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奥斯威辛”的拷问 ——加害者证言还原侵华日军731部队罪行

　　

　　“必须带进坟墓。”1945年8月，在获悉苏联红军出兵中国东北后，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简称731部队)部队长石井四郎紧急传达了这样一条密令。

　　“终身负罪重，病毒跳蚤袭人伤，吸血把病造。”多年后，一位731部队队员写下这样一首俳句(日本短诗)。在部队里所经历的，是他们当中很多人终身无法卸掉的噩梦。

　　一支3000余人的部队，犯下至少3000条人命被进行人体实验、活人实验、细菌实验的反人类暴行。

　　在第九个国家公祭日到来之际，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简称731陈列馆)改陈工程完工。两万余件(页)新遗物、新档案、新史料首次展出。记者通过731陈列馆公布的多位731部队加害者的证言，揭开细菌战“恶魔”试图掩盖的历史上的罪恶一页。

　　▲12月10日，在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工作人员在介绍新展出的《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留守名簿》。（张涛 摄）

　　“讲义一张一张收回当场烧掉”

　　在位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平房区的侵华日军731部队遗址，三根烟筒的残垣被阳光勾勒出狰狞的剪影。遗址上的残垣见证了这支创立于1933年的部队研制、实验、使用细菌武器的全过程。

　　这里，是世界战争史上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细菌战遗址群，也是同德国纳粹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并称两大杀人魔窟的“东方奥斯威辛”。

　　“731部队是奉日本天皇裕人1936年敕令建立的。这道敕令曾印成多份分发到日军各部队……”

　　在陈列馆通往731部队本部大楼的地下通道两侧的墙上，节选25段、累计3762字的队员证言，将该部队进行人体实验和细菌战核心罪证暴露无遗。

　　20多年来，为了不使731部队罪行因部队队员的离世而销声匿迹，包括731陈列馆馆长金成民在内的跨国调查取证团成员辗转日本多地，让缄默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兵们开口讲话。在一句句证言中，“东方奥斯威辛”的“黑匣子”被打开了。

　　 “昭和17年(1942年)4月，去了哈尔滨市防疫给水部队。在哈尔滨平房，我进了特殊教育班……在该班学习了与兽医有关的知识。在特殊教育部队待了6个月。每天早上8点上班，点名、领取讲义，根据教材学习……傍晚5点钟点名，收回早上发出的讲义，一张一张地确认收回的讲义数量，然后全部当场烧掉。以此方法销毁证据。”

　　这是2001年11月5日，金成民作为跨国调查取证团的成员与731部队老兵尾原竹善交谈时，尾原竹善的亲口证词。

　　在接受“特殊教育”后，尾原竹善和其他士兵便被送往实验场。在这里，他们猛然间认清了731部队的真面目。

　　由于部队一些队员因进行危险作业操作不当而死亡，还有另一些人因无法承受巨大压力而离开队伍，731部队骨干技术人员数量严重不足。此时，一批被称为“少年见习技术员”的少年兵应运而生，筱冢良雄就是其中的一员。

　　筱冢良雄曾在部队里学习培养细菌的方法。据日本著名作家森村诚一所著《恶魔的饱食》一书中引述筱冢良雄的回忆说，在华期间，他先后参与人体解剖，进行鼠疫、霍乱、炭疽热、赤痢等细菌研究。

　　“1940年春天，我们的队伍正在培养染上鼠疫的跳蚤，我的任务是让活老鼠身上长跳蚤，那是个简单的任务……以后跳蚤怎么样就不管了。”

　　“一年养3000多只黑老鼠”

　　在731陈列馆里，两张老鼠的黑白照片是一段苦难岁月的证明。1945年日军溃逃时，将带有鼠疫菌的马、老鼠等驱至邻近村屯，给当地无辜居民带去一场瘟疫的噩梦。

　　鼠疫幸存者、哈尔滨市平房区居民靖福和的女儿靖淑霞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父亲当时只有12岁，家里19口人中12人染上鼠疫不幸去世。石井四郎是这场噩梦的罪魁祸首。作为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的毕业生，他曾向日本军部的决策者献出这样一条建议：“缺乏资源的日本，要想取胜只能依靠细菌战。”就是这样一条突破人类基本文明底线的建议，得到了日本决策层的高度认同。此后，731部队进行了各类传染病细菌的研究生产工作，鼠疫正是其中之一。

　　731陈列馆研究人员金士成介绍，鼠疫这一烈性传染病是通过用带鼠疫菌的跳蚤去感染老鼠，再通过带菌老鼠和跳蚤传染人或动物，从而造成鼠疫流行。在此基础上，731部队还利用疫鼠和疫蚤制成“王牌武器”细菌弹。因为大量捕捉和饲养老鼠用于制造鼠疫菌，731部队也被称为“老鼠部队”。

　　“繁殖跳蚤时，每个鼠笼里放有20只疫鼠，每只疫鼠上附着千余个跳蚤。当疫蚤培养成以后，那些疫鼠就死了，然后把疫蚤收进专用盒里带走，再把死鼠用火烧掉。”731部队少年兵镰田信雄回忆说。

　　1945年，丧心病狂的侵华日军积极准备对中国和苏联进行大规模细菌战，但由于被用作“弹药”的老鼠不足，石井四郎多次命令各支队大力动员抓捕老鼠，对外则声称捕鼠是为了防止鼠疫。

　　731部队老兵谷崎等回忆说，他所在的543支队一年养3000多只黑老鼠，6到8个月就长大，长大后就送走。据日本细菌战史研究重要文献《前日本陆军军人因准备和使用细菌武器被控案审判材料》记载，牡丹江支队长尾上正男供述称，老鼠捕获队“起初是由10人组成”，“任务是到各个部队及居民那里去领取捕获的老鼠……再由支队送到731部队的库房去”。这支部队“在1945年间已增到30人，那时大批捕获老鼠的工作就加紧起来了”。

　　▲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新展出的电流孵卵器(张涛 摄)

　　“用活人研究致命细菌效能”

　　如何检验细菌武器的效能？石井四郎想到，用活人做实验无疑是最能检验效果的，因为武器瞄准的也正是人类——这惨绝人寰的设想，便是731部队“秘密中的秘密”。

　　时间快进到1997年。11月的一天，金成民和往常一样，来到黑龙江省档案馆，埋头在一堆尘封的档案中。这时，一张泛黄稿纸上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此类档案日军在败退之际绝大多数销毁，余下的部分被苏联红军带走，现有部分实属珍贵。”就是这张看似普通的稿纸，解开了“特别移送”的谜题，也揭开了人类医学史和军事史上最为丑恶的一页。

　　“特别移送”是指向731部队输送适合做实验的活人。在这些文件档案移交到731部队的那一刻，他们就成为“马路大”(日语中意为“圆木”，引申意为“实验品”)。

　　在1997年的寒冬里，金成民顺着那些印有“防谍”字样的长方形章和“秘”字圆章的纸张，找到了43人近16万字的“特别移送”档案。这些被押解到731部队监狱里的人，包括不同国籍、不同民族、不同年龄，进行不同实验的人，但都有共同的命运——最终都被送进焚尸炉，绝无生还希望。

　　“为尽量完备研讨细菌对人的传染作用，及尽量迅速研究出制造细菌武器以供战时使用的方法起见，731部队内广泛进行过用活人作对象来检查一切致命细菌效能的实验……每年都有五六百犯人被送到731部队里去。”

　　回想当年的情景，731部队少将川岛清等人对这些事实供认不讳。在“马路大”不足的时候，731部队会马上从集中营里移送过去。正如《恶魔的饱食》一书中指出，“马路大”的新旧更替十分频繁，“大致是按照两天三个人的比例被当作实验材料来用掉”。

　　▲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新展出的玻璃器皿（杨思琪 摄）

　　“解剖的‘马路大’已经数不清”

　　在731陈列馆，侵华日军细菌战队员汤浅谦的一段证言视频，在不停地播放：“我直接参与的活体解剖实验有7次，共计14人，杀了14名中国人的罪我是承认的。”

　　1917年出生的汤浅谦，在1942年任侵华日军山西省潞安陆军军医。1953年汤浅谦被捕关押在太原拘留所，1956年回到日本后，他曾出版《挥之不去的记忆》一书坦白自己犯下的罪行。

　　在《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日军细菌战原队员证言档案》中，汤浅谦回忆说，1942年或1943年的一天，各地40多名军医在一次会议后被集中到解剖室，有4名中国人被绑了进来。军医部长不由分说，掏出手枪，把子弹射进中国人的胸部，然后说，把子弹取出来之前，不能让他们死掉！汤浅谦说：“这不就是40名军医集体杀害4名中国人的犯罪吗！”

　　大川福松曾是731部队活体解剖的主要参与者之一，2008年他在接受金成民取证时说：“我亲自参与了活体解剖，每天都会解剖。在731解剖的‘马路大’已经数不清了，开始的时候不做就不给饭吃，因为这是命令。渐渐地人就会变了。”

　　“渐渐地人就会变了”——731这座魔窟，在犯下反人类暴行的同时，也扭曲了加害者的人性。活体解剖这一被严令“必须带进坟墓”的绝密，在一些老兵的“人生尽头处”被他们亲口证实。

　　“我们真是做了很可怕的事”

　　“说起我们这些日本人做了什么样的坏事，真是做了很可怕的事。战败的时候，东条英机这个家伙是国家罪人，却被供奉在神社里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那家伙是个职业军人，真是很对不起中国人，真是对不起！”

　　这段话由金成民于2000年和2001年赴日本向731部队队员铃木进取证所得。

　　忏悔的证词，与出土的犯罪证据相互印证。在731部队进行细菌实验和人体实验的核心区域四方楼遗址处，考古人员从埋藏坑和下水道里挖掘出玻璃器、铁器等诸多战争遗物。

　　“为了公众安全，一些可能装着有毒物品的容器没有展出，但在挖掘中能够看到容器上写着‘毒’字样。”黑龙江省文物博物馆学会理事长李陈奇说。

　　二战的硝烟已经散去，但军国主义的“招魂幡”仍在日本四处游荡。近些年，日本右翼分子在美国的支持和怂恿下，无视历史铁证，否认、美化侵略战争。

　　正如侵华日军卫生兵松本博于2000年7月21日提供证言时所说：“当今，日本的绿十字协会(绿十字公司)，是由一些曾参加过731部队的人为中心组织起来的……他们为了利益，重新进行细菌杀人的研究。”

　　在位于日本东京的多磨灵园里，有一处731部队建起的“精魂塔”印证了老兵的证言。

　　2012年，“战争与医学伦理”检证推进会曾在日本举行。一篇会议报告中写道：“医学工作者和医师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践踏人权和尊严，利用人体实验进行生化武器开发和参与战争的呢？那不仅是遵照国策，也是他们自己好奇心和利益的驱使……正确检查过去发生的事实，明确问题是必要的。”

　　清华大学历史系博士杨彦君指出：“731部队为了准备和实施细菌战，长期进行反人类、反文明、反伦理的人体实验。大量中国人、苏联人和朝鲜人被强制用作各种细菌战人体实验材料，以活体解剖、细菌感染、冻伤实验等方式被731部队残害致死。”

　　矗立在731部队遗址的焚尸炉残垣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人们：历史并不如烟。如今，一句句证词、一张张档案照片被纳入731陈列馆承担的社科研究项目进行整理解读和出版，它们默诉着一个真理：一切罪行都无法抹去。遗忘甚至篡改历史的人，等待他的必将是历史的审判。（文/孙英威 陈聪 王建 杨思琪 王鹤）

　　监制 | 李颖

　　审核 | 董磊

　　编辑 | 郭庆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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