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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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家,作家、诗评家。1975年生于太原。

  本期点评诗人:

  吉狄马加/雷平阳/谷禾/谭克修/成向阳/飞廉/辰水/玉上烟/安琪/姜丰/秦三澍/蔡天新/泉子/傅维/胡锵/余笑忠/玉珍/森子/衣米一/雁西/李建春/草人儿/李商雨/小海/王彦山/冯晏/王东东/胡茗茗/广子/岛子/雪女/王桂林/梁小曼/绿音/育邦/子川/韩文戈/桑克/赵野/王家新/沙克/叶丹/余秀华/庞培/龙安(排名不分先后)

  影子

  吉狄马加

  我曾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凡是人——

  我们出生的时候

  只有一种方式

  无一例外,我们

  都来自母亲的子宫

  这或许——

  就是命运用左手

  在打开诞生

  这扇前门的时候

  它同时用右手

  又把死亡的钥匙

  递到了我们的手上

  我常常这样想——

  人类死去的方式

  为什么千奇百怪?

  完全超出了

  大家的想象

  巫师说:所有的影子都不相同

  说完他就咬住了烧红的铧口!

  汉家点评:

  吉狄马加的这首诗,直截了当地探寻着生命的起始和寂灭——那来自于生的,必将成为死的。对死亡的思考贯穿了全诗,这种思考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如同被死亡所进行的精神折磨。人类死亡方式的千奇百怪,使得本诗在结尾部分超出了个体生命体验的范围,从而进入到广阔的死亡空间。巫师在最后时刻的出现,象征着一种不可解释的神秘力量。必须注意的是,巫师说的话并不是结论性的,而是启发性的。死亡本身也是启发性的,正因为死亡是启发性的,所以人类的巫术至今都不曾断绝——它在改头换面后,依然顽固地存在着。

  穷人啃骨头舞

  雷平阳

  我的洞察力,已经衰微

  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已经不能

  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

  多年来,我极尽谦卑之能事

  委身尘土,与草木称兄道弟

  但谁都知道,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

  一个骄傲的人,并没有真正地

  压弯自己的骨头,向下献出

  所有的慈悲,更没有抽出自己的骨头

  让穷人啃一啃。那天,路过匹河乡

  是他们,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

  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命令我

  撕碎通往天堂的车票,坐在

  暴怒的怒江边,看他们在一块

  广场一样巨大的石头上,跳起了

  《穷人啃骨头舞》。他们拼命争夺着

  一根骨头,追逐、斗殴、结仇

  谁都想张开口,啃一啃那根骨头

  都想竖起骨头,抱着骨头往上爬

  有人被赶出了石头广场,有人

  从骨头上摔下来,落入了怒江

  最后,又宽又高的石头广场之上

  就剩下一根谁也没有啃到的骨头……

  他们没有谢幕,我一个人

  爬上石头广场,拿起那根骨头道具

  发现上面布满了他们争夺时

  留下的血丝。在我的眼里

  他们洞察到了穷的无底洞的底

  并住在了那里。他们想象到了一根

  无肉之骨的髓,但却难以获取

  当他们表现出了穷人啃骨头时的

  贪婪、执著和狰狞,他们

  又免不了生出一条江的无奈与阴沉

  ——那一夜,我们接着喝酒

  说起舞蹈,其中一人脱口而出

  “跳舞时,如果真让我尝一口骨髓

  我愿意去死!”身边的怒江

  大发慈悲,一直响着

  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

  汉家点评:

  我尊敬耶稣——尊敬的理由有很多,其中有一条很重要,即:耶稣热爱穷人。所以耶稣感动了我,也感动了全世界。

  “穷”不仅是宗教得以建立和传播的重要信众基础和价值链条,也是政治天平上的重要砝码——在某些时代和状况下,它可能是最具分量和颠覆性的砝码,同样,“穷”也是文学中取之不竭的题材源泉和文本母体。

  雷平阳的《穷人啃骨头舞》,写的是穷人的穷和穷人的人性。“穷”在伦理学上常常占据着道德的优势,其实,“穷”在伦理学上的优劣皆是出于人类的一种道德想象。穷就是穷,我更愿意相信普通经济学的定律,而对伦理学报以怀疑。“穷”带来的人性的分裂和撞击,这是穷人式的生活流水,也是穷人在生存中与“穷”展开的搏斗。令我感到沮丧的是,穷人不仅与“穷”搏斗,也与如他一样穷(或更穷)的穷人进行争夺和拼杀,即:穷人与穷人的搏斗;这搏斗直至击倒对方或无情地驱赶走对方(结果可能完全相反),然后胜利者消灭掉自己身上所带有的关于“穷”的一切痕迹——如果他做得到的话。

  雷平阳诗歌的悲悯之心一直是他所有诗歌的法度和语言内核,更是他的人格之本。“悲悯”是文学的基础要素,并非稀缺价值——雷平阳之所以是雷平阳,就是因为他的悲悯情怀不是简陋的痛苦面具和可疑的温情泪水,而是在他的悲悯中从来都具有着一种对于人性的尖锐批判,这批判在最极端(无所畏惧)的时刻呈现出的是坚硬和疯狂相混杂的罕见质地。

  雷平阳的悲悯不是心肠一软就流下了眼泪,而是在通篇大恶中竟然见着了人心的良善,或在底层的茫茫悲苦中暴露出贫穷的堕落和善良的腐败。他仿佛生着一张无情的铁面,内心却翻涌不止,与万物处处生情。

  “我的洞察力,已经衰微/想象力和表现力,也已经不能/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多年来,我极尽谦卑之能事/委身尘土,与草木称兄道弟/但谁都知道,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一个骄傲的人,并没有真正地/压弯自己的骨头,向下献出/所有的慈悲,更没有抽出自己的骨头/让穷人啃一啃。那天,路过匹河乡/是他们,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拦住了我的去路。他们命令我/撕碎通往天堂的车票,坐在/暴怒的怒江边,看他们在一块/广场一样巨大的石头上,跳起了/《穷人啃骨头舞》。他们拼命争夺着”。开篇是对自我的洞察力、想象力和表现力的自省和贬抑,这自省和贬抑皆源于诗人内心的测量标尺——诗人在开篇就交心吐胆,毫不迟疑。

  我不能与怒江边上的傈僳人相比,傈僳人似乎掌握着一种可怕的人间绝技。多年来,我委身于尘土,与尘埃共呼吸,我本是尘中之人。我与草木称兄道弟,我的内心装着千山万水,我亲近自然,试图与其融为一体。这个骄傲的人,骨头依然没有被压弯。自己的骨头长在自己的体内,我从未抽出它,让穷人啃一啃——我的自我所在。在匹河乡,几个喝得半醉的傈僳兄弟拦住我——“拦住”是突然的一次情感上的拦截。天堂的车票,类似于我原先残留的理想化幻觉。于是,我看他们跳起了“穷人啃骨头舞”。

  “一根骨头,追逐、斗殴、结仇/谁都想张开口,啃一啃那根骨头/都想竖起骨头,抱着骨头往上爬/有人被赶出了石头广场,有人/从骨头上摔下来,落入了怒江/最后,又宽又高的石头广场之上/就剩下一根谁也没有啃到的骨头……/他们没有谢幕,我一个人/爬上石头广场,拿起那根骨头道具/发现上面布满了他们争夺时/留下的血丝。在我的眼里/他们洞察到了穷的无底洞的底/并住在了那里。他们想象到了一根/无肉之骨的髓,但却难以获取/当他们表现出了穷人啃骨头时的/贪婪、执著和狰狞,他们”。舞蹈表现的是,穷人争夺着一根骨头。为了这根骨头,发生了追逐、斗殴、结仇,甚至导致了命案。最后,争夺骨头的人都消亡了,只剩下一根谁也没啃到的骨头。

  这样残酷的舞蹈是不需要谢幕的。谢什么?!——这舞蹈多像是一记迎面而来的重拳。重拳是无须说谢谢的。

  那根骨头道具上,还布满着他们争夺时留下的血丝。这是血与铁的争夺。这些傈僳舞蹈家们洞察到了物质和精神的穷困,更洞察到了在“穷”里面所包含的人性之恶。

  “又免不了生出一条江的无奈与阴沉/——那一夜,我们接着喝酒/说起舞蹈,其中一人脱口而出/'跳舞时,如果真让我尝一口骨髓/我愿意去死!’身边的怒江/大发慈悲,一直响着/骨头与骨头,彼此撞击的声音”。无奈与阴沉,相互纠缠着,消灭不了,也放不下。其中的一个跳舞之人说,如能尝一口骨髓,他愿意去死。此时,怒江的慈悲如惊涛骇浪,大声轰响着,仿佛骨头与骨头在持续不断地撞击着。

  《穷人啃骨头舞》的语言充溢着雷平阳式的叙事节奏和情感吞吐,依然呈现出激烈的人性对撞和情感撕裂。作者勇敢而机智地拿掉了“穷”身上多余的伦理包袱,从而直击“穷”的表征与核心——在“穷”的匮乏之内显现出一种人性之恶。雷平阳的慈悲不是简单地对于“穷人”的慈悲,而是在洞悉穷人之恶后对于众生的慈悲,这慈悲是和着血泪的慈悲,其中隐藏着诗人的喟叹与愤怒。穷人之恶看似源于物质的匮乏——吃不到肉,就吃骨头里的髓,或者更等而下之——但真正的源头则是人性的贪婪和本能的私利,人类历史中几乎所有的暴力争斗和侵略行径都与此相关或直接脱胎于此。

  “穷”不仅是物质范围的穷,也是精神场域的穷。争夺一根骨头是因为穷,同样,不择手段地争夺一顶王冠或一枚奖章也是出于赤裸裸的穷——它们同样要见血,同样要以死相争,直到你死我活方才罢休。如诗中所写,最为恶心的是:所有争斗的人都死了,而那根骨头却谁也没啃到。这种彻头彻尾的恶心指向了人性深处的自私与邪恶。在洞彻人性的南墙、血迹和呕吐物之后,读者才能真正感受到雷平阳在爆裂式诗句背后所生发出的悲天悯人。

  那根谁也没啃到的骨头就是穷人的酵母。酵母繁殖酵母,骨头争夺骨头——雷平阳在骨头的彼此撞击中正在目睹一场巨大而赤贫的时代盛宴。

  树疤记

  谷禾

  我见过的每一棵树,都留有

  大小不一的疤痕,

  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处

  和去处。你说它得自风雨,

  我不信,却无法举证。

  蚂蚁也不信,它在疤上小心

  探测,一点点地,

  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

  却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许它有

  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饮,

  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独,

  自我治愈的本领。一块块

  疤痕,并不影响

  树的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

  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

  以及它内部的浩瀚。

  一块疤痕,有时流出清澈的汁液,

  也有做了蚁穴。但冬去春来,

  依然生出新枝,绿荫。

  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

  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

  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

  如今也变成了

  旧疤痕,它随树生长,

  一次次地,把我从梦里喊起来,

  坐到灯下,忆及从前,

  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

  正从骨头深处泛出来。

  汉家点评:

  谷禾的《树疤记》看似写树的疤痕,实则写的是生命记忆、写的是时间的年轮、写的是骨头——又不仅于此,这首诗不仅试图探索生命内部的秘密,也同时将秘密当做了只此一次的丰饶馈赠;这首诗不仅极力叙述时间年轮的压痕和无言的诉说,也同时将年轮当做了来自乐与怒的一轮又一轮的生命勋章;这首诗不仅深情描摹着骨头的坚强本性,也同时以生命中令人唏嘘的柔软细腻来应和着骨头的铮铮作响。

  《树疤记》的“记”字里,不仅有吐尽肝胆般说出的东西,还有未说出的东西——这未说出的东西却是一个成熟的诗歌读者能直接地甚至是快速地感应到的东西——这东西是生命中最为沉甸甸的东西。

  “我见过的每一棵树,都留有/大小不一的疤痕,/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处/和去处。你说它得自风雨,/我不信,却无法举证。/蚂蚁也不信,它在疤上小心/探测,一点点地,/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却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许它有/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饮,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独,/自我治愈的本领。一块块”。见过的每一棵树上都留有大小不一的疤痕,这每一棵树就组成了生命,而疤痕成为了生命中必不可少的印记。我不相信它得自风雨——是的,那未免太轻浮了。我虽然不信,却无法举证——这涉及到对生命本质的根本看法,这未免又太困难了。

  蚂蚁也不信,和我一样的不信。它在疤上小心探测,进入其内部——秘密的内部和内部的秘密。它出来时竟然生出了明亮的翅膀,恍如重生。疤痕也许有甜蜜的黑暗,而我不曾啜饮——那甜蜜的黑暗似乎是深不可测的快乐与破灭。它也有秘密的疼痛,并孤独着进行一种自我治愈,这治愈是对于精神顽疾和医治手段的隐喻性双重想象——这想象是生命整体性的,又是自我拷问式的。

  “疤痕,并不影响/树的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以及它内部的浩瀚。/一块疤痕,有时流出清澈的汁液,/也有做了蚁穴。但冬去春来,/依然生出新枝,绿荫。/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这疤痕不影响树的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这疤痕更似生命通道中的养料,更似生命中的悲欣交集。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那内部的浩瀚展现在一片树叶上,以至于无边无际。一块疤痕有时流出了清澈的汁液,这是晶亮的汁液,是透明的生命之水。有的则做了蚁穴,是庇护或佑护之地。

  冬去春来,不管树上有多少疤痕,树依然长出了新枝,绿荫一片。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因为生命之间的相互映照,所以她的心中也留下了疤痕——时间重重地刻下印痕,这印痕既属于被意象化的树,也在人的最不可琢磨的心象世界中留下了悲伤的秘密烙印。

  “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如今也变成了/旧疤痕,它随树生长,/一次次地,把我从梦里喊起来,/坐到灯下,忆及从前,/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正从骨头深处泛出来。”。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如今也变成了旧疤痕。年轻、刀子、名字,这些点滴印记使自己回到了旧时光,这旧时光也是青春痴傻的情真时光。旧疤痕一次次把我从梦里喊起来,念念不忘。我坐到灯下,回忆从前,低头时看见了数不清的疤痕,正从骨头深处泛起来——生命深处所纵横交集的事件、因缘、击打和由此而诞生的快乐与悲伤、新生和毁灭都一股脑般地泛出来了——人性泛出来了。

  《树疤记》的层层意象和情感叙述都集中到树上的疤痕中,但又能时时跳脱于疤痕的具象和抽象之外,赋予本诗更为广阔的心灵边际。本诗说出的部分是生命过程中苦痛与快乐的结疤,而未说出的部分则进入了个体的内部,如诗中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和用刀子在树上刻名字的少年——他们这些不同个体的生命体验和时间记忆被隐蔽在词语的幕后,但这些未说出的部分即隐蔽的部分却透过那些说出的部分直接开启了读者的个体感应之旅——这旅程是不可躲避的疤痕之旅,就如同诗中进入疤痕的蚂蚁——但难以预料的是在这趟旅程的尽头,感应之人能否像那只蚂蚁一样生出明亮的翅膀——这旅程非常悬,也必然非常激烈。

  这旅程本身即是树上的又一个新添的疤痕。

  雪压在屋顶上

  谭克修

  早上我推开窗户,看见雪压在对面的屋顶上

  十年前,我俩同时看见,雪压在对面的屋顶上

  四十年前,我刚认识的雪,也压在那屋顶上

  这四十年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们从来没有相爱,父亲从来没有离去

  甚至我从来没有长大,雪从来没有压在屋顶上

  汉家点评:

  诗歌语义的反复变幻和循环衍生,是谭克修熟稔的诗歌技艺,也成为了他作品里的个人胎记之一。总的来说,诗歌未来的方向会朝着复杂化而前进,可是某些呈现复杂语义和诗意暗流的作品,往往在语言面目上显得明白晓畅,这“明白晓畅”却是“可疑”的,其中往往大有深意。《雪压在屋顶上》是一首短制,六行,不可谓不短。谭克修在一些规模较大的系列作品里,具有一种整体性的审美倾向,即观念性诗意的、总括式诗性骨骼的体系化审美倾向,而在这首短诗里,他更多地或者说专一地要在几行之内表达出对于时间态势和自我生活的双重怀疑并隐含着一种内在的情感火焰与一肚子的千言万语,这不仅考验他在写作中的节制力,更是对他的语言创造和再生能力的一次虽然短促但十分关键的艺术检验。这艺术检验,其实也就是谭克修的自我检验——来源于个人的自我审判,凭心而论,他大可果断地忽略掉那些不着边际的外力与外物。

  “早上我推开窗户,看见雪压在对面的屋顶上/十年前,我俩同时看见,雪压在对面的屋顶上/四十年前,我刚认识的雪,也压在那屋顶上”。雪压在对面的屋顶上,主体意象在开首就开门见山。雪,既是古代(久远的,过去的,历史性的)的意象,也是一种即时性(流逝的,正在远动的)的意象,也可能是完全个人化的情感性意象。时光倒退于十年前,我俩同时看见雪压在屋顶上,时间在后退——在记忆中后退,“记忆”正在复原那已经消逝生命印记——记忆万岁。时光继续倒退,倒退于四十年前,当时我还小,才刚刚认识了雪,那雪也压在屋顶上。一时间,白云苍狗,人事变迁,但似乎雪未变,屋顶也未变——流逝为时间的本性,日以继夜,亘古未变。

  “这四十年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从来没有相爱,父亲从来没有离去/甚至我从来没有长大,雪从来没有压在屋顶上”。后三行,是诗意的反方向拉扯——相对于“前三行”,这“后三行”是一次语义上的哗变和造反,但归根结底,依然是一次更具有情感重量的重复性肯定,即对于“时间属性”的既一言难尽式又无可奈何的诗性肯定。这四十年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作者先否定了我们从来没有相爱,对于曾经的“爱情”进行了故意的消灭,这句子深处,隐含着作者坎坷难言的情路历程;父亲从来没有离去:亲情,血缘脐带的复生;甚至我从来没有长大:对成长的厌恶和焦虑以及对于童真时光的怀念。

  结尾的“雪从来没有压在屋顶上”,与本诗的开首呼应,但语义大变,其中设置的“从来没有”一词,将时间进行了主观上的变形与颠覆,甚至对时间进行了一次魔鬼般的篡改,这行为只能来源于诗歌艺术的创造力和作者内心的想象力。只是该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大道无形,那雪究竟有没有真正压在了屋顶上,实际上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人已不惑,根根白发早已爬上了自己的头颅,宛如一声叹息。本诗的结尾落在了阅读感受中的“一声叹息”上,但作者并没有实打实地写出这“一声叹息”——如此节制深隐又毫不退缩或躲避的语言处理和情感呈现,我认为是属于作者自身的一种不可多得的秘密能力。

  祈愿之蝉

  成向阳

  半个夏天都在犯罪

  这只晋东南的夏蝉是急迫的

  午后一点,它隔墙呼唤圣母

  一群蝉,它的兄弟姊妹依次加入,抬高

  这祈愿的呻唤。它究竟何罪

  除了知道太多。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等

  蝉噪停止,等寂静从谷底升起

  整个下午我还一直在等

  圣母玫瑰堂的黑漆木门从里打开

  送出轻的光亮。而整个下午

  谷地里一直黑森森的。青玉米一直咳着

  血色之缨

  汉家点评:

  夏蝉一向被想象力发达的文人视为一种短命而神秘的象征物。但夏蝉也可能只是夏天的蝉,到了冬天你就看不到它们了,那时候它们就死了——像人一样死了,像狗一样死了;或者人死了,也像夏蝉一样死了,仅此而已。成向阳的这首诗,赋予夏蝉一种祈愿者的外在形象和内在灵魂,在晋东南的故乡,在故乡的那座圣母玫瑰堂旁,夏蝉正在竭尽全力地鸣叫着,这鸣叫声如同祈愿声,这祈愿声显得不合时宜,这不合时宜的祈愿声中模糊地蕴含着人性的原罪以及由原罪所始发的生命黑洞和自我救赎——这一切都只在想象的层面上进行着人性的纠缠或灵魂的搏斗,那难分难解之时,也正是寒光一闪之时,此后或血流如注,死无葬身之地;或应声复活,身上的每一处伤疤与刀口都瞬间消失不见了,宛如初生的婴儿一般。

  “半个夏天都在犯罪/这只晋东南的夏蝉是急迫的/午后一点,它隔墙呼唤圣母/一群蝉,它的兄弟姊妹依次加入,抬高/这祈愿的呻唤。它究竟何罪/除了知道太多。整个下午我一直在等”。半个夏天都在犯罪——每时每刻都在犯罪,生活即是犯罪的过程——如果你相信原罪的话。晋东南,高地,故乡,心心念念之地。夏蝉急迫,那是因为半个夏天已经过去了,秋天一天天近了,等到秋天来了,蝉就要死了——日头啊,要赶紧呢!

  午后一点,准确的时间刻度——紧迫感。它隔墙呼唤圣母,隔墙已是隔了千山万水,尚未见圣母回应。兄弟姊妹加入进来,形成了大合唱或众生之愿,这愿力加强——持续地加强着或坚定地压迫着。祈愿声听起来如同呻唤,内在的痛苦与折磨。何罪之有?原罪吧,没有人能逃得开或脱得了原罪(只要你信)——知道的太多,就是原罪的起源,那是关于苹果的神学记录或天堂牌史记。

  “蝉噪停止,等寂静从谷底升起/整个下午我还一直在等/圣母玫瑰堂的黑漆木门从里打开/送出轻的光亮。而整个下午/谷地里一直黑森森的。青玉米一直咳着/血色之缨”。蝉声已经演变成了噪音,终于停止了。等着寂静从谷底升起,内心需要着一种寂静,需要一种几乎是无情般的寂静来抚慰自己。诗歌写至此,“我”替换了“夏蝉”,开始进入诗意的叙述中——我还一直等着圣母玫瑰堂的黑漆木门打开,这打开的木门仿佛是打开的心灵之翼,也仿佛是宗教神意的一种直指。直指处,光明来临。

  而在整个下午,谷地里依然黑森森的,依然充溢着木然的死亡气息。青玉米一直咳着,它一直在病着,来自青春期的黑色症候群——那血色之缨在此时此刻突然从永远的虚无中刺来了,生死就此摊开,升起与堕落就在一念之间——那血色之缨在此时此刻又突然从永远的实有中刺去了,生死就此收起。

  凤凰山盛夏

  飞廉

  蝉声四起的盛夏。西瓜般浑圆

  的盛夏。莲蓬被砍头的盛夏。

  保险公司小职员震惊于乡下父亲

  突然六十六岁的盛夏。一只贪凉

  的蜈蚣,载不动太多回忆,

  在溪流翻船的盛夏。

  哦,王维看云的盛夏;我忙于

  擦汗,忙于与蚊蝇、熊市

  争斗的盛夏;我叹气,诅咒,

  无所作为的盛夏。山菊结满花骨朵,

  网上凉鞋打折的盛夏,何其深广

  然盛极必衰的盛夏……何时,

  静下心来,编撰《不可有悲哀》?

  哦,这到处满溢着告别的盛夏。

  汉家点评:

  盛夏里的十方。

  一个芥菜籽——万千融于其中——盛夏中的凤凰山,浮生烟尘密布,一朝风月俱老,是为告别。汉语之微妙劲力就藏于写意之中,脱开去,意叠意,念感念,象生象。飞廉的这首诗,能显而易见地看到他在汉语写意上所下的文字功夫,以及他在方寸之间腾挪的言辞手段。从诗歌结尾处的诗集题目《不可有悲哀》中,亦可一窥诗人废名的诗学影响和由此源头而来的汉语感发和自在生象的美学流脉。

  “蝉声四起的盛夏。西瓜般浑圆/的盛夏。莲蓬被砍头的盛夏。//保险公司小职员震惊于乡下父亲/突然六十六岁的盛夏。一只贪凉//的蜈蚣,载不动太多回忆,/在溪流翻船的盛夏。”蝉声,禅意。盛夏被赋予西瓜般的具象,浑圆有圆融之意——圆,极致,最美的几何图形。

  莲蓬被砍头,杀气,盛夏的杀气正烈——激烈的暴虐,残忍的热情。小职员的震惊来自于对父亲生日的歉疚,这歉疚在盛夏的热浪中不啻于突然流出的一身冷汗。贪凉的蜈蚣,有避世的潜台词。溪流里翻船——世事诡谲,一次突如其来的精神惊吓。

  “哦,王维看云的盛夏;我忙于/擦汗,忙于与蚊蝇、熊市//争斗的盛夏;我叹气,诅咒,/无所作为的盛夏。山菊结满花骨朵,//网上凉鞋打折的盛夏,何其深广/然盛极必衰的盛夏……何时,”出现了诗人王维的名字,看云,禅诗的晕染——笔锋一转,与禅意相对的是,我忙于平凡地活着:擦汗、蚊蝇、熊市,世俗之潮滚滚。我叹气和诅咒,但无济于事,盛夏里的无所作为是自我教育的无奈结果。那花骨朵和打折的盛夏,几乎在偏执地继续渲染着盛夏里的芸芸众生和市井流水,直到盛极必衰之时——笔锋再转。

  “静下心来,编撰《不可有悲哀》?/哦,这到处满溢着告别的盛夏。”盛夏之烈,惟有静心可以对付——所以静下心来,编撰《不可有悲哀》,此书的题目来自于诗人废名的《妆台》一诗,本诗以此题目不动声色地暗示了作者对于汉语诗歌的美学立场。在凤凰山的盛夏中、在世俗化的一念一想中,万事万物皆有其各自命定的来处和去向,即使现在气温炎热和世相焦躁繁杂,我也可以静下心来,遁入到诗意的清流之中,就此告别盛夏的统治——就此告别,就在这欲言又止般的告别中满溢着时间逝去的惆怅滋味,细咂摸,此味愈加丰富深厚,哦,那或许是集大千世界于一眼中的五味杂成。

  兽角

  辰水

  1

  在一片腐殖地里,我试图

  挖掘一对被祖先埋藏了多年的兽角。

  按照族谱上的记载,

  它在祖父家的后花园里,一米深的地方藏着。

  少年之时,我曾经许多次

  从客厅的后窗翻越而入,破坏掉一棵何首乌的春天。

  如今,房子摇摇欲坠

  几乎容不下一个灵魂在里面大喝一声,

  就可以让它碎进尘埃里。

  关于这么一对传说中的兽角,

  祖父又能知道多少。

  他,这个落魄的地主少爷

  用尽半个世纪的光阴,

  终于把嘴边的大米换成了苦涩的高粱,

  把一顶贫民的帽子戴在了头上。

  如今,我无法唤醒他,

  关于埋藏的那个深夜,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曾祖父拖着一条被打折了腿,

  偷偷埋下,然后咽气。

  然后,天晴了。

  2

  这对兽角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祖父一直对它讳莫如深,

  像阿拉伯的魔瓶,

  怕它会在村里放出一个魔鬼。

  于是,每年都要给后花园增加一辆木轮车的黄土,

  兽角便又下沉了三个厘米。

  直到有一天,

  一个走街串巷的异乡艺人,传授给祖父

  一单化解剧毒的偏方,

  年迈的他,才开始翻腾那方土。

  可土里什么也没有,

  除了陈年的瓶罐,和刚刚掉落的牙齿。

  我曾在一个夕阳落山后的傍晚,

  偷偷埋下了一对羊角,

  可祖父却没有了再次挖掘的力气。

  他必须死去,

  兽角依然还沉睡,

  哭泣声也会传到地下三尺的地方。

  3

  父亲总不相信一对兽角的存在,

  那纯粹是子虚乌有……,他总是朝我怒吼:

  你这个异想天开的懒虫。

  在深夜,可我总是能听到兽角的哭声,

  从大地的内部传来。

  我是一名农夫的儿子,

  却企图用一件农具,让地下的珍宝重见天日。

  挖掘的力度越来越大,

  扬起的尘土,甚至会遮蔽大半个村庄,

  深不可测的洞穴也逐渐增多,

  似乎想让更多的人,一个个落进陷阱。

  可兽角依然不见踪影,

  我的徒劳却并非到此为止。

  想起从前的老祖宗,

  他把一头衰老的黄牛按倒在地上,取下它的角。

  而这对角的用途却成了谜团,

  为了解密,我一个人不断地挖掘,

  每日磨损着自己。

  汉家点评:

  乡村日常生活的诗歌叙事性和具有历史隐喻色彩的家族探秘,是《兽角》这首组诗的诗意核心以及语言扩张的内在推动力。在对兽角的寻找和探秘中,作者辰水书写的是一个家族的命运线索,这条线索里始终充满着历史的诡谲变化和人性的矛盾冲突。透过对兽角的寻找,历史的苦难重现于天日——兽角作为家族变迁的引子,引出的是历史隐喻中乡村家族的变迁史,这变迁史既是苦难史,亦是在寻找兽角过程中的个人成长史。隐喻美学的必然要求和诗歌文本的人性张力,使得围绕在兽角上的隐秘叙述和情感纠葛衍生出对于家族历史的个人化诗意索隐,而且这索隐在暗指和隐喻的文本质地上逐渐形成了覆盖于索隐本身的秘密外壳。

  组诗的第一首,从当今的精神腐殖中起笔,寻找着兽角的秘密所在。这兽角在祖父家的后花园里藏着,讳莫如深,这是家族史中的隐秘情节。诗歌行进至此处,叙述了我的少年时光,我在对何首乌的破坏中,度过了躁动与叛逆的青春期。时光不曾停下脚步,我对于这个传说的兽角展开了直接的探源。祖父这个曾经的地主少爷在半世纪的烟尘中历尽了苦难的折磨——大米换高粱的戏剧性转换和曾祖父在事变后的偷偷作为,都是荒谬性的历史重压,也是对个人命运的历史性戕害。天晴并未带来真正的清明,反而是又一轮袭来的苦难和人性中的矛盾挣扎。

  第二首,对兽角进行了艺术性的放大,形容它像阿拉伯的魔瓶,这是魔鬼和邪恶的源头,是乡村式的禁忌,是磨难的自身象征物。祖父每年都在花园里添土,这是由于恐惧而对兽角的保护,这保护是一种深度掩藏。直到偏方的出现,促使祖父挖出兽角医病,但最后一无所获——兽角似乎已经自行消失了,或许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也曾经埋下过羊角,但无济于事,祖父的“必须死去”,寓意着命运的不可违抗和时间性的封口。但我依然确信兽角还在地下,它还在沉睡着——谜依然未被破解。

  第三首,诗歌的叙述从曾祖父、祖父一直到父亲的个体命运,延续着对家族秘密历史的梳理。父亲不相信兽角的存在,而我相信——这是父子之间的代际对立,是在精神层面上的父子对抗。我总能听到兽角的哭声,那哭声是为这个家族的苦难而哭泣,也是为历史的荒谬而哭泣。我企图挖掘它,叙述导向了行动。但挖掘的力度越大,尘土就越多,尘土甚至遮蔽了大半个村庄,同时,深不可测的洞穴也就越多——这颇为魔幻现实主义的情景,直指兽角所引发的已经超出家族范围的乡村性危机,这危机是在家族探秘时所遇到的历史和人性的阴影。我的寻找行动是徒劳的,这兽角已经成为了永恒的谜团,我的个人挖掘只会每日磨损自己——自己置身于家族历史的永恒谜团中,这谜团折磨着我,也折磨着遍体鳞伤的家族心灵史。

  整首诗中,以简洁的语言流向和内心张力构成了诗意的人性冲突,呈现出家族几辈人的命运缩影以及时代性的隐喻,其笔力沉郁,从兽角始发,直指历史的苦难与人心的黑洞。

  一个人

  玉上烟

  一个人去散步

  沿着无人的小径,走啊走

  一个人坐在公园的石凳上

  对着天空发呆

  一个人自拍,相片不知发给谁

  一个人吃饭

  一双筷子,一个碗

  一个人去旅行,走着走着

  就想起了他爱过的人,和孤单

  一个人,在菜市场

  在杂货店,在公交站

  在江边,在机场

  在风里。雨里

  在星期一到星期天。在烟雾中

  在衰老里

  一个人喝酒

  一个人自言自语

  一个人,笑

  一个人,哭

  一个人,睡

  一个人睡了,静静的,在地下

  一个人,在黑暗的地下,睡了

  静静的,一个人

  汉家点评:

  孤独感是人类永恒的情感状态。对艺术家而言,孤独感不仅是情感状态,也是其所从事艺术的重要精神来源,甚至某些艺术家将孤独感视为自己创作的唯一精神来源。本诗写的就是生命中的孤独感,虽说她写的是“一个人”,但足以看作是对于人类普遍性情感的个体化缩写——虽然缩小到一个人的孤独感中,但这孤独感却是人类性的深刻情感。诗中,“一个人”指向了男性(他),而在整首关于“一个人”的泛叙述中,此“一个人”也可泛指女性——我想说的是,作者终究写的不是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她写的是人类的感受,写的是具有普遍人类性的孤独感受。

  读完这首诗,也许读者的第一个直觉是,这个人不是以“人的形态”存在着而是以“孤独的形态”存在着,而且很难说这究竟是一种人性的进化还是人性的退化。

  父母国

  安琪

  看一个人回故乡,喜气洋洋,他说他的故乡在鲁国

  看一个人回故乡,志得意满,他说他的故乡在秦国

  看这群人,携带二月京都的春意,奔走在回故乡的路上

  他们说他们的故乡在蜀国、魏国和吴国

  无限广阔的山河,朝代演变,多少兴亡多少国,你问我

  我的国?我说,我的故乡不在春秋也不在大唐,它只有

  一个称谓叫父母国。我的父亲当过兵,做过工,也经过商

  我的父亲为我写过作文,出过诗集,为我鼓过劲伤过心

  他说,你闯吧,父亲我曾经也梦想过闯荡江湖最终却厮守

  一地。我的母亲年轻貌美生不逢时,以最优异的成绩遇到

  “伟大”的革文化命的年代,不得不匆匆结婚,匆匆

  生下我。她说,一生就是这样,无所谓梦想光荣

  无所谓欢乐悲喜,现世安稳就是幸福。我的父母

  如今在他们的国度里挂念我,像一切战乱中失散的亲人

  我朝着南方的方向,一笔一划写下:父母国。

  汉家点评:

  父母国,或许就是家的别称吧。安琪的这首诗,写的是父母之国,寥寥几笔之内,就写出了父母大半生的生活轨迹。当其他人回到故乡,回到各自的“国”的时候,作者认同自己的故乡只是“父母国”——它不攀附历史的烽烟,也无关于文化意义上的显赫,只关乎于作者父母的个人命运。这个国是如此地小,如此地平凡,但对于作者来说,却是其生命之所系,是她的立身和立命的根本所在。必须指出的是,这父母国里的父母命运不仅是平凡的,也是失败的——世俗上的一种所谓的失败或遗憾、壮志未酬,可是父母即使过着一个失意的人生,但他们对子女的爱和牵挂依然可以完全遮蔽或超越那些看似巨大的、雄伟的历史性国度的光芒。“父母国”这三个字,一笔一划都写在了作者的心中:这三个字是她的灵魂出处和人格底色——是她的来源,亦是独属于她的铁打的归宿。

  “看一个人回故乡,喜气洋洋,他说他的故乡在鲁国/看一个人回故乡,志得意满,他说他的故乡在秦国//看这群人,携带二月京都的春意,奔走在回故乡的路上/他们说他们的故乡在蜀国、魏国和吴国//无限广阔的山河,朝代演变,多少兴亡多少国,你问我/我的国?我说,我的故乡不在春秋也不在大唐,它只有//一个称谓叫父母国。我的父亲当过兵,做过工,也经过商/我的父亲为我写过作文,出过诗集,为我鼓过劲伤过心”。他们都回故乡了,回到一个又一个的历史烟尘里——回到曾经的光辉国度里。而我无视那些广阔的山河和朝代的流变——无视那些灿烂的大词和宏大的叙事,只想回到“父母国”,回到我灵魂中的故乡。我的父亲大半生的经历丰富,曾为我鼓与呼,也曾因为我,而伤过他老人家的心。

  “他说,你闯吧,父亲我曾经也梦想过闯荡江湖最终却厮守/一地。我的母亲年轻貌美生不逢时,以最优异的成绩遇到//“伟大”的革文化命的年代,不得不匆匆结婚,匆匆/生下我。她说,一生就是这样,无所谓梦想光荣//无所谓欢乐悲喜,现世安稳就是幸福。我的父母/如今在他们的国度里挂念我,像一切战乱中失散的亲人//我朝着南方的方向,一笔一划写下:父母国。”父亲的大半生壮志未酬。而我的母亲,则遭遇了“文革”,生不逢时,只得安稳度日,但她也因此而享受着平常人的幸福。他们挂念着我,是我的至亲,而我则像他们在战乱中离散的亲人——我像坚硬的浮萍或金属般的泡沫,在人世里浮沉着,追求着,奋斗着。他们的国,就是我的父母国,这个国是我的根本和原发之地,也是我归宿和永远的回望之所。

  雨

  ——对话博尔赫斯《雨》作《雨》

  姜丰

  突然间天空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夏日曾经很盛大

  或曾经曾经盛大

  夏日,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情

  但谁看见雨落下,谁就看见了

  那个时候,无法定义的时候

  一根雨线连缀了古今飘摇

  是哪一瞬的凝目

  幸福的命运向我们呈现了

  眼睛的花朵

  和它绽开了奇妙绵延的况味

  这窗外沙沙的细雨

  必将在超出任何视像的眼光里

  坠落阳极而衰的时辰

  是的,夏日曾经曾经曾经很盛大

  可是最热的日子还在到来的路上

  现在到来的是向道路而来的地锦、菖蒲、铃兰、木槿……

  还有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

  一个眼与心的幽谷传来的回应

  它从未离弃

  汉家点评:

  本诗与博尔赫斯的作品《雨》进行了一种诗意上的对话——是对话,不是互相置换或单纯意义上的致敬之作。博尔赫斯对于时间、永恒和镜面等等的着迷和由此生发出的想象力,是他的文本的资源和土壤,而他的《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块小蛋糕对于普鲁斯特的重大意义——回忆被激发的重大意义,他和普鲁斯特都将文本的指针指向了时间的深处和记忆里的私人场景。姜丰的这首诗则指向了情感性的想象属地,指向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和对于未来的想象,这对于未来的想象大概也指向了过去——指向过去对于未来的一种想象,也许可以这样说,那未来的图景早已包含在过去对于未来的想象之中,而这想象的图景在未发生的时候仿佛就已经在想象中发生了——又或者正在发生着、又或者早已谢幕了。想象因人而异,诗歌也一样——它因诗人而异。

  “突然间天空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夏日曾经很盛大/或曾经曾经盛大//夏日,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情/但谁看见雨落下,谁就看见了/那个时候,无法定义的时候//一根雨线连缀了古今飘摇/是哪一瞬的凝目/幸福的命运向我们呈现了/眼睛的花朵/和它绽开了奇妙绵延的况味”。博尔赫斯的《雨》映照出本诗的开首。夏日曾经的盛大,勾人进入回忆之中——进入回忆性的时间之中。雨线连接古今——连接着时间,仿佛是一根时间之线。在时间里,绽放出人间的奇景与多情。

  “这窗外沙沙的细雨/必将在超出任何视像的眼光里/坠落阳极而衰的时辰//是的,夏日曾经曾经曾经很盛大/可是最热的日子还在到来的路上//现在到来的是向道路而来的地锦、菖蒲、铃兰、木槿……/还有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一个眼与心的幽谷传来的回应/它从未离弃”。这细雨如同来自时间的深处,连续的“曾经”的夏日,被一次接一次地呈现了出来,好像这“曾经”没有尽头一样,好像这夏日可以一直“曾经”下去——时间的永恒的延展性。最热的日子还未到来,但它会到来的,这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到来的是各种各样的花朵,还有一个我渴望的声音,这声音是我想象中的声音,它因我的想象而从未离弃过我——它因我的想象而从未离弃过我的想象。

  晚餐

  秦三澍

  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

  三个月,回忆在浸油的餐桌上

  焚化。你们把虚构的火苗

  摆在胸前,并以此来爱我。

  烤炙我。我感到坚硬,烫;

  半熟的菜汤把舌头活生生塞回去,

  这待罪的器官,以及宽宥

  正不止息地在体内萎缩,缩成

  雨林之核。当未成形的雷

  让泪水也触了电,我不祈求——

  菜叶,也浩荡地掩埋我们。

  止住吧,我单面的肉身

  无以在悲壮与爱的撕扯中,完成

  这网状的晚餐。我的面容

  将坠入池水,被瘦鱼分食。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

  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

  汉家点评:

  秦三澍的这首诗,贯穿着宗教性的情感缘由,或者说贯穿着一种宗教性的个人诗性情绪。窄门、晚餐、待罪,这些词语与基督教的基本教义和神学宗旨保持着隐秘而直接的联系与生发。本诗的多重指向和语言的暧昧不明,造成了一种美学上的神秘效果,而出于宗教源头的意象又使得诗人的个人感受显得扑朔迷离。在迷雾般的的语言流向下,赎罪的、心灵撕扯的、爱与毁灭的、病态消瘦的、招魂式的诗性指向终于聚合在了一处,聚合在了内心的一种不甚牢靠的新希望中。

  “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三个月,回忆在浸油的餐桌上/焚化。你们把虚构的火苗/摆在胸前,并以此来爱我。//烤炙我。我感到坚硬,烫;/半熟的菜汤把舌头活生生塞回去,/这待罪的器官,以及宽宥”。去天堂就得经过窄门,经过无边的痛苦。我述说罪行,我的救赎意识。回忆的焚化,类似于对过去时光的遗忘或毁坏。焚化,很可能这焚化是自焚。以虚构的火苗来爱我,来爱一个被痛苦折磨的人。我感到坚硬和烫,晚餐如苦刑。器官待罪,感官主义的自我惩戒以及宽宥与等待被宽宥。

  “正不止息地在体内萎缩,缩成/雨林之核。当未成形的雷/让泪水也触了电,我不祈求——//菜叶,也浩荡地掩埋我们。//止住吧,我单面的肉身/无以在悲壮与爱的撕扯中,完成/这网状的晚餐。我的面容/将坠入池水,被瘦鱼分食。”萎缩,自我挣扎与心灵变幻。雨林之核,燥热,难耐,难以言说的气候感受——心灵感受。雷未成形,半途而废。泪水触电,迷途的电流击中肉体与灵魂。我不祈求,我等待着,也顺应着。晚餐中的菜叶也是一种力量,掩埋我们,掩埋待罪的我们。我单面的肉身无法完成这大网般的、无所不在的晚餐——我在晚餐面前陷入了困境。我的面容终将被瘦鱼分食,被分享,被一次性淹没。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到荷花池就停下,这多少有些救赎的意思,而“荷花”的东方式意象,充满了禅音和清静之意。那雨水升起之时,召回病逝的荷花;召回如招魂,而一旦召回,那病逝的荷花就有了复活的可能,就具有了一种东方的精神样式。

  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

  蔡天新

  1

  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

  白天的一半没入水中

  夜晚的一半浮出水面

  2

  在阳台上,你看见什么了吗?

  春天正驶向另一个码头

  这里,那里,不时改变着航向

  3

  立交桥是坚定的

  白色的帆,红色的帆

  在一个黄昏撞得粉碎

  4

  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

  死亡是面诱人的旗帜

  悬挂在不可企及的桅杆上方

  汉家点评:

  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大概相当于生命的整个过程。无数人的生命过程,汇成了人类生命的海洋。蔡天新的这首诗,以“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作为了母题或生发之原点,人的生命过程和灵魂碎片皆在这世界的海洋里予以诗意化呈现。海洋里有航向,生命中也有方向,但随着生命过程的跌宕起伏,其“游泳”本身也在时时刻刻发生着变化,而生死问题更是其中的核心问题。本诗充满着隐喻化的书写,意象连环,生命中的海洋或吞没了一切,或浮起了众生。

  “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白天的一半没入水中/夜晚的一半浮出水面”。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生命过程呈现。白天的一半是隐蔽的,也是秘密的,或许还是阴暗面的,但终归是人性的。夜晚的一半浮出,人性的尾巴总会在合适的时机露了出来。“在阳台上,你看见什么了吗?/春天正驶向另一个码头/这里,那里,不时改变着航向”。春天驶向的另一个码头,时光变幻。航向的改变,即人生方向的改变,这改变后的方向,或许通往了幸福的彼岸,也或许通向了人间的地狱。

  “立交桥是坚定的/白色的帆,红色的帆/在一个黄昏撞得粉碎”。立交桥是坚定的,一种不可改变的现状,宿命。白色与红色的帆被撞得粉碎,两相撞击,带来了毁灭性的结局,人生的航程里充斥着意外与危险,乖戾的命运之神正在发挥着它的作用。“我们在世界的海洋上游泳/死亡是面诱人的旗帜/悬挂在不可企及的桅杆上方”。我们的生命在进行着,在“游泳”着。死亡终将到来,死亡是公平的,也是残酷的,但对于痛苦的人们来说,它又是诱人的。人们躲避着死亡,也有人试图接近它,甚至投身于它,可是命运自有打算。也许死亡注定是不可企及的,即使有些人的死亡看似是主动企及的结果,但究其实质,这些所谓的“主动企及的死亡”不过是来自于命运的拙劣而无情的安排与游戏。

  我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

  泉子

  我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

  而它在二十三年前,

  对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的接纳,

  在历经多少的寒暑之后,

  也终于被证实是对的。

  这是一种相互的信任

  锻造出的祝福,

  这是山水与人心互赠的千古。

  汉家点评:

  山水抚慰灵魂。泉子的这首诗,是对于自然山水的热爱以及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后的一种释然。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山水不仅是大自然的本身,更是一种精神性的灵魂栖息之地。对山水的爱,来源于内心的信任,此信任是自我立于尘世的内在动力和精神凭依。山水与人的神会与相交,能够使人暂时忘却人世的羁绊和烦忧,从而独与自然精神相往来,锻造自我的心性。诗中人说自己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而又有多少山水曾被多少人辜负过啊,此中有太多令人丧气或愤怒的例子了——由此也更显现出“不辜负这片山水”的可贵之处。

  “我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而它在二十三年前,/对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的接纳,/在历经多少的寒暑之后,/也终于被证实是对的。”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没有对不起它,也没有对不起自己——没有对不起自己的灵魂。在二十三年前,这片山水曾经接纳了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向他敞开了怀抱——向自己敞开了怀抱。山水里,亦有慈悲。这接纳在多年之后被证实是对的,山水当然是对的,而自己也终于走对了——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

  “这是一种相互的信任/锻造出的祝福,/这是山水与人心互赠的千古。”这是一种相互信任,是一种灵魂间的彼此信赖,是内心的神会。大自然向所有的人敞开了它的怀抱,但辜负它的人亦有很多。好在我终于没有辜负这片山水,山水与人心的相交已经千年了,这互赠与交会既是精神性的相互信赖,也是大自然风光在人的心灵世界上的呈现与投射。

  雾中划桨

  泉子

  在雾中划桨的人,他们并没能撕开浓雾。

  他们一次次把手臂伸出身体之外。

  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

  他们满载着雾,

  他们的身体也是雾做的。

  他们的脸是雾,他们的眼睛是雾,

  他们的心何曾不是白茫茫的。

  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

  他们一次次将白色的枯骨举过头顶,

  又一次次探向水之深处。

  汉家点评:

  《雾中划桨》的语言指向和反射仿佛就是浓雾中的升腾,这升腾是现在进行时,也就是说这雾气持续地弥漫着,从未间断;这雾气遮蔽与掩盖了一切,吞没和涂抹了一切,最终埋葬了一切。如果雾中之人无一例外会被雾气所淹没,那么是否真正永远持续的只是不断扩散和远动着的雾气本身呢?是否雾中之人充其量只是一个符号性的人形背景,几近于虚空?不好说。也许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是雾气,而非南墙——这是吞噬人身和人理的无边无际的浓雾,而非一堵阻碍直接前行的冷酷南墙。

  我认为,这看似不具分量和难以固定的浓雾比那坚固强硬的南墙更具有根本上的毁灭天性和荒诞气质。

  “在雾中划桨的人,他们并没能撕开浓雾。/他们一次次把手臂伸出身体之外。/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他们满载着雾,/他们的身体也是雾做的。”在雾中划桨,可谓难上加难,但谁不是在雾中如此划桨呢?——人人在雾中,这雾从古至今都没有散开过。

  没有人能撕开这浓雾,它虽然缥缈不居,却死硬如铜墙铁壁一般。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生生不息,活着就要继续划下去,继续与浓雾作斗争。他们满载着雾,雾无孔不入并塑造着世上各种各样的形状——所以,就连他们的身体也是雾做的。但他们的灵魂不是雾做的,好在他们还守卫着自己的灵魂,继续在浓雾中划着,冲破着。

  “他们的脸是雾,他们的眼睛是雾,/他们的心何曾不是白茫茫的。”他们的脸是雾,他们的眼睛是雾——他们的皮囊就是由雾组成的。在雾的皮囊里,他们的心是白茫茫的,白茫茫的人世飘零,白茫茫的孤独感,白茫茫的命运无常:无常中的生死徒劳。

  “他们不断地划,不断地划/他们一次次将白色的枯骨举过头顶,/又一次次探向水之深处。”他们不断地划,继续着,继续徒劳着,他们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他们一次次将白色的枯骨举过头顶,这“枯骨”与“划桨”互为一体,“划桨”的工具性特征与“枯骨”的死亡性命运,互为隐喻和引申。

  又一次次探向水之深处,生命在继续着,这令人无可奈何但又不得不继续前进的生命本体在浓雾的笼罩和剿灭中继续向前划着,“徒劳”在此时具有了某种悲壮的历史意味——划桨的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而是古往今来所有不甘于被浓雾所笼罩和压迫的人们都在拼了命地向前划着。

  泉子的这首诗中,隐喻与象征是绝对性的主导力量和语言利器,“雾”被赋予了命运般无常的巨大能量,它控制和碾压着人世的鲜活生命,并以“雾”的本能力量塑造着芸芸众生,将所有形体强行纳入了自身的本质之内。“雾”不止是命运的结果象征,也象征着人类必然的悲剧性的生命过程。一切都在“雾”的雾化中,在荒诞的人世中,每一个划桨之人都在奋力冲破这浓雾的包围和压制,他们徒劳地划着,终归被浓雾所吞没。吞没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至少证明自己的灵魂在某一时刻没有被雾化——他们在反雾化的斗争中确认了个体灵魂的存在性,这“存在性”虽然必将转瞬即逝但至少曾经长着一副铮铮的反骨。

  浓汤之歌

  傅维

   一

  是肋骨养出的恨

  量出了痒,不,是炎症

  亮出了真相,那不忍舍弃的

  ——往事的浓汤,从

  圈套中往下看去的坡道

  将不会给那张阴天的脸

  一粒清脆的耳光

  是往事向未来回放

  是歌一样的浓汤

  像浓汤一样的大哭

  而实际上是干嚎

  堵住了他身体所有的通道

  他绷紧了睾丸

  就象绷紧的电流——他把

  绷紧的漆黑

  终于熬成了浓汤

  事情都是这样,越描越黑

  往事是一盏多余的灯

  倒不如拉下闸

  连通肋骨,把头深深埋下

  ——喝汤

  二

  是浓汤长出的飞翔——瞄准

  乌鸦在折返,乌鸦的

  甜美,被射程之外的另几颗

  浓汤之心获准

  是打击乐搅拌的快乐——而

  不是别的,是该死的眼镜

  长成了胖子——才说出

  通往浓汤的便道

  看得见的桥梁在收费

  看不见的乌鸦在结网,一只结网的乌鸦

  看见另一只,他们克制着

  发抖的幸福并致意:哈罗

  三

  是一只,不,是一群笑咪咪的属虎的乌鸦

  酝酿的风暴,呈现出环型的

  利爪,该抓的抓,不该抓的

  ——也抓,就是它

  一场浓汤的梦,早就是一只

  真实的盘子,就在那儿

  就着几朵残云,几口剩下的席卷

  ——撑着变馊的人生

  就着几个虚处下脚,不会再有

  几声自行车铃声撞上腰间

  以及向往青空的烟圈

  浓汤伴着高飞

  雨滴落进尘土,八月漫卷

  肋骨和恨一起大哭

  汉家点评:

  往事也许会注定成为一锅浓汤——往事不再清澈见底,而是被浓稠的汤汁糊住了底部,就像永远立着的一道南墙或越往下深究,越觉得下面是无底的深渊。傅维的这首诗,将往事比喻成了浓汤,生活的爱与恨、乐与怒都搅拌在了其中,俗话说往事如烟,其实往事也如白骨,也如青草,也如枯木,也如茂林,也如花,也如垃圾或一堆生铁块——本诗则将如上的种种概括为一锅浓汤,其复杂、滞重、难以言明又痛彻骨髓。诗中贯穿的乌鸦,虽然甜美或笑眯眯的,但它委实不祥,它在浓汤中来回穿插或飞行,带来了宿命般的情感事件和酸涩的生活滋味。“肋骨”或许出自于宗教性的隐喻,它与恨相伴,摆明了还是一起情感事件的余震或残渣,这情感性的自我骚乱依然困扰着诗中人的心灵世界,以至于那命运符号般的乌鸦也不过是一个区区过客,最终留下的只是内心的疤痕——只是肋骨和恨的大哭:控诉生活或被生活所控诉。

  “是肋骨养出的恨/量出了痒,不,是炎症/亮出了真相,那不忍舍弃的/——往事的浓汤,从/圈套中往下看去的坡道/将不会给那张阴天的脸/一粒清脆的耳光//是往事向未来回放/是歌一样的浓汤/像浓汤一样的大哭/而实际上是干嚎/堵住了他身体所有的通道”。肋骨养出的恨,事出有因——或许是宗教性的隐喻,女性的类比,根源性的错误,人性暗礁,“爱不可为”的荒谬性。痒、炎症,心灵疾病之喻。往事的浓汤,粘稠——痛苦般的粘稠。大哭与干嚎,堵塞性的,不通,南墙——性别的南墙,情感性的枪眼。

  “是打击乐搅拌的快乐——而/不是别的,是该死的眼镜/长成了胖子——才说出/通往浓汤的便道//看得见的桥梁在收费/看不见的乌鸦在结网,一只结网的乌鸦/看见另一只,他们克制着/发抖的幸福并致意:哈罗”。打击乐的搅拌,打击生活或被生活打击,被击打的脑壳,这痛苦的脑壳。眼睛、胖子、便道,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在很多时候,生活本身不就是如此吗?“哈罗”——爱与恨的起始,故事的起始——噩梦的起始,也是美好与丑陋的起始,总之是一种起始——不可度量的一种起始。

  “就着几朵残云,几口剩下的席卷/——撑着变馊的人生/就着几个虚处下脚,不会再有/几声自行车铃声撞上腰间/以及向往青空的烟圈//浓汤伴着高飞/雨滴落进尘土,八月漫卷/肋骨和恨一起大哭”。就着残云,破败。变馊,生活中的一切似乎都被命运搞糟了——被自己搞糟了。虚处,白忙活了一场。撞上,糊里糊涂就被击中了——被准确地击中了。烟圈,虚空。高飞,预示着一种人生的坠落。尘土,归宿与卑微。肋骨和恨一起大哭,挽歌——浓汤似的挽歌调性,一锅浓汤因为这大哭而变得越来越浓了,所谓的浓度极限似乎还遥遥无期——也许在这个堕落的时代,“无期”就近于永恒了,这可怜的“永恒”——这人间。

  一个男孩的最后一次暴力倾向

  胡锵

  一个手持弹弓的男孩

  总被他的父亲一顿揍

  再不怎么敢把弹弓

  对着有人地方

  一天他过木桥

  看见水里的他

  他拿出弹弓

  水里的他也拿出弹弓

  他来劲了

  水里的他也举起弹弓

  木桥上的他犹豫了

  大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发现

  大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汉家点评:

  孩子向来被认为是纯洁的、天真的和美好的,包括在某些宗教信仰中,也将“孩子”与“童心”视为通向天堂或福祉的大道。但孩子不仅如此,孩子亦是任性的、自私的、不顾也不懂后果的,孩子也是暴力的。孩子的力量虽小,但根蒂上却有着暴力的最初根源,甚至孩子在某些时刻还是残忍的、冷酷的。过度美化孩子,恰恰是成人的幼稚病,而不是孩子的幼稚病。胡锵的这首诗,由孩子的暴力倾向开始,书写了一个孩子的最后一次暴力倾向,宣告了孩子式的暴力生涯的结束,同时他也告别了男孩生涯,等待他的将不再是弹弓式的儿童暴力游戏,而是赤裸裸的成人世界中的弱肉强食和人际争斗里的丛林法则——他会发现,一个更加暴力的世界已经慢慢地扑向了成长后的他——这个不再是男孩的他。

  “一个手持弹弓的男孩/总被他的父亲一顿揍/再不怎么敢把弹弓/对着有人地方/一天他过木桥/看见水里的他/他拿出弹弓/水里的他也拿出弹弓”。因玩弹弓而总被父亲揍,这是对孩子暴力的一种管制和扼杀,但可笑的是,这位父亲是以暴力来管制暴力,以暴力来反对暴力——父亲反对的实际上是父亲的暴力自身。走过木桥的场景,如梦幻场景或真实的呓语。他与水里的他比照——两个自己进行比照,显得这两个自己都如同是虚幻的自己。

  “他来劲了/水里的他也举起弹弓/木桥上的他犹豫了/大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发现/大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他来劲儿了,似乎想对着水中的自己进行一次暴力行动。最后再干一次。但他犹豫了,父亲暴揍他的记忆也许对他起了一些作用,总之他犹豫了。他大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发现自己其实是大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水中的那个他只是自己的投影。他变得清醒了,原来他只有一个自己,只有一个已经成长的自己,这个自己告别了男孩的生涯,那最后一次的暴力行动也已经永远地流产了。而成人总是清醒的,“清醒”是成人的礼物,亦是成人的武器。

  仰望

  余笑忠

  有时,你会手洗自己的衣服

  你晾出来的衣服

  滴着水

  因为有风,水不是滴在固定的地方

  因为有风,我更容易随之波动

  我想象你穿上它们的样子

  有时也会想,你什么都不穿

  那时,你属于水

  你是源头

  而我不能通过暴涨的浊流想象你

  那时,你属于黄昏后的灯光

  我可以躺下和你说话

  而倾盆大雨向我浇灌

  从来如此:大雨从天上来,高过

  我,和你

  汉家点评:

  余笑忠的这首诗,从开首起就充溢着暧昧的情感指向,暗示着爱与想象,暗示着生命里的一些温暖而心碎的瞬间,暗示着无奈与克制——在暗示中,诗歌逐渐露出了真容,它在剥茧般的语言流向里,突显出了比“你和我”更为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命运的力量。生命里不乏情感性的碎片,就在这些碎片的包裹之内曾经不动声色地发生着爱与恨的重击,而这些重击就像是生命里的一道道伤疤,这伤疤也许是一枚枚自我成长的勋章,也许只是一些既丑陋又可怜的感情障碍——在这复杂而多义的情感历程中,只有命运真正主宰着人间的一切,而我们只能仰望着命运,感受着来自于它的神秘力量并被这种力量所驱使和控制——“大雨从天上来”,人和人(千千万万个类似于我和你的人)却只能遗憾地留在了地上。

  “有时,你会手洗自己的衣服/你晾出来的衣服/滴着水/因为有风,水不是滴在固定的地方/因为有风,我更容易随之波动/我想象你穿上它们的样子/有时也会想,你什么都不穿/那时,你属于水/你是源头”。我从你晾出来的衣服上,开始了对于你的想象。衣服滴着水——水,通常水的特征被认为是女性的特征。衣服上滴着的水受到风的摆布,风是一种自然力,我也随之波动,自然而然地融入到了风与水的应和中。通过衣服,我想象着你,你属于水——你的性格属于水的性格——你是源头,你是我想象中的最初的生发之水。

  “而我不能通过暴涨的浊流想象你/那时,你属于黄昏后的灯光/我可以躺下和你说话/而倾盆大雨向我浇灌/从来如此:大雨从天上来,高过/我,和你”。而我不能通过激烈的或带有暴力色彩的浑浊的方式来想象你——我必须克制,必须忍耐,必须压抑着我自己。那时,在黄昏之中,我终于可以躺下和你说话,但倾盆大雨来临了,它向我浇灌着。这大雨从天上来,而我和你却留在了地上——这大雨完全高于我们,就好像命运本身必然高于我们并且远远地强于我们。从来如此的命运——命运从来如此,那千千万万个类似于我和你的人,也从来如此地活着或者毫无意外地默默死去。

  帝国衰亡的前夕

  玉珍

  帝国衰亡的前夕,天空静谧

  建筑屹立着辉煌,孩童在河边嬉戏

  古老的夕阳如回光返照

  帝国并不在时间里,帝国不遵循

  时间的生老病死。在宽大的布列松河岸

  终身守渡者看清了远方的水

  那些前浪后浪都死于时间的波浪

  命运垂首于巨大的消亡

  遥远美洲的帝国,与河岸的三叶草

  一夜衰老,蓝嘴鸟的歌声依旧新鲜

  但新鲜更替着新鲜,它的消弭灿烂而短暂

  一段疲惫的衰亡并不告诉你源头

  像水的失去,正缓缓隐身于泥土

  汉家点评:

  帝国在语言的斑驳中显露了一些身影或隐藏得更深了。玉珍的这首诗以帝国衰亡的前夕作为了语言流向的开始,那衰亡不可避免,就如同死亡本身的不可避免。诗意推动了这首诗的成因,也繁殖了时空光影里的幻想性图景,那“决定性的瞬间”左右了语言节点的诗性发散并为一些特殊的文化暗喻进行了具体的诗意修饰。这帝国大概是所有帝国的统一体,或者它既是唯一的帝国,又是所有的帝国——帝国终将难逃消亡的命运,而且它的历史与体积越庞大,可能越会衰亡得毫无声息。

  “帝国衰亡的前夕,天空静谧/建筑屹立着辉煌,孩童在河边嬉戏/古老的夕阳如回光返照”。帝国衰亡的前夕,时空仿佛静止。死一般的静止。帝国的建筑雄伟而辉煌,孩童们还在无忧无虑地玩耍着,夕阳照耀——这正是帝国将要衰亡的无奈而壮阔的征兆。

  “帝国并不在时间里,帝国不遵循/时间的生老病死。在宽大的布列松河岸/终身守渡者看清了远方的水/那些前浪后浪/都死于时间的波浪,命运垂首于巨大的消亡//遥远美洲的帝国,与河岸的三叶草/一夜衰老,蓝嘴鸟的歌声依旧新鲜”。帝国并不在时间里,仿佛在一种超时空的意识里。“布列松河岸”勾勒着决定性的瞬间,勾勒着严重的瞬间。那些前浪后浪都死于时间的波浪,“前后”来自于时间性的统治,也来自于永恒的消亡。帝国在衰亡中,只有那蓝嘴鸟的歌声依然新鲜:这新鲜的衰亡时刻。

  “但新鲜毁灭着新鲜,它的消弭灿烂而短暂/一段疲惫的衰亡并不告诉你源头/像水的失去,正缓缓隐身于泥土”。就像衰老毁灭着衰老,新鲜也毁灭着新鲜,它们都在灿烂而短暂的时光里烟消云散。一段疲惫的衰亡并不告诉你源头,那源头神秘而无解,像水的失去,也像水的隐身——像水缓缓地隐身于泥土,隐身于最初的源头或最终的尽头。

  清古寺村

  森子

  我们不认识一个人,仍感觉自己拥有整个世界

  我们一无所有,仍要写首诗安慰自己

  我们没打过飞机,飞机仍然会向我们俯冲

  我们什么都不懂,仍然觉得这可能是一首好诗

  我们不是雷洋,也不是清古寺

  在毫无关联的人世间,我们生,我们死

  杨树僵尸横陈沟渠,速生速死择出了因果的枝蔓

  木材加工厂应该有一只向后跑的轮子

  我们迷信过进步,哪里知道退步也不容易

  我们迷信过成就,不清楚失意才是钢筋折叠的诗句

  然而,她已经不叫清古寺

  然而,她还叫着清古寺村

  我们来不及招魂,来不及对招魂人说——风声有些紧了

  我们仍要回家写一首薄情诗。

  汉家点评:

  由清古寺村生发,思绪纷飞之间,自有极端个人化的天地。这天地发于个人,但绝不限于个人世界,而是包含了尖锐的社会意识和对于公众生活的反思。森子的这首诗,自由地进行了诗性联想,从社会公案到人间因果的枝枝蔓蔓,从自我的反省到冥冥中的神秘力量,从对于社会进步的忧思到对于成就本身的根深蒂固的怀疑——他在变化多端的语言流向中,始终指向了两点:一个是社会性的变迁或变动所带来的痛苦和磨难(非自我的磨难),二是弥漫在词语间的社会参与情绪和自我批判意识。他的批判虽然指向了公共生活或意识形态,但在这批判里,他并未将自我剔除,而是将自我也放到了被批判的范围里——这是诚实的,也是必要的——它最重要的作用并不是解决了本诗的合法性问题,而是关乎于一个人的人格底线。

  “我们不认识一个人,仍感觉自己拥有整个世界/我们一无所有,仍要写首诗安慰自己//我们没打过飞机,飞机仍然会向我们俯冲/我们什么都不懂,仍然觉得这可能是一首好诗//我们不是雷洋,也不是清古寺/在毫无关联的人世间,我们生,我们死”。虽然不认识一个人,但感觉整个世界都为我们所有——人类的自大症。我们一无所有,却仍要写诗,仍要表达自己——表达一个在本质上一无所有的自己。飞机的不可避免性——命运的不可避免性。我们其实什么都不懂,但仍然觉得这可能是一首好诗——我们被所谓的好诗搅乱了心肠。我们不是雷洋,不是那个被侮辱和被杀害的无辜之人,也不是清古寺——不是世外之人。我们在人世间活着,生死俱在其中——我们或者生,或者死。

  “杨树僵尸横陈沟渠,速生速死择出了因果的枝蔓/木材加工厂应该有一只向后跑的轮子//我们迷信过进步,哪里知道退步也不容易/我们迷信过成就,不清楚失意才是钢筋折叠的诗句//然而,她已经不叫清古寺/然而,她还叫着清古寺村//我们来不及招魂,来不及对招魂人说——风声有些紧了/我们仍要回家写一首薄情诗。”杨树的僵尸,世态尽现。因果的枝枝蔓蔓,种的什么因,就结什么果——当代的新技术也是一种果报。后退是困难的,人性中的贪婪很难被治愈,欲壑难填,后退几乎是不可能的。钢筋折叠间的诗句,其主题词竟然是失意,是满腹的忧思。她已经不叫清古寺——她还叫着清古寺村,诗意落实到了一个村子里,而非一座古寺里——换了人间。招魂已来不及了,风声又紧了——社会空气的压抑与逼迫。我们仍要回家写一首薄情诗——严厉地说,那真正的“深情厚谊”和“侠肝义胆”在当代已经越来越罕见了,但薄情尚在——好在还有一些或有用或无用的薄情,好在人间并未死寂,尚未堕入一个完全无情的世间——世间尚有一息存在,虽然已是薄情。

  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

  衣米一

  像白球碰红球

  又像白球碰彩球

  你忽然说,摸着乳房

  像摸着月亮

  我们忘记了锋利之物

  比如锤子和镰刀

  他们也这样,王子要娶灰姑娘

  白金汉宫再一次举行

  世纪婚礼

  与上帝握手言和时

  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

  汉家点评:

  是爱让人们活了下去,否则整个世界都不会存在了。爱是唯一的救世主。本诗赞美爱与性,在性欲与宗教的根柢里是不灭的人类爱意。西方的世纪婚礼造就了一场盛大的皇家婚事,而宗教式的结婚仪式则是西方日常化的爱情图景——无论爱被何种方式所表达,爱都值得被歌颂。诗中,“床上”与爱一样,被赋予了神圣的寓意,并理所当然地消解着历史性的邪恶、虚假和令人难以忍受的乏味,此为本诗的最大关节处。

  “像白球碰红球/又像白球碰彩球/你忽然说,摸着乳房/像摸着月亮”。诗歌开篇以白球碰红球,引出了直性之语。白红二色为相异之色,两球碰撞带来了相认和相知,也带来了融合与疼痛。又像白球碰彩球,这两球依然是相异之色,但彩球比红球显然更具有复杂的颜色,这是缤纷相融的炫目之色,它的复杂性即是色彩深度。

  你忽然说摸着乳房就像摸着月亮,乳房以球形呼应了白、红、彩球的物质形态,蕴含着“碰撞”所指向的性暗示。将乳房比作月亮,月亮亦是球状,在形似的一路呼应中,本诗终以“月亮”作为了球状寓意物的收尾——浪漫的收尾,它使得爱从性的主题中脱颖而出,使简单的碰撞升格为源于爱情的人性想象和浪漫的性愉悦。

  “我们忘记了锋利之物/比如锤子和镰刀/他们也这样,王子要娶灰姑娘/白金汉宫再一次举行/世纪婚礼”。爱使人们忘记了锋利之物、忘记了人世的虚无、邪恶和痛苦。“锤子和镰刀”是锋利的象征物,它们具有着历史隐喻性质和批判性指涉。接着,本诗的语言拉扯至西方世界,王子娶灰姑娘的大事件催生出白金汉宫的世纪婚礼,爱情在皇室的层面上被加冕为一次盛大的世俗狂欢。

  “与上帝握手言和时/他们在教堂,我们在床上”。是爱使我们与上帝握手言和,从而使我们放下曾经的痛苦与伤害,也放下了自己的偏见和戾气。言和之际,他们——西方的人们——公开在教堂举行婚礼:这是西方宗教式的救赎与爱的胜利;我们——隐秘性的——在床上:这是由爱主导的肉体欢愉,以及由此发出并进行的对历史苦难遗产与政治现实压制的双重消解。

  衣米一的这首诗以性爱入诗,却能脱出性爱的一般性窠臼,直入生命体验的内部。本诗以西方的宗教式救赎作为了颂扬性爱的语言背景,其真正显现的则是私人化的爱情本能,这本能带领着人们为爱而歌唱,怀抱着在世间为爱受苦的人们。而且可贵的是,诗中以爱作为了消解历史意识形态和社会异化机构的利器——这利器之所以锋利正是因为它怀有着人性的永恒暖意。

  致大海

  雁西

  今夜 我和你在一起

  睡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你的呼吸和语言

  通过青蓝的图式传递

  我长长地凝视你

  你和天地连在一起

  千年的等待和流动

  像是为了时间的永恒

  我看清了你的模样

  你是最美的女神

  海面像一面镜子

  阳光撒在上面

  金光灿灿 分不清彼此

  光明 虚幻变得真实

  藏在夜色深处

  隐去了你美丽的面容

  涨潮的时候

  冲动 激情 奔腾

  你像是舞蹈的女王

  在爱的呼唤中奔泻

  一次次地席卷

  一首首抒情诗的吟唱

  你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也会忘记天在你的头顶

  有时想 温情的你

  一定是泪水的会合

  忧伤的 咸咸的

  沉浸之后的宽容

  所有的苦难和不幸

  在你的眼里算不了什么

  世间的万物

  都在你的心中起起伏伏

  汉家点评:

  大海既是客观存在,也是人类想象中的存在。大海这概念已经远远超越水的物质范围,更具有精神性的指向。本诗名为《致大海》,如写给大海的一封情书,但字里行间显现的却是人世的精神发散和人性的情感起伏。

  “今夜 我和你在一起/睡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你的呼吸和语言/通过青蓝的图式传递/我长长地凝视你/你和天地连在一起//千年的等待和流动/像是为了时间的永恒/我看清了你的模样/你是最美的女神/海面像一面镜子/阳光撒在上面/金光灿灿 分不清彼此光明 虚幻变得真实/藏在夜色深处/隐去了你美丽的面容”。与你一起睡,与大海一起睡,就睡在大海的旁边,就睡在这博大广阔的大海旁边。开首称大海为“你”,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本诗作者所取的视角是一个与大海平等的视角,即对话的视角,而非征服自然或卑躬屈膝的视角。

  我长长地凝视着大海,大海日夜不息地奔涌着,象征着时间的永恒。大海如女神一般的存在,又如巨大的镜面,反照着人世的纷杂。阳光撒在海面上,金光灿灿,仿佛分不清彼此间的光明界限,由此,虚幻也变得真实起来。大海的景象逐渐在夜色中隐去,隐去了大海的美丽面容。

  “涨潮的时候/冲动 激情 奔腾/你像是舞蹈的女王/在爱的呼唤中奔泻/一次次地席卷/一首首抒情诗的吟唱/你会忘记自己的名字/也会忘记天在你的头顶/有时想 温情的你/一定是泪水的会合/忧伤的 咸咸的”。 涨潮的时候,充溢着冲动与激情,大海在奔腾,甚至在呼啸与咆哮。你像是舞蹈的女王,你也在恋爱着,在爱的呼唤中表达着爱情的快乐与痛苦。有时,你像是吟唱着一首首抒情诗,你的狂暴的另一面是极致的温柔。你虽然是由水组成的,但你也会流泪,你的泪水就是你的身体的全部——这全部的盐分与忧伤。

  “沉浸之后的宽容/所有的苦难和不幸/在你的眼里算不了什么/世间的万物/都在你的心中起起伏伏”。你宽容所有的苦难和不幸,因为你是大海,在你的眼里,世间的苦难并无新意——苦难是组成世间的一部分,同样,快乐也是组成世间的一部分——万物运转,都在你的心中起伏,彼此不分,合于真一之境。

  大海在雁西的这首诗中,已经融万物于本体,这本体超越于自然现象和物质之上,成为了具有强烈寓意色彩的万物的灵魂本尊。世间的万物因果,都在大海的波涛声中起伏不平,大海仿佛是人间的一个巨大而精确的象征物,她的情感世界变化多端又高深莫测,你看她忽而在平静的余晖中温柔地低唱着,忽而就悍然发起最新一次的海啸,张开吞噬的大口——世间万物的复杂、多变和诡谲也如大海这般。

  雪

  娜仁琪琪格

  雪向着她生命的内部

  飘下来  漫过每一道起伏的山梁

  腹地  河流  筋骨  轻软的呼吸

  弥合  天与地之间

  是一场雪花的距离  大雪将整个北京城

  描摹进一幅画中  它是静态的

  从钟鼓楼开始  树木  巷道  四合院

  到广厦万千  和那个小女子飘动的长发

  她身后的脚印  迎面行驶过来的635路汽车

  傍晚  她的行走

  使她看到了蝴蝶  一只  两只  千万只

  它们集结的队伍  如此浩大  又是如此轻盈

  雪亮  在霓虹灯的照彻中

  闪着晶莹的翅翼  携带着天边飞来的

  短信  落入雪中  再也分辨不出

  是哪一枚

  那一夜的奶茶  美酒  蒙古人的好歌喉

  把她带到了辽阔的草原  带到了那个

  远离的故乡  忧伤  让她在马头琴的曲调中

  起伏  同族妹妹的体贴入微

  这些母语的暖流  将一个放逐天崖的女子

  迎回家  然后又一次看她走向远方

  汉家点评:

  娜仁琪琪格的这首诗写的是雪、写的是北京城的雪,这雪却将作者带入到故乡,带入到魂牵梦萦的蒙古人的好歌喉里。实笔写来的雪景,托出了精神上的愁闷与隐含的无奈,被放逐的忧伤弥漫其间,雪在最后时刻如同一次对灵魂的洗涤,以故乡的怀抱再一次温暖着愁绪满怀的离乡游子。

  “雪向着她生命的内部/飘下来 漫过每一道起伏的山梁/腹地 河流 筋骨 轻软的呼吸//弥合 天与地之间/是一场雪花的距离 大雪将整个北京城/描摹进一幅画中 它是静态的/从钟鼓楼开始 树木 巷道 四合院/到广厦万千 和那个小女子飘动的长发/她身后的脚印 迎面行驶过来的635路汽车”。雪是生命内部的精灵,仿佛知悉她所有的情感秘密。雪在山梁、腹地和河流间的轻软的呼吸,弥合着天地之间的伤痛或呈现出清洁静美的雪中画卷。这是北京城的雪,钟鼓楼、四合院、635路汽车都是雪中的北京景物,这些异乡的风景在无形中为此后的怀乡之思埋下了伏笔。

  “傍晚 她的行走/使她看到了蝴蝶 一只 两只 千万只/它们集结的队伍 如此浩大 又是如此轻盈/雪亮 在霓虹灯的照彻中/闪着晶莹的翅翼 携带着天边飞来的/短信 落入雪中 再也分辨不出/是哪一枚”。她的行走使她看到了蝴蝶,这蝴蝶不是一只而是千万只,这雪片一样的蝴蝶队伍,这蝴蝶一样的雪片军团,如梦幻一般。它们在霓虹灯的照耀下,携带着上天的消息与人间的情感密码,悄然隐入地上的雪花中,再也不见。大地洁白,只有大地的洁白。

  “那一夜的奶茶 美酒 蒙古人的好歌喉/把她带到了辽阔的草原 带到了那个/远离的故乡 忧伤 让她在马头琴的曲调中/起伏 同族妹妹的体贴入微/这些母语的暖流 将一个放逐天崖的女子/迎回家 然后又一次看她走向远方”。这雪景将她带入了那一夜,那一夜的奶茶、美酒和蒙古人的好歌喉如在眼前,这回忆不可遏制,一路将她带到辽阔的草原,带到那个远离的故乡。

  马头琴的曲调令她感到了忧伤,幸好同族妹妹的体贴和母语的暖流,将她这个被放逐天崖的女子迎回了家。故乡向她展开温暖的怀抱,但遗憾的是,在怀抱过后,她将再一次远走他乡,离乡人的忧伤将继续伴随着她,而故乡的温暖也将继续温暖着她——这离乡的愁绪与故乡的暖意对她的内心而言,陡然生出一种精神上的张力和自相矛盾的感性挣扎。在词语递进与情感铺排下,这柔软的乡愁和坚硬的现实形成根本上的内在对峙与相互消解,本诗的筋节处正在于此。

  悲伤之心

  李建春

  悲伤之心的四角形在汤逊湖的湖面跳荡。

  时而这边长,时而那角短,或折拢、抱肩,

  凌波微步动摇不定。

  恻隐,羞恶,辞让,是非,

  我在这世间什么也不缺少。

  满足的网撒向国土罗纲捏在手里,让我与万物

  联为一体;或许心眼太大了覆住什么漏掉什么,

  而归无所得,这是应该的。

  我希望让源头开口,却不得不流向缺陷,

  在爱与死之间。

  我充塞,但力量不够,失语的沙漠漫延。

  走到哪里都像是有气派的,一整套马车的礼物:

  播种、灌溉、培植、等待,需要长成防护林

  才有露珠在根部聚集,汇成洪流。

  但对手简单而直接,无情地收割一代人。

  我的思路跳到哪里哪里点亮,一转身又陷入黑暗。

  这是慎独之时:我看见远去的慈父,亲切;

  目送吾姐已靠近安详的地域:

  好吧,就让她在家里,这是亲人的宗教;

  就让她长大的儿子给她作最后的安排。

  这少年,身体像幼树,已开始吐荫:今年夏天

  做导游赚回第一笔钱,结了医院的账单;

  他坚定的胳膊搀稳弱不禁风的娘穿过走廊,

  当大事。

  汉家点评:

  悲伤发于心,那心的映照又发于何方?熙熙攘攘,众生共渡,此间的人生苦难和离落哀伤笼罩着每一个尘世之人,无一人可以逃遁。从这点来看,悲伤之心的映照处已是满盈的人世大千和大千人世。只是在这满盈的终极,亦是一个“空”字当头。

  李建春的《悲伤之心》,写的是亘古不变的人世之苦,但他的悲伤调子在抽象的发端和指涉后,终能落到了人生实地,并不乏平凡人物在悲伤中的志气,这一腔志气是本诗最为有力的骨节之处。

  “悲伤之心的四角形在汤逊湖的湖面跳荡。/时而这边长,时而那角短,或折拢、抱肩,/凌波微步动摇不定。/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我在这世间什么也不缺少。/满足的网撒向国土罗纲捏在手里,让我与万物/联为一体;或许心眼太大了覆住什么漏掉什么,/而归无所得,这是应该的。”。悲伤之心具有四角形,每个角都是尖锐的。在湖面跳荡,不安与生发。时而这边、时而那角,悲伤总在动摇和变化,具有着激荡的属性。

  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对自我所进行的不停的质问。我的不缺少,是人在世上感受的完满性。满足的网撒向国土,国一个人的国。罗纲捏在手里,一网难逃。不仅是我,更是每个人都与万物联为一体,同体生情。正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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