第一章 意识形态批评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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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种东西如何可能产生于它的反面?比如,真理出自谬误?或者求真理的意志出自求欺骗的意志?或者无我的行为出自自私自利?……最高价值物必定有一个另外的、自己特有的起源。

  ——尼采《善恶的彼岸》

  自1796年法国思想家特拉西(Destuutt de Tracy)在《意识形态的要素》一书中发明“意识形态”这一概念以来,它经历了褒贬中性色彩不一的起落以及物质论/观念论的分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将其视为唯心主义理论对社会现实的歪曲反映,视为统治阶级为维护自身利益、掩盖经济基础的矛盾而由理论家分工制造的思想观念。但在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以及在葛兰西、卢卡契、列宁、阿尔都塞、齐泽克、伊格尔顿等左翼哲人的论述中,有一个基本共识或定论,即意识形态不只是虚假意识或幻觉,而是真实操控和体现在人类生活中的现实存在。

  除了物质论/观念论的争议,意识形态还存在中性观/贬义观的分歧:持中性观的有葛兰西、列宁、阿尔都塞等,持贬义观的有马克思、齐泽克等。葛兰西提出了著名的意识形态文化霸权问题,号召无产阶级争夺霸权,他将无产阶级斗争视为社会的文化—权力复合体;卢卡契和列宁则提出了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意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或商品拜物教)相对立,前者是批判性科学,后者则服务于统治;阿尔都塞综合了葛兰西和卢卡契的观点,他在《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中对意识形态有着“反抗对象”和“反抗场域”双重定义,他论述了“在一般意识形态中实现阶级斗争”和“以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反意识形态”的逻辑,将意识形态看作阶级斗争的中性工具或场域,这也直接导向拉克劳/墨菲的民主主义的普遍性空场。总之,以上论述都让意识形态具有了中性乃至褒义色彩,但这违背了马克思对(德意志)意识形态或商品拜物教的坚决批判。

  齐泽克继承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观,视它为人类社会的奴役和统治关系,他反对意识形态终结论或后意识形态观,将意识形态批判视为资本主义批判的必要途径。他主要借助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和拉康的无意识概念?来发展意识形态理论,进一步开拓意识形态物质/实存论。他认为意识形态不仅是如宗教、哲学之类的观念上层建筑,也不仅是如司法、行政部门之类的政治上层建筑,而且是人类无知无觉的大一统先在符号网络,是类似于语法一样的物质生产/消耗方式,其中包括资本主义的资本—商品—市场秩序,它如同造梦一样制造了劳动者和资本家的人生依凭和存在手段。但同时,作为资本主义异己分子的知识分子并不完全沉陷于这一梦境,他们至少可以先在思想上反省、挣扎,深入梦中去唤醒他人的梦,从而联合起来,洞开新时空。

  总之,齐泽克将意识形态理解为一部分生产关系及上层建筑的统合体,并在其中强调人的“革命实践”——这类指导实践的思想亦可视为科学唯物史观或无产阶级意识形态。

  ?第一节 唯物史观反意识形态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持意识形态观念论,将其视为颠倒物质和精神关系的唯心思想以及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虚假普世性理论。同时,他阐发了某种作为物质/精神互动之中介的语言,它一方面表现为阻碍实践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又表现为推动实践的实证科学。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商品拜物教批判展露了意识形态物质论。商品拜物教的要点并非劳动产品在交换中转化为商品,而是商品在交换中转化为资本,这尤其体现在劳动力商品的买卖上,那是社会生产关系和剥削原理的物化或商品化体现,意识形态因而近似经济基础所表现出的一种物质化、日常化的无意识语言。齐泽克则结合拉康的无意识—语言理论发展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物质论,认为意识形态早已实现非意识形态化,它是前物质/观念的社会符号结构,是现实的“心脏”,也是语言虚构的最高体现,这可称为意识形态超物质/观念论。

  一、唯物史观:精神/物质的革命式一体

  随着人类文明发展和改造自然的成功,理论面临一个新趋势,即整个物质生产过程,不管是其生产方式还是生产目的都越来越精神化,越来越渗透和表达出上层建筑的形式和内容;相应地,整个精神生产过程,不管是政治法律还是文艺哲学也越来越物质化,越来越支配和显现为物质生产的形式和内容。当人类的精神和物质水乳交融,全球交通和信息网络四通八达,社会分工不再鼓励闭门玄想的意识形态家,就仿佛回到了马克思所说的历史初级阶段:“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

  从文明的持续性发展来看,21世纪劳动者将创建和面对一个愈加人化的世界,物质产品及其生产、消费、分配、交换过程中的处处细节都将强烈折射出人类政治、法律、哲学、艺术等性质。不难设想,当全球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成为最关键的生产力后,当物质生产再超越目前百倍千倍、荣升人文视域下的高级生产后,当人的精神大跨步向着宇宙进军,远远抛下基本物质需求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将在更加合理细致的分工中更加难舍难分。于此,我们又该如何认识马克思的经济基础决定论和物质/精神的本体性差异呢?

  这一问题实质在于,从人脱离动物界,直立行走、钻木取火、咿呀学语、狩猎农耕的时刻开始,劳动实践就是人类特定政治组织和经济秩序之上富有艺术性、宗教性、科学性的行为,它从来就脱离不了上层建筑。上层建筑不仅管理或服务于劳动实践,而且其本身也可以是劳动实践,尤其是缔造真善美或探索未知的精神化劳动。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的第二条论纲中说道:“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这不仅批判了以费尔巴哈和经院哲学为代表的脱离实践的形而上学思维,而且赞扬了和实践融合一体、具有现实力量的唯物思维。这里的实践当然包括经济生产;思维当然不仅是作为生产力的科技,也包括哲学艺术政治法律。

  可见,在《费尔巴哈论纲》揭幕处,马克思就批评指责了违背客观现实、缺乏实践力量的思维理论,而赞美符合并助力于经济实践的思想观念。他实则暗指意识形态是虚假、脱离经济基础、不符合实践真理的观念上层建筑,这最终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扩展为对以费尔巴哈为代表的唯物形而上学和以黑格尔为源头的唯心辩证法的批判:前者脱离具体的历史实践,建立了固定不变的观念范畴;后者则令巨大的历史实践屈尊为抽象独立的思辨形式的陪衬或阴影,将历史生活解释为自在自为的“概念的自我规定”和人的“自我意识”。马克思进而融合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建立科学的唯物史观: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物质实践决定观念思想,后者亦可反作用于前者,在前者中证明其真理性。这样一种具有实践真理的思维被马克思称为与德意志意识形态相对的“实证科学”。他说:“思辨终止的地方,即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

  然而,如果将实证科学或实践思维界定为符合社会现实的思想,那么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的统治阶级思想同样符合现实经济关系,比如劳动力买卖契约上所宣扬的自由平等,封建贵族所宣扬的荣誉忠诚,它们究竟是意识形态还是实践思维?思维和实践的辩证关系是庸俗保守还是激进改革?为此,我们必须重审十一条论纲中的实践内涵,它被定义为“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是“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相一致的“革命的实践”,是“世俗家庭的被消灭”,是立足于人类社会而非资产阶级社会的“改变世界”,而非“解释世界”。?

  鉴于此,实践思维或实证科学不单纯以现实生产关系为依据,而是马克思所说的表现“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即生产力、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三者矛盾的思想意识,那终将是推动生产发展、致力于人类生活蝶变、具有历史时代创造性的上层建筑;相反,意识形态则是维护统治阶级利益、脱离物质实践、掩盖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矛盾,抛弃时代变化需求而虚构自身永恒不变的上层建筑。

  总之,实践和思维的同一建基于特定历史时代及人类生活整体的发展变化中,也建基于物质/精神不能完全契合、生产力/生产关系不能彻底平衡的本体性裂口中,它憎恨一切无法改变现实、实现人类全面发展的迷信和空话。于此,我们才能理解马克思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实证科学和唯物史观同样如此。

  诚然,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物质和精神总是辩证统一的,人的精神总是显现或力图转化为物质生活,物质生活也总是包含或运作着精神思想。当我们力图在其中一极中挖去另一极时,原本的这一极不仅会消失不见,而且会将另一极视为存在的先决条件。然而,这种静态稳定的辩证法无益于人们进一步认识和改造世界。唯有借助否定和提升物质现实、保留生产关系之对抗的革命辩证法,人们才能理解为何两个统一难分的对立面有一个决定性基础,为何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矛盾等同于经济基础(生产力/生产关系)本身的矛盾,为何唯有物质才能标识精神的冲突、阻挠和进步。一方面,人们的精神生活受制于他们的物质生产方式,道德、法律、宗教、哲学、艺术都不具备独立性的存在,而是随着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发展而改变;另一方面,唯有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动态矛盾中,上层建筑才能通过反作用于经济基础,实现物质和精神的双赢,以精神的物质化促进(人民大众)物质生活的精神化。诚如马克思所说:“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

  在这物质/精神的转化同一、阻挠促进的反转逻辑中,物质仍是世界变化的尺度和枢纽。无论生产力如何进步,物质的矛盾本身承载着精神和物质的矛盾:不仅落后物质的改变酝酿了先进精神,不仅先进精神反向促进落后物质的改变从而成就自身,而且落后、不肯改变的物质同样生产和凝聚着落后、不肯改变的精神。也正因此,马克思所批判的意识形态兼具观念论和物质论,它既是效忠和维护资本主义经济利益的思想观念,也是阻碍人类进一步发展生产力和精神生活的经济基础,而后者才是关键。

  ?二、唯心批判:意识形态观念论

  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还是经济基础,是思想观念还是物质存在?在流行观点中,它往往指不能反映现实生活本质、虚幻颠倒的世界观。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序言》中,马克思采用了“虚假观念”来指称人对于自身、对于社会的错误认识(譬如“关于神、关于模范人等等观念”)以及在这种认识中建立的思想统治(譬如宗教神学的统治)。然而,当马克思运用“幻想、玄想、曲解”等词描绘意识对于存在的错误认识时,他主要说的却是颠倒意识和存在、思想和现实之关系,以鲍威尔、施蒂纳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他们和老年黑格尔派或其他“虚假观念”一样将精神看作高于物质的独立自在物:老年黑格尔派借助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巩固和神圣化一切统治关系(比如国家和法);青年黑格尔派则通过绝对精神的各种分衍物(比如实体、自我意识)推崇独立自在的精神,主张以意识反意识,通过纯粹思想批判改变世界,仿佛只要推翻观念、概念、思想的统治,就可以不发动任何实际斗争而打破现存社会制度的枷锁。他们被马克思讽为“自称为狼、别人也把他们看作是狼的绵羊”,是“同现实的影子”“同重力的幻想做斗争”的好汉。?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

  青年黑格尔派的意识形态家们尽管满口讲的都是所谓“震撼世界的”词句,却是最大的保守派。……他们仅仅是为反对这个世界的词句,那么他们就绝对不是反对现实的现存世界。?

  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用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也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或化为“幽灵”“怪影”“怪想”等等来消灭的,而只有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

  因此,意识形态观念论的第一个显命题是:关于世界本质的虚假观念,即推崇精神独立于物质之外、精神第一性的唯心思想体系,这亦包括同这虚假观念而非现存社会作战的唯心哲学。但如果马克思仅是以自身哲学批判德意志哲学,那么他和以意识批判意识的青年黑格尔派就没有任何区别。作为一种同样反映(解释)人类实践活动并亟待改变世界的意识,马克思哲学凭什么超越青年黑格尔派而跻身唯物主义科学的行列?这只因一点:它批判的不仅是唯心主义思想观念,而且是这一思想观念所源自并维护的经济基础及私有制生产关系。正如马克思所说:“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表现为思想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思想总能发挥出遮蔽、传承或改变现实的效力,青年黑格尔派漠视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的关联,马克思则透过德国哲学抵达了物质环境批判。尽管在思想中,马克思仍坚定地表示:“‘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

  正是出于对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及其表现的思想观念的批判,马克思揭示了意识形态观念论第二个显命题:意识形态是统治阶级凭借精神劳动分工而编造的关于自身的幻想,这一幻想通过思想的普遍性形式制造出其脱离该阶级而独立存在的假象,进而生产出思想和思想家的统治特权。其话语方式有二:一是将统治阶级的特殊利益说成全体人民的普遍利益;二是将特定历史阶段的上层建筑说成脱离具体经济基础的“永恒规律”,亦即唯一合乎理性、有普遍意义的思想。马克思说:

  每一个企图代替旧统治阶级的地位的新阶级,就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说成是社会全体成员的共同利益。……只要那种把特殊利益说成是普遍利益……的必要性消失了……阶级的统治似乎只是某种思想的统治这种假象当然也就会完全自行消失。

  把统治思想同进行统治的个人分割开来,主要是同生产方式的一定阶段所产生的各种关系分割开来,并由此做出结论说,历史上始终是思想占统治地位,这样一来,就很容易从这些不同的思想中抽象出“一般思想”、观念等等。?

  意识形态之所以假装与特定的生产关系无关,而将上层建筑永恒化、唯一化、普遍化,仍是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特殊利益。意识形态具有其经济基础的坚固根系,是“同生产方式的一定阶段所产生的各种关系”天然一体、不可分割的。同样,当马克思通过分权学说、封建贵族的诚信忠义、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的例子批判意识形态时,他对抗的不只是思想或“现实的影子”,也不只是思想观念脱离经济条件的虚假统治,还有重述这些思想得以诞生的历史条件。马克思使意识形态回归当时“生产方式一定阶段所产生的各种关系”中,进而揭示批判造成这种思想统治假象的阶级关系和经济前提。

  如此看来,意识形态不仅是唯心思想的骗局和迷信,而且获得了其物质实存的根据。套用马克思的重力譬喻,意识形态不仅是那位惧怕溺死的好汉头脑中关于重力的想象以及对这想象的斗争和抛弃,而且它就是无意识的重力本身,你可不考虑它,它却时时刻刻作用在你身上。

  三、意识形态语言论及实践语言论

  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思维是什么意思?是指思维是对存在的被动反映吗?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仍持有思维/存在的镜像说,认为即使是颠倒的意识形态也是社会现实的反映。他说:

  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实际生活过程。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像机中一样是倒现着的,那末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象在眼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物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

  这段话实则有歧义:一方面说思维是被意识了的存在,即包含了存在的意识,意识形态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物理过程中直接产生的,两者不可分割;另一方面却又说意识形态是视网膜、照相机一样对实际生活的倒立成像。那么,思维究竟是存在产生的不可或缺甚至有主宰作用的部分,还是对存在镜子般的反映呢?倘若是后者,存在就具有康德“物自体”般的独立性,思维是相对多余的。这也意味着另一个问题:思维是对存在错误还是正确的反映,抑或是先验综合判断的主导型“反映”?

  回顾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和青年黑格尔派的批评,其矛头均指向割裂存在的思维,无论是形而上学的人还是自我辩证的观念,均背叛了能动、革命的实践。在这一角度,马克思的要点不是思维正确或错误、主导或被动地反映存在,而是思维本是与存在紧密相连的产物,是存在之上产生的最为活跃、追求实践的力量。倘若将思维看作存在的镜子,思维就和存在断裂开来了:如果偏重存在的静止不变,就形成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形而上学;如果偏重思维的静止不变,就造就康德的先验思维论并推导出思维之外不可知的“物自体”。这两者都偏离了马克思的思维/实践一体观。

  那么,存在之上究竟如何产生思维?思维又如何引导人们进行社会实践?这涉及马克思没有说清楚的一个本体问题:物质如何决定精神,精神又如何反作用于物质?两者之间难道不需要一个中介?显然,这个中介必须是精神又是物质。且让我们回顾马克思对物质/精神关系的论述逻辑:

  第一,当马克思在历史的四类物质生产,即基本物质需要生产、满足新需要的再生产、人自身的生产、社会关系的生产的基础上谈论人的意识诞生时,他说到“语言”这个概念。精神是借助物质性、实践性的语言脱胎而出并受其牵制的,两者同生共在。

  人并非一开始就具有“纯粹的”意识。“精神”从一开始就很倒霉,法定要受物质的“纠缠”,物质在这里表现为震动着的空气层、声音,简言之,即语言。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此也为我自己存在的、现实的意识。?

  在这里,马克思谈到了介于精神和物质之间、表现人类社会各种关系的语言。进一步看,狭义的语言是具体的人际交流活动,它是内在精神的表达,却依存于空气、声音乃至文字、纸张等物质躯壳;而广义的语言则作为人类共通的交往、交流模式或典型,可上升到超离物质生灭的人类整体思维意识中,表征为社会的经济关系和精神板式,囊括生产消费、文艺宗法等。这亦是拉康的“符号界”(the Symbolic)所表示的某种含义。

  第二,当马克思论述如何扭转颠倒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将其改造为揭批经济基础的实践科学时,他论述了将“独立特殊王国的语言”转变为“现实生活表现的语言”的艰巨任务:

  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是最困难的任务之一。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正像哲学家们把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力量那样,他们也一定要把语言变成某种独立的特殊的王国。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的问题,变成了从语言降到生活中的问题。……德国哲学是德国小资产阶级关系的结果。哲学家们只要把自己的语言还原为它从中抽象出来的普通语言,就可以认清他们的语言是被歪曲了的现实世界的语言,就可以懂得,无论思想或语言都不能独自组成特殊的王国,它们只是现实生活的表现。?

  因此,在语言中,精神意识和物质实践交合汇通。不仅物质通过语言生产精神,精神一开始就体现为实践的、建立主体关系的语言;而且要让精神反作用于物质,也必须先将语言拉回现实生活中。语言是思维的直接现实,要让思维像孙悟空那样从“七宝玲珑塔”中蹦跳出来“大闹天宫”,就必须先让语言从意识形态谎言中解放出来表达阶层关系、职业分工的实际情况。这种由现实生活表现的语言揭穿了思想或语言独立自在的骗局,折射出“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三者的矛盾,这正是马克思推崇的实践思维或实证科学。

  语言一方面表现为阻碍实践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又表现为推动实践的实证科学,以后者反前者乃是马克思哲学的任务。在这里,马克思虽将语言的消极面看作“纠缠”精神的物质,但仍未将它视为建构社会关系、阶级统治和经济结构的物质基础,视为“凝固物化沉淀”、操控精神的语言无意识。对于语言的物质性还有待进一步揭露。

  ?四、商品交换机制:意识形态物质论

  《德意志意识形态》的逻辑或可简化为:经济基础通过语言决定上层建筑,并生产出沉迷虚幻、不思进取的意识形态;最高级的上层建筑又通过语言批判意识形态,在实践中反作用于经济基础,推动其与自身的发展。

  在《资本论》中,这一逻辑得到全新演绎:经济基础通过商品交换机制决定上层建筑,并在这一机制中生产出维护资本主义经济效益和剥削原则的商品拜物教。高级的马克思哲学又通过劳动力买卖机制,即剩余价值规律,揭批商品拜物教和资本生产、流通过程。另外,它也唯有依靠无产阶级实践才能反作用于经济基础,改变所有制,推动其与自身的发展。

  商品拜物教和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区别在于,它模糊了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物质和精神的分野。商品拜物教并不是虚浮的思想观念,也不是纯粹的物质实体,而是物质化的阶级统治方式和经济原则,是商品交换系统的符号机制及核心生产关系的体现。用拉康术语来说,商品拜物教是作为无意识的语言,是符号界而非想象界。

  当马克思谈到一个平凡的商品(如桌子)时,他露出了面对宗教圣物的惊叹:

  它……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桌子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就转化为一个可感觉又超感觉的物。……人脑的产物表现为赋有生命的、彼此发生关系并同人发生关系的独立存在的东西。……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

  在这里,所谓拜物教性质的“超感觉”“人脑的产物”是指商品作为实物之上的交换价值属性。比如一张木头桌子,其实物仍是特定形状、可感觉的木头,抑或承担一定使用价值的劳动产品。但在商品形式中,它抛开了实物特征,化身市场交换能力或资本的载体,代表无差别的抽象劳动决定的交换价值量。这一价值量并不来自其自身,而是来自人们分工劳动、彼此价值等同互换的社会关系。人们劳动的社会性质仿佛成了商品的天然属性。而在金银、租地这些作为货币或资本的商品中,由于其使用价值并不主要来自“有用劳动”,其交换价值仿佛脱离实物而具有更大的虚拟性,拜物教性质亦更为明显。

  然而,倘若马克思只是指出商品在实物之上具有交换价值,正如商店里琳琅满目的物品都贴有价格标签,这又如何抵达反剥削、批判资本主义的立场?商品拜物教的要点并不是劳动产品在交换中转化为商品,而是商品在交换中转化为资本并由此奴役人类,剥夺其自然法权利中的自由独立及自身发展潜力。这尤其体现在劳动力商品的买卖上,那是资本家的货币转化为资本、资本创造利润的关键环节。劳动者作为自由人和资本家签订契约,出卖劳动力,实现其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的分离。前者是维系自身及后代劳动能力的生产资料的价值,后者是“劳动力的消费过程,同时就是剩余价值和商品的生产过程”?。劳动力商品在被使用中制造了大于自身价值的劳动价值,促进资本积累和生产扩大化,也使自己越来越深地被资本或资本家奴役。也只有在这种资本利用劳动力的自我增殖,并能翻天覆地改换个人身份地位或肆意玩弄民众于鼓掌中的力量下,商品才能像从天而降的黄金雨那样具有蛊惑民心、全球朝觐的拜物魔力。

  在劳动力的商品化过程中,马克思强调,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分离并不足以带来资本存在的历史条件。“只有当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这就意味着劳动力买卖的两个前提:第一,劳动者是占有和支配自身劳动力的自由人;第二,劳动者自由得“一无所有”,既没有通过其他资本谋利的途径,也没有实现自身劳动力所必需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出卖自身。在这里,我们发现,商品拜物教既是劳动力买卖所意指的生产关系,也暗含一系列资本主义的政治、法律、文化、哲学等上层建筑。劳动力买卖建基于自由自愿、等价交换、保护私有制的政治法律中,同时,天赋人权和自由意志等观念意识形态也是这一买卖的表象和助因。

  综言之,马克思所批判的商品(也包括货币、资本)拜物教不仅指商品在实物性能或使用价值之上的社会交换属性,更是资本主义的资本运作原理,是社会生产关系和剥削原理的物化或商品化表现,即“人和人的社会关系可以说是颠倒地表现出来的,就是说,表现为物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进一步说,资本家和工人之间不再是封建等级意义上人身依附的主奴关系,而是借助买卖商品,实现商品在市场流通中的交换价值/价值(抽象无差别劳动)而进行的经济统治——拥有较多商品交换价值支配权的资本家出售商品同时买进劳动力;拥有较少商品交换价值支配权的工人则不得不作为劳动力出售自己,以换取维系生活的成本,进行必需的商品买卖。于是,生产关系和人际支配关系体现在商品平等自由的交换关系中,其中关键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功利主义)”统治下的劳动力买卖及由此衍生的商品生产和剩余价值之剥削。

  纵观之,商品拜物教体现出人类制造的广大商品生产、交换系统对日常生活和精神感受无孔不入的操控和渗入。资本主义经济基础必然借助商品拜物教之结构维持或施展自身并塑造上层建筑。这一结构既是物质也是精神,既下连经济基础(私有制生产关系)又拱接上层建筑(政法体系和文化观念),这接近马克思曾揭示过的两者的语言中介:商品拜物教是经济基础所表现出的一种物质化、日常化的无意识语言,它作为商品平等交换的共通模式,如同神经中枢勾连、贯通着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层层面面。

  ?五、齐泽克的意识形态超物质/观念论

  当代左翼哲人齐泽克继承了马克思的意识形态批评,视它为人类社会的奴役和统治关系。齐泽克反对意识形态终结论或后意识形态观,将意识形态批判视为资本主义批判的必要途径。

  齐泽克在《图绘意识形态》中指出,意识形态不仅是宣扬虚假真理、服务于某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利益的观念系统;也不仅是观念的他性—外化的形式,即以物质存在表现的意识形态的实践、仪式和机构,比如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SA、福柯的微观权力(micro-power);更是前物质/观念的社会存在的符号形式。这是意识形态的无意识核心和语言虚构的最高表现,有着现实心脏的作用。它既不是信条观念,表达人、社会、宇宙三者本质和关系的思想体系,也不是社会机构、仪式规训等物质性的存在,而是隐含、自动自发、难以捉摸的符号网络,仿佛观念外化为物质又再度内化为形式,实现了“否定之否定”。这也被齐泽克称为意识形态幻象(fantasy)或超意识形态(extra-ideology)。

  齐泽克主要借助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和拉康的“语言—无意识”概念来发展意识形态批判,其观点可称为意识形态超物质/观念论。

  首先,他的核心要点是意识形态并不处于人们的思想感知中,而是处于实践活动的无意识形式中。意识形态是无意识而非意识之物,传统的祛蔽除魅、洞察真相乃至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都对它无效。这对应了拉康在症状和结构之间所做的区分,意识形态是社会存在的客观结构,其核心是作为无意识形式的幻象。它不一定能表现出有颠覆性的症状,更不能在认识中自我消解。

  其次,齐泽克纠正了将意识形态视为迷信或幻想的误解。意识形态不再是统治人的虚假文化观念体系,不再是错误的“个体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表征”,而是常态化的现实本身,是人们熟视无睹的行动实践。意识形态存身于非意识形态(non-ideology)、日常化的生活中,化作虚拟符号、无意识、幻象等形式幽灵牢牢掌控人类的生产消费、欲望快感等。如果一个观念(如忠君)被视为(有害的)意识形态,那么它反倒很可能不是意识形态。他说:“意识形态不只是一个摘下扭曲的意识形态眼镜去审视事物(即社会现实)的‘真实存在’的问题。……意识形态的扭曲已经融入事物的本质。”?“意识形态正巧在我们试图摆脱它的时候突然冒出来,而当人们认定它会存在的地方反倒不会出现。”?

  可见,意识形态与非意识形态实现了“对立面的统一”。我们的日常生活看起来和意识形态相距甚远,其实早就落入它奴役、异化的魔爪中。齐泽克以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为例,那不是人和人的具体关系,而终归是商品生产、交换的客观形式网络。并不是资本家相信商品具有魔力(他很清楚商品只是物),也不是物与物的关系规定、掩盖了人与人的奴役,而是人、商品、货币之间存在着客观符号逻辑,那是前物质、前理解、自主运作的东西,它决定了具体现实,包括政治、经济以及文化、情感、人际交往等现实。商品拜物教超越了意识形态对内心意识和社会实践的依赖,以无形的方式干预、操控社会欲望、生产及人类的日常生活,并无限地繁衍、统治下去。此时的意识形态不再局限于理论、宗教、政治等,而是无孔不入地贯通了经济、文化、法律、家庭、性爱等生活领域。它不仅挣脱了思想物质的束缚,而且突破了时间、空间的有形限制,实现了自己的非意识形态化。

  最后,齐泽克判定,当今的意识形态批判不仅在客观强大的社会实存下沦为无关痛痒的反讽;而且,更可怕的是,它也早已跌入了黑格尔的“对立面辩证统一”中:

  在真正的黑格尔哲学的意义上,对立物的每一极都内在于它的对立面中,以至于当我们试图把握这个对立面自身时,我们发现已经将其置于对方之中。……当某种程序被指责为“地地道道的意识形态”的时候,人们可以确信,它的倒置同样是意识形态的。……走出(我们作为)意识形态(所经历的一切)正好就是我们受控制于它的形式。?

  齐泽克以自然开采和生态保护为例,在二十年前,自然资源的开发—生产关系还被认为是生活的定数,争论停留在开采的组织模式上(共产主义或资本主义)。而在大众想象力充斥着环境崩溃、世界末日的今天,人们开始一味地以生态保护反对资源开采。似乎对于人类,世界毁灭比改变资本主义更容易设想!那么,当我们对抗资本主义疯狂生产、消费的母体时是否已经迎合了资本主义?当我们自以为批判了意识形态时是否鼓吹的正是意识形态?那么,在这个意识形态愈挣愈牢的圈套中,批判还有可能吗?我们还能设想一个事件(event)?、一种根本性断裂、一个新的维度吗?

  综上所述,意识形态早已实现非意识形态化,化身社会符号秩序,融入现实的方方面面。即使它被揭穿、质疑和反对,也只是意识形态的自我反讽,这符合恋物癖(即拜物教)的否认(disavowal)公式:“我知道,但是……”也符合变态狂(pervert)的主体位置:他自认为知道大他者欲望的答案,回避一切不一致,坚定不移地欲望和享乐。齐泽克认为,这种变态立场最终构成了资本主义高速、疯狂运作、无视任何可能灾难后果的符号母体(matrix)。因此,批判如清风,现实是铁板,意识形态可说是“变态成魔”,难以撼动。

  ?六、结语

  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首先是其生产—交换的基本模式或生产关系,然后才是资本动力循环之上孕育的各类上层建筑。认可资本主义生产力必定认可商品拜物教,批判商品拜物教必定质疑其生产力发展,警惕西方资本霸权主义及社会进步的全球经济指标。

  当马克思和齐泽克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视为人际奴役和等级分化的无意识现实,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就相应地成为打破这一奴役和不平等、实现个体自由发展的历史辩证法。它呼吁在改革所有制的基础上解放人的生活,亦即一个社会如何才能不再奴役、盘剥和物化一个人,不再先在而粗野地要求和索取一个人的价值及其增值,不再以无法逃脱的宿命般的商品买卖和经济依存关系吞没每个渺小的个体,而是如大自然给予一颗种子那样,无私平等地给予每个人生养发展、独立自由的空间。这就回到了马克思经济革命的唯物史观,实现这一任重道远历史目标的主体被他称作“无产阶级”。于此,无产阶级不再是现有物质生产的关键环节,而是改变和重造这一物质生产—交换方式的革命主体。无产阶级将打破资本主义“虚构的现实”,如一个剧痛的坚核打破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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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虚构的现实”及其突破

  在拉康理论中,从镜像到能指,虚构的最大秘密就是建构了真实。齐泽克将这一理论植入意识形态的虚构逻辑中。意识形态同样要呈现为非意识形态,转化为真实、日常的人生,这是对立面狡诈的辩证统一。如何突破意识形态的虚构圈套呢?齐泽克从创伤梦的角度阐发了不可符号化的创伤硬核,认为它代表打破意识形态的欲望实在界。我们就此可以探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运作原理和突破可能。

  众所周知,拉康从他早期的镜像理论,即《“我”之功能形成的镜子阶段》(The Mirror Stage as Formative of the I Function as Revealed in Psycho-analytic Experience)一文中就开始揭示人类生存的异化机制,破除笛卡尔的“我思”中心主义。我是一个他者,最早的身体是一个符号母体(symbolic matrix),是作为次级(secondary)过程之根源的理想自我(ideal-I)。拉康谈到幼儿的无助和依赖以及获得一个镜像的洋洋自得(jubilant),将之贯通于常识中动物出于自我保护的伪装、变形和变色。但正如现代生物学的揭示,动物之所以伪装成一个影像,往往不是出于防御天敌或猎捕食物,而只是乐于沉浸于环境中。同样,拉康指出,一个“大一”(the One)的格式塔身体影像的效果是促成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umwelt,即物种环境)的统一,他以雌鸽的性腺成熟和外来蝗虫由独居转群居为例,如若没有一个相似影像的引导,雌鸽就无法发育繁殖,蝗虫就无法融入当地种群。可见,生命体是从防御构型和自我塑形两个角度来认同一个虚拟影像的,但认同的效果更倾向后者。拉康用了诱捕(trap)、俘虏(capture)等词,笔者更想称作“镜像摄魂”。一旦认同镜像,主体就不会意识到原初分裂,甚至为了保护镜像,它宁愿释放出毁灭自身或他者的攻击性。因此,“我”是一种虚构和误认(misrecognition),是力比多投注异化的后果,乃至人类的认知(包括虚无哲学)本身都是妄想症(paranoiac)。

  镜像摄魂或想象误认不算是拉康虚构理论的重点。最大的虚构或异化在符号界,是语言或能指的虚构。拉康在《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主体的颠覆和欲望辩证法》(The Subversion of the Subject and the Dialectic of Desire in the Freudian Unconscious)、《论精神错乱的一切可能疗法的一个先决问题》(On a Question Prior to Any Possible Treatment of Psychosis)、《菲勒斯的意义》(The Signification of the Phallus)等论文中继承了弗洛伊德“概念再现”(vorstellungs reprasentan)的观点,指出第一个奠基性能指:父名(name-of-the-father)或菲勒斯是一个空洞能指、一个没有所指的能指,亦即大他者缺失或欲望的能指,它是对母子二元关系中不可捕捉的母亲欲望的符号性命名,整个现实—符号秩序都以其为中心而建构,男女爱欲、性别认同乃至同性恋亦建基于其上。同时,它是主体的立基:“它是为另一个能指表征主体的那个能指。……如果没有它,其他能指就什么也不代表。”?

  在《无意识中文字的动因或弗洛伊德以来的理性》(The Instance of the Letter in the Unconscious, or Reason Since Freud)中,拉康将先于个体出生的语言整体、符号结构、交换秩序称为“大他者”(the Other),将无意识称为大他者的话语(the Other's discourse)。不仅人是一个镜像小他者,而且人的每一次言行都落入大他者的虚拟网络中。一切所指和交流意义都是能指大他者的运作效果。“这个他者是即使我撒谎也要依据的大他者,它是真理之保证。就此可见,真理的维度是随着语言之表象而诞生的。”?

  在1959年的伦理学讲座中,拉康表示功利主义哲学家边沁是揭开语言虚构效力的一把钥匙。边沁打破了虚构(fictitious)和真实之间的传统对立。虚构不再是幻觉或骗局,而是确立善好(good)和快乐之位置、有关语言和现实之间的辩证法。因此,每一个真理都有虚构的结构,被语言中介的现实本身就是虚构。虚构不存在于欺骗性效果中,而是存在于符号形式中,准确地说,“无意识作为符号界的功能而被结构。……其中引导人的行为的快乐元素不需要认知”?。这种无意识的虚构不同于“皇帝的新装”,不能简单地用说真话来揭穿,否则就会闹出阿方斯·阿莱(Alphonse Allais)的笑话,他指着一个妇女大声惊呼:“快看她,多丢人,她的衣服里头居然是个裸体。”

  总之,拉康是从人类的符号存在论上来谈虚构的。虚构早已不是虚假,从镜像到能指它都显现为人的真实存在、社会的客观机制,它甚至根本不需要意识的参与,反讽和批判多半无效。即使人们知道那是虚幻的,也不由自主被它控制。齐泽克将这种虚构逻辑引入了他的意识形态理论,认为符号的虚构最终表现为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则早已不是什么虚假意识的洗脑,它总要呈现为非意识形态,即自然而然的事物和秩序。非意识形态不仅是常识中的主观信仰或客观物质仪轨,而且是自动自发、超越感知和物质的社会形式结构。可以说,那是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也无法完全认同、消化的大他者话语。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无形大网,却也隐藏着对抗性矛盾或创伤性硬核。

  一、虚伪面具和意识形态三模式

  现代社会不同于那个将神话、史诗、宗教传说等虚幻文化因素视为真实的古代,诸如神灵转世、圣天之子、世界救星、天堂地狱抑或圣贤无私、因果公平之类的玄思扯淡不再可以迷惑众生。在科学的打假揭翳下,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具有反思和批判意识,甚至对文化、政治、经济的统治关系及其中的利益分配洞若观火。但这种清醒并不能改变人们身陷意识形态的被动,甚至可能令他们更明智地顺从。

  正是在这一角度,齐泽克强调我们不能再用“虚假意识”来看待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和‘幻想’毫无联系可言,与其社会内容的错误的、扭曲的表征没有任何关系。”?意识形态不在人们的认识中发挥作用,它虽是虚构的,却具有稳固重大的现实效果,不能单靠“驱谎说真”予以破除。对此,齐泽克从崇高面具和意识形态三模式两个角度进行了论说。?

  第一,即使意识形态是遮蔽扭曲、异化的人际现实的面具,是人类对自身存在的误认,但现实就依靠它来自我复制、循环延续,对社会现实的误认本身就是现实的组成部分。面具不仅掩盖事物的荒谬和不公,也融入了事物存在中。

  齐泽克引用了彼得·斯洛特迪基克(Peter Sloterdijk)在《犬儒理性批判》中的观点,意识形态是通过犬儒式的方式发挥作用的,揭真相、摘面具的经典批判手段已告无效,人们对意识形态面具和社会现实之间的距离心知肚明,但仍坚持戴面具。这种犬儒主义(cynicism)姿态不同于从古希腊发源的大犬儒主义(kynicism),后者总从统治意识形态冠冕堂皇的说辞中揭露其隐藏的自我利益、权力斗争、野蛮企图等,在怀疑、挖苦、讽刺中拒绝虚伪道义的表演。比如当一个政客大谈崇高理想之际,大犬儒主义者会直斥其假借奉献之名赚取个人好处。而这套程序对当今意识形态无效。现时代的犬儒主义者同样也重视隐藏在意识形态之下的特定利益,了解意识形态面具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他们清楚面具是对赤裸裸的利益权利关系的掩盖,但他们总能找到那个保留面具的理由,如斯洛特迪基克所言:“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这好比极权主义,它表面上宣称的民族主义、国家真理裹藏的是不见天日的暴力仪式和利益承诺,但虚伪的前者不仅不是人们批判、远离它的理由,反而是意识形态的“遮羞布”。崇高面具和利益内核相互勾搭、包庇、互转。因此齐泽克说,意识形态不仅是个谎言,而且是一个被体验成真理的谎言,一个被假装严肃对待的谎言。人们对其虚构、虚伪一清二楚,却拒绝与之断绝关系。

  第二,齐泽克所说的意识形态并不停留在崇高谎言、虚构面具的阶段。即使某个面具已不适用,比如资本主义的经济公平已不被资本家挂在嘴边,但剥削制度依然雷打不动。意识形态不只是虚伪的面具,更是虚构的现实中心。齐泽克在《图绘意识形态》一书的导言“意识形态的幽灵”中借助黑格尔“自在自为”的概念及其对宗教的“教义、信仰和仪式”的划分,论述了意识形态三模式,意识形态在其中都呈现出非意识形态的面貌,而在后两种模式中,意识形态就是物质性现实和无意识的现实形式。

  (1)自在的意识形态。即观念系统,如信仰、理论、论证过程等,其目的是说服我们相信它是真理(这接近之前的虚伪面具)。但实际上,自在的意识形态服务于某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利益。齐泽克将哈贝马斯的交际理论视为此类意识形态。后者假设一种透明的、中性的、公共的交际语言,不被扭曲的利益和权力关系所玷污,这只能重合于资本主义的自由平等观念。而阿尔都塞的“症候阅读”或后现代主义的“话语分析”可以揭示意识形态观念的谎言本质(虽然不一定可以打倒它):前者在官方文本的断裂、空白、差错处发现其不敢暴露的偏见,后者使话语运作效果和话语运作过程的差异凸显。效果从来不是自然客观的,而受制于自动、无意识的语言机制(即“大他者”)的操控,事物、事实、描述本身从不可能“为自己说话”,而是被一个话语网络“驱使着说话”,服从于特定的意识形态。后现代主义“话语分析”的代表理论家是罗兰·巴尔特、保罗·德·曼和米歇尔·佩肖。要注意的是,成功的意识形态观念绝不显现为意识形态,当哈贝马斯谴责意识形态是“一种系统的扭曲的交往”,他恰恰落入了卓越的意识形态中。

  (2)自为的意识形态。即观念的他性—外化的形式,是以物质存在表现的意识形态的实践、仪式和机构。比如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ISA、福柯的微观权力(micro-power)。观念从来不单纯作为大脑中的想法而生效,它必须扬弃自身,外化为客观的社会机制。比如宗教信仰绝不首先是精神信念,而是教会及其定时举行的仪式(祈祷、洗礼、按手礼、忏悔等)。此乃帕斯卡尔所说的“跪下,祈祷,信仰就会不请自来”的秘密所在,也是卡夫卡在《审判》中借牧师之口道出的真相:“没有必要把事物当作真实可信的东西予以接受,而只需视其为必需的事物。”其隐含逻辑是,物质仪式、组织机构是权威观念和心灵信仰的更高表达和载体,它比内心认同、真理说教更难反思和摧毁。由此,齐泽克说:权威和真理无关、信仰不需要相信。这是意识形态的第二次非意识形态化,人们在跳出意识形态的那一点上回归了意识形态。

  (3)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即前物质—观念的社会存在的符号形式,是意识形态之无意识核心,是语言虚构的最高表现,有着现实心脏的作用。它既不是信条观念,表达人、社会、宇宙三者本质和关系的思想体系,也不是社会机构、仪式规训等物质性的存在,而是隐含的、自动自发的、难以捉摸的符号网络。仿佛观念外化为物质又再度内化为形式,实现了“否定之否定”。这也被齐泽克称为意识形态幻象(fantasy)或超意识形态(extra-ideology)。它具有梦一般的遮蔽创伤而不为人洞悉的效果,有着最强的非意识形态属性。它不依赖却决定了人的感知欲望和物质实践。

  综上所述,意识形态三模式表达了其非意识形态化的反转逻辑,实现了对立面的调和、统一。它言说真理俘虏人心,又化作物质融入现实仪轨,最后升华为人类思想和实践的无形掌控者。这三个模式或可称为“意识形态观念—意识形态机器—意识形态幽灵”,它们不分先后层次,而是统一呈现出整体性的“精神—物质—现实”的“世界—生活”模样。我们并不能将意识形态简单地视为谎言、幻觉或统治机构,而必须透过日常现实本身去审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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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符号的虚构

  为什么意识形态可以成为日常现实的一部分乃至中心枢纽?这必须从符号的虚构逻辑说起。在齐泽克看来,世界本就是符号虚构的现实,是拉康所说的“符号界”。这世界的核心空隙(缺席),其实在界之洞更是由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所伪饰、填补的。没有意识形态的支撑,统一可感的世界就会解体(除非再以症状纽结三界)。即“虚构是现实的伪装,但如果抛弃虚构,现实也会土崩瓦解”?。这或可说,生命必须“打结”,意识形态之结是每个人原始的、为“大他者”异化的防御姿态。它建立了凡人和人间的联系契合,屏蔽了生命之虚无和大惧。但这一打结绝非一劳永逸。

  齐泽克引述了列维·施特劳斯的例子。?后者在《结构人类学》中描绘了北美洲一个土著村庄的建筑物空间安排的两种模式:当部落居民被分成上层和底层两个子群,并要求画出村庄的平面图,上层的保守主义群体将村庄画作以宗法神殿为中心的两个同心圆,下层的激进主义群体则用一条竖直线将村庄分为两个半圆。换言之,村庄是个大圆,上层人民认为它有一个秩序中心,每个人的居所围绕这个中心而对称分布;而下层人民认为根本没有中心,只有一道无形的线,将人们的居所分成隔离的两部分。

  齐泽克强调我们不要落入文化相对主义的陷阱,而是要把这两种模式理解为对“不可能实在界”的两种符号化,它们都指涉实在界这个常量,即一个不可言说的核心对抗或空洞、一个创伤硬核,那是社会关系中阻止共同体成为和谐整体和永久稳定的不平衡因素。人们必须逃避那一因素,才能进入安康稳定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下层还是上层人民。他们必须用不同的符号虚构形式来描绘本质上充满矛盾亦无法理解的村落结构。没有这种符号虚构,没有意识形态幻象对核心对抗的遮蔽、改装,人们就不能把握现实,更不可能画出村庄的整体逻辑图。因此,即便用直升机在村落上空截取客观的航拍照片,那也不过是符号化之前的浑噩,是不同物质元素毫无规律的光影组合,而不是“现实”的村落。现实必须透过符号虚拟(意识形态化)才能得以完成。如若没有一个前认识的、牢不可破的主体化虚拟立场,现实就会变成一团粉沙。

  符号也指语言、能指、意象、先验理念等。符号的虚拟很大程度上亦即语言的虚拟、先验理念的虚拟。齐泽克在《驻留于否定》(Tarrying with the Negative)中论述了边沁的语言虚构逻辑,并将其与康德的先验立法、先验理念相挂钩。?

  首先,边沁是在分析法律语言时获得“虚构”这一概念的。为了维持正常运转,法律不得不以某些虚拟的实体作为自身成立的前提。比如法人概念,它把组织视为活人,把本身属于活人的责任属性强加给它,让国家为战争负责,公司为经营负责;比如社会契约概念,没有人签署过任何契约,但我们却把服从法律的个人看作契约下的责任人;再如法的主体,那是法律的基本前提,它假设每个人都拥有全部的法典知识,必须遵从法律而不能以不知为借口逃脱。剥离这“假设知道的主体”,法律大厦就会崩塌。从此类认识中,边沁窥探到人们的现实经验包含了虚构逻辑,这虚构不同于要被破除的幻觉,它必须被当作有意义的命题接受下来,作为存在实体、实际经验的保证,而人们不能自然地发现虚构和现实的关系。在此,边沁显然洞察到拉康的符号界无意识。

  其次,边沁发现了两种虚构:一是上述的虚构性实体,比如法人、契约,它让人不知其虚构而当作工具使用,并产生一系列“真实”效果;二是想象性(寓言性)的非实体,比如麒麟、金山,它让人一目了然是虚幻的。齐泽克认为,这是先见之明地创造了拉康在想象界和符号界所做的区分。另外,边沁认为前一种虚构虽显得真实,但其虚构本身也不可化约,它和后者同样具有捏造的因素。

  最后,边沁进一步确立虚构是语言固有的,具有先天倾向性。人一张口说话就必须使用虚构性实体,使许多虚拟的事物实体化。比如水流,只有水和流动的水,流并不拥有实体性现实;比如桌子的重量,只有桌子和桌子很重,重量本身不是实体。因此,为了达成话语的目的,人们必须无意识地将许多不存在的事物说成现实存在。“我们要想连贯有序和为人理解的方式谈论现实,就不得不求助于虚构。”?而即使知道那是虚构,我也会当作真实。由此,齐泽克说,语言本身具有拜物教式的分裂:我们(可以)知道虚构是不真实的,但我们说起它来,仿佛它就是真实存在之物。

  齐泽克将边沁的语言虚构论类比于康德的先验立法。康德认为,并没有一个我们作为其中一部分被囊括其中的作为万物之总和的“宇宙”。我们所体验的现实,是由作为先验思想形式的范畴所制造出来的。现象界由先验范畴立法,其内容也由之创构。而这些范畴无法适用于“物自体”,否则就会导致二律背反。

  齐泽克认为,在康德的先验转向中,现实被虚拟化,成为人造物,成为严格意义的虚拟现实。而先验范畴和物自体的区分,对应于拉康的幻象和实在界的对抗关系?,实在界(欲望)恰恰是不向这种“虚拟化”屈服的硬核。然而,在现实体验中,这种虚拟范畴是必需的,正如我们看到一座房屋,总会不由自主地假定,它是个整体,有前面必有背面,只有这种逻辑假定才能制造知觉(视觉)领域的连贯性。否则,知觉就会产生不协调、无意义的混乱,现实也会四分五裂。

  齐泽克认为,边沁在语言实体、康德在先验范畴(或先验理念)中发现了符号的虚构。他们虽然努力寻找合理虚构和非合理虚构的区分(前者是区分虚构实体和虚构非实体,后者是区分现象界和物自体),却一致表示“一旦我们抛弃了虚构和幻觉,我们就会丧失现实自身;我们从现实中去除虚构之日,就是现实丧失其话语—逻辑一致性之时”?。

  齐泽克尤为强调,康德将先验理念视为调节性而非构成性的功能,即它不是加入现实体验中的补充内容,而是操控现实体验的运作形式。只有依据理念,我们的客观现实感知才能一以贯之地生产意义。理念是不可或缺的,与人类的理性无法分割,即使揭穿它的幻觉,它也会稳健如故。齐泽克认为,这正是商品拜物教的特征,即使你在理论上将其逻辑揭示得淋漓尽致,它仍在生活中发挥作用。

  综上所述,现实本身是借助符号虚构得以完成的,在边沁那里是语言的虚构性实体,在康德那里是先验综合的思想形式,在齐泽克那里是自在自为意识形态的符号化。这种虚构不能因为揭穿其运作机制而被消解,它是填补符号界空隙的形式逻辑。另外,齐泽克也借用拉康概念称其为“意识形态幻象”。

  ?三、创伤硬核

  现实的核心或意识形态是虚构,这虚构如何突破呢?齐泽克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给出了详细答案,实在界既是符号化所掩盖的东西,同时也是它的回溯性产物。意识形态可以掩饰符号界的空洞或创伤,即我们的欲望实在界,抑或社会存在的基本对抗,给予我们一个认同、容身的符号委任,一个“有意义享乐”(jouis-sense, enjoyment-in-sense)的主体化居所。但同时,每一次符号化都为一个不可消解的创伤硬核所绊倒,它拒绝被意识形态或虚构秩序所驯化,总是作为剩余物而努力回返。?这一思路不难理解,每个人都习惯用社会、家庭头衔和关联来确立自身的存在和福乐,但在绝望痛悔抑或决绝抗争之处,他会接触到生命的真实,那种矛盾在召唤我们,原有的现实世界和生命形态全是虚伪不堪的,我们必须超越快乐原则,打破“贪乐自我”(lust-ich)的封闭循环,拼出最大的颠覆力。

  齐泽克以著名的“烧着的孩子”的梦为例:一个孩子得病死了,尸体四周点着高高的蜡烛。疲惫哀伤的父亲在隔壁房间熟睡,突然梦见孩子站在他床边,用力摇他的胳膊,埋怨道:“爸爸,难道你没看到我被烧着了吗?”他惊醒过来,注意到火光,原来一支蜡烛倒了,引燃了裹尸布和孩子的一只胳膊。

  这个梦本是弗洛伊德为了说明梦是对过度刺激的消化,是欲望的满足,保持睡眠的延续。一旦维持快乐的能量递减,父亲受到外界干扰就会迅速编织成一个梦,直到刺激太大才被迫惊醒。然而,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却从“创伤梦”,即超越快乐原则的角度来思考它,指出这是人在睡梦中的真正觉醒,他触摸到欲望的实在界却无法坚持面对;而现实人间反倒是睡眠的延续,是意识形态编织的逃避真实欲望的“不醒幻梦”。

  齐泽克解释说,孩子对父亲的责备“难道你没看到我被烧着了吗”,这并不是父亲想见孩子或希望孩子活着的欲望满足的体现,而是父亲最害怕面临的东西,是他的欲望实在界?。他遇到了不可忍受的“真实”(the real),不得不遁入“虚构的现实”中以继续睡眠,保持其盲目性。而现实人间之所以安稳和谐,正是借助意识形态或幻象建构的作用,使人不再面对那无以言对、剑拔弩张、骇人的生命对抗。现实是意识形态之幻梦,而“创伤梦”是人们逃避的“真实”。

  意识形态……是用来支撑我们的“现实”的幻象建构:……意识形态的功能并不在于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在于为我们提供了社会现实本身,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供我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在梦与现实的对立中,幻象位于现实那一边。?

  要注意的是,这不是说梦会揭示残酷的兽欲,比如杀人奸淫,而光天化日下人们会自我隐藏遵守道德。是的,梦的确可使现实中的“幻象—框架”显形,是它深层地决定了我们现实中的活动和行为方式,在某个意义上,“幻象—框架”是比现实生活更真实的东西。就像齐泽克曾借电影《绿窗艳影》(The Woman in the Window)指出:“那不是一个教授梦见自己是个杀人犯,而是一个杀人犯在现实中做着教授的美梦。”?但拉康的要点不在这里,而是齐泽克所说的“总是存在着硬核和残余,它们保持原貌,拒绝化约为幻觉镜像的普遍游戏”。“打破我们意识形态梦的强权的唯一方式,就是坦然面对呈现在梦中的我们欲望的实在界。”?换言之,幻象并不能统治人心的全部以及梦境,会有一个硬核打破平滑整一的能指叙述机制,从梦境或生活中以骇人之物的形象逼近主体,要求他直面自己的欲望实在界,永不臣服于幻象,永不在欲望面前让步!

  齐泽克正确地指出欲望实在界和意识形态幻象的对立逻辑:后者遮蔽前者,但前者也可突破后者。他进一步表示,这一欲望实在界在马克思那里的名字是阶级对抗,是统治和奴役的人际关系自有的矛盾和死局,任何国家、社团、家庭都无法遮蔽、忽视它。?

  笔者据此认为,不管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符号虚构即能指的言说方式,但总有一个无意识x,一个创伤硬核无法被消化、整合入能指的编程系统中。这个无意识x不是梦和现实的隐含真意(那只会沦为幻象欲望),而是体现在表层形式结构的空隙或突起中,其本身也是一个无法符号化镜像化的爱欲(性)。弗洛伊德称其为不可阐释的梦的“脐点”(navel)、“文明的不满”(unbehagen)、“死亡冲动”(death drive)等,拉康称其为“纯粹欲望”(pure desive)、“圣症”(sinthome)、“元物”(the Thing)、“元物—快感”(Thing-jouissance)、“无意识主体”(unconscious subject)等,齐泽克称其为“欲望实在界”(real of one's desive)、“社会症状”(social sympton)、“除不尽的余数”(indivisible remainder)等。它是结构的回溯性产物,却又超越了原有的结构,我们可以在最不为物质束缚、最执着冲动的科学、艺术、革命欲望中发现这点——如此悖论回环是人类永不停歇、和宇宙脉搏一同咏唱的朝圣之路。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齐泽克说拉康是唯一的后结构主义者。

  沿着“创伤梦”的思路,我们就可以探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运作原理和突破可能。当资本主义的自由交换、财产私有原则从最早的新兴信仰形态转化为意识形态(经济政治文化)的无形统治,这不是一个一劳永逸、天下太平的结果。它所营造的无意识形式(符号母体),如同一个梦、一个人造编程,总会出现裂痕,人和人的奴役关系原本借助客观的无意识获得了完美的隐藏、深化和虚灵化,呈现出等价交换、自由民主的和谐生活场景。但在劳动力商品这里,人和人的奴役关系再次凸显,意识形态被打回了魔鬼之原形,原有的平滑整一秩序被打破,幻象被祛蔽,转化为症状,于是有了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这归根于无意识的建构总有一个创伤硬核、一个症状点。

  最后,笔者要澄清一个普遍误解:欲望实在界不是只有空洞、对抗、矛盾、不可忍受的僵局,那只是主体之于符号界的颠覆力的说法。就其本身而言,它是在不断寻求目标的失败循环中获得满足乃至圆满,那是人类自我旋转的死亡冲动,是不仰仗外界的纯粹欲望,是灵魂的完美流溢。当拉康在《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中引用“庄子梦蝶”的典故时,他意味的就是这点:每个人都是一只自由自在的蝴蝶,只是当我们泥陷在现实的幻梦中,用“大他者”灌输、异化的符号编程进入虚拟的意识形态界,甚至沦为将符号委任等同于自身的“白痴”“傀儡”,也就遗忘了“蝴蝶的真相”。?这正如齐泽克所说:“在大他者之外,在异化的符号网络之外,主体获得一些内容是完全可能的。……在符号性现实中,他是庄子;但在其欲望的实在界,他是一只蝴蝶。成为一只蝴蝶,是其超越符号网络的实证存在的全部一致性之所在。”?

  在这一角度,拉康所说的作为核心不可能的实在界,即作为快感的元物,就必须被视为超越性?的自由欲望,符指化网络围绕它而建构,并回溯性生产不可符指化的它。它并非一个现象实体,而是符号界在每一次压抑、动荡、升华时所显示的“永全矛盾”(the thoroughly immanent contradiction)?,这一矛盾所引发的往复永动的运作将呈现一个缤纷纯洁、永不僵化的新世界。它不再是人类自以为是如人造机器般的“变态伪完美”,不再是由父权法则所禁锢的单调幸福模式的尘俗。就让我们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舞,穿越那庸常幸福将人窒息而死的意识形态幻梦吧!只是,这要比在庄子的梦中难得多!

  ?四、结语

  在当今社会,资本或权力对劳动者的宰割和同化或许不可改变,唯一可把握的是主体的劳动选择和姿态。将劳动视为脱离商品网络的自由欲望,视为海的女儿追寻不灭灵魂的升华路径,视为自我的真身圣境——求知无涯、薪尽火传,正是先贤古德们前仆后继穿行过的荆棘路。

  庄子在《齐物论》结尾突然说起“庄周梦蝶”的传奇,说庄周不知道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这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物化”难道不正表示庄周在艺术中制造了蝴蝶这个逍遥的“创伤之物”,从而让蝴蝶之梦侵入庄周生存的历史处境中并挑战这一历史,瓦解我执之相和地籁纷争?齐物论原是以万物同一为幌子,其实质却是在剥离现实的分别属性、混沌同一的生命境界中创造出荒诞元物——一只“边缘蝴蝶人”的症状,以此彰显道家艺术对俗世功利和喧嚣的震撼超拔。一个人一只蝴蝶不是世界,但无数人无数蝴蝶却是春天。那是资本主义恋物癖的症状大爆发!

  第三节 资本主义恋物癖(拜物教)

  马克思曾运用“商品拜物教”对资本主义展开批判,并将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视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马克思笔下的拜物教(恋物癖)不仅是资本增殖的信用—信仰系统,而且是这一系统所依仗的经济—交换之基础。齐泽克结合拉康精神分析学,重新挖掘和发挥马克思笔下恋物癖、无产阶级等概念的批判意义。他认为,资本主义恋物癖并不只是恋物拜神或膜拜商品,更是符号结构、经济机制的“误认”效果,它存在于社会的无意识、自动化的形式中。传统的揭真相、去幻觉、肃认知已经对它无效,我们必须借助马克思发现的叫做无产阶级的症状或“圣症”来颠覆它。

  在拉康精神分析学说中,恋物癖(fetishism)是变态狂的主要症状之一。它根源于主体的否认(disavow)?阉割,拒绝丢弃依附母亲的快感,因此在无意识结构上总要寻求母性菲勒斯(phallus)的符号性替代,表现出将日常客体作为性发泄工具的变态行径。齐泽克吸收了该理论中结构和症状的辩证关联,用恋物癖来揭示社会的无意识结构及其突破可能。他还将这一理论的源头设定在马克思的文本中,认为是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奴役关系的新形态——商品恋物癖,并发现了其中的特别症状——劳动力商品。

  该如何把握齐泽克或马克思所说的恋物癖呢?在古典的父权社会,律法和禁忌强力掌控人们,人们很容易遭遇元物?层面的恋物客体,如国王、先祖、圣人,其以神性万能的光辉统领世人。而在自由主义的现代社会,人们开始知道一切伟大的他者形象及其相关的众多诱惑闪光之物不过是符号结构的内部效果,并禁不住奚落自身崇奉之物,但他们在行为上仍心悦诚服骚动不已!这就是资本主义虚伪的恋物癖,它具有了自身反讽的距离,呈现出无意识的自动化。人们知道金钱、地位只是折射社会关系的俗物,却在行为上仍将其视为翻身做王、奴役和支配他人的神器;人们知道资本家只是经济结构内部的一个占位元素,却在行为上仍膜拜其为独立的神人。人们竞逐着五光十色的商品和金钱,资本主义社会也加速着物质生产和财富私有化进程。因此,人们的无意识行为和他所处的无意识世界共生统一。按法兰克福学派的话,这样的无意识结构是凝固的、石化的、苦难结晶而得不到解放的历史进程。

  在齐泽克的视野中,资本主义恋物癖首推商品恋物癖。但笔者使用这一概念,是希望借它含纳货币恋物癖、性变态恋物癖、原始拜物式的光晕恋物癖、社会仪式化的理性恋物癖、现代宗教恋物癖等众多形态。恋物癖呈现在现代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早已不单是精神分析所说的病理性现象。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认识它、改变它。

  ?一、理性恋物VS光晕恋物

  齐泽克主要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幻想的瘟疫》《视差之见》等作品中对资本主义恋物癖进行了探讨。他辨清的第一个大问题就是恋物癖并非只是恋物拜神、迷信幻想,甚至可以与之无关。

  人们通常的误解可能关系到对这一术语最早的明确定位:“查理·德·布罗斯(Charles de Brosses)在1760年就将‘拜物’定义为涉及对自然物品(石头、动物)的崇拜的最初的、原始的宗教阶段。”?这就是恋物癖另一个译名,即通常所说的“拜物教”,是将物品当作神来崇拜的一种原始宗教。如此看来恋物癖很简单,是日常的物品被赋予了某种神秘莫测的光辉,因此主宰了人的生活,原始人信奉神灵、灵魂、图腾、自然物或其他的超验主宰,就用物品和仪式来代表它们的遮天大能和至高无上并求得庇佑,同时借其名义建构社会层级关系。但随着对大自然的认识和征服,自然物品渐渐丧失令人敬畏的光晕,恋物开始向其他更抽象的精神事物转移,形成各种现代意义的宗教,譬如拜上帝教。而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强权者扮演了主宰者的角色,奴隶社会的主人或封建社会的国王具有了奴隶和臣民眼中令人膜拜的神性光彩。

  那么,资本主义恋物癖是否就是这“恋物拜神”逻辑的延续,是原始社会拜自然物的“否定之否定”呢?资本主义的恋物首推商品或货币,就像葛朗台一类的守财奴看到金子就眼睛放光六亲不认,金子就是他的祖宗和神灵;或者像南美洲土著居民初次遭遇掠夺资源的资本家就敏锐地意识到他们和自身的相似性:我们都崇拜物神,只不过黄金是他们的上帝。

  逻辑如此简单吗?恋物只不过是日常或抽象事物(也包括人)具有了恋物者眼中的超自然成分?是否只要驱幻祛魅,我们就可以重获清醒现实?齐泽克从马克思的商品恋物癖说起?。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开始分析商品恋物癖,他仍保留了原始人的拜物教逻辑:一方面,一件商品只是身外之物,是满足人类特定需求的平凡客体;另一方面,它在社会和群体施加给它的拜物氛围中开始熠熠发光,具有了代表人类生存等级、决定商品生产者或占有者命运的精神维度。比如拥有一件稀有商品,如名车或美妻,不仅满足了实际需求,更代表了身份和前途,甚至实际需求已无关紧要。商品因此成为社会关系的载体,是资本主义人与人奴役关系的物化体现,这当然更鲜明地体现在资本家原始资本的掠夺占有上。恋物的奥秘因此就存在于自在的物质现实和外界赋予它的精神维度的差异中。这和原始拜物教一致,一棵树首先是一棵自在的树,却又被额外的精灵“森林之神”附身。

  然而,如果没有那种拜物教的奇异维度,我们就不恋物了吗?当我们说到男神女神,很明确地能洞察光辉表象造就的追星恋物,但说到少女俊男,我们难道就不是恋物了吗?同样,当葛朗台发疯追逐金子、资本家贪婪攫取财富,我们很容易判断那是恋物,但作为挣钱不易、花销谨慎、对金钱和商品有着理智态度的普通人呢?此处的触礁点是,是否所谓的纯现实、纯客体早已被无孔不入的社会精神维度所笼罩?我们所接触到的普通客体、正常人际关系是否早已渗透恋物癖?

  答案是肯定的,齐泽克引用了德国观念论和卢卡契《历史和阶级意识》中的观点,指出根本没有流动的主体中介相对立的坚实稳固的客观存在,客观性总是主体中介的结果。与主体相对立的纯粹客观、剥离了一切精神维度的自在物体、“客体的外界物质存在概念”,这些正是最大的恋物,是主体最深的无意识。恋物不仅存在于某种高贵迷幻的精神维度中,更可能是我们熟视无睹的常规生活。就像你知道某个官僚是一只贪污受贿无才无德的“老虎”,但你和他打交道时仍准确遵循着下级见官员的礼仪原则。你无意识中崇拜着一个所谓客观的官僚身份,这并非具体的人际关系,而是先验的符号网络,它早于你出生,晚于你死亡。这种恋物体现在无激情、无狂欢、合乎日常规则的行为中,笔者称之为“理性恋物”,以区别于追星拜神嗜物如命等“光晕恋物”?。当然,两种恋物都是符号网络的效应,区分只是意识层面的,前者更能身在其中而不自觉。

  正如拉康认为,符号中介一切现实和个体,没有外于符号的纯粹客体。?因此,我们绝不能仅仅从客体的精神光晕或恋物拜神的意识出发,而必须从符号结构去认识恋物癖。恋物癖本身只是符号结构的无意识机制和效果。令齐泽克称赞的是,马克思对商品恋物癖的揭示并不局限于原始拜物教的光晕逻辑,正如精神分析是在社会形态或符号结构中寻找各种精神疾病的真相,他同样是从符号网络和无意识机制中探讨恋物癖的。马克思堪称拉康符号界无意识理论的先行者。

  二、主奴恋物癖→商品恋物癖

  马克思的惊世思考在于:在宣称自由平等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们推翻了封建社会的奴役关系。众多束缚人的等级秩序、道德禁锢都如烟尘般飘散,物质生产和科技成就空前繁华,但为什么人类依然存在压迫和奴役?齐泽克认为,这一思考使他关注到从封建社会到资本社会的恋物癖转型,即主奴恋物癖到商品恋物癖。?

  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因为经济结构使然,商品恋物癖未取得发展,恋物癖寄身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这就是臣民对国王、奴仆对主人的那种依附和崇敬。这也是黑格尔意义上统治(lordship)和奴役(bondage)的关系,保留了原始拜物教的光晕特征。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摆脱了恋物癖,每个人都是经济市场的自由人,他们的相互关系也是自由人的契约。

  在法律的心目中,这些自由人是完全平等的,其模型是市场交换;这里,两个主体不期而遇,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摆脱了臣民对主人的崇拜色彩,也放弃了主人对臣民的保护和关心功能;他们是作为两个人不期而遇,他们的行为完全取决于他们的自我利益;每个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功利主义者;在他眼里,任何其他人都不再拥有神秘的光环;他在同伴身上所能看到的是另一个追逐自我利益的主体,他只对占有某物——商品——感兴趣,因为只有商品才能满足他的需求。?

  如此看来,商品代替了以前的主人成为人们恋物的新客体。马克思因此认为资本主义并不是消除了恋物癖,而是转移了恋物癖,从人与人的关系位移到了物与物的关系之中。至关重要的社会关系,比如生产关系、等级关系不再直接地以统治和奴役的人际关系显现,而是“披上了物之间即劳动产品之间的社会关系的外衣”?。谁占有更多的商品(包括金钱、劳动力),谁的商品能换取别人更多的商品,谁就是高人一等的主人,反之则是奴仆。社会关系因此被商品关系所决定,隐晦地保持人类根深蒂固的弱肉强食。

  那么,马克思仅仅是愤青地揭示人与人的奴役关系在资本主义中并没有消解,人与人表面上自由平等,却因商品关系而内里统治和支配吗?他仅仅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样借助商品恋物癖揭示了物化的人际奴役吗?齐泽克认为,马克思的要点并不是“以物代人”,即人与人的关系异化在物与物中,物统治了人,并不是资本主义社会换汤不换药,用另一种恋物癖实现社会统治,他的深层聚焦点毋宁是:社会奴役(恋物癖及其效果)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如何才能打到它?

  马克思的杰出之处是从符号的反身性(reflective)?结构中探寻恋物癖,他洞察到恋物癖并不是人和人具体关系的体现,而是社会结构的反身性效果。

  比如中世纪的国王和臣民,马克思并不认可其固定的客观人际关系,而是强调符号中介下两者的结构关联:“这个人所以是国王,只因为其他人作为臣民同他发生关系。反过来,他们所以认为自己是臣民,是因为他是国王。”?马克思在此提到了黑格尔的“反身性决定”(reflective determination)?:客体或人的“反身性决定”的属性总被视为其自然属性。?一个客体或人的属性总在符号网络中确定,但一旦确定,就仿佛成了它的自然属性。国王的身份总在人际符号网络中生成,但一旦生成,臣民们就认为“国王天生就是国王,处于他和他的臣民关系之外”?。

  齐泽克因此指出,恋物癖是一种误认的结构效果:“即各种构成因素之间的关系网络的效果,表现为某一构成因素的直接财富,而且好像这个财富也属于各种因素关系之外的某一因素。”?恋物就是“一个‘结构’,一个‘网络’的效果被(错误)理解为一个个体的直接属性”?。

  恋物客体仿佛逃出了红尘关联,独立自足,凭自身本领荣登高位。然而,无论恋物客体是否具有光晕,它的神奇地位以及对人类命运的决定性都不是什么自在自持之物,而只是符号结构的效果。马克思正是从这一思路展开了对商品恋物癖的分析。

  商品就其本身只是满足特定需要的劳动产品,是使用价值的承载物,但在商品交换的符号网络中,奇迹发生了!商品一旦被标价,被确立交换价值,商品的交换价值或价值就仿佛超越了使用价值而独立存在。

  马克思认为,商品的价值表现形式和“国王—臣民”的结构一样,如果商品A只有借助商品B才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商品B就成为商品A价值的镜子或等价物。一旦这种符号关系建立,商品A的价值或交换价值仿佛就原原本本在那里。譬如一块地换三个奴仆,这块地就仿佛不再是地而是三个奴仆日夜劳动。当等价物作为金钱,这一逻辑更加明确,一个商品值多少钱就成为这个商品的神秘维度,仿佛那一串标价的数字比实物更加真实,人们见商品如见钱。而对于货币、金钱这种适用一切商品交换的物品,明明是一堆纸张金属,大家却从中看到各种利欲满足,仿佛货币的物质存在就是财富的直接体现。

  这表明,商品的魔法效应是社会交换的结果。商品的交换价值(价值)、金钱在市场上的购买力和国王一样并非客体的直接/自然属性?,而是其在社会符号关系中所占据位置的结果。正是这一社会符号结构决定了物与物的关系,并在其中决定着人与人的关系,它是不以人的意识、理智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因此,金钱或商品和国王、神明等具有光晕效应的恋物客体一样,是先于具体人际的社会统治网或符号结构的物化承载,这种符号结构绝不可化约为具体的“人和人的关系”或“事物的关系”。

  齐泽克坦言:大多数对恋物癖的错误理解在于“将社会结构削弱为透明的‘具体个体之间的关系’”, “当我们错误地将形势理解为仅仅涉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未能考虑到操作这些关系看不见的符号结构时,一种更加复杂的‘拜物物化’就出现了”。?他以“美国轰炸伊拉克”为例?,如果仅仅将其理解为布什总统发布命令,再促成一系列指挥轰炸的反应链,如果仅仅将数以亿万的生命和财富的毁灭视为某个人一纸签名一个电话的结果,这难道不是主权者至高无上的恋物幻觉吗?但关键是要看到其幕后运转决定人类命运的符号秩序。同样,一个平常的资产阶级主体很清楚金钱只是处理一部分社会产品的权力等的标志,也很清楚金钱影响着人与人的具体关系,但他不能理解的是这背后存在一个符号结构的强大运作,存在先于任何人际关系的客观统治结构以及结构之症状、解放之诉求。

  ?三、恋物癖的行为无意识

  根据阿尔都塞对马克思商品恋物癖理论的经典批评,马克思有一个认识论上的根本缺陷:他设定了人和物、主体和商品的对立,这在阿尔都塞的反人本主义观看来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人道禁锢。仿佛马克思告诉大家商品统治了人,人要反抗商品,大家都练就一副超脱物欲的仙风道骨。这难道不近似权力机构要求劳动者清贫乐道,以便进行经济剥削、愚民统治?马克思能如此愚昧浅薄吗?齐泽克借拉康理论表明,人和物的对立正是马克思反意识形态的颠覆性指针。?它绝非对人的狭隘定义、对人和物关系的硬性规范,而恰恰揭示了人类主体与其客观无意识不可化解的永恒冲突,显现了符号界的对抗性(阶级斗争)。物或商品绝非无涉主体中介的客观物,而是人类的无意识秩序化身;与物对立的人也不是符号系统中的庸常人,而是症状点,那是所有改造人类社会结构,突破无意识习惯的怪异因子。

  商品或物体现了人类的无意识,这是马克思恋物癖理论的杰出发现:商品是人类社会的符号结构之载体,商品及其关系具有人类意识之外的独立性,它们“只信奉自身所处的位置而非主体”?。

  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们好像摆脱了封建迷信,成为理性自治的主体,他们在意识上绝不崇拜原始人的物神;但在彼此做生意的言行中,他们却只受自我利益的驱使,只关注商品的交换价值。商品仿佛具备了自我交换的独立性,仿佛自己可以说话,自己可以掌控流通,主体不过是商品流通利用的中介。

  马克思说:“假如商品能说话,它们会说:我们的使用价值也许是人们感兴趣。作为物,我们没有使用价值。作为物,我们具有的是我们的价值。我们自己作商品物进行的交易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彼此只是作为交换价值发生关系。”?

  对于商品交易者而言,这就是恋物癖的标准姿态:“我知道,但是……”我当然知道商品的交换价值只是虚拟的,只是社会流通中的效果,但在实际买卖中,我就是关注它的交换价值;我当然知道金钱的魔力只是社会关系的体现,但在人际交往和享乐中,我就是信奉其力量并盼望一夜暴富;我当然知道买卖自由观念在掩盖特定的剥削关系,但在职场上我仍追寻这一自由。这些并不是在意识上相信什么,相信商品具有自然实存的交换价值或神秘魔力,相信劳动力买卖的平等自由,而只是在行为上遵从这条原则。人们只是实践而非理论的恋物癖者。就好比某个大学教授每天都对资本运作呼风唤雨的机制展开批判,但他仍在这个物价随时大幅变动的时代谨慎理财,防患未然。因此,齐泽克总结道,恋物幻象或无意识总是处于“行”(doing)而不是“知”(knowing)这边,它是外于我们意识和认知的社会客观结构。?

  在这个封闭信仰不复存在、各类知识交融碰撞的时代,无论一个商品或“大他者”对于主体有无摄魂光晕,主体都可持有这种姿态:“我知道那就只是一个商品或符号神话,是社会关系的物化结晶,我并不完全信仰它,但它对我就是意义重大!”甚至恋物变态狂也可以透过精神分析学发言:“我知道那些只是不存在的母性菲勒斯的物化客体,其本身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我就是愿意被它蛊惑、刺激,因为爽!”因此,恋物客体和相关社会关系作为符号界的客观效果,并不存在迷惑表象之下的真实状态,讲道理、揭真相、扯面纱、远距离反讽等老套做法在恋物机制中是失效的。?

  齐泽克继而指出,马克思的观点并不是我们要从颇具神秘色彩的恋物客体中揭示它平凡的现实生活的一面,正相反,批判性分析的使命是“从平淡无奇的物体那里发现‘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精密’”?。当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和资产阶级商品恋物癖的主体相遇时,他要传达的并不是:“商品在你眼中是具有交换价值的神秘客体,但其实它只是人与人关系的物化形式。”正确的传道应是:“也许你觉得商品只是社会关系的体现,但在你的社会现实中,在你对社会交换的参与中,你见证了一个奇迹,商品确确实实是决定人类命运的神奇物体。”?

  于此,我们应该重审资本主义物欲横流的意识形态。它真的是人们常说的某种遮蔽现实的幻觉、被视为真理的谎言吗?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对意识形态的标准定义:“他们虽然对之一无所知,却在勤勉为之。”仿佛意识形态扭曲了真相,使人们无知受骗,陷入不该信奉的错误信仰中;仿佛人们只要捣毁那堆无能的泥菩萨,抛弃糊涂年代的迷信,就可以重获真相崭新做人;仿佛恋物变态狂误信了物品的虚幻光影,只要施以正确理智就可治愈;仿佛他们终将号啕:想我当初年少幼稚,被拐入歧途……

  然而,要考虑的却是人们可能早已清醒,意识形态正是在人们不相信的情况下起作用。正如弗洛伊德发明了“无意识”这一概念以质疑意识的不可靠,齐泽克同样宣称,恋物癖(意识形态)并非有意识信仰,它作为无意识存在于客观现实和符号结构中。无论你信不信,无论你如何与生活保持批判性距离,你所遵循的客观现实就是你的意识形态,你所栖居的符号界子集就是你的无意识。这好比一个资本家苦修念佛或熟读马克思主义,并且视金钱为粪土,但他的经济活动仍完美地信仰金钱和商品。因为有一个决定他言行意义,跳不出也改不了的资本符号界。在这里,我们要像拉康那样强调,精神分析绝不是心理学,无意识绝不是捉鬼式挖掘潜在的意识,它们是对人类精神之客观性的分析。

  四、信仰恋物癖:他者替我信仰

  客观的商品关系而非人类的认知决定了商品恋物的无意识,这难道不是信仰之谜所在?齐泽克追问,现代人真有一个毫不疑惑的绝对信仰吗?如果你问及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你真的相信上帝和审判吗?基督徒往往会感到不自在,他们常不给予肯定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说:这并非简单的信与不信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人生意义、存在准则等另一些深刻事物。?因此,我们同样不能对他说:“虽然你认为神是真实的,但它只是人类创造的虚拟符号,是社会关系之表现。”反之应该说:“也许在你看来神是虚拟的,但在你的实际生活中,你却真确地信奉着一个神。”恋物癖揭示的正是信仰的无意识状态,它不存在于人的自我认知中,而在于群体遵循的社会关系、符号结构中。因此,一切以心灵虔诚、意识取向为准则的信仰不过是庸人自扰,真正的信仰不必相信,因为事物代替我们相信,总有他者或符号界在施行信仰。

  因此,和常识中有关信仰内在的观点相悖,信仰总是寄身外界,体现在人类的实践过程中。齐泽克认为,帕斯卡尔最早说出这个秘密,在《思想录》中,他坦言真正的服从只能是自动而不加思索的服从。一旦有了主体性的调停,有了理由,权威就已瓦解,服从不再是服从。这好比人类的风俗,决不能去思考其是否正确或普遍,一旦思考就已将其毁灭。那么,如何才能拥有信仰呢?跟人们常说的真诚忏悔思索完全相反,帕斯卡尔的原则是“跪下,信仰就会不请自来”。通过程序化的实践,将信仰铭刻在无意识中。?

  齐泽克因此认为,真正的信仰可以脱离心灵感知,而只是客观的生存惯性。由于信仰(符号界)之于心灵的外在性,人们便总将信仰寄于他者身上,信仰总是对“假设有信仰的他者”的信仰,他者总替代人们去实践信仰。?譬如在圣诞节时,大人们相信一个信仰圣诞老人的天真小孩,小孩则相信一个扮演圣诞老人的虔诚大人,他们共同完成这个虚伪而真诚的仪式;再譬如没有一个基督徒毫无疑虑地信奉上帝,也没有一个共产主义者毫无疑虑地信奉共产主义,他们也许不信,但总能通过假设信仰的他者(耶稣、马克思)去相信,去践行自己的符号生活。这里的他者当然是恋物客体:“我知道也许根本没有这种他者,但我就是以其为准则而生活。”

  他者不仅是符号—想象界的理想大他者,也包括各种物质工具。齐泽克以西藏人转经轮为例:将祈祷词写在纸上,装入经轮中,令其自转,如此信徒什么也不用想,甚至随心所欲行事,但毫无愧疚,因为客观上他就是在祈祷。又如“哭灵人”(weepers),一些妇女被死者家属雇来在葬礼上哭泣,完成必需的哀悼义务,家属们便可抽身做更有利可图的事,比如为争夺家产大打出手。更常见的例子是“录音笑声”(canned laughter)。当电视里某些诙谐场景发生后,就有匿名的鼓掌和笑声传来,这正是古希腊悲剧合唱队的现代对应物,它们替观众表达了内心的情感,即使人们心不在焉,客观上也获得了发泄和放松。?

  这类承载信仰的他者远非虚假游戏,它比意识中的信仰更有效地将我们固定在某种生活轮廓里。不需要明确的心理活动,它已完成我们的信仰实践。因此,齐泽克得出结论:要改变无意识信仰或恋物癖,在心理上改变是无效的,我们必须改变客观状态,改变替我们相信的他者。齐泽克用两个精彩的笑话形象地捅穿了这层纸:

  其一,一个精神病人把自己看作一粒玉米,经过医生的耐心治疗终于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于是精神焕发地出院了,但不久又惊慌失措地跑回来,诉说自己遇到一只鸡担心被它吃掉。医生惊讶地问他:“你不是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不是一粒玉米吗?”他忐忑地回答:“我当然知道,但那只老母鸡知道吗?”?

  其二,一个朋友去拜访量子物理学家波尔,发现其大门上挂了一块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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