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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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歌苓短篇小说集:少女小渔》 第一部分 第1节:少女小渔(1) 少女小渔 据说从下午三点到四点,火车站走出的女人们都粗拙、凶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且复杂的过盛的体臭胀人脑子。 还据说下午四点到五点,走出的就是彻底不同的女人们了。她们多是长袜子、高跟鞋,色开始败的浓妆下,表情仍矜持。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滚得溜圆。 前一拨女人是各个工厂放出来的,后一拨是从写字楼走下来的。悉尼的人就这么叫:"女工"、"写字楼小姐"。其实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这个把人活简单活愚的都市,就是赚头多少。女工赚的比写字楼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袜上换景,钱都可以吃了,住了,积起来买大东西。比方,女工从不戴假首饰,都是真金真钻真翠,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还有,回家洗个澡,蜕皮一样换掉衣服,等写字楼小姐们仍是一身装一脸妆走出车站票门,女工们已重新做人了。她们这时都换了宽松的家常衣裳——在那种衣裳里的身子比光着还少拘束——到市场拾剩来了。一天卖到这时,市场总有几样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价到了几乎实现"共产主义"。这样女工又比写字楼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们扫走了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给"她们"剩。 不过女人们还是想有一天去做写字楼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画面目全非的妆。戴假首饰也罢,买不上便宜菜也罢。 小渔就这样站在火车站,身边搁了两只塑料包,塞满几荤几素却仅花掉她几块钱。还有一些和她装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买好菜后顺便来迎迎丈夫。小渔丈夫其实不是她丈夫(这话怎么这样难讲清?),和她去过证婚处的六十七岁的男人跟她什么关系也没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关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叠着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小渔才二十二岁,能让丈夫大出半个世纪去吗?这当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种骗局。小渔花钱,老头卖人格,他俩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政府。大家都这么干,移民局雇不起那么多劳力去跟踪每对男女。在这个国家别说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 又一批乘客出来了,小渔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却长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点丰硕得沉甸甸了。都说这种女人会生养,会吃苦劳作,但少脑筋。少脑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岁就做了护士?在大陆——现在她也习惯管祖国叫"大陆",她护理没人想管的那些人,他们都在死前说她长了颗好心眼。她出国,人说:好报应啊,人家为出国都要自杀或杀人啦,小渔出门乘凉一样就出了国。小渔见他走出来,马上笑了。人说小渔笑得特别好,就因为笑得毫无想法。 他叫江伟,十年前赢过全国蛙泳冠军,现在还亮得出一身漂亮的田鸡肉。认识小渔时他正要出国,这朋友那朋友从三个月之前就开始为他饯行。都说:以后混出半个洋人来别忘了拉扯拉扯咱哥们儿。小渔是被人带去的,和谁也不熟,但谁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贴近她就近,把她推远她就远,笑得都一样。江伟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实了一下,她笑笑,也认了。江伟又近一步,她抬起脸问:"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个不懂男人都有无聊混蛋的时候。问了她名字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好啊。"她也不积极也不消极地说。 第一部分 第2节:少女小渔(2) 星期日他领她到自己家里坐了一个钟头,家里没一个人打算出门给他腾地方。最后只有他带她走。一处又一处,去了两三个公园,到处躲不开人眼。小渔一句抱怨没有。他说这地方怎么净是大活人,她便跟他走许多路,换个地方。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他家,天已黑了。在院子大门后面,他将她横着竖着地抱了一阵。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她没声,身体被揉成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第二个周末他与她上了床。忙过了,江伟打了个小盹。半醒着他问:"你头回上床,是和谁?" 小渔慢慢说:"一个病人,快死的。他喜欢了我一年多。" "他喜欢你你就让了?"江伟像从发梢一下紧到脚趾。小渔还从他眼里读到:你就那么欠男人?那么不值什么?她手带着心事去摩挲他一身运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的,样子真痛苦、真可怜。"她说。她拿眼读剩下的半句话:你刚才不也是吗?像受毒刑;像我有饭却饿着你。 江伟走了半年没给她一个字,有天却寄来一信封各式各样的纸,说已替她办好了上学手续,买好了机票,她拎着这一袋子纸到领事馆去就行了。她就这样"八千里路云和月"地来了。也没特别高兴、优越。快上飞机了,行李裂了个大口,母亲见大厅只剩了她一个,火都上来了:"要赶不上了!怎么这么个肉脾气!"小渔抬头先笑,然后厚起嗓门说:"人家不是在急嘛!" 开始的同居生活是江伟上午打工下午上学,小渔全天打工周末上学。俩人只有一顿晚饭时间过在一块。一顿饭时间他们过得很紧张,要吃、要谈、要亲昵。吃和亲昵都有花样,谈却总谈一个话题:等有了身份,咱们干什么干什么。那么自然,话头就会指到身份上。江伟常笑得乖张,说:"你去嫁个老外吧!" "在这儿你不就是个老外?"小渔说。后来知道不能这么说。 "怎么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没身份就是老外,对吧?"他烦恼地将她远远一扔。没空间,扔出了个心理距离。 再说到这时,小渔停了。留那个坎儿他自己过。他又会来接她,不知问谁:"你想,我舍得把你嫁老外吗?"小渔突然发现个秘密:她在他眼里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她一向瞅自己挺马虎,镜子前从没耐心过,因为她认为自己长得也马虎。她既不往自己身上费时也不费钱。不像别的女性,狠起来把自己披挂得像棵圣诞树。周末,唐人街茶点铺就晃满这种"树",望去像个圣诞林了。 江伟一个朋友真的找着了这么个下作机构:专为各种最无可能往一块过的男女扯皮条。"要一万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没指望一试的。哪来的钱,哪来的小渔这样个女孩,自己凑钱去受一场糟践。光是想象同个猪八戒样的男人往证婚人面前并肩站立的一刻,多数女孩都觉得要疯。别说与这男人同出同进各种机构,被人瞧、审问,女孩们要流畅报出男人们某个被捂着盖着的特征。还有宣誓、拥抱、接吻,不止一回、两回、三回。那就跟个不像猪八戒的男人搭档吧?可他要不那么猪八戒,会被安安生生剩着,来和你干这个吗?还有,他越猪,价越低。一万五,老头不瘸不瞎,就算公道啦。江伟就这么劝小渔的。 站在证婚人的半圆办公桌前,与老头并肩拉手,小渔感觉不那么恐怖。事先预演的那些词,反正她也不懂。不懂的东西是不过心的,仅在唇舌上过过,良知卧得远远,一点没被惊动。 第一部分 第3节:少女小渔(3) 江伟伪装女方亲友站在一边,起初有人哄他"钟馗嫁妹"、"范蠡舍西施",他还笑,渐渐地,谁逗他他把谁瞪回去。小渔没回头看江伟,不然她会发现他这会儿是需要看看的。他站在一帮黄皮肤"亲戚老表"里,喉节大幅度升降,全身青蛙肉都鼓起,把旧货店买来的那件西装胀得要绽线。她只是在十分必要时去看老头。老头在这之前染了发,这钱也被他拿到小渔这儿来报账了。加上租一套西装,买一瓶男用香水,老头共赖走她一百元。后来知道,老头的发是瑞塔染的,西装也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几十年前在乐团穿的演奏服。瑞塔和老头有着颇低级又颇动人的关系。瑞塔陪老头喝酒、流泪、思乡和睡觉。老头拉小提琴,她唱,尽管唱得到处跑调。老头全部家当中顶值价的就是那把提琴了。没了琴托,老头也不去配,因为配不到同样好的木质,琴的音色会受影响。老头是这么解释的,谁知道,没琴托的琴靠老头肩膀去夹,仍不很有效,琴头还是要脱拉下来,低到他腰以下。因此老头就有了副又凄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态。老头穷急了,也没到街上卖过艺,瑞塔逼他,他也不去。他卖他自己。替他算算,如果他不把自己醉死,他少说还有十年好活,两年卖一回,一回他挣一万,到死他也不会喝风啜沫。这样看,从中剥走五千元的下作"月佬",就不但不下作并功德无量了。 要了一百元的无赖老头看上去就不那么赖了。小渔看他头发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气让香水盖掉了。西装穿得周正,到底也倜傥过。老头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过和梳理过,在脸上盖出两块浓荫。他形容几乎是正派和严峻的。从他不断抿拢的嘴唇,小渔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紧张的缘故。最后老头照规矩拥抱了她。看到一张老脸向她压下来,她心里难过起来。她想他那么大岁数还要在这丑剧中这样艰辛卖力地演,角色对他来说,太重了。他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多可悲呀——她还想,他活这么大岁数只能在这种丑剧中扮个新郎,而没指望真去做回新郎。这辈子他都不会有这个指望了,所以他才把这角色演得那么真,在戏中过现实的瘾。老头又干又冷的嘴唇触上她的唇时,她再也不敢看他。什么原因,妨碍了他成为一个幸福的父亲和祖父呢?他身后竟没有一个人,来起哄助兴的全是黄皮肤的,她这边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样彻底啊。瑞塔也没来,她来,算是谁呢。当小渔睁开眼,看到老头眼里有点怜惜,似乎看谁毁了小渔这么个清清洁洁的少女,他觉得罪过。 过场全走完后,人们拥"老夫少妻"到门外草坪上。说好要照些相。小渔和老头在一辆碰巧停在草坪边缘的"奔驰"前照了两张,之后陪来的每个人都窜到车前去喊:"我也来一张!"无论如何,这生这世有哪一刻拥有过它,就是夸口、吹牛皮,也不是毫无凭据。只有江伟没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小渔此时才发现他那样的不快活。和老头分手时,大家拿中国话和他嘻哈: "拜拜,老不死你可硬硬朗朗的,不然您那间茅房,我们可得去占领啦……"江伟恶狠狠地嘎嘎笑起来。 当晚回到家,小渔照样做饭炒菜。江伟运动筷子的手却是瞎的。终于,他停下散漫的谈天,叫她去把口红擦擦干净。她说哪来的口红?她回来就洗了澡。他筷子一拍,喊:"去给我擦掉!" 第一部分 第4节:少女小渔(4) 小渔瞪着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了。江伟冲进厕所,撕下了截手纸,扳住她脸,用力擦她嘴唇连鼻子脸颊也一块扯进去。小渔想:他明明看见桌上有餐纸。她没挣扎,她生怕一挣扎他心里那点憋屈会发泄不净。她想哭,但见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恃地饮泣,她觉得他伤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机会给他吧。不然俩人都哭,谁来哄呢。她用力扛着他的哭泣,他烫人的抖颤,他冲天的委屈。 第二天清早,江伟起身打工时吻了她。之后他仰视天花板,眼神懵着说:"还有三百六十四天。"小渔懂他指什么。一年后,她可以上诉离婚,再经过一段时间出庭什么的,她就能把自己从名义上也撤出那婚姻勾当。但无论小渔怎样温存体贴,江伟与她从此有了那么点生分;一点阴阳怪气的感伤。他会在兴致很好时冒一句:"你和我是真的吗?你是不是和谁都动真的。"他问时没有威胁和狠劲,而是虚弱的,让小渔疼他疼坏了。他是那种虎生生的男性,发蛮倒一切正常。他的笑也变了,就像现在这样:眉心抽着,两根八字纹顺鼻两翼拖下去,有点尴尬又有点歹意。 江伟发觉站在站口许多妻子中的小渔后马上堆出这么个笑。他们一块往家走。小渔照例不提醒她手里拎着两个大包。江伟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楼下才发现:"咳,你怎么不叫我拿!"然后夺去所有的包。小渔累了一样笑,累了一样上楼上很慢。因为付给老头和那个机构的钱一部分是借的,他俩的小公寓搬进三条汉子来分担房租。一屋子脚味。小渔刚打算收拾,江伟就说:"他们花钱雇你打扫啊?" 三条汉子之一在制衣厂剪线头,一件羊毛衫沾得到处是线头,小渔动手去摘,江伟也火:"你是我的还是公用的?" 小渔只好硬下心,任它臭、脏、乱。反正你又不住这儿,江伟常说,话里梗梗地有牢骚。好像小渔情愿去住老头的房。"结婚"第二周,老头跑来,说移民局一清早来了人,直问他"妻子"哪去了。老头说上早班,下次他们夜里来,总不能再说"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又看见了几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试衣裙长度,又去比试结婚照上小渔的高度,然后问:"你妻子是中国人,怎么尽穿意大利裙子?" 江伟只好送小渔过三条街,到老头房子里去了。老头房虽破烂却是独居,两间卧室。小渔那间卧室的卫生间不带淋浴,洗澡要穿过老头的房。江伟严格检查了那上面的锁,还好使,也牢靠。他对她说:"老东西要犯坏,你就跳窗子,往我这儿跑,一共三条街,他撵上你也跑到了。"小渔笑着说:"不会的。"江伟说凭什么不会?听见这么年轻女人洗澡,瘫子都起来了! "不会的,还有瑞塔。"小渔指指正阴着脸在厨房炸鱼的瑞塔说。瑞塔对小渔就像江伟对老头一样,不掩饰地提防。小渔搬进去,老头便不让她在他房里过夜,说移民局再来了,故事就太难讲了。 半年住下来,基本小乱大治。小渔每天越来越早地回老头那儿去。江伟处挤,三条汉子走了一条,另一条找个自己干裁缝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缝纫机。房里多了噪音少了脏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没什么啰嗦。只是小渔无法在那里读书。吃了晚饭,江伟去上学,她便回老头那儿。她在那儿好歹有自己的卧室,若老头与瑞塔不闹不打,那儿还清静。她不懂他们打闹的主题。为钱?为房子漏?为厨房里蟑螂造反?为下水道反刍?为俩人都无正路谋生,都逼对方出去奔伙食费?活到靠五十的瑞塔从未有过正经职业,眼下她帮阔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饼。她赚多赚少,要看多少家心血来潮办意式家宴。 第一部分 第5节:少女小渔(5) 偶然地,小渔警觉到他俩吵一部分为她。有回小渔进院子,她已习惯摸黑上门阶。但那晚门灯突然亮了。进门见老头站在门里,显然听到她脚步赶来为她开的灯。怕她摔着、磕碰着?怕她胆小怕黑?怕她鄙薄他:穷得连门灯也开不起?她走路不响的,只有悄然仔细的等候,才把时间掐得那么准,为她开灯。难道他等候了她?为什么等她,他不是与瑞塔玩牌玩得好好的?进自己屋不久,她听见"哞"一声,瑞塔母牲口一样嚎起来。然后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语吵起来比什么语言都热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头缩在桌前,正将装"结婚照"的镜框往一块安,玻璃没指望安上了。她没敢问怎么了。怎么了还用问?她慢慢去捡地上的玻璃渣,跟她有过似的。 "瑞塔,她生气了?"她问。老头眼从老花镜上端、眉弓下端探出来,那么吃力。可不能问:是为你给我开了门灯(爱护?关切?献殷勤?)本来这事就够不三不四了,她再问,再弄准确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老头耸耸肩,表示:还有比生气更正常的吗?她僵站一会,说:"还是叫瑞塔住回来吧?"其实并不难混过移民局的检查,他们总不会破门而入,总要先用门铃通报。门铃响,大家再做戏。房子乱,哪堆垃圾里都藏得进瑞塔。不不不。老头越"不"越坚决。小渔敛声了。她搁下只信封,轻说:"这两周的房钱。" 老头没去看它。 等她走到门厅,回头,见他已将钞票从信封里挖出,正点数。头向前伸,像吃什么一样生怕掉渣儿而去就盘子。她知道他急于搞清钱数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涨房价,江伟跑来和他讨价还价,最后总算没动粗。这时她见老头头颈恢复原位,像吃饱吃够了,自个儿跟自个儿笑起来。小渔只想和事,便按老头要的价付了房钱,也不打算告诉江伟。不就十块钱吗?就让老头这般没出息地快乐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准回来,接下来的两三天会特别美好顺溜。这是老头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们会这样拉呀唱的没够:摊着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纸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样。小渔在屋里听得感动,心想: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像末日,却在琴和歌里多情。他俩多该结婚啊,因为除了他们彼此欣赏,世界就当没他们一样。他俩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嫌谁,即使自相残杀,也可以互舔伤口。 据说老头在"娶"小渔之前答应了娶瑞塔,他们相好已有多年。却因为她夹在中间,使他们连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没有了。 小渔心里的惭愧竟真切起来。她轻手轻脚走到厨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总是偷偷干这些事,不然瑞塔会觉得她侵犯她的主权,争夺主妇位置。等她把厨房清理干净,洗了手,走出来,见俩人面对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里还有个打抖的尾音不肯散去。他们歌唱了他们的相依为命,这会儿像站着安睡了。小渔很感动、很感动。 是老头先看见了小渔。他推开正吻他的瑞塔,张惶失措地看着这个似乎误闯进来的少女。再举起琴和弓,他仅为了遮掩难堪和羞恼。没拉出音,他又将两臂垂下。小渔想他怎么啦?那脸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吗?在少女这样一个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着自己,抑或还有瑞塔,那变了质的空掉了的生命——似乎,这种变质并不是衰老带来的,却和堕落有关。然而,小渔委屈着尊严,和他"结合",也可以称为一种堕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识的;他却是必然的、下意识的。下意识的东西怎么去纠正?小渔有足够的余生纠正一个短暂的人为的堕落,他却没剩多少余生了。他推开瑞塔,还似乎怕他们丑陋的享乐吓着小渔;又仿佛,小渔清新地立在那儿,那么青春、无残,使他意识到她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渔这样有真实生命和青春的少女才配做的。 第一部分 第6节:少女小渔(6) 其实那仅是一瞬。一瞬间哪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觉呢?一瞬间对你抓住的是实感还是错觉完全不负责任。这一瞬对瑞塔就是无异常的一瞬。她邀请小渔也参加进来,催促老头拉个小渔熟悉的曲子,还给小渔倒了一大杯酒。 "太晚了,我要睡了。"她谢绝:"明天我要打工。" 回到屋,不久听老头送瑞塔出门。去卫生间刷牙,见老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酒,两眼空空的。"晚安。"他说,并没有看小渔。 "晚安。"她说:"该睡啦,喝太多不好。"她曾经常这样对不听话的病人说话。 "我背痛。我想大概睡得太多了。" 小渔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他赤着膊,骨头清清楚楚,肚皮却囊着。他染过的头发长了,花得像芦花鸡。他两只小臂像毛蟹。小渔边帮他揉背边好奇地打量他。他说了声"谢谢",她便停止了。他又道一回"晚安",并站起身。她正要答,他却拉住她手。她险些大叫,但克制了,因为他从姿势到眼神都没有侵略性。"你把这里弄得这么干净;你总是把每个地方弄干净。为什么呢,还有三个月,你不就要搬走了吗?" "你还要在这里住下去啊。"小渔说。 "你还在门口种了花。我死了,花还会活下去。你会这样讲,对吧?"小渔笑笑:"嗯。"她可没有这么想过,想这样做那样做她就做了。老头慢慢笑。是哪种笑呢?人绝处逢生?树枯木逢春?他一手握小渔的手,一手又去把盏。很轻地喝一口后,他问:"你父亲什么样,喝酒吗?" "不!"她急着摇头,并像孩子反对什么一样,坚决地撮起五官。 老头笑出了响亮的哈哈,在她额上吻一下。 小渔躺在床上心仍跳。老头怎么了?要不要报告江伟?江伟会在带走她之前把老头鼻子揍塌吗?"老畜牲,豆腐捡嫩的吃呐?"他会这样骂。可那叫"吃豆腐"吗?她温习刚才的场面与细节,老头像变了个人。没了她所熟悉的那点淡淡的无耻。尽管他还赤膊,龌龊邋遢,但气质里的龌龊邋遢却不见了。他问:你父亲喝酒吗?没问你男友如何。他只拿自己和她父亲排比而不是男友。也许什么使他想做一回长辈。他的吻也是长辈的。 周末她没对江伟提这事。江伟买了一辆旧车,为去干挣钱多的养路工。他俩现在只能在车上做他俩的事了。"下个月就能还清钱。"他说,却仍展不开眉。看他肤色晒得像土人,汗毛一根也没了,小渔紧紧搂住他。似乎被勾起一堆窝囊感慨,她使劲吻他。 十月是春天,在悉尼。小渔走着,一辆发出拖拉机轰鸣的车停在她旁边。老头的车。 "你怎么不乘火车?"他让她上车后问。 她说她已步行上下工好几个月了,为了省车钱。老头一下沉默了。他涨了三次房钱,叫人来修屋顶、通下水道、灭蟑螂,统统都由小渔付一半花销。她每回接过账单,不吭声立刻就付钱,根本不向江伟吐一个字。他知道了就是吵和骂,瞪着小渔骂老头,她宁可拿钱买清静。她瞒着所有人吃苦,人总该不来烦她了吧。不然怎样呢?江伟不会说,我戒烟、我不去夜总会、我少和男光棍们下馆子,钱省下你好乘车。他不会的,他只会去闹,闹得赢闹不赢是次要的。"难怪,你瘦了。"在门口停车,老头才说。他一路在想这事。她以为他会说:下月你留下车钱再交房钱给我吧。但没有这话,老头那渗透贫穷的骨肉中不存在这种慷慨。他顶多在买进一张旧沙发时,不再把账单给小渔了。瑞塔付了一半沙发钱,从此她便盘据在那沙发上抽烟、看报、染脚趾甲手指甲,还有望影。 第一部分 第7节:少女小渔(7) 一天她望着小渔从她面前走过,进卫生间,突然扬起眉,笑一下。小渔淋浴后,总顺手擦洗浴盆和脸盆。梳妆镜上总是雾腾腾溅满牙膏沫;台子上总有些毛渣,那是老头剪鼻孔毛落下的;地上的彩色碎指甲是瑞塔的。她最想不通的是白色香皂上的污秽指纹,天天洗,天天会再出现。她准备穿衣时,门响一下。门玻璃上方的白漆剥落一小块,她凑上一只眼,却和玻璃那面一只正向内窥的眼撞上。小渔"哇"一嗓子,喊出一股血腥。那眼大得吞人一样。她身子慌张地往衣服里钻,门外人却嘎嘎笑起来。拢拢神,她辨出是瑞塔的笑。"开开门,我紧急需要用马桶!" 瑞塔撩起裙子坐在马桶上,畅快淋漓地排泄,声如急雨。舒服地长吁和打几个战栗后,她一对大黑眼仍咬住小渔,嚼着和品味她半裸的身子。"我只想看看,你的奶和臀是不是真的,嘻……" 小渔不知拿这个连内裤都不穿的女人怎么办。见她慌着穿衣,瑞塔说:"别怕,他不在家。"老头现在天天出门,连瑞塔也不知他去忙什么了。 "告诉你:我要走了。我要嫁个挣钱的体面人去。"瑞塔说。坐在马桶上趾高气扬起来。小渔问,老头怎么办? "他?他不是和你结婚了吗?"她笑得一脸坏。 "那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和那老头"结婚"?一阵浓烈的耻辱袭向小渔。 "哦,他妈的谁知道真的假的!"瑞塔在马桶上架起二郎腿,点上根烟。一会就洒下一层烟灰到地上。"他对我像畜生对畜生,他对你像人对人!" "我快搬走了!要不,我明天就搬走了!……" 再一次,小渔想,都是我夹在中间把事弄坏了。"瑞塔,你别走,你们应该结婚,好好生活!" "结婚?那是人和人的事。畜生和畜生用不着结婚,他们不配结婚,在一块配种,就是了!我得找那么个人:跟他在一块,你不觉得自己是个母畜生。怪吧,跟人在一块,畜生就变得像人了;和畜生在一块,人就变了畜生。" "可是瑞塔,他需要人照顾,他老了呀……" "对了,他老了!两个月后法律才准许你们分居;再有一年才允许你们离婚。剩给我什么呢?他说,他死了只要能有一个人参加他的葬礼,他就不遗憾了。我就做那个惟一参加他葬礼的人?"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没回来。老头酒喝得很静。小渔把这静理解成伤感。收拾卫生间,小渔将瑞塔的一只空粉盒扔进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渔把这理解为怀念。老头没提过瑞塔,却不止一回脱口喊:"瑞塔,水开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挣钱了。小渔偶尔发现老头天天出门;是去卖艺。 那是个周末,江伟开车带小渔到海边去看手工艺展卖。那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风很大,旋律被刮得一截一截,但小渔听出那是老头的琴音。走了大半个市场,并未见拉琴人,总是曲调忽远忽近在人缝里钻。直到风大起来,还来了阵没头没脑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条街,老头才显现出来。 小渔被江伟拉到一个冰淇淋摊子的大伞下。"咳,他!"江伟指着老头惊诧道。"拉琴讨饭来啦。也不赖,总算自食其力!" 第一部分 第8节:少女小渔(8) 老头也忙着要找地方避雨。小渔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江伟斥她道:"叫他做什么?我可不认识他!"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摔出来。他捡了琴,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雨渐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头,在手舞足蹈地捕蜂捕蝶一样捕捉风里的钞票。 小渔刚一动就被按住:"你不许去!"江伟说:"少丢我人。人还以为你和这老叫花子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挣掉了他。她一张张追逐着老头一天辛苦换来的钞票。在老头看见她,认出浑身透湿的她时,摔倒下去。他半蹲半跪在那里,仰视她,似乎那些钱不是她捡了还他的,而是赐他的。她架起他,一边回头去寻江伟,发现江伟待过的地方空荡了。 江伟的屋也空荡着。小渔等了两小时,他未回。她明白江伟心里远不止这点别扭。瑞塔走后的一天,老头带回一盆吊兰,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渔将两只凳叠起,登上去挂花盆,老头两手掌住她脚腕。江伟正巧来,门正巧没锁,老头请他自己进来,还说,喝水自己倒吧,我们都忙着。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俩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我们-……"小渔惊吓坏了:他竟对她和老头干起了跟踪监视!"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油有盐!" "瞎讲什么?"小渔头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活。但她马上又缓下来:"人嘛,过过总会过和睦……" "跟一个老王八蛋、老无赖,你也能往一快活?"他专门挑那种能把意思弄误差的字眼来引导他自己的思路。 "江伟!"她喊。她还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汹涌的眼泪堵了她的咽喉。车轰一声,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伟心更毛。他那劲会过去的,只要让他享受她全部的温存。什么都不会耽误他享受她,痛苦、恼怒都不会。他可以一边发大脾气一边享受她。"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痉挛着问。 小渔到公寓楼下转,等江伟。他再说绝话她也决不回嘴。男人说出那么狠的话,心必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个空。回到老头处,老头半躺在客厅长沙发上,脸色很坏。他对她笑笑。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见他毫无变化地躺着,毫无变化地对她笑笑。他们再次笑笑。到厨房,她发现所有的碟子、碗、锅都毫无变化地搁着,老头没有用过甚至没有碰过它们。他怎么啦?她冲出去欲问,但他又笑笑。一个感觉舒适的人才笑得出这个笑。她说服自己停止无中生有的异感。 她开始清扫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时留下个清爽些、人味些的居处给老头。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老头看着小渔忙。他知道这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他俩就两清了。她将留在身后一所破旧但宜人的房舍和一个孤寂但安详的老头。 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她印象中老头老在找遗失的东西:鞋拔子、老花镜、剃须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垫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圣像,他喜悦得那样暧昧和神秘,连瑞塔都猜不透那指甲大的圣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遗失了更久的一部分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 第一部分 第9节:少女小渔(9) 现在他会拎着还不满的垃圾袋出去,届时他会朝小渔看看,像说: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挨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他仍爱赤膊,但小渔回来,他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电视音量开得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暗,他立刻将它拧得近乎哑然。一天小渔上班,见早晨安静的太阳里走着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认真的神情和庄重的举止。她觉得那样感动:他是个多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 小渔在院子草地上耙落叶时想,他会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了瑞塔,没有了她。无意中,她瞅进窗里,见老头在动,在拼死一样动。他像在以手臂拽起自己身体,很快却失败了。他又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试,最后妥协了,躺成原样。 原来他是动不了了!小渔冲回客厅,他见她,又那样笑。他这样一直笑到她离去;让她安安心心按时离去?……她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护士来了,证实了小渔的猜想:那雨里的一跤摔出后果来了,老头中了风。他们还告诉她:老头情况很坏,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周后发现他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会再一动不动地活些日子。他们没用救护车载老头去医院,说是反正都一样了。 老头现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他周围。护士六小时会来观察一次,递些茶饭,换换药水。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对老头这样的穷病号,她像个仁慈的贵妇人。 老头和她都赖着不说话。电话铃响了,她被烧了一样拔腿就跑。 "你东西全收拾好了吧?"江伟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给她打电话。听她答还没有,他话又躁起来:"给你两钟头,理好行李,到门口等我!我可不想见他!……"你似乎也不想见我,小渔想。从那天她搀扶老头回来,他没再见她。她等过他几回,总等不着他。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很忙,他会答非所问地说:我他妈的受够了!好像他是这一年惟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别忘了,"江伟在那片吵闹中强调:"去向他讨回三天房钱,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险……" "那跟房钱有什么相干?" 她又说,他随时有死的可能;他说,跟你有什么相干?对呀对呀,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卧室,东抓西抓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突然搁下它们,走到老头屋里。 护士已走了。老头像已入睡。她刚想离开,他却睁了眼。完了,这回非告别不可了。她心里没一个词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头先开了口。她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走吗?她根本没说她要留下,江伟却问:你想再留多久?陪他守他、养他老送他终?…… 老头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护士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房客。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老头说。 小渔又摇头。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伟刚才在电话里咬牙切齿,说她居然能和一个老无赖处那么好,可见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还对她说,两小时后,他开车到门口,假如门口没她人,他掉车头就走。然后他再不来烦她;她愿意陪老头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说他受够了。 第一部分 第10节:少女小渔(10) 老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她欲回身说再见,见老头的拖鞋一只底朝天。她去摆正它时,忽然意识到老头或许再用不着穿鞋;她这分周到对老头只是个刺痛的提醒。对她自己呢?这举动是个借口;她需要借口多陪伴他一会儿,为他再多做点什么。 "我还会回来看你……" "别回来……"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说:外面多好,出去了,干嘛还进来? 老头的手动了动。小渔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动一动的冲动。她的手便去握老头的手了。 "要是……"老头看着她,满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吓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零零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 第一部分 第11节:海那边(1) 海那边 没人留神王先生也进了冷库。没人看见王先生怎样拉开弓箭步,以翩腿上马的姿势在泡的屁股上甩了一下。也没人听见泡摔下去的响声。那其实很响很响,泡手上端的十磅的一块冻虾都摔成了四瓣。泡摔下去时手想去够个什么把稳自己,翻掉了一桶四川辣椒糊,红艳艳地酱了他一头脸,把个磕碎的脑门也酱在里面。看见泡出来时都不知他在流血;脑门、鼻子、牙,全与辣椒糊红艳到一块了。 泡是个英文名字——Paul。说是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还说是这城里有中国人就有王先生了。不过城里的中国人从来不来吃王先生的餐馆,虽然在餐馆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说是王先生的中国菜都不是中国价儿。 王先生叫王杰端,餐馆就叫杰端菜馆。两个字在中文里也是个意思。没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听上去是人世间顶小一个老板;倒不如王先生,听着有些来历,有些谱。王先生的来历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们摆他的话,讲起他在耶鲁的"想当初",就拿拇指往身后一戳:"问泡去!"真有人问过泡:"王先生真在耶鲁念过书?""王先生是因为家道中落休学的?"泡都把头点得殷切,说:"是,是。"也有人问:"王先生在耶鲁念法律?"泡点头;马上有人驳:"王先生学的是医!"泡仍是点头。泡就是那副痴傻者的诚笃模样,谁叫他,他不是扛着什么就是搬着什么,抬眼看你,像刚解了眼罩从磨上卸下来的驴,还得待一刻才明白东南西北。 刚刚他就搬着那一大块冻虾被王先生叫住的。 没人知道王先生听了两个女学生什么话。这城里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中国大陆来的女学生。女学生在王先生这里都做不长,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这里的一份事,她们从来不叫"工作"。只有两个一直做了下来,一个戴很厚的眼镜,两只眼像两个靶的靶心;另一个嘴唇上长一圈小胡子。两个女学生每晚下班由泡开车送回家。这天俩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没人知道泡对她俩怎么了。泡是个脑筋残废的人,手脚倒是很听使唤,但只听别人脑筋的使唤,他自己的脑筋一支配他的手脚,就出错。出了错,也不该他那个残废脑筋负责。王先生就这样对两个女学生解释的。"报警?我们中国人不找美国人报警。"王先生说。 女学生被王先生各赔偿了一百块钱。 "都是中国人。你叫鬼佬绑走他,他们也没有一百块赔你。"王先生说。 王先生就唤泡进了冷库,紧闭了半尺厚的门。然后就把被"法办"过的泡指给女学生看了。 女学生们从此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们辞了王先生还是王先生辞了她们。后来的两年里再有大陆女学生来找工,哪怕懂得讲王先生的乡语广东话的女学生,也没被收进"杰瑞菜馆"。收的都是男学生。男学生也做不长,没多久就都发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中国人的气候。只有一个没走,他叫李迈克,会讲广东话。没人搞得清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留了个社会保险号在求职登记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数字。王先生没动声色。 李迈克长得瘦小,很干净,英语凡是该讲的,都讲得纯正。他懂看眼色,摸感觉,往餐桌上添什么撤什么都不必客人召唤。李迈克也肯干,有时辞工辞得只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乱地周旋在十来张桌子之间。王先生的妻子王太太这种时候会来帮一帮,她一来,李迈克还分些心照应她,前脚她上错菜,李迈克后脚悄悄给她纠正,代她向顾客道歉。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里。 王先生没给李迈克加过薪;不加薪李迈克也一样会干下去。有时汗渍在李迈克白衬衫背上画了"地图",王先生就来一句:"迈克呀,苦到毕业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喽。什么时候毕业呀,迈克?" 李迈克逢这时就作哑。他三十七岁了,从哪儿往哪儿毕业?现在他明白社会保险号码不是想当然写的,多写的那位数,现在锁在王先生档案柜里。 女学生们离开那晚,李迈克恰是头回试工。他见泡从冷库里跌爬出来,跌爬到水池边去洗头脸。所有人都"血呀血"地惊喊,泡却嗡声嗡气地说都是辣椒糊。李迈克还见两个女学生相互递着窃窃的笑。 那天夜里关门后,李迈克见泡还在水池边洗脸。 "泡。"他从背后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却也不转过脸来。 "泡你转过脸来。"他说,手还拍在泡那铺一层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转脸。"人都走了,泡。"李迈克说,慢慢将泡的身子扳转向自己,他开始清理泡头上脸上的伤。 隔些时,泡脸上的三个伤口都长愈了,只有鼻梁上那处疤比他肤色浅许多,乍看像鼻梁骨暴露一段。泡不算太丑,落疤后他的样子使他的痴傻带一点凶残。 "泡,那天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了?"许久了,李迈克才问。 泡瞪起两只马来种大黑眼睛。看着这双眼,谁都会想:不会有比它们更空洞单纯的东西了。白眼球上已有了些浑黄,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浓密的头发白了半数,脸上因多肉而不见明显的皱纹,但萎缩了的嘴唇,以及因嘴唇萎缩而延长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类人猿的面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开车送她俩回家的。"李迈克替他开个头,让泡顺着把故事讲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说。 "你忘了什么了?"李迈克企图偷换逻辑。 泡说:"你问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马球去了。"逻辑让泡给偷换了,不过他不是存心。 每天午饭时间一过,王先生就换上英国式骑装,戴上雪白的手套从餐馆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给自己和孩子们在Kmart(美国的廉价连锁百货店)买衣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货。那帮子马球朋友很识真伪,并对真伪很有态度。王先生讲给球友们,他的马球是在耶鲁学的。还说他上耶鲁时期,家里还遣了个仆人料理他的生活。仆人也学了马球。为伺候少主人练习,一回被马扔出八码远,救过来脑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养那废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来杰瑞菜馆吃过饭,但他们从来没有把王先生的故事与那时扛着重物进出的泡联系起来。 第一部分 第12节:海那边(2) 因此在王先生打马球的时间,餐馆就剩下泡和李迈克。大厨只管做晚餐,其他侍应生要到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这段时间泡就用来包春卷,折餐巾。没人在这两桩事情上胜过泡。因为泡不像有脑筋的人们,这类事做不久就烦,一烦就企图在每个细节上生出花样,渐渐使这桩事远离了它的规范。泡一旦被教会这套动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机器,每个细节都被控制得百分之百的精确:抖开餐巾,对角是一丝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压线,再折对角,从不多一个动作,也从不省一个动作,即使是可以省。这部人形机器一旦被开动,仿佛就不会停下,即使你抽掉被他操作的实物——或餐巾或春卷,他仍会将这套动作做下去。因此每当泡折完最后一块餐巾,他两只手会在空中不知所措一会,才停下。像关闭机器之后的余动、余震。 "泡,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李迈克又问。 "王先生记得。你去问王先生。" "你摸了她们……" "我没有摸她们!我请她们摸我!你去问王先生——是我请她们!"李迈克不说话,光吸烟。王先生一回来他烟就吸不成了。 泡眼睛盯着桌面上整齐密匝的春卷。一线口涎从他松开的下唇垂滴下来,在空中弹了弹,落到一只春卷上。没人留意过他的表情。如泡这类傻人往往有种不与世道一般见识的超脱表情,这表情往往是快乐的,而泡却不是,泡是个最不快乐的傻人。泡明白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白自己是狗。而狗乐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乐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尽心尽力地做这个傻子;因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泡甚至明白傻子的意义,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惩处他之后对他说:"泡,懂了吧!你那东西拿出来,请她们看,她们就要叫警察。明白了?" "王先生说,我脱裤,都是她们不好。因为我是傻子。"泡忽然说。 李迈克笑着撸一把泡那油腻发粘的后脖梗。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过一刻,李迈克说:"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迈克,不懂那双眼里的陌生东西叫怜悯。"去问王先生!"泡口气急了,似乎李迈克要勾销自己名分下的优势。 "你不那么傻。说不定哪天就有个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讲话了。 这时听见王先生在前厅开骂,说四点了门上还挂着关门牌。李迈克赶紧熄了烟头,站起身,准备往前厅去。 泡抬脸问:"哪天呢?" 王先生发现泡一笑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因为这是张不笑的脸,笑的肌肉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皮肉来得深。尽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时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当透彻,像早年间的牙膏广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这样对着空无独自笑已好几日了。别是他的痴傻恶化吧?进入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丢原本就缺乏的脑筋。 "在笑什么?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对面那片空无中。这是饭店关门后,伙计们吃饭的时间。 泡一点也不笑了,手将一片纸似的东西拙劣而迅速地塞进胸口的衣袋。 "泡,你什么事都不瞒我,是吧?" 王先生带哄诱带威逼地盯着那只衣袋。 泡想把偌大一块胸脯躲出王先生的视野。 第一部分 第13节:海那边(3) "不瞒我?"王先生找着他的眼睛问。 泡不吱声,睫毛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着一大钵堆尖的饭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说:"吃啊。"泡忙感激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王先生对着凶猛进食的泡说:"知道你就是又跟他们赌去了。" 泡忙抬起头,说"NO!NO"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白的饭、绿的菜、红的肉,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舌头在一堆稀烂的食物后面一个劲"NO",好一会才"唿隆嗵"咽下,又说:"你不要我去,我就没有去过了!" 王先生忙又说:"吃吧吃吧!"他相信泡,胜过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头讲了大话,后头忘记了而说不圆的时候。泡不会,凡是他王先生讲的话,都是铆进他脑子的。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对王先生的忠实,比王先生自己对自己还忠实。王先生三十八岁上讨了王太太,王太太不高兴泡在家里占间地下室,害得她没地方堆破烂,才打发泡出去单住的。 "又是那个娘们借你电话了。"王先生说,前阵泡隔壁搬来一家越南华侨,说是电话坏了,女人天天借泡的电话打。泡收到电话账单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块。是王先生费许多事把这家人捉着的。 泡忙否认,说他那半塌的楼上再没住过女人。 "跟你说你命里没女人。"王先生说。 泡不吱声。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点出他话的板眼:"想,你命里也没有。" 泡忽然念咒般说了声又长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蓦地一大。泡这时又是笨拙而急促地从胸口衣袋挖出那张纸片。王先生一看,是个年轻女郎。女郎顶多十七八。王先生觉得她眼熟,却想不起是谁。相片给汗沤软了,刺鼻的一股泡的体臭。 "它是什么?"王先生问。"迈克给我介绍的。在大陆,我要跟她结婚。""什么?!" "迈克给她写信了,她同意。迈克说总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带我去大陆见她。" 王先生觉得这些个词儿是给填进泡嘴里的。泡从来没有如此有条理地讲过话。"把它给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从泡身上摘走什么。若在平日,泡绝不会有如此凶猛的防御,他甚至连反应都不会有,温顺地任王先生给他或文或武的教训与教诲。泡这次却以自己庞大的躯体护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王先生走开,回头见泡又笑了。这回可是眼睁睁看着泡的笑怎样从他的大黑眼里怒放开来。这笑或许是泡惟一没被痴傻污染掉的那部分灵魂。 李迈克听说王先生要他去经理办公室谈话便料到什么事了。倒没怎么紧张,究竟不是亏理的事。他知道泡为了那两个女学生挨了王先生的惩治。也明白王先生为了泡而不再聘女学生。都是为了泡好,为了泡能够像头闲牲口那样太太平平活到死。 本来李迈克没打这主意,直到那天,餐馆里来了两个洋婆儿。又是王先生去打马球的时间。两女人硬是敲开了餐馆的后门,脸上带着坚贞和无赖的笑。俩人都是办公室小姐的穿扮;肩膀方方的,裙子窄窄的。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起码七十了。她们手上都捧一摞教会印的讲义,两只被冻得鲜红欲滴的鼻子在她们发蓝的脸上极触目。她们说明来意,每吐出一个神圣的词汇,嘴里便喷出一圈洁白的雾气。 第一部分 第14节:海那边(4) 李迈克很头痛这种传教的女人。因为她们是女人,也因为她们推销的是伟大的精神补剂而不是洗碗液,你不能太粗暴地轰她们出去,往往得听她们把开场白讲完。 一完,李迈克马上笑眯眯说:"好极了,不过我是佛教徒。" 正待关门,年轻的那位已将一条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门与框之间。她红红的鼻尖对李迈克身后的泡一挑:"你呢?" 泡没命点头。 "他不懂……"李迈克想说泡不懂她们这些高尚的事,泡也不需要信仰,泡会在讲义上印的女人身上画些他想当然的器官。然而来不及了,泡已把阔大的脸盘向日葵般巴巴地迎向两个女人。 女人们坐定,希望有人邀请她们喝杯热茶。 李迈克忙说:"泡,去沏茶!"他想趁泡离身的那一会介绍给两女人,泡是怎么回事,省她们些美好语汇。 不料泡坐着不动,对他喊:"迈克,去沏茶!" 女人们在几句话之后便发现泡的问题了。她们开始尴尬,不断吸溜着她们长形的大鼻孔,似乎闻也闻得出泡的痴傻。 泡却静得跟一堆货似的听着她们,而他视线的投掷部位让她俩烦恼。她们把直往上跑的紧身裙子不断往下拽,却仍打发不掉泡的一双大黑眼。对那裙子下的晦暗,泡毫不掩饰他深沉的无知与困惑。 女人们离去后到处找不见泡。一些刚运到的蔬菜大米需要泡去搬弄。厨房一片喊"泡"的声音,全是骂一样的喊。 李迈克在冷库里发现了泡。泡裸着的下身看上去跟这里冻着的一切东西一样不新鲜。泡的蚱须般的几根长盾上挂着霜,半启的嘴弥留着悲惨的霎时欢乐。 李迈克狠狠将一堆脏衣物砸向泡。他不懂像泡这样一条命干嘛还活着。 当晚下班后他请泡到自己公寓。他看着这个痴胖的五十岁男人,发现自己心里有种阴森森的冲动,他几乎忘了他请泡来做什么,似乎"喝一杯"仅是借口。像是他将这傻子诱到这个绝门绝户的地下室来是个阴谋,是想替一切人行行好让这傻子就此没了。也替这傻子行行好。 李迈克安排泡坐在那张地铺上。它是他惟一的家具。当他端两盏带DDT味的劣酒到地铺,泡忽然抬头,问:"你老婆呢?" 李迈克一个哆嗦。"在大陆。大陆就在海那边。" "海那边。"泡说。脸奇怪地出现些向往。 李迈克把酒搁在泡面前的地上,从裤袋掏出钱包,又从钱包抽出一些相片。抽掉相片的钱包只剩了扁薄的一片。他指给泡相片上的三个人:他自己、老婆、女儿。下面的相片就是老婆和女儿两个人的了。女儿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得与李迈克酷似。他告诉泡,老婆和女儿已经整整等了他七年。 泡吃力地在想一个问题。他渐渐想明白了:李迈克的老婆不过也就是一张相片。 那晚上泡从李迈克家离开时,怀里揣了张女郎相片。 王先生的办公室夹在雇员的男女洗手间中间,很小,没窗,所有光源都来自头顶上一支日光灯管。所有进入这里的人立刻成了淡紫色。王先生不知觉自己的脸色,只认为李迈克那淡紫的脸十分令他生厌。还有他那灵巧,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都在这片淡紫中显得伪气。 王先生将白手套挨着手指往下摘,一会又将它们顺指缝理回去。 "王先生……?" 王先生看他一眼,基本是以白眼球的动作理会他的存在。王先生没有请李迈克坐。 第一部分 第15节:海那边(5) "你给泡介绍了个女朋友?"王先生问。 "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泡是打定了主意等你带他回大陆,娶她来做老婆。"王先生说。 隔一会李迈克才笑笑:"哪辈子回得去?" 王先生会意地递了一个冷笑,李迈克不往下说了。那多一位数的社会保险号码就锁在那黑色档案柜里。在此地做长些的人都知道泡存了不少钱。王先生在钱上一点不亏着泡,该给红包也给,该涨薪也涨。而泡没有花钱去处,每件衣服都穿成泡的一层皮。泡的最大开销是上当。王先生认为李迈克自然不会为泡白扯这番皮条。 "你们讲好钱数了?"王先生说。 李迈克猛将下巴往前一伸,表示不懂。他心里却是懂的。 王先生又说:"泡傻,我不傻。泡给谁欺诈了,还有我呢。泡就是条狗,他也跟了我三十年了。" 李迈克抢一句:"都是为了泡好啊!" "你把这个小姑娘给泡,让泡毁了她,不然就是她毁了泡……"王先生脸又紫一成:"我晓得大陆有些女孩想出国,瘸的瞎的都嫁,嫁来了再另打主意。要不就是你在两头瞒,两头得好处!" 李迈克欲启口,王先生手一挥。 "去,跟泡讲清楚,没那女人。是你逗逗他玩的!去告诉他:根本没那女人……" 李迈克突然说:"是没那女人的。" 王先生以为听错了,白手套一举,像是马球场上要求"重来"。 李迈克平和而清楚地说:"没那女人的——相片是我捡来的。不过我不是逗泡玩。"接下去他告诉王先生他在一家中文书店门外捡了这么张相片,不知是哪个不走红的电影明星,大概谁买了,看厌了,便丢弃了。他就这样捡来了它,跟老婆的相片一块塞在钱包里。他没对王先生讲出口的是:他偶然也拿出它来看,对着它发生一些联想,这些联想在老婆身上是绝对发生不来的。 王先生不知是释然还是更心闹了。他"唰唰"抽下两只白手套,说:"那你骗他:你要带他回大陆!骗他那女孩子同意跟他结婚!还骗他:她写来信了,说会等他!安的什么心呐?泡是个脑筋废掉的人,听了这种谎他会信,会一直想,一直等——到他死!你怎么办?你真带他回大陆?!" 李迈克心想,我回不去大陆的,或许永远回不去。因此泡可以永生永世地等,永生永世地有份巴望。但他什么也没对王先生说,让王先生顺畅地把脾气发完。他知道王先生真心为泡好,真心地护着泡直到泡好好地老、死。 王先生说:"你是回不去大陆的,对吧?" 李迈克不作声。 "除了给人送回去。"王先生又说,揭露性地笑笑。 "好了,"王先生放大音量、气量:"你出于什么动机,我不计较,就请你马上把相片要回来,撕掉,告诉泡: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我不能。"李迈克默然一刻后说。 "为什么?"王先生威吓地压低声。 "去就你去要吧。我不去。对不起,王先生。" "你一定得把相片给我要回来,撕掉;把话前前后后跟泡讲明白——你编的瞎话,你不去讲明白谁去?怎么忍得下心哄骗这么个人呢?!"王先生说。 李迈克看看王先生的脸紫得厉害。他原以为王先生顶懂得泡。 泡见李迈克从王先生办公室出来,整个人都耷拉着。泡喊他:"迈克!"李迈克像没听见,径直往前厅走。泡为李迈克留了一碗虾,不然晚班前的"垫一垫"就没他份了。 第一部分 第16节:海那边(6) "你吃吧,泡。" 泡郑重地说:"是虾!" "你吃吧。" 李迈克走开去分布餐巾。泡端着那碗上了红颜料的虾瞅着他。泡觉得这个矮小的身影失去了素有的灵巧,餐巾好几块被摆反了。泡有些怕,却不晓得怕的什么。摸摸胸前衣袋,还在,不放心,抠出来看看,的确还是她:仍是那么个样子朝他瞪着眼,眸子那么乌亮,像刚从嘴里吐出的龙眼核儿。相片很软很软,早失却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质地,被泡强大的体魄孵成了一块肌肤。泡现在再不看别的娘们,李迈克讲给他道理:"看,他们也不是你的;你有你的了。" 泡走到李迈克跟前,说:"她写信来了。" 李迈克抬头看着泡不再空洞却依旧单纯的眼睛,说:"嗯。" 泡又说:"她等着我。" 李迈克笑一下。他明白泡不再发问,正如他自己早已停止发问——她可还在等?等我到几时?依稀而遥远的妻子早已变得犹如希望本身那样依稀而遥远,而相片是他捉住这希望的惟一凭据。 泡将相片托在他芭蕉叶般圆阔的掌中,说:"她等着你带我回大陆。"泡深沉起来:"大陆很苦哦!她跟了我来,就不苦了。" 李迈克摆完最后一桌的餐巾,伸了伸脊椎,说:"泡你说得对。"泡问:"什么时候呢?"他兴奋得轻微发急了。 李迈克说:"唉,泡,想想看,我老婆也在大陆啊。我回去,你就回去,嗯?" 他拍一下那半堵墙似的肩,笑着。泡不懂那笑里的烦重心事。这么恳切的言语,这么肯定的一拍,泡的心神马上休息下来。再看看相片,嘴又龇成了个牙膏广告。 里面有人叫泡去搬重大物件,泡应着去了。想想,还是回来端起那碗虾。他得把它藏起,藏给李迈克晚班后吃。毕竟虾在雇员们的晚餐里是稀见的,算一回口福。 当晚餐馆来了两个不打算吃饭的男人。他们从厨房那扇门进来,正撞上扛几十只盘子的泡。他们问泡老板在哪里,泡指给他们男女洗手间中间的办公室。俩人去了。泡数得出王先生所有的朋友,却不认得这俩。想着,泡便斜起身子,观探那办公室的形势。 十分钟后,门开了,王先生唤泡过去。 "去,泡!带这两位先生找李迈克去。"王先生说,朝前厅一摆下巴。 两个先生依次和王先生握手,不笑地说:"谢谢。" 泡直看着王先生,不动。他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眼睛一点不朝他看。 "泡,去呀!"王先生推他一把。 泡看着那两个一般高的男人,还是不动。他越来越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会这么重地推他。 泡还是领两个男人去了。一路,人都为他们闪开道,都在想,这俩人怎么看怎么像秘密警察。只有泡不懂什么东西是秘密警察。正在前厅与客人讲解菜单的李迈克猛然定在那儿,嘴里还咬着某个字眼。没等泡讲话,两个男人已超过泡,一边一个堵在了李迈克的左右。 泡就这样气也不喘地看着两男人一左一右把李迈克带了朝大门去了。 这时泡想起该去叫王先生,忽又想起正是王先生差他带这俩人来的。 追到门外时,李迈克正被两男人推进一辆汽车。李迈克两手间有个铮亮的东西,泡懂它叫手铐。 "迈克!"泡说。 车开动了,从车脊背那块蒙冰的窗子,能看见李迈克吃力扭向泡的脸,嘴动着,或许在告诉泡:海那边的大陆在哪个方位。 第一部分 第17节:海那边(7) 泡站在寒冷中,眼泪刚流出便是冷的,挂在他腮上不一会便冰得作痛。 餐馆伙计们说:原来那俩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两天过去,泡听所有人说:从此这里便没有这个人了——这个李迈克就此没了。泡不懂什么叫"递解出境",但他明白,没了李迈克,什么都没了。没有那个"等"了,没有那个等着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边很苦的、叫大陆的地方。这天关门之后,人边议论着李迈克此人此事,边陆续离开了杰瑞菜馆。 泡走进冷库,看见那碗他两天前为李迈克藏的虾。它冻得石头一样。 "泡,在这里做什么?"身后是王先生伸进来关切的脸。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红的汁竟会变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长嘘口气:"好了,以后再没人耍你……" 泡转过身,拉开那端碗的手臂。红艳艳的一碗东西开在王先生额上。 王先生捂住脸,从血注中投出伤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过王先生倒下的躯体,步出冷库,顺手将半尺厚的门扣上锁。 第二天早上,一个新来找工的学生走进杰瑞菜馆,见人们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体,头脸红艳艳的。学生听人们叫这具塑像"王先生"。 第二部分 第18节:红罗裙(1) 红罗裙 金晃晃一个秋天,一五○号的院子里出来个女人。这条街的住户都不爱朝别人家的新奇事伸眼光,这时都找着道理跑出跑进。住户们多半是白种人,邻居二三十年了,相互间从没好意思问过一个"你好"。很例外的,人们朝一五○院子里这个女人都"Hi!"了一声。女人吓一跳地朝老远甩起脸,不知这个"Hi!"是叫猫、叫狗,还是叫别的谁。这样一甩脸,不管多远,人都看清了这是个中国女人,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女人没对谁笑,因此所有对她的笑容都无趣地收回了。只知道一五○的院子是不该有女人的。有的只是一个七十多的父亲和二十几的儿子。父亲是中国人,儿子是美国人,但儿子从哪一点看都绝对是父亲的。 隔一会儿从房里出来一个高高的男孩,但不是一五○原属的儿子。男孩对女人叫几声,女人进去了。街坊都不懂他们的中国话,但中国话叫"妈"也是"Ma"。 一五○是房价,不是街号。十年前它挂过一次出售牌,全街人都打电话问过它的价,回答是"一百五十万"。全街都安分了。出售牌也在两月后消失。 这时人都看着那个女人消失在一五○银灰的城堡里。 海云被儿子健将扯着,进了二楼一间屋。她做了这房的女主人两个月了,房子的好些地方她没到过。 "妈,你看啊!"健将十六岁,这时朝这间足有四百尺的卧室抡一圈胳膊:"看人家!" 屋内一溜墙的镜子全被打开,里面齐齐地挂满衣裳。下面是鞋架,像小半个鞋店。屋中央是张大床,床有个镶镜子的顶棚。海云不懂那镜子是水晶的。墙上贴满各种轿车和各类女明星。靠窗一架钢琴,上面立一只巨大的标本孔雀。 东西一样样看过,一样样以手指捻过,海云和儿子上了床,朝镜子顶棚傻眼。海云突然对健将说:"你怎么乱碰别人东西!"说着跳下床。 健将对着顶棚的镜子架起二郎腿,完全不是晚饭桌上那个低眉顺眼、陪娘嫁过来吃口白饭的拖油瓶。 "小死人,快给我滚下来!"海云捏起两只小白拳头,空空捶着。 健将知道这一世界妈只对他一人骂;这句"小死人"是妈的撒娇;妈跟她新婚的丈夫都不撒娇的。半年前远房大姨专程从北京来和妈嘀咕出国的事,大姨说一句在妈肩上推搡一下:"男人比你大好啊,你跟他好撒娇哇……"不久妈上了北京,回来带回一张相片,是她跟一个男人的。妈问儿子男人看老不看老,儿子说看看有六十,妈喜出望外,说:"死不了他的,还真显十年少相呢!"健将只去看妈手指上的戒指,小灯泡一般晶闪,他不懂那叫钻石。妈眼皮耷拉了,说咱娘俩绑一块也不值它,还说:叫不叫他爸随你,人家自个儿也有儿子,是他前面美国老婆生的,叫卡罗。 到这儿见了卡罗,健将和海云都吃了一惊:他头发长得齐肩,在脑后拴根丝带;皮肤似乎透明,嚼口香糖的牙齿动作清清楚楚显在皮肤上。没人看见他不嚼口香糖的样子,他有发绿的、大极了的黑眼睛。那样两只眼,两个月来只在头次跟海云娘俩握手时给予过正视。那天卡罗在门口等候接应他们,欲帮着拎行李,七十二岁的父亲却对他柔声说句什么,他便缩回一双苍白的手。后来健将发现每回妈拎垃圾袋出去,卡罗总做帮忙的样子,父亲也总是那句柔声的嘀咕:"这事不用你。"健将便插手帮,海云往往在儿子手背上轻拍一下,瞥一眼丈夫,说:"妈惯坏了你了,你干得了这个吗?" 在这幢房里两个月住下来,健将已不再管七十二岁的周先生叫爸,周先生也不再吃力地每天对他笑两次。健将总是潜伏着,听周先生那辆"BENZ"和卡罗那辆"BMW"驶出车房,他才开始对这所城堡进行全面占领。 这时健将仍在卡罗床上,身体拉成个"大",尽量延伸他对这床的侵犯。 海云上来拧儿子的耳朵,要把他扯下床来:"人家的地方!小死人……"海云嘴比手使劲大。 "妈,怎不叫他给你也买个这样的床?" "你给我好好滚下来!" "妈,你也得买多多的衣裳!"健将指卡罗那一壁橱。 健将并不是妒嫉卡罗在这家里的特权,海云知晓儿子,他十六岁,也够法定的驾驶年龄了。有次海云当着健将的面问周先生:"啥时候也给健将买个车吧?"周先生从报纸上端微笑地看她:"他坐公车不好?"海云马上说:"你儿子十六岁就开上三万块的车了!"周先生不言语,动作斯文地将耳朵里的助听器拔下来。周先生对他要听和不要听的话是可以选择的。 海云起身便走。健将追着她跺脚:"妈,要车就要车,你提卡罗干啥?他是他,我是我!三万块的车,就跟我稀罕似的!" 海云瞪眼看着健将。她见儿子盯着卡罗这、卡罗那,寻思儿子长了点人权、平等的脑筋。 "啥也甭为我要!"健将说:"我缺个啥?我还早呢,以后啥不能有?是你!你有卡罗那些好东西吗?你图他个老东西什么?" 那是海云第一次听儿子叫周先生"老东西"。海云也懂得健将自己也没想清楚、讲清楚的话:三十七岁,这么好看个女人,嫁了这么个"老东西",能让你享受的,不就是钱了? 海云不是为钱嫁的。海云多半是为儿子嫁的。十年前,她当少校的丈夫死在军事演习的事故里,得信的时候,海云赶紧双手把脸捂住,不让人看见她没哭。海云没爱过那个中级军官,嫁他是为了好有个儿子。来的还真是个儿子,那以后她就再也忍受不住少校那带牲口啃青味的吻。还好健将长得不像少校,也不很像她。像她十四五岁看上的一个篮球中锋,一样的长腿、长臂;似乎大可不必那样的长度,走路、行动某些部分都省略着,显得特懒。她的少校丈夫简直想不出健将这副模样从哪儿来的,海云却知道,心里吓得半死:那不过是她不吱声的单恋,怎么竟印在儿子身上了?健将父亲的死是海云黑洞洞的心底的一个期盼。那期盼从未浮上来,浮到她能认清它的层面。 第二部分 第19节:红罗裙(2) 那夜海云搂着没了爹的健将,才发现那期盼已从黑洞洞的心底蓦然浮现上来了。她突然感到无限安全;五岁的赤条条的儿子就圃在她蜷起的怀中,像再次将他装回了子宫。她和他之间不再有那第三者。她看见自己的乳房、腹、腿形成的弧度,正那么恰恰巧巧契合儿子柔弱幼小的身体;母与子的两具肉体如一种完美对称的镶嵌。她流下泪,是幸运的,终于得逞而松下一口气的泪。 海云从没想到过再嫁。十年,她微薄的工资加上一笔亡夫的抚恤金供她和健将拥有一个清寒的天堂。但她常常想出国,出了国健将的没出息、不学无术就会不那么显眼——海云觉得,健将是让亲戚们的孩子给比得没出息了,只要他一出国,将来回来,那就是另一番高低。然后北京的远房大姨就找来个周先生。 一见周先生海云便同意了。周先生瘦瘦的,很文雅。头发是染的,牙齿是假的,这海云都明白。一只很小的塞子堵住周先生的耳朵眼;街上过救火车,他就把它拔下来,海云当然知道那是个助听器。头顿饭是在不贵不贱的一家馆子吃的,门外过了一回救火车,三回警车,海云很同情周先生不断放下筷子去招呼耳朵眼。 第二天他们便结了婚。在王府饭店开了房,周先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一张床,海云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另一张床。关上灯,海云感到一个人过来了,浑身摸抚她。 "让我自己来脱,……"海云说。 那个人不说话。海云脱干净了,感觉一只很干很干的手摸到她小腹上。"不方便吧?让我转个身?"海云又说。 还是没话。海云不知该怎么办。突然想起,周先生一颗不缺的两排假牙明灿灿地摆在浴室洗脸台上,他不答话自然是因为没有"口齿"。那手将海云上下摸一遍,又一遍,像是验货,仔细且客气。之后他就回自己床上去了。 海云往往在周先生上班后让健将领她乘公车,再换地铁,到一座大购物中心去。海云身上装有一本支票、两张信用卡,出没在各色衣裳的丛林里,见了实在惹她走不动的衣裙,就买下来。不过她最感到快乐的是把一件件衣裳往身上试,从晚礼服到内衣内裤。 健将在试衣室门口的沙发上坐着,看着妈一会儿一个样地走出来。 "穿这太年轻吧?"海云这时穿的是件夕照红的太阳裙,她特意架上墨镜。 健将顿时松开下巴,看着海云圆嘟嘟的两只乳房将裙子胸前的图案撑得走了样。他认为妈这时是绝顶的漂亮;妈的脸鲜亮透红,像刚下去二两六十度烧酒。她对着几面镜子左右拧着身体,一双腿匀匀地裹一层脂肪,每动一动,它们就有些细碎的抖颤。 "太年轻了,天爷!这也太不像话了……"海云快乐地皱起眉。 健将仍挂着下巴盯着妈。他得鼓动妈把这件玩艺买下来。常常地,海云在抽信用卡时会突然一个战栗,撂下一堆衣服便走,逃一样走开。健将便一路跟她发脾气,说凭什么给他省钱;钱都不花他的,妈你还图个啥?图在那房子里烧饭、打扫、伺候他们老少大爷?海云会反嘴顶儿子:七十几的人了,还在为这个家挣钱,是容易的吗?上几百一件衣裳,他得从早到晚在办公室坐上一天,才挣出这件衣裳,是容易的吗?你个小死人吃的穿的,不都得他老爷子七点起、八点出门挣来?!…… 健将从沙发上站起,帮海云理着衣裙背后的折皱。妈一向放心把自己交给儿子整理。 第二部分 第20节:红罗裙(3) 海云望着镜子里比自己高大半头的儿子,忽然感到满足极了。"健将,你妈还有几年看,啊?" 健将带粗糙指甲的手指顺海云脊背朝两侧移,渐移到她腋窝。"买下了,妈。"他阴狠地说。 海云吓一跳,这个阴狠的健将是她不认识的。她斜一眼儿子:"小死人,你当我家?!"边说边走回试衣间。 健将没言语,两只大手空张在那儿,像一不小心刚放跑一对鸽子。 海云结果并没买下那件夕照红的太阳裙。但它让她在公共汽车上高兴了一路,因为它给了她一个极好的机会让她发现自己原来还余下那么多年华。那尖锐的色彩凿子一般将她三十七岁的表层凿了个缺口,青春哗然涌出。 健将却一路不理睬海云,认为妈背叛了他。妈向着老东西,心疼老东西的时候就是背叛他。也背叛她自己——她的快乐就剩下那么一丁点了。几百块?卡罗一件皮夹克上千!一条领带上百!卡罗有,你凭什么不该有?!…… 车到站,海云娘俩刚下车,一辆米色小车在路旁边停住,车篷敞着,卡罗"Hi!"了一声摘下脸上风镜。海云和健将都不懂英文,卡罗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海云喜悦地从健将手里夺下一大包刚买的衣服,搁在车后座上。 健将对海云说:"我自己走回去。"扭身已拐上便道。海云只得对卡罗笑笑,比画着让他开车。 卡罗仍嚼着口香糖,显在腮帮那层透薄的皮肤上的牙齿运动似乎已疲乏透顶,却是务必要嚼下去。卡罗盯着前方,朝着海云的半张脸带一点微笑。是出于礼貌。海云觉得他的另外半张脸一定是不笑的,因为不必浪费礼貌。她从没有与卡罗挨这么近过,近得能嗅到他的口香糖气味。这时她发现他相当的美,尤其眼睛,上下两扇浓而长的睫毛各朝各的方向翻着,使那眼华贵起来。他鼻子与额相连的线条有亚洲人的柔和及欧洲人的鲜明。他是周先生四十八岁时得的儿子,海云见过他母亲的相片,一个粗大的金发妇人,到卡罗,怎么就会出来一个这么优美的杂种? 卡罗猛一个拐弯,海云眼一晕,不禁"哎呀!"一声。卡罗咯咯地笑起来,然后伸过胳膊,似乎要拦腰拥抱海云,却是替她拉住安全带,系牢。再次对她出声地笑。 从这笑中,海云几乎大喜过望地发现,卡罗也有着与健将相等的没出息。那种公然对学问和才能的轻蔑,就在这笑容中。不同的是卡罗对这份没出息是认清的,健将却毫无认识,因此卡罗的没出息表现出来便是一种脱俗,一种迷人的颓唐情调。卡罗在兜很大一个圈,无非想炫示他和他车的风度。 海云心里突来一阵对这混血青年的恨意。 她的健将有什么?她的健将趴在地上一块块地擦亮大理石,供这杂种少爷潇洒地踏过去;踏进他那寝宫般的卧室,去弹他的钢琴。海云不懂音乐,正如她不懂世上绝大部分事物一样,但她也听出卡罗弹得多么半调子。周先生说卡罗没去上大学是因为几个二流大学没有录取他,所以他在准备考一流的学校。他早出晚归,是去图书馆悬梁刺股。有什么用?认真说他比健将更没出息,因为他是存心没出息,而健将对自己那份没出息纯粹无辜,纯粹不能自主。 当晚海云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件又试穿一遍。她穿着一件深蓝丝绒的晚礼服跑到客厅,那里有面镜子可容她向左转向右转,以及前进后退地打量自己。 第二部分 第21节:红罗裙(4) 周先生和卡罗并排坐一张长沙发,在看电视上的球赛。电视与沙发的角度很妙,第三个人绝对挤不进来。有回健将只是站在一边很受罪地看了一会拳术,周先生便客客气气说:"喂,你房间不是也有电视吗?"健将从此被堵回了自己的小房间,去看他那十三寸了。从此健将也恨绝了参加到这对父子中去的单方面愿望。海云从此上哪儿都带上健将,她知道儿子比自己还孤独。 海云看着蓝丝绒夜空般的莫测。周先生和卡罗在谈着什么,各人手里捧一盏玛瑙色的酒。他俩并不在看电视,只是借电视来营造一个只属于他俩的氛围,以这氛围在这家中做一种微妙的划分。 "健将!"海云突然大声喊道。健将跑出来,见母亲微张着双臂,微笑地站在镜前:"来帮妈系一下这根带子!"她以下巴指着腰间。 卡罗瞪眼看着继母在这身不合时宜到极点的装束中显得既滑稽又美丽,口香糖也忘了嚼。 健将熟练地替母亲系上带子,又伸手到裙子里面,去抻平贴身的衬裙,他这套动作十分麻利灵巧,一看便知是常常做,彻底懂得了女性着衣要领和窍门。 "他天天陪你逛女人服装店?"周先生忽然问。 "他不陪我,谁陪我?你陪?"海云半笑地反嘴。 "早看出他没出息!"周先生说。 "你儿子有出息?二十大几了还赖在家里!" "我的家!我要谁赖谁就赖!"周先生说。一根手指按住耳朵眼上那只塞子,生怕漏听一个字。 "你的家——咱知道。咱娘俩在这顶多是老妈子和小伙计。" "是你自己讲老妈子!"周先生起立,悲哀得颤颤巍巍:"老妈子敢花那么多钱,天天逛商店?!" "老妈子还不跟你上床呢!"海云噙着饱饱两汪泪,人也凉了。 听到这里,周先生毅然拔下助听器。周先生被卡罗拉到餐室,健将推着海云进了自己卧室。 第二天,海云一早出门,直奔那个购物中心,去买昨天舍弃下的那条夕照红的太阳裙。海云往往留下一两件最贵的衣裳到生气的时候买,不然怄起气来就没得可买来消气了。也只有生气,她才买得下手,才有那股劲头和气魄。 海云是独自去商场的,健将的学校已开学。她在商场迷了途,怎么也找不见那件红裙子了。她从没一个人出过门,总是健将领路。不知怎的,她感到一种可怖的迷乱,眼和手慌慌张张地翻着倾挂的上百、上千种衣裳,像是在找一分性命攸关的文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那件太阳裙,那个在一天前使她快活过的红融融的物件,不见了。她喘息越来越紧迫,似乎找不见它,往后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海云手空空地回到家。 离烧饭的时间还早,她不知该做什么。电视她是看不懂的,音乐她也是听不懂的。带来的两盘家乡音乐——河北民歌,她却不会用那个比飞机驾驶仪还复杂的音响组合,她也从来不打算学,这世上绝大部分事她自认是学不会的;她除了长一副漂亮模样和烧一手漂亮菜——这两样天生——其它她都学不会。 海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将所有买来的,尚未有名目、场合穿出去的衣裳统统再试一遍。 她身子一进入那滑溜的、柔软的衣裙,往客厅大镜前一立,神便定下来,一种愉悦出现了,健将一向是分享她这孤零零的愉悦的。她脱口喊道:"健将!健将……" 第二部分 第22节:红罗裙(5) "Hi!" 海云抽风般扭转身,见楼梯上出现的是卡罗,卡罗微笑着,刚刚从午觉中被她的叫喊惊醒,脸上是浅睡后的红晕,他已走到海云身边,黑绿的大眼关切地看着她。海云第一次看见他安顿下来的嘴,面颊不再有咀嚼口香糖的轻微曲扭。 海云不知怎的往后撤一大步,像是害怕这个完全不同的卡罗,卡罗竟是如此友善。对于她这三十七岁的继母,卡罗的存在原来是暗暗含着某种意义。 "我帮你?"卡罗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说道。 海云惊惧地笑笑,摇摇头。双手在背后扯住丝质衣裙的两扇门,只要她一松手,它就会滑出她的控制。 "我会帮。"卡罗逼上一步,"将会的我都会。""将"是他对健将的叫法。 海云没料到他会讲中文,讲英文原来只是在这房子里造成一股势力,一股优越的、排外的势力。现在只有他和她俩人,没什么可排外了。卡罗丝绒一样的目光看进海云眼睛,海云的眼睛快快躲开去,"不用。"她说,依然将双手背在身后,扯紧裙的开关。向后背起的手使她原来就丰润的胸挺送出去。 卡罗微侧头,想一会儿,说:"为什么?将能做的,我也能。" "不,"海云柔声说:"将是我生的。"海云清清楚楚地说。 卡罗马上收回伸进她眼里的目光。海云第一次见卡罗如此谦卑地一笑。 健将学校的功课很忙,他总是早出晚归,有时全家睡下了,他才回来。海云洗衣时嗅出健将所有衣服上都是冲头脑的汗臭。她没去多想,男孩子总是动动就臭烘烘的。 卡罗却像与健将调了位置似的,从早到晚待在家里,海云几乎总在试穿衣服时碰到他。他不再申请帮她,只静静看她一会儿,并不看她身上各种莫名其妙的新衣,而是直朝她眼睛看,直看到海云对他和她是怎么回事渐渐醒悟了。 海云这三十七年没爱过男人,或者她爱的男人都不爱她。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卡罗这样往她眼里死找她。她逐渐不再追问健将每天学校里的事;健将像是不再重要,反正他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总会在那,跑不了的。 这天卡罗对她说:"我那儿有更大的镜子。" 海云装没听见。卡罗转身走了,海云不知怎的就跟他上了楼。卡罗请她进了自己屋,然后关上门。 海云身上着的是件白色晚装,无袖,从腋下隐隐透出少许腋毛。海云看着自己,眼的余光见卡罗接近了她,步子动作都轻柔得像丝绒。卡罗——你这金子堆大的少爷。海云想着,爱慕地、嫉恨地轻轻咬住牙关。 卡罗的眼睛大大地瞪着。海云突然发现它们也是孤独的,不亚于她自己,不亚于健将。不,海云想,卡罗是她所见到的最孤独的一缕魂。这孤魂在这幢城堡里徘徊了多少年、多少年,似乎早于他被那个胖大的金发母亲孕育、娩出。 卡罗的手指很轻地顺着她平整、年轻的脖颈滑下。那无听众的钢琴家的手指触摸着她的肩、臂。海云见镜子里的自己已是浑沌一团白色,已溶化得没了原形。她从没体会过这个溶化过程,它真值得拿死去换。 海云感到那双无出路的钢琴家的手移向她的腰部。忽然,卡罗以一个令她意外的动作矮了下去。她清理一番视觉和感觉,发现他跪在她双膝间,脸埋在她稀滑的白色裙裾上,浑身虫似的蠕动,拼命躲避他想要去触碰的部位。多没出息,没出息得又如此动人。 第二部分 第23节:红罗裙(6) "I…love…You!"他啼溜着鼻涕,口中发出喝粥般的声响。 海云一动不动,但浑身都是邀请。 俩人同时听见车房门启动,周先生回来了。 海云穿着白色晚礼服在厨房烧晚饭,周先生看不透似地看了她一阵,问:"穿的这一身是什么东西?" 海云擂小鼓似的剁着菜刀,一边答:"穿着玩玩啊!" 周先生"哼"了一声,意思是:"花这么些钱就-玩玩-啊!" 海云轻快地将菜倒进升起烟的油锅,没像以往那样回敬他。现在她不只有健将,还有了个卡罗,因此对这个七十多的丈夫,她从此可以不一般见识。 炒到最后一道菜时,健将出现在厨房门口,脸让汗淌得白一道黑一道。 "哎哟小死人!放了学哪儿去了你?几天不照你面!"她边说边欢天喜地搅着炒锅:"把妈想得!……"她没意识到自己在撒谎:这些天的夜里,她躺在黑暗里,听着周先生斯文的鼾,睁眼闭眼,眼前都是卡罗。 海云甚至没留意儿子的明显消瘦和病马般迟钝的眼神。 "去洗洗脸!疯得你……"她喜悦地责骂儿子,将炒好的菜一飞腕子倒进瓷盘。 晚餐桌上是两只冷菜,四只热菜,气氛远不如往常沉闷。海云顶忙,给健将不断夹菜,又去不时答对卡罗那双眼睛。周先生瞥几眼海云白晚装上罩着花围裙,摇头笑笑,还是决定对妻子的荒诞装束不加干涉。饭吃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来。 卡罗接的,却马上将话筒递给健将,脸上是等看好戏的表情。健将完全木然地捧着话筒,忽然求救地将脸转向母亲。 "怎么回事?"海云问。 健将没说出一个成型的字。 "学校来的电话——他五个礼拜没上学!"卡罗说,以尖而长的拇指点点健将。 健将恶狠狠朝卡罗瞪去。 卡罗像根本意识不到健将的存在,抽出一根口香糖,嚼起来,"学校说,他们正在考虑开除他。" "根本没这么说!你狗日的瞎编!"健将对卡罗吼道。 周先生一拳擂在桌上:"你嘴放干净点,不然我马上可以请你滚出去!" 海云还没反应过来,鼓着眼看看健将,又看看周先生。 卡罗对父亲咕噜了一长串英文,一面咕噜一面继续以拇指点着健将。那是只鄙夷而傲慢的拇指。 周先生脸完全青下来:"你干什么去了?!五个礼拜,你干什么去了?!" 健将不语,闷着头。海云知道儿子没出息得十分彻底,但无救到这步田地,她是意外的。她挪到儿子身边:"说呀,你没上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病了?还是老师种族歧视咱们?跟妈说呀!"海云恨不能为儿子想出所有借口。她用手臂环住健将的肩,脸几乎贴上去瞅他,希望瞅出什么病来。 "他有什么病?没看他刚才吃多少?"周先生大声道,布满老年斑的脸和手都在打颤,像是随时会厥过去,了结他勤劳兢业的一生:"他以为他这辈子就可以靠我养,吃我的、喝我的,靠我一天十个钟头趴在写字台上,来养他!" 海云看着自己年老的丈夫的额角,一根紫色血管蚯蚓般拱动。 卡罗这时也在看父亲的额角。他轻轻在父亲背上抚两把,又对他轻声讲了几句英文。 海云似乎突然明白卡罗在讲什么。他在撺掇父亲,离间父亲与健将。海云捡起一只青花细瓷盘掼在明晃晃的打蜡地板上。人们全抬头,只见她脸狰狞了一瞬后,去净表情。 第二部分 第24节:红罗裙(7) "废料东西!杂种?你仗着谁呢!你心对口、口对心,说句实话:这些天你动的什么脑筋?打的什么下流主意呢?当我不明白你?别迷了心窍儿,废料玩艺儿!……" 健将完全不懂母亲在说什么,猛抬起头,两眼死死噙住泪。他突然纵身,抄起地上碎作两半的瓷盘,向卡罗砍去,砍到了卡罗额上角,一个细红的月牙儿刹那间晕开,不一会,血从卡罗捂在伤处的手指缝溢出。 海云扑住健将,嘴里念咒似的说:"杀!先杀你妈!是你妈的报应!……" 周先生已打了报警电话。十分钟后,警察们来了。三三两两的街坊在自己院子门口往一五○张望,蹊跷死静了二十年的这座银灰城堡怎么今晚让警车给热闹起来了。周先生到门口去抱歉,说家里的报警装置不小心被碰响,一场虚惊而已。 周先生和海云商量,送健将去一所寄宿男校,在五百里外,学费极昂贵。海云点了头:周先生肯出这样一笔钱,事情总错不到哪去,至少健将不算亏。 卡罗也被一所三流音乐学院录取,一个星期内就要到东部去了。 周先生悔过似的对海云说:"我陪你的时间太少,我准备马上退休,七十二喽。以后天天在家陪你。我们去欧洲旅行,去亚洲、南美!哎,你想去哪里?" 海云无神地笑笑。她正在整理挤得紧紧的一壁橱新衣,它们中的多数,她从来没穿过。 健将从外面回来,手里有个商场购物袋。"妈!"他叫了一声。 海云回头,见儿子从包里拎出一条夕照红的太阳裙。就是几月前她看中却没舍得买的那条。 "哎呀!……"海云小女婴一样将两只手掌在空中挥几下。 周先生走开了。凡是有健将的地方,一般是没有他的。 惊喜过后,海云问:"哪来的钱,你?" "打工打来的。"健将答道。他告诉妈,那几个星期的逃学,他是去找工打了。试了七八家餐馆,终于一家收他做了厨房下手,一小时两块半。 海云这时已剥下了衣服,欲试新装,几乎裸出大半个身体。听儿子讲到此,她眼眶一胀,两大注眼泪倾出来。她不知低吟了句什么,将儿子搂进怀里——她那原始状态的雌性胸怀里。儿子在她赤裸的乳房间一动不动,她又感到十年前那种拥有;这拥有感将支撑往后她与儿子的长相别。 海云穿着新装跑向客厅,正看电视的卡罗和周先生被她一道夕照般的色彩惹得回首。这件不伦不类的一塌糊涂的红裙子使父子俩都不由自主从沙发上欠起屁股,都赞叹与谴责地盯着这个三十七岁的女人。 健将跟上来替她整理胸前、背后、裙下,完全熟门熟路。 "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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