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当下”指南(下)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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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标题:“活在当下”指南(下)

  心智锻炼

  看看你能否在接下来的60秒停止思考。你可以关注你的呼吸,或是倾听鸟鸣,但别让你的注意力被思绪带走,不要有任何思绪,哪怕只是一瞬间。放下这本书,现在就试试吧。

  你可能完全被思绪带跑了,却以为自己成功停止了思考。刚开始专念训练的人常常会认为他们可以专注在一件事物上好几分钟,比如呼吸,却在几天或几周的密集练习之后,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没几秒钟就会分散。这是进步。你需要达到一定程度的专注,才能察觉到你有多么容易分心。即使有人威胁你,要你停止思考一分钟,否则就要了你的命,你可能都没办法做到。

  这揭示了一个有关人类心智的令人惊叹的事实。人们有着卓越的理解力和创造力,可以忍受几乎所有的折磨,却没有能力停止脑中的自言自语,无论情况多么紧急。人们甚至没有能力去识别意识里升起的每个念头,而不是被几秒钟后的下一个念头带跑。如果没有经过大量的专念训练,想要在一分钟内保持清晰的觉知,是不可能的。

  大多数人把一生都浪费在了思考中。问题在于:应该怎么看待这个事实呢?在西方,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的回答都是,“不怎么看”;而在东方,有人很早就看穿,被思想干扰就是人类受苦的根源。

  从心智锻炼的角度来看,迷失在任何一种思考里,无论是快乐还是不快乐的,都等同于处在睡梦中。在这种状态下,你不知道此刻真正发生的是什么。这可以说是一种精神疾病。思考本身并不是问题,但把自己等同于思考,就是问题了。把自己认为是创造思想的思考者,也就是未能意识到,此时自己的思考只是意识里转瞬即逝的表象,这个幻觉就是人类几乎所有冲突和不快的根源。不管你现在想的是集合论,还是癌症研究,如果你正在思考,却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你就混淆了“你是谁”和“你在做什么”这两个问题。

  专念训练是帮助你停止被思考裹挟的一种方法。一开始,你可能不太理解这种注意力的转移会带来多么大的变化。你会花大量的时间试图专注于当下,或是想象你正在专注于当下,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或是其他事物上,却在几分钟,顶多几小时后就以失败告终。取得进步的第一个标志是,你开始意识到自己其实多么容易分心。但如果你持续练习,你将尝到真正专注的滋味,并开始看穿思想只是意识荒原里升起的表象。

  就算与安定的专念状态差得很远,你也可以发现,自我感,即感觉思想背后有一个思考者,经验之中有一个体验者,是一种幻觉。被人们称为“我”的感觉,只是思考的产物 。小我,就是思考着却不知自己正在思考时的感受。

  你也许会想:

  哈里斯(本书作者)到底在说什么呢?我知道我在思考。我此刻正在思考。有什么大不了的吗?我在思考,而且我知道。它怎么会是个问题呢?我怎么就混淆了呢?我可以思考任何我想要思考的东西。你看,我立刻就可以在脑中想象出埃菲尔铁塔。它已经出现了。这就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那么,凭什么说我不是这些想法背后的思考者呢?

  如果你正在思考,却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你就混淆了“你是谁”和“你在做什么”这两个问题。

  If you are thinking without knowing you are thinking, you are confused about who and what you are.

  这就是自我打的一个死结。抽象地理解想法在不断升起,或知道自己此刻正在思考,是不够的,因为这样的知识本身也需要思想作为中介,而这些思想的产生并没有被察觉。正是人们对这些思想的认同,即没有认识到它们只是自发地出现在意识里,才产生了“我”的感觉。一个人必须足够专注,才可能在接二连三的想法间隙,在下一个念头产生之前,瞥见意识的真相:意识并非自我。一旦明白了这一点,你就可以理解,思考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意识表现。

  你意识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你对这个世界有意识,对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自己的身体有意识,还会想象你对身体内的自我有意识。绝大多数人都感觉自己不只是一具躯体。他们似乎游走于身体之内,感觉自己是一个内在主体,可以把身体当成某种客体来使用。然而,这个印象是可以被破除的幻觉。

  意识的无我性体现在每一个当下,但它依然很难被发现。这并不矛盾。许多事情显而易见,却需要大量的训练和技巧才能被观察到。想想视觉上的盲点:视觉神经穿过每只眼睛的视网膜,在我们的视域内创造出一个小小的盲区。很多人在童年时期就已经直观地体验过这不完美的人体构造:在纸上画一个小圈,闭上一只眼,然后移动这张纸,直到圈在另一只眼前消失。毫无疑问,从古至今,大多数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视觉存在盲点,而知道的人在几十年的生命中也不曾注意它。然而,盲点一直存在,它就漂浮于每个人经验的表面。

  自我的缺席,也在经验的表面却受人忽视。如同视觉盲点一样,证据并非远在天边,也没有被深深掩藏。相反,正是因为它离人们太近了,才难以察觉。对大多数人来说,要体验到意识的无我性,需要大量训练。然而,每个人都可以注意到,在他之中、觉察他在当下经验的意识,和自我感是不一样的。当你感受意识时,你不会感受到一个“我”。所谓的“我”,本身只是在意识的众多内容中浮现出来的一种感觉。 意识先于“我”存在,是它的旁观者,也因此可以从“我”中解脱出来。

  围绕自我感的研究

  许多科学家用“自我”这个词来代指人们内在生活的总和。我参加过研究自我的学术会议,阅读过大量相关书籍,却没有看见任何人提到被人们称为“我”的感觉。自我这个幻象虽然是可信的,却也是诸多痛苦和迷惑的来源。

  我们必须区分自我和与之相关的各种心智状态,如自我认知、意志力、记忆、身体感觉。要了解这其中的差异,可以试想一下:一个人患上了逆行性健忘症,完全忘了他的过去。如果问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可能会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这显然是夸张的说法,因为他肯定记得一两件事,比如,他至少还会说话才能这样回答。但我们没理由认为他误用了“我”这个人称代词。他的“我”似乎在他丢掉记忆之后,仍然存在,就像他的身体依旧完好无损。如果问他:“你的身体在哪里呢?”他很可能会回答:“在这里。这就是了。”如果进一步问他:“那你在哪里呢?你的自我又在哪里呢?”他很可能会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也在这里啊。我只是不知道我是谁。”这个对话听上去很奇怪,但这位主人公无疑有和你一样的自我感。他丢掉的只是记忆。而他作为经验的主体依然存在,且会对失忆感到担忧。

  显然,作为一个人,他不再是他自己了。他不再记得自己亲朋好友的名字和面孔,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食物。他心底的恐惧和职业目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可以说,他甚至很难被视为一个人,但他却仍然有一个自我,而这个自我正在为与过去和未来都失去联结而受苦。

  你也可以想想“出体经验”。离开自己身体的感觉,是神秘学文本里屡见不鲜的主题,在很多文化中也都有记录。它通常和癫痫、偏头痛、睡眠瘫痪症,以及我将在第5章中提到的“濒死体验”有关。据估算,有过出体经验的人在世界总人口中可能高达10%。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会感觉自己离开了他的身体,通常他会看见自己的整个身体,仿佛视角在头颅之外。产生这一现象的似乎是大脑中的颞顶叶交界处,而这个区域负责的是感官整合以及身体表征。一个人的意识是否真的可以脱离身体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它看上去可以。而这个事实在自我和其他使人之为人的属性之间又划出了一条界线。 在“身体之外”能体验到“自我”,是有可能的。

  自我,作为认知、感受、情绪和行为中隐藏的焦点,在意识的内容发生巨大转变时,依然可以保持稳定,除非自我感消失。这点很容易理解,毕竟所有的意识内容似乎都指向了“自我”:它们指向的并不是身体或头脑本身,而是一个视角,从这个视角看,身体和心智似乎每时每刻都是“我的”。

  由此可知,大多数关于“自我”的科学研究都太宽泛了。如果自我就是“我是经验主体”的感觉,它就不应该被等同于更大范围的经验。为了了解自我,许多科学家都跑去研究空间识别、自主行动、身体掌控感以及情景记忆。尽管这些现象极大地影响了人们每时每刻的经验,但它们并不是构成“我”这一感觉所不可或缺的关键。

  身体掌控感与主观能动性

  让我们先来看看“身体掌控感”。它必然完全或至少部分产生于不同感官信息流的融合:我们能感觉到自己四肢在空间里的位置,能在可视范围内看见它们,并且,我们碰到物体的触感和我们看见自己皮肤跟这个物体接触的观感通常是同时发生的。类似的同步性在我们做出每一个有意识的动作时都会发生。毫无疑问,身体掌控感是个体生存和社交的关键。这种感知若丧失或者扭曲,都会让人彻底迷失方向,但是让谁迷失方向呢?当我躺在手术台上,感觉到静脉镇静剂开始起作用,随后发现我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四肢在空间里的位置,甚至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时,到底是谁被剥夺了这些感官输入呢?是我,那个(几乎)一直存在的经验主体。尽管作为经验主体,我体验到自己的感觉被剥夺,但很显然,没有任何一个被剥夺的感觉是自我的一部分,它顶多是广义上我的人格的一部分。

  神经科学研究中的一些发现,进一步区分了身体掌控感和自我感。比如,一个人可以失去拥有肢体的感觉,这被称为假肢妄想症。相反,一个人也可能把别人的肢体甚至无生命的物体当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想想著名的“橡胶手错觉”:

  10个被试坐下来,左手都放在一个小桌子上。被试手臂的旁边竖着一块隔板,因此看不见自己的手。此外,一个真人大小的左手橡胶模型被放在被试的面前。在被试紧紧盯着这个人造手时,研究者用两把小刷子碰触橡胶手和被隔起来的真手,尽可能让两把刷的移动同步……被试产生了一种幻觉,他们的触觉似乎并非来自那支隐藏的刷子,而是他们所见的刷子,仿佛那只橡胶手有触觉一般。

  令人吃惊的是,借助于头盔显示器,这种错觉可以遍及全身,产生出一种“身体调换”的体验。人们很早就发现,在空间中定位身体部位时,视觉作用先于本体感觉,即对于身体位置的感知,而身体调换错觉则进一步说明,视觉可能完全决定了自我的坐标。

  然而,这些现象最重要的启示在于,即使一个人与他的身体断连,误把他人身体的部分(或全部)乃至无生命物体当作自己的身体,他的自我仍完好无损。本体感觉实验无法解答关于自我感的任何问题。同理,某些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把人格的具体面向跟自我混为一谈,但无论他们研究得有多深入,也无助于揭开自我感的神秘面纱。主观能动性跟身体掌控感一样,在人们对世界的体验中不可或缺,但它也同样无法揭示人们所指的“我”到底是什么。比如,一个人可以区分他自己的身体运动和别人的身体运动,这完全不需要自我感,只需要他能够区分两个身体,就像区分两个物体一样。同样,他也可能分辨不出,他可能误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他人做的,或把他人的行动认为是出于自己,却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感觉他是他自己。

  似乎许多人都相信,沿着主观能动性,就可以勾勒出自我的轮廓,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想想精神分裂症患者。虽然他们因为思想入侵、被控制妄想(14)、幻听等症状而遭受着非正常精神现象的困扰,但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作为自我而存在的感觉有所改变或丧失。一个人可能无法分辨意识的内容是由自己还是由外界产生的,从而把自己的内在想象当成感官讯息,然而在此过程中,他的自我感却仍恒定如常。

  自我识别

  想象一下:你从沉睡中醒来,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间陌生的、没有窗户的房间。你在哪里呢?你毫无头绪。然而,房间里有一面镜子。你凝视着它。你看见了什么呢?你的前额被涂上了一个红点,但由于某些原因,你并没有注意到它。事实上,你很快对自己的镜像失去了兴趣,开始寻找有什么吃的。毕竟,你只是一只大猩猩,根本不关注自己的外貌。

  在关于自我的研究中,你会发现很多都提到了这样一个事实:一些生物会关注自己在镜子中的倒影,像一个18世纪等待约会的淑女一样。(15)而另一些生物的反应则像是看见了同类。这类镜像测验已经成为灵长类动物和儿童发展理论的基础,实验者把镜子这一实验室里最简单的设备变成了自我的虚拟探测器,因为只有在镜子前表现出自恋行为,才会被认为是有“自我识别”,甚至是“有意识”的(在此人们很不幸地误用了“意识”这个词)。尽管镜像自我认知和对人称代词“我”的使用在人类个体的发展中近乎同时出现,都是在15~24个月大时,但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自我认知和自我感是截然不同的心智状态,因此,它们在头脑中所处的层级也不同。

  自我识别取决于环境。有些神经受损的患者无法再在镜子中认出自己,却能够在照片中找出自己。没有证据表明,这些患者丢掉了自我,或是失去了对自我的认知。那么,自我识别和自我感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呢?尽管“自我”这个词常被用来表示一些自我识别的现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之间有任何深层联系。例如,一个在任何环境下都认不出自己脸的人,也很可能拥有完好无损的自我感,就像你的自我感并不会因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而发生改变。认不出脸的经验,哪怕这张脸是自己的,也不等于自我感被剥夺。

  心智理论

  我们用心智所做的事情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理解他人的心智状态。这一能力有很多种称呼:“心智理论”“心智化”“心智直观”“读心术”“意向立场”等。识别和解读他人心理活动的能力,是正常的认知能力和社会性发展的关键,而如果这种能力受损,就会造成多种精神疾病,包括孤独症。那么,对他人有意识和对自己有意识之间有什么联系呢?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认为,这两者肯定有着很深的关联。若真如此,那么有关心智理论(Theory of Mind,TOM)的研究自然会有助于解释自我的结构。然而,许多研究者常用的心智理论模型无法做到这一点。思考以下这段话,它是用来在实验中激发被试的心智理论程序的:

  一个刚刚抢劫完商店的强盗正在逃离现场。当他往家里跑时,一个巡警看见他的手套掉了。巡警并不知道他是强盗,只是想告诉他手套掉了。巡警对他喊道:“喂,你!站住!”这个强盗转过身来,看到警察,便放弃逃跑了。他双手举过头顶,承认自己确实抢劫了商店。

  请问:为什么这个抢劫犯会这样做?

  答案很明显,只有小孩和孤独症患者会答不出来。如果你无法站在强盗的角度思考,那么你就不可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如此反应。这一类的实验刺激,正是心智理论研究的核心,但这些实验和“我们认为他人拥有心智”这一最基本的认识,几乎毫无关系。尽管我们可以运用推理能力,得知他人也拥有复杂的心理状态,而心智理论这个说法也抓住了这一点,但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做出了一个更基本的推断,或许是独立的推断:我们认为其他人对我们是(或可以是)有意识的。要解释这个强盗的行为,我们的认知水平不能仅停留在知道一个人出现在了另一个人的知觉里。可以被另一个人看见或听见的感觉,还远不足以让我们理解另一个人的信念和欲望。后者出于一种更加原始的判断力,这种判断力似乎是心智理论的根基。它或许与自我感有着深层次的关联。

  法国哲学家让-保罗·萨特认为,我们与他人的相遇是形塑自我的主要环境。在他的描述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永恒地处在偷窥者的位置,在凝视自己的欲望对象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一次又一次,当我们认识到自己在他人的世界里只是客体时,我们那安全而避世的纯粹主体性就被戳破了。

  我认为萨特说到点子上了。“另一个生物意识到我的存在”这一原始反应,似乎正是心智理论与自我感产生关联的地方。如果你对此有所怀疑,我建议你试试这个练习:

  心智锻炼

  去一个公共场所,随便选一个人,盯着他的脸看,直到他也看向你。为了让这个练习不像是在无意义地挑衅他人,你可以仔细观察当你们开始四目相对时你内心活动的变化。是什么样的感受迫使你立刻看向其他地方或者开始讲话呢?

  在这一情景中,心智理论的“自我分裂”性质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因为如果你不相信他人拥有知觉,你根本就不会有被看的感觉。你可以感受到其中的差别,被看和没有被看感觉上就是不一样,而我相信这种差别可以被描述为“自我感的放大”。无可否认,自我意识和这一更基础的心智理论形式是紧密相关的。(16)对此,神经科学家拉玛钱德朗(V. S. Ramachandran)表示: “当你用‘自我意识’之类的词时,你实际是在说,你意识到他人对你也有意识。而这种误用或许并非偶然。”

  心智启示

  想想你看电影时发生了什么吧!

  要了解基础心智理论和当今科研文献中心智理论的区别,想想你看电影时发生了什么吧!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看着人们在屏幕上互动,这可以说是某种社交际遇了。但在这个际遇里,作为参与者的你却是被完全抹除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在大多数人眼里电视和电影如此具有吸引力。在人们看向屏幕的瞬间,他们就处在了人类基因从未预见的社会环境里:他们可以看到其他人的动作以及细微的面部表情,甚至可以跟其他人进行眼神交流,却不会有一丁点儿被观察的风险。电影和电视魔术般地转变了面对面交流的初始设定。过去,人们必须受制于痛苦的社交学习中,而如今,他们可以全然投身于对他人行为的观察中。这是一种超然的偷窥癖。虽然对于观影体验还存在许多其他的解读,但有一点很明确:它将基础心智理论与标准心智理论完全区分开来,因为毫无疑问,人们都相信屏幕上的演员拥有心智活动。人们根据标准心智理论的要求来做出各种判断,但这无助于建立自我感。我们很难找到比坐在黑暗中看电影更少体现自我意识的情景,然而在观影过程中,我们又无时无刻不在揣摩他人的信念、动机和欲望。

  拉玛钱德朗和其他科学家都注意到,镜像神经元的发现为一个观点提供了支持,那就是:自我和他人的感觉可能产生于同样的脑神经回路。一些人相信,镜像神经元对于同理心至关重要,甚至可能催生了手语和口语。目前确切的是,当一个人用手去实施指向物体的行为,如抓取、操控,以及当一个人用嘴进行交流或进食的时候,他脑内的某些神经元会增加放电频率。而当一个人看见他人做出同样的动作时,这些神经元也会放电,只是频率稍低一些。基于猴子的研究显示,行为背后的动机,比如拿起一个苹果是为了吃它,还是仅为了移动它,而不单是动作本身,也被编码进了这些神经元。在这些实验里,当一只猴子看到其他猴子做出有目的的行为时,它头脑里的反应就跟它自己在做这个动作时的反应一样。针对人类大脑的神经成像实验也得到了类似的结果。

  一些科学家认为,镜像神经元为人类在婴幼儿时期发展出模仿、社交能力以及此后理解他人心智的能力提供了生理基础。所以很有可能,症状越严重的孤独症儿童,其镜像神经元的活动越少。众所周知,孤独症患者很可能缺少对他人心理活动的洞察力。相反,一项纵向研究显示,在8周的专念训练中,参与者的同理心有了显著提高,而他们大脑中包含镜像神经元的区域的活跃度也显著增强。尽管这类发现非常有趣,但对于镜像神经元的重要性,学界仍然存在争议。别忘了,虽然猴子的大脑里也有镜像神经元,但它们却没有语言和心智理论,也几乎没有显示出同理心。

  心智启示

  为什么一个人必须活在与自己的关系里,而非仅仅作为自己而活呢?为什么主体的“我”和客体的“我”总是难舍难分呢?

  或许,对他人的心智有所觉察,是察觉自己心智的必要条件。当然,这并不是说,当人们独处时,“我”的感觉就会消失。如果人们对自我的认知和对他人的认知确实是密不可分的,那么对他人的意识应该在个体生命早期就被内化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种描述我们主体性结构的方式似乎有些道理。所有的家长都见过小孩通过自言自语来发挥他们日渐增长的言语能力。这些独白贯穿着人的一生,仿佛真的是某种对话。这种交谈既奇怪又多余。为什么一个人必须活在与自己的关系里,而非仅仅作为自己而活呢?为什么主体的“我”和客体的“我”总是难舍难分呢?

  想象一下,你找不到你的太阳镜了。你把整个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才看见,它就躺在桌上,你昨天把它放那儿了。你立刻想“在这儿啊”,然后走过去拿它。然而,你是在对谁说这个想法呢?你甚至可能大声喊出来:“在这儿啊!”可是谁又需要这样被告知呢?你已经看见太阳镜了。在你翻箱倒柜找眼镜这件事里,还有其他人吗?

  再想象一下,你在一个公共场所,碰巧发现一位陌生人正在找他的太阳镜。跟你一样,他忽然大喊“在这儿啊”,然后从桌子上抓起了太阳镜。通常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会有一丝尴尬,但如果他只说了这句话,倒也不足为奇,旁观者也不会感到慌张。然而,如果这个人继续对自己大声说:“你个笨蛋,不然还会在哪?你都在这个楼里找了10分钟了。现在我和朱莉的午餐要迟到了,她每次可都是准时赴约的!”不用这个人再多说什么,大家就可以确信他有点问题了。然而,他和一般人并没有区别,他说的与一般人会在自己脑子里偷偷想的并没有本质差异。

  至此,你已经了解到,自我感在逻辑和经验上都和心智的其他特征截然不同,却总是被混为一谈。因此,为了从大脑层面来理解自我感,我们需要研究那些已经不再体验到它的人。接下来,你会看到,心智锻炼非常适合用来做这种研究。

  穿透幻象

  从神经科学的角度来说,“我拥有一个稳定的、统一的自我”的感觉一定是个幻象,因为它建立于一些进程之上,而进程的本质就是变化的、多种多样的。大脑中没有任何区域是灵魂的居所。所有让人之为人的东西,如情感生活、语言能力、产生复杂行为的冲动,以及压抑不文明冲动的能力等,都广泛分布在整个大脑皮层和诸多下皮层区域中。整个大脑都参与了自我的形塑。所以,无须任何实验室的数据,你也可以知道自我绝不是它显示的样子。

  个体作为一个统一主体的感觉,是一个幻象。这个幻象是由多个不同层次的进程和结构产生的,而个体对此毫无觉察,也无法有意识地掌控它们。更重要的是,很多进程都可以被单独打乱,从而产生一些缺陷。要不是这些缺陷很容易验证,我们很难相信它们真的会发生。比如,有的人拥有绝佳视力,却无法看到物体的运动。有的人则可以看见物体及其运动,却无法在空间里定位它们。心智如何依存于大脑,它的能力又如何受到干扰,都是完全反常识的。在此,与科学的其他领域一样,事物的表面往往让人远离真相。

  人们可以在常规意义上的自我不存在的情况下体验到意识,就像马背上没有骑手。这个论点能够得到神经科学的有力支持。不管大脑是因为什么而错误地相信有一个思想者住在其中,它自然能够不再误信。而当它一旦停止误信,人们的内在生活就会更加忠于事实。

  人们可以在常规意义上的自我不存在的情况下体验到意识,就像马背上没有骑手。

  We can experience consciousness without a conventional sense of self—that there is no rider on the horse—…

  怎样才能知道常规意义上的自我是一个幻象呢?很简单,当你凑近看时,它就消失了。如同其他幻象一样,你以为那里有什么东西,走近,却发现什么都没有。经不起检验的,不会是真相。

  有个关于错把打结的绳子当作蛇的寓言可以帮助你理解上一段话。想象你发现屋子的角落里有一条蛇,恐惧感立刻在你意识中升起。然后,你注意到它并没有在动。走近了看,你发现它好像没有脑袋。突然,你看到绳子上缠绕的纤维,才知道自己错把它当成了蛇皮上的纹路。你再走近一点,确认它只是一根绳子。怀疑论者可能会问:“你怎么知道绳子是真的,而蛇是假的呢?”这个问题看似合理,不过它的合理性仅限于从未近距离看过一条“蛇”消失的人。鉴于人们总是把绳子错看成蛇,而非把蛇错当为绳子,这样的怀疑在经验层面上也是站不住脚的。

  在图3-1中,你也会看见类似的幻象。看上去,这张图中间有一个白色的正方形,但细看后你会发现,它是由4个3/4的圆形构成的。正方形是由你的视觉系统创造出来的,它自我欺骗似的补齐了4条边。你是否能知道这些黑色的图案比白色的正方形更加真实呢?能的,因为当你尝试找出正方形的时候,它就不可能继续存在了,它的边消失了。只消多一点的检视,你就可以看到,它的形状只是猜测的结果。只要你凑得足够近,整个幻象都会消失。但如果一个怀疑论者非要说,这个白色的正方形和黑色的3/4圆形一样真实,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劝他看得再仔细一些。这不是一件以第三人称视角能辩明的事,它需要一个人亲自更近距离地观察他自身的经验。

  

  图3-1 视觉错觉图

  在下一章中你将看到,通过同样的方法,你可以让自我的幻象被检视、被消解。

  

  痛苦的本质是失控的注意力

  心理学家和神经科学家现已公认,人类的大脑常常走神,陷入所谓的“独立于刺激的思维”(stimulus-independent thought)中。在实验室外研究这种心理现象的主要方法是经验抽样法,即通过智能手机或是其他设备,在一天随机、多次询问被试正在做什么,有什么感觉。一项研究发现,当被试被问到他们是否在走神的时候,有46.9%的被试表示自己完全迷失在思绪里。任何有专念训练经验的人都知道,实际的数字肯定更高,尤其是当我们把所有的思考都算在内,看上去和眼前事务有关的想法其实也构成了不必要的分心。尽管自我报告不甚准确,但这项研究还是发现,当人们在走神的时候,就算他们在想的都是快乐的事,也会持续感到不太开心。研究者得出的结论是: “人类的大脑是走神的大脑,而走神的大脑是不快乐的大脑。”每个有过心智锻炼经验的人,都会认同这一点。

  人类的大脑是走神的大脑,而走神的大脑是不快乐的大脑。

  A human mind is a wandering mind, and a wandering mind is an unhappy mind.

  走神与大脑中线区域,尤其是内侧前额叶皮层和内侧顶叶皮层的活动相关(图4-1)。这些区域常常被叫作“默认模式”或“静息状态”网络,因为它们在人们打发时间或等人的时候最为活跃。在神经成像实验里,当人们集中注意力完成一项任务的时候,默认模式网络的活动就会降低。

  

  图4-1 默认模式网络

  默认模式网络也和“自我呈现”的能力有关。比如,如果一个人相信自己的个子很高,那么“高”这个词相比于“矮”这个词,就会在他大脑中线区域引起更强的信号。类似地,相比于评价他人,默认模式网络在人们对自己做出评价时更加活跃。当人们从第一人称视角(而非第三人称视角)来评价一件事物时,默认模式网络也会更加活跃。曾经有一项研究比较了东西方人在自我呈现之间的差异,发现用个人形容词来形容自己的时候,两组被试的大脑中线活动都更加活跃,而有些国家的被试在他们母亲受到评价时也有同样的反应。研究者认为这是因为这些被试的“自我”中蕴含着集体主义观念。

  一般来说,把注意力放在外部会减弱大脑中线的活跃度,而观察自身则会增强它。这些实验结果相互印证,或许可以用于解释“工作到废寝忘食”的体验。专念训练同样也会减少默认模式网络的活动,这个效果在富有经验的训练者中最为明显,而且不仅限于训练时。尽管现在就从这些研究中得出确定的结论还为时尚早,但它们至少暗示了,迷失在思绪里的体验和自我感之间有着某种生理上的联系,同时也暗示了,存在某种机制使专念训练作用于二者。

  长期的专念训练同样可以为大脑带来一系列结构性改变。专念训练者通常会有更大的胼胝体和左右海马。专念训练也会让灰质变厚,让大脑皮层沟壑变深。在年龄更大的专念训练者中,这些变化会更加显著,这说明专念训练可以预防因衰老而产生的灰质体积减小。这些解剖学发现背后的认知、情绪和行为意义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不难想象,这些发现或许能够解释专念训练者所描述的经验及其心理上的变化从何而来。

  有超过一万小时练习经验的专念训练者对痛感的反应和新手很不一样。他们对疼痛剧烈程度的判断跟普通人相同,只是并不会感觉那么难受。在预期到某种痛苦时,他们头脑中与焦虑相关的区域也没有那么活跃,而当痛苦的刺激发生后,他们也会更快地适应它。其他研究也发现,专念有助于减少负面刺激的强度和不愉快的感觉。

  研究者早已知道,压力,尤其是生命早期的压力,会改变大脑的结构。例如,基于动物和人类的研究都显示,年幼时的压力会让杏仁核变大。一项研究发现,8周的专念训练使被试右侧杏仁核的体积减小,而这一变化又与被试主观体验到的压力降低有关。另一项研究发现,与一群有经验的专念训练者一起进行一整天的专念练习,会让被试体内引发炎症的几种基因的表现变弱,而这又与被试回应社会压力的能力提高相关(17)。连续5周每天仅仅练习5分钟专念训练,就可以增强前额叶皮层的左侧基底活动,这类区域的活动与积极情绪有关。

  回顾心理学研究,我们会发现,专念训练尤其有益身心健康:它能增强免疫功能、改善血压和皮质醇水平;它能减少焦虑、抑郁、神经过敏以及其他负面情绪反应;它还能够促成更强的行为控制力,在治疗成瘾和饮食障碍上效果显著。研究还进一步发现,专念训练能增强主观幸福感,以及个体准确判断他人情绪的能力与面临苦难时的积极情感。

  针对各种不同心智锻炼方式的科学研究才刚刚展开,但已经有数百项研究显示,专念训练对人们大有裨益。从第一人称视角来看,这些发现并不意外。毕竟,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绑架,和自由、不加判断、有觉知地活在当下,可谓天壤之别。要完成这个转变,就要打断胡思乱想和被动反应的过程,正是这些过程让我们对自己和他人都充满敌意。毫无疑问,许多机制都参与其中,包括对注意力和行为的控制、身体感知能力的增强、对负面情绪的抑制、对经验的概念重构、“自我”观念的转变,而每一个机制都有其独特的神经生理学成因。然而,广义而言,心智锻炼其实就是借由平淡无奇的方式停止受苦的能力。这样的技能,怎么会不值得培养呢?

  心智锻炼的两种常见路径

  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的生命体验不需要提升,他就不会去尝试任何提升心智的方法。这恰恰是心智锻炼的最大矛盾,因为正是不满足感让人忽视了他们当下的意识里已然蕴含着内在的自由。如前所述,我们已经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尝试专念训练这种心智锻炼可以给生活带来种种积极的转变。然而,心智锻炼最深层次的目标是获得从自我幻象中解脱的自由,而要去追寻这种自由,仿佛它是需要努力才能到达的一种未来状态,却又强化了当下不自由的枷锁。

  传统上,有两种方法来解决这个矛盾。

  第一种方法是忽略它,只是去做各种各样的心智锻炼,希望有一天实现突破。在这条路上,有些人成功了,但也有很多人失败了。在一心练习的过程中,一方面,人们会更快乐、更专注,另一方面,他可能对整片蓝图心生绝望。指导者口中的“巅峰体验”听上去越来越像是空泛的许诺,练习者被留在原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或转瞬即逝的非凡感受。

  然而,心智锻炼的终点,不应该只是昙花一现的体验。提升心智的目标是揭开一种幸福的新形式,这种幸福早已存在于每个人的心智里。因此,它必须在平常的所闻、所见、所感、所思中也能够获得。巅峰体验固然可贵,但真正的自由必须发生在日常的清醒生活中。

  第二种方法是完全承认它的存在,并承认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因为这种对超越的急切渴望,恰恰是人们需要治疗的病症本身。人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放弃找寻。

  巅峰体验固然可贵,但真正的自由必须发生在日常的清醒生活中。

  Peak experiences are fine, but real freedom must be coincident with normal waking life.

  这两条道路可能看上去是对立的,它们涉及的信仰也通常相反。渐悟是心智锻炼的自然起点。这种目标导向的模式教起来很容易,因为一个人可以在没有任何关于意识本质和自我幻象的洞察之前就开始练习,只需让自己的注意力、想法和行为形成新的习惯,渐悟之路就会在他面前展开。相反,顿悟之路则陡峭得令人生畏。它通常被描述为“非二元”,因为在顿悟派的眼中,意识本身就是自由的,完全不会受任何类似于自我的事物的干扰。拥有虚妄小我的你,无须做任何事就可以参透这一点。

  循着渐悟精神开始练习的人常常预设,自我超越的目标是遥远的。他们可能寻觅多年,渴望获得自由,却忽视了自由已在当下。当我跟随缅甸的专念老师班迪达(Pandita)学习时,我清楚地看到了这条路径的问题。我和班迪达一起进行了几次训练,每次长达一到两个月。其间,每天过午不食,每晚睡觉不超过4小时。我们的外在目标,是每天都要进行18小时以上的专念训练。而我们的内在目标,则是一点点超越自我。

  这一练习的逻辑明显是目标导向的:根据渐悟论,一个人练习专念不是因为在当下就可以全然了悟意识的自由本性,而是因为专念训练可以帮助他将自我的幻象以及其他的精神痛苦连根拔起。学生相信,真实掩藏在所有表象后面,而摆脱自我的幻象是对真实最直接的洞察。

  这一论点遭受了许多反对意见。一种批评是,它会产生误导,让人不知道在普通意识状态下能够实现什么。因此,它从一开始就让人对自己想要解决的问题的本质产生了困惑。然而不可否认,有了遥远的大目标以及稍近一点的小目标作为奋斗方向,人们便愿意接受高强度的训练,否则可能很难去潜心练习。追求渐悟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最努力的时期,但我的努力大多源于一个幻觉,即我被自我束缚住了,我要挣脱它。这个练习就像是我们必须爬上山,因为自由在山顶。然而,自我本身就是一个幻象,无论我们是在山脚,还是在沿途任何地方,都可以直接瞥见这个真相。一次又一次回到这个洞见,这才是我们需要的训练方法。由此,我们就可以在实际练习的每时每刻达到解脱的目的。

  这不仅关乎如何理解专念的意义,也关乎一个人专念的内容。二元论下的专念训练,比如专注于呼吸,通常都基于这样一个幻象:一个人感觉到他是一个主体,意识居于自己脑中,而他可以有策略地关注呼吸或其他事物,因为这样能带来种种好处。这就是渐悟之路的体现。相对地,非二元论认为,一个人完全可以直接对“无我”产生专念。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认识到,意识的本质不外如此。这样的洞察,是极难获得的。与此同时,非二元论并不认为人们必须通过专念训练才能摆脱自我的幻象。然而,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就是:许多人花数十年去静观意识的本质,此外什么也不做, 但如果自由是可能的,那么在普通人的意识状态下它也一定能够被表达。我们为什么不去直接实现这种心智状态呢?

  我本人花了数年时间,企图挣脱自我的束缚,其中至少有一年是完全在高强度训练中度过的。尽管我有许多有趣的经验,但它们都不符合渐悟之路的具体要求。有一段时间,我所有的思考都退散了,拥有一具肉身的感觉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意识里的宁静被无限扩展的喜悦,而这种宁静并不存在于任何日常感官之中。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相信,意识总是与五感相关联的。他们认为,有人说在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之外存在一种“纯意识”,是一种范畴错误,或只是幻觉。我可以自信地说,他们错了。

  然而自由却从未到来。由于当时我坚信渐悟,这令我倍感挫折。我训练期间的绝大多数时间都非常愉快,但似乎我只是获得了一些工具,让我得以审视自己尚未超越自我的证据。我的练习变成了日夜守候,我在等待一份未来的奖赏,并对此充满了耐心。

  当我遇见印度老师彭加(H. W. L. Poonja)时,我动摇了。学生们通常叫他彭加奇或帕帕奇。帕帕奇是拉马那·马哈希(Ramana Maharshi)的学生,后者在20世纪印度的心智锻炼领域倍受尊崇。拉马那常说:

  心智是众多思想的集合。思想产生,是因为有个思考者。那个思考者,就是小我。小我,一旦被寻找,就自动消失不见了。

  本质,不过是小我的消失。摧毁小我的办法,就是去找寻它。因为小我并非实体,它自会消失,而本质自会闪耀。这是最直接的方法,其他所有的方法都在让小我苟延残喘……进行此种问询,任何练习都不是必要的。

  没有比这更大的谜题了——我们就是本质本身,却在不断追求本质。我们以为有什么东西把它藏了起来,而为了找到本质,必须先摧毁那个东西。这是荒唐至极的。终将有一天,你会嘲笑自己过往的所有努力。而让你开怀大笑的那天,正是此地、此时。

  一旦我们尝试用第三人称的、科学的视角来理解这些教诲,很快就会疑惑重重。比如,从心理学上看,心智可不仅仅是“众多想法的集合”。况且,凭什么本质“不过是我的消失呢”?他所说的本质,是否包含类星体和汉坦病毒?然而,这些诡辩会让我们忽略拉马那所说的重点。

  尽管不二论以及拉马那都倾向于对这类教诲进行一种形而上的解读,但其中的道理并不高深,而是经验性的。整个不二论都可以被还原成一系列非常简单、经得起检验的论点:意识是每一次经验的先决条件;自我或小我只是意识中浮现的幻觉;当你仔细去寻找“我”的时候,那种身为一个孤立自我的感受就会消失,而剩下的,只有直观体验到的意识的旷野。意识是自由的、完整的,拥有纯净本质,不会被意识里纷繁变化的内容所污染。

  这些是帕帕奇教给我的简单真理。他在非二元的道路上比他的老师还要坚定。拉马那有时还会同意,一些二元论的方法可能是有用的,帕帕奇却分毫不让。结果是令人迷醉的,尤其是对已经苦练专念多年的人而言。帕帕奇也会不由自主地大哭或大笑,而这两者显然都来自纯粹的喜悦。他不会收敛自己的光芒。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西方世界的拥趸还没有发现他,而他在勒克瑙的小屋也尚未变成一个马戏团。和他的老师拉马那一样,帕帕奇宣称自己已经从自我的幻象中完美解脱。从各方面来看,他也的确如此。和拉马那一样,帕帕奇会偶尔说一些非常不科学的话。但总体来看,他的教导已经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印度教的宗教属性,也没有什么关于宇宙本质的胡说八道。他只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谈论经验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帕帕奇对我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尤其是,他的教导修正了我之前在专念训练中的种种既艰苦又不尽人意的努力。但他的路径本身所存在的问题也很快暴露了出来。他的教导有种非黑即白的特性,这就迫使他承认,只要一个人足够自恋或疯癫,都可以声称自己完全超越了自我。因此,我不断看见他的学生宣称自己已经获得了完全、永恒的自由,尽管他们看上去还是相当普通,甚至更糟糕了。某些情况下,这些人的确是取得了某种突破,但帕帕奇坚持认为,每个合理洞见都是终极真理,这就让许多人产生了自我欺骗,自认造诣颇深。有些人离开印度,就摇身一变成了专念训练导师。据我所知,帕帕奇会鼓励每个学生去用这种方式传播他的思想。他曾经建议我也这样做,然而我很清楚,我并不足以成为任何人的老师。差不多20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够格。从帕帕奇的观点来看,这是一个幻觉。但是,像我一样容易被思考扰乱心神的人和真正能够廓然无累的人之间就是有差别的。就智慧的程度而言,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位帕帕奇,但他显然比他的学生更高一层。帕帕奇是否能够看见他自己和别人的差别,我无从知晓。但他坚信差别不存在,这就显得有点教条主义,或是自欺欺人了。

  有件事特别能说明帕帕奇教导里的缺陷。一小群非常有经验的专念训练者组织了一次去印度和尼泊尔的旅程,先在勒克瑙同帕帕奇一起住10天,再去加德满都待10天接受另一位老师的教诲。我报名参加了,这些参与者中有不少自己在教别人如何专念训练。在勒克瑙,一位来自瑞士的女士在帕帕奇面前“超越自我”了。在接下来的一周中,她获得了极高的礼遇。帕帕奇不断用她做例子,来说明人们完全不必费劲投入专念训练,就可以轻易了解全部的真相。我们也乐于见到她坐在帕帕奇旁边的高台上,描绘自己的小宇宙如今是多么喜乐无边。她确实散发着喜悦之情,我们也完全看不出帕帕奇对她的认可出现了失误。她会说“除意识以外,什么都没有。意识和本质,本无差别”这类话。从那样一个善良而真诚的人口中听到这些话,我们没理由怀疑她的体验有多么深刻。

  当我们要离开印度前往尼泊尔时,她问我们能否同行。考虑到过去几天跟她相处甚是愉快,我们便欣然同意了。有人也很好奇,想看看在另一个场景下,她的领悟会呈现出什么样子。

  尼泊尔的那位老师的指导思想与不二论非常相似,他也致力于引导人们认识到意识的非二元性。在和尼泊尔老师的探讨中,瑞士女士说自己已经获得了无边无际的自由,她的言辞很像她在帕帕奇身边时所说的。我们看到尼泊尔老师艰难地理解着我们翻译官的话,这让交流变得甚是有趣。随后,他笑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位女士。

  “距离你上一次迷失在思考里,已经过去多久了?”他问。

  “我已经有一周都没有任何思考了。”女士回答。

  尼泊尔老师微笑着,问:“一周?”

  “是的。”

  “完全没有任何念头?”

  “完全没有,我的头脑是完全静止的。只是纯粹的意识。”

  “有意思。好,接下来我们这么做:我们都坐在这里,等你产生下一个念头。不用着急,我们都是非常有耐心的人。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你。当你下一个想法升起的时候,请告诉我们。”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是多么明智而温柔的点拨。那一刻可能是我亲历的所有教导中最具启发性的一个瞬间了。

  过了一会儿,那位女士的脸上开始出现一丝困惑的神情。“好吧……等等……噢……那好像就是一个念头……好吧……”

  在接下来的30秒钟,我们看到她的超越状态完全消失了。显然,她一直在思考她的意识变得多么无边无际,以及她的意识是如何从思想里解脱,变得像晴空一样无瑕,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其实在不停地思考。她不断地跟自己讲她已经超越了自我,而她能够一直沉浸于这个故事里,只因她碰巧是个极度快乐的人,且在那段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刚好非常顺利罢了。

  这就是帕帕奇式非二元论教导的危险所在。我们很容易自我欺骗,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永恒的突破,尤其是当指导者坚持说,所有的突破都必定是永恒的。尼泊尔那位老师的教导则清晰地指出,思考“在思考之外是什么”这个问题,仍然是一种思考,而对无我的一瞥只是一个开端。能够从自我感里解脱,获得宁静,只是旅途的起点,而远非其终点。

  第三条路:目标即路径

  我接受过很多不同流派的老师的指导,但我从未遇到一个人能像尼泊尔之旅中那位老师那样准确地解释意识的本质。作为一位有25年指导经验的老师,他在当地因教导清晰易懂而享有盛誉。在正式授课中,他会努力将自我超越的经验直接传授给学生。在他生命的最后5年中,我曾多次到尼泊尔向他学习。

  这位老师认为,一个训练者需要能够在每时每刻都体验到觉知中的无我性,也就是说,不再因起念而分心。对一个训练者而言,专念就等同于驱散自我的幻象。指导者不仅仅要教授学生专念的技巧,还必须促使学生产生真正的洞见,在这个洞见的基础上再练习觉察才不会受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所阻碍。因此,在这类练习中,“目标即路径”,因为人们渴求的从自我中解脱的自由,正是练习的内容。如果非要说这种练习有什么目标,那就是让人逐渐熟悉以活在当下的方式存在于世的状态。

  在我的经验里,大部分指导者只是简单地描述有关意识的真相,却无法给出清晰的指引,教学生如何看到它。这位老师的天才之处,就在于他像教人穿针一样,用精准而实际的方式让我这样的普通专念训练者也能认识到意识内在的无我性。学生之间存在个体差异,所以有些学生最开始可能有些吃力和不确定,然而一旦他们瞥见了非二元性的真相,就会看到它清晰地存在于此,也不会怀疑能否再看见它。我怀着渴望自我超越的心情找到了尼泊尔的老师,几分钟内他就让我明白,根本不存在一个需要被超越的自我。

  在我来看,这段经历里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元素,也一点儿都不神秘。尼泊尔老师对我的影响纯粹来自他的清晰教学。和所有具有挑战性的事业一样,被错误的信息引上歧途,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一个大方向,与受到一位专家精确的指导,可以说是判若云泥。

  一个有用的类比是视觉上的盲点:意识到盲点存在,会彻底改变人的一生。有些指导者会教学生一些技巧,让他们自己去发现盲点,但学生必须通过经年累月的练习才有可能达成目标,至于最终能不能认识到盲点,似乎多靠运气。如果让尼泊尔那位老师来指出视觉盲点,他会制作如下图案(图4-2),并给予明示:

  图4-2 盲点测试图

  心智锻炼

  1.伸直手,把这张图举在你面前。

  2.闭上你的左眼,用右眼盯着十字。

  3.将图渐渐移动靠近你的脸,眼睛始终盯着十字。

  4.注意右边的点什么时候消失。

  5.当你发现自己的盲点后,继续前后移动这张图,直到你不再怀疑视线里的盲点确实存在。

  在传统心智锻炼中,宣称自己有所领悟,往往会被认为是劣等的行径。然而,我认为这个禁忌的代价是高昂的,因为它会让人们对如何练习感到困惑。所以,我将非常直白地讲述我自己的经历。

  在遇到尼泊尔老师之前,我花了至少一年修习内观。那时,自我超越的经验对我而言并非完全陌生。我已体验过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的界限消失的时刻,但我相信这些经验都有赖于精神的高度集中。因此,我以为在平常生活中,在高强度的心智锻炼之外,这样的经验是不可能获得的。

  然而,只用了几分钟,尼泊尔老师就传授了我即使在平常意识状态下也可以直接突破自我幻象的能力。毫无疑问,那是我有生以来从另一个人身上直接学到的最重要的知识。它给了我一种方法,可以让自己在心灵的苦(恐惧、愤怒、羞耻)如潮水般涌来时即刻解脱。虽然,以我当时的水平,这样的自由只能持续几个瞬间,然而,这些瞬间可以被重复,而自由停留的时长会与日俱增。这样一来,日常的经验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当我留意时,我完全无法感觉到有一个自我,臆想中的认知和情绪中心会瞬间灰飞烟灭,而意识显然从未真正被它所知的事物所局限。意识到悲伤,不等于悲伤本身。意识到恐惧,不等于恐惧本然。只是每当我迷失在思考里,我就又变回了一个充满困惑的普通人。

  在我看世界的角度发生变化之后,我开始理解了诸如内观等传统修行的吸引力,也明白了一个人不需要接受相关的信仰,或是把指导者想象成有神力的人,就可以借鉴传统修行之道来锻炼自己的心智。

  要开始这样的心智锻炼,通常需要先认识一位合格的老师。这个领域的著述浩如烟海,而本书中的大部分内容正是我自己尝试直指意识本质的努力。我的建议是,如果你愿意尝试,那么在你确定自己理解了某个练习之前,不要满足于一知半解。察觉意识的非二元性的练习就像干净利落地切断一条绳子。一旦断了,它就确定断了。我建议你对自己的练习也追求这样的明确性。

  “无我”训练超越二元对立

  心智锻炼

  想想让你愉快的事。比如,想象你取得了某种令人骄傲的成就,或是和朋友一起开怀大笑的瞬间。花一分钟来想想。你会注意到,仅仅是对过去的思考,就会激发你当下的感觉。但意识本身会感到快乐吗?它真的会被它所知的事物改变、着色吗?

  意识到悲伤,不等于悲伤本身。

  意识到恐惧,不等于恐惧本然。

  That which is aware of sadness is not sad.

  That which is aware of fear is not fearful.

  思想和情绪在意识中浮现,就像图像在镜面浮现一样。镜中的美丽图像会让镜子变得更美丽吗?不会。意识也是如此。

  心智锻炼

  想想让你不愉快的事情。也许你最近遇到糗事,或者听到了一个坏消息;也许你想到一件即将发生的事,它让你感到万分焦虑。注意这些想法激活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它们也是浮现于意识中的表象。它们有能力改变意识本身吗?

  在此,你会发现真正的自由。但如果你不对意识的本质一次又一次仔细探查,就无法发现它。注意,想法依然在不断升起。即使在阅读这一页的时候,你肯定也走神了好几次。心智的飘忽,正是阻止你专注于当下的主要障碍。专念训练并不是要抑制这些念头,而是让你注意到念头的浮现,并认识到它们只是意识中转瞬即逝的表象。从主观体验来看,你就是意识本身,而不是下一个出现在头脑里又迅速消失的文字或者图像。然而,如果你不去留意念头的升起,下一个念头似乎就变成了你。

  但是,你怎么可能是一个念头呢?无论是什么内容,念头几乎在它产生的下一刻就消散。它就像声音,或是你身体中飞逝的感觉。下一个念头,怎么可能定义你是谁呢?

  一个人可能要花费数年才能分清意识与意识里的内容,也可能只需几个瞬间。每个人都有机会领悟意识本身是自由的,无论其中升起了什么。专念训练就是让人直接发现这种自由的心智锻炼法,它可以帮助我们打破把自己等同于思想的习惯,允许所有经验如其所是,不论喜悲。有许多传统的技巧可以做到这一点。重点是要意识到,真正的专念训练不是要努力催生某种特定的心智状态,像是感到喜乐、看到奇特的视觉画面,或是产生对一切有情众生的爱意。能够让人产生这些感受的方法是存在的,但它们的作用都很局限。真正的专念,是意识到所有经验的共同点,目的是为了理解每时每刻意识的本质,不论是什么在意识内升起,引起了你的注意。

  当你在自然放松的状态下,只是见证着全部的经验,任由思想感情升起又消散时,你就会了解到,意识本质上是完整无缺的。在产生这一洞察的瞬间,你就会完全从“我”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当然,你还是会看到这本书,但它会成为意识中浮现出的一个表象,而这个表象和意识本身是密不可分的。你不再感觉到有一个你住在眼睛后面,读着这本书。

  这种观念的转变,并不在于产生新的想法。要把这本书想作仅仅是意识中的一个表象,并不困难。然而要在想法升起之前,就已经认识到这一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对大多数人而言,要产生这个洞察,就要让意识回到它本身,并且要注意当自己开始寻找自我的瞬间时,主体和客体之间的界限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是否仍然会觉得自己就在双眼后面,向外看着这个客体世界呢?

  去寻找被你称为“我”的感觉吧!极有可能的是,你无法确定无疑地找到它。

  无头

  英国建筑师道格拉斯·哈丁(Douglas Harding)在他的后半生里,成了新纪元运动圈中的名人,因为他开启了一条体验无我的新通道。后来,他举家搬到了印度,在那里,他将多年的时间投入自我探索,他的终极洞见就是他所描述的“无头”状态。我从未见过哈丁,但在阅读过他的书后,我确定他想要介绍的,正是心智锻炼的基础。

  哈丁的灵感源自奥地利物理学家、哲学家恩斯特·马赫的一幅自画像(图4-3)。聪明的马赫想到从第一人称视角来画自己:“我躺在沙发上。如果我闭上右眼,那么所有的图像就会呈现在我的左眼中。我眉毛的凸起处以及我的鼻子和胡子构成了画框,这个画框里出现了我的一部分身体以及视域内的环境。”哈丁随后写了许多本书来阐释他的经验,其中有一本非常有用的小书,叫《论无头》( On Having No Head)。哈丁的洞见后来被认知科学家侯世达(Douglas Hofstadter)(18)以及我的朋友丹尼尔·丹尼特单拎出来大加嘲笑。侯世达是一位博学多识、智力卓绝的人,但他似乎并没有真正理解哈丁说的是什么,这件事想来既好笑又发人深省。

  

  图4-3 马赫自画像

  以下就是哈丁文稿中被侯世达批评的部分:

  那天发生的事情简单到荒谬,毫无惊奇可言——我停止了思考。一种奇特的宁静,一种带着警觉的柔软和酥麻,降临在我身上。思辨、想象以及一切脑中的碎碎念,都寂灭了。生平第一次,语言对我失去效力。过去和未来都渐次离场。我忘了我是谁、我是什么、我的名字、我的人性、我的兽性,以及所有称得上是“我”的东西。仿佛我就在此刻刚刚诞生,崭新,无念,没有记忆。存在的只有当下,只有这个瞬间,以及其中清晰展开的种种。仅仅是看着,就够了。我发现,我卡其色的裤子向下延伸,止于一双棕色的鞋,袖子向两端延展,止于一双手;然而,衬衫向上却是止于——止于无物!反正不是止于一个头。

  那一瞬间我轻易地意识到,这个本该是“头”的地方,是空,但又不是乏味的空白和虚无。相反,它是充盈的。它是无尽的空,填着无垠的满,是能够容纳万物的无物。它里面有青草,有树木,有荫翳的远山。更远处是雪峰,像有棱角的云,飘浮在湛蓝的天上。我失去了一颗头,得到了一整个世界……这无与伦比的场景在纯净的空气中熠熠发光,独自存在,无须任何支撑,谜一般悬浮在虚空中,完全不依赖于“我”,也不被任何观察者所打扰(而这才是真正的奇迹、震撼和喜悦)。它的全然存在,就是我的全然不存在,无谓身心。比空气还轻,比玻璃还透,完全不受制于我。“我”,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问题升起,没有经验本身之外的参照,只有和平与安静的喜悦,只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它始终存在,我却盲视至今,从未看到这奇迹般的头的替代品,这无限的清澈,这透亮而纯净的空。而这空,才是万物本身,而不只是容纳着万物。因为不管我多么仔细去看,我都找不到一个投射着这些山峰、阳光和天空的巨幕,找不到一面映照着它们的镜子,找不到一个拍摄它们的透明镜头,也找不到一颗感受它们的心灵或头脑,更别说一个身处这片景色之外的观景人了。不存在任何间隙,也没有“距离”这个虚妄的隔阂。无尽的蓝天,粉色边缘的白雪,绿得晶莹的草地……如果没有一个“离我远”的“我”作为参照,它们又怎会是“远”的呢?无念之空,拒绝任何定义和定位:它不是圆的,不是小的,也不是大的,甚至不在这里,因为根本不存在区别于“彼处”的“此处”。

  哈丁关于自己没有头的言辞,必须以第一人称视角来解读。他并不是在说自己真的身首异处了。在第一人称的视野里,他所强调的无头简直是神来之笔,让人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感受到,瞥见意识的非二元性是什么体验。

  以下是侯世达对哈丁的“反思”:

  他展现给我们的,是一幅关于人类境况的迷人却幼稚的唯我论画卷。在智力层面上,这是让人感到冒犯和恶心的东西。真的有人可以毫不尴尬地思考这样的概念吗?不过,它确实能触动我们的某个本能层面。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无法接受自己终有一死的事实。

  在表达了他对疯狂老哈丁的遗憾后,侯世达继续阐释,哈丁的洞察是从唯我论的角度否认死亡。这是一种儿时幻觉的延续,即认为“我是宇宙不可或缺的元素”。然而哈丁的论点其实是,“我”根本不是他自己心智的一个元素,更谈不上不可或缺了。侯世达没有意识到的是,哈丁的表述包含了一个精确、经验性的指导:去寻找那个被你称为“我”的东西,不让哪怕最细微的念头干扰这个过程,并且注意,当你把意识转向它的瞬间时发生了什么。

  这个故事说明了科学界和世俗社会中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我们有一位像哈丁一样的沉思者,在任何一个熟悉自我超越的人看来,他对这一体验的描述近乎完美;我们也有一位像侯世达这样的学者,一位对现代心智研究做出了贡献的重要人物,却把前者鄙视为幼稚。

  在认定哈丁只是在犯蠢之前,你应该亲自探寻一下无头体验。

  无头训练

  当你凝视周遭世界时,花一点时间来寻找自己的头吧。这听上去像个奇怪的指示。你可能会想:“当然了,我看不到自己的头。这有什么稀奇的吗?”别那么快下结论。看看这个世界或看看其他人,然后试着把你的注意力放在你认为你的头脑所在的地方。比如,如果你正在和另一个人对话,看看是否能让自己的注意力朝着他目光所及的方向移动。他正在看着你的脸,而你无法看见自己的脸。从你的视角来看,面前唯一存在的脸属于另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寻找你自己会促成视角的突然转变,就像哈丁描述的那样。有人认为,引发这种转变的另一种方式相对容易一点,只用在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象自己没有头即可。

  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方法,都不应感到吃力。它的重点不是深入内心,也不是要产生一些超凡体验。无头的风景就在意识的表层,你回眸的瞬间就能轻易瞥见。去留意整个世界在第一瞬会如何呈现,而不是仔细端详后的样子。你要么会立刻看见它,要么什么都看不见。而对这广阔觉知的一瞥只会留存一两个瞬间,随后思想就会进来干扰。只要在尽可能放松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一瞥就好。你可以在生活中随时进行这个练习。

  需要再次说明的是,无我并不是意识“深处”的一个特征。它就在意识的表面,但有人可能在多年的专念训练之后也没能辨识出它。我个人直到前文提到的尼泊尔之行后才意识到,我以前用在专念训练中的很多时间都只是在主动忽视那个我苦苦追寻的洞见罢了。

  一件事情怎么可能明明就在经验的表面,却又如此难以发现呢?之前我已经用视觉盲区做过类比。而另一个类比可能会让你对注意力的微妙转换有更加清晰的认知,从而让你看到近在眼前的事物。

  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看向窗外,却忽然发现玻璃窗上有自己的倒影。那一刻,我们有两个选择,要么把窗子当作窗子,去看远处的世界,要么把它当作镜子。在这两种视角之间切换非常容易,但我们无法同时把窗子既当窗又当镜。这个转换提供了一个极佳的类比,表明了人第一次认出自我的幻象是什么体验,以及为什么看穿它需要这么长时间。

  想象一下,现在你想教另一个人把窗子用作镜子。你的朋友从未见过这个效果,也对你的说法表示怀疑。你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你家最大的一面窗子,尽管此时的光线条件完全可以让他轻易看到自己的倒影,他却立即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他说:“太美了!你的邻居是谁?这是红杉木还是花旗松?”你告诉他,你看到两个景象,而他的倒影此刻正映在他面前。然而他只注意到,邻居的狗溜出前门,冲上了人行道。每个瞬间,你都清楚地知道,你的朋友正在透过他的脸看向窗外,却丝毫没有自觉。

  你也可以轻易地将他的注意力引到窗户表面,只需用手碰触玻璃即可。然而,接下来这个类比就不太适用了。很难想象一个人看了多年之后,还是没办法看到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但在众多心智锻炼法中,这却是极为常见的。绝大多数的心智锻炼技巧,本质上都是教人们用不同的方式透过窗户向外看,希望人们能看清外面世界的更多细节,最终察觉自己的真实面貌。想象一下这样的教导:“如果你毫不分心地看着窗外那些随风摆动的树,你就可以看见自己真正的脸孔。”毫无疑问,这样的指导,反而会阻碍人们去发现明明能够直接看到的事物。

  但我们总得从某个地方开始吧。然而真相是,绝大多数人都太容易被思维干扰,从而根本就无法直接看到意识的无我性。即使他们可以轻松地看见它,也不太可能理解它的意义。哈丁坦言,他有许多学生在体会到“无头”状态后,只是追问:“那又怎么样呢?”这个问题是很难回答的。这也是为什么某些心智锻炼指导者会把意识的非二元本质当成一个秘密,只传授给长期投入的学生。从某个层面上来说,要求一个人掌握基本功是非常实际的,如果没有足够的专注和专念来遵从老师的指导,学生很可能就迷失在思考中,从而什么都理解不了。不直接传授这些非二元性的知识,还有另一层目标:如果一个人没有花很长时间在二元性中追求自我超越,就很难意识到,他短暂瞥见的无我性正是他苦苦找寻的那个答案。如果一个人在接受了最高教导后,依然说“那又怎么样呢”,他也就只能继续停留在困惑之中,别无他法了。

  接纳此刻,持续成长

  乍一看,生活中几乎没有好事会因接受当下而发生。为了获得教育,我们必须有学习的动机;为了掌握一项运动技能,我们必须不断提高表现,战胜身体的惰性;为了成为更好的伴侣或父母,我们必须通过刻意练习来改变自己。仅仅接受自己心慵意懒、三心二意、小气易怒,还总是在浪费时间后又追悔莫及,绝不是通往幸福的路径。

  然而,心智锻炼也确实要求我们完全接受当下的一切。如果你受伤了并且感到疼痛,只需一步就可以达到心灵的平静:当疼痛升起时,接受它,同时去做一切能够帮助你身体康复的事情。如果你在演讲前很紧张,那就心甘情愿地全然接受这种紧张,让它变成你身体和心智里一种无意义的能量。拥抱意识里每时每刻的内容,是训练一个人回应逆境的有力工具。然而,把接受不愉快的感觉和情绪作为一种策略,同时暗地里希望它们快快消失,与真正接受它们只是意识中转瞬即逝的表象,是截然不同的。只有后一种姿态,才能打开智慧的大门,孕育持久的变化。当我们拒绝活得像过去的自己,我们就能够更有智慧、更具同理心,生活也更加美满;但前提是,在我们奋力改变自己的时候,我们必须放松身心,接受事物当下本来的面貌。

  拥抱意识里每时每刻的内容,是训练一个人回应逆境的有力工具。

  Embracing the contents of consciousness in any moment is a very powerful way of training yourself to respond differently to adversity.

  

  警惕良莠不齐的指导者

  在心智锻炼的路上,一个人最先遇到的障碍之一,就是无法确定指导自己的老师是否可信。如果探索内心能够让人发现重要真理,那么不同方式之间一定有高低之分。而我们也可以预料,自己在这条路上会遇到各种行家、新手、笨蛋和骗子。各行各业都存在歧路与陷阱,但在心智锻炼这个领域,愚蠢和骗术可能是最难察觉又相当常见的。当你学习打高尔夫时,你可以立刻辨别出教练的水平,而教练也可以非常客观地评估你的表现,没有发挥想象力的必要。打得好不好,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不能把高尔夫球打到目标位置,那你就要向擅长的人学习。在破除自我幻象这件事上,专家和新手的区别也很显著,但老师的资质和学生的进步过程,就很难评估了。

  指导心智锻炼的老师,无论其才能是真是假,通常都能激发学生非同寻常的热忱。如果你的高尔夫教练坚持让你剃光头、每天睡觉不超过4小时、禁欲、只能吃生冷蔬菜,你肯定会找一个新教练。然而,当心智锻炼指导者提出这些要求时,许多学生会立刻照做。

  在西方,“心智锻炼指导者”这个词会让有的人联想到邪教头目被邪教教徒众星捧月的画面,而事实证明,那样的情境可能引发许多可怕的社会畸变。在邪教社群里,我们常常看到,一群潦倒又好骗的辍学青年被一个貌似充满魅力的精神病患者统治。很难理解,在吉姆·琼斯(Jim Jones)的“人民圣殿教”、大卫·考雷什(David Koresh)的“大卫教”以及马歇尔·艾普尔怀特(Marshall Applewhite)的“天堂之门教”里,人们是怎么开始着魔,又是怎样在恐怖的剥削和危险之下维持信仰的。但这些组织无一不证明了,智力上的孤立和虐待能让哪怕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甘愿自我毁灭。

  一些人宣称自己可以和死者沟通,或曾乘坐外星飞船离开地球,或曾统治过亚特兰蒂斯(19)。一些人精于教导心智的本质和人类受苦的根源,却对宇宙学和疾病成因信口开河。当我们听说一个人擅长指导他人进行心智锻炼时,我们唯一能确认的就是,有一群人非常尊重他。他们那么做的原因是好是坏,他们是否会对邻居造成危险,则取决于他们信仰的内容。

  任何一个领域的老师都可能帮助或伤害到他的学生,而一个人想要取得进步、获得老师认可的愿望也可能会遭到利用,不管是以情感、钱财还是以其他方式。但心智锻炼指导者与其他领域的指导者有一重大区别,那就是他可以自称他传授的是生活的艺术,因此他的理念几乎涵盖了学生幸福生活的各个层面。除了亲子关系,几乎没有任何人际关系能够像老师之于学生一样带来如此深远的裨益或伤害。因此,自称老师的人一旦出现道德缺陷,往往令人错愕,令人深感虚伪和背叛。

  信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因为合理教导和虐待之间是很难划清界限的。既然一个人求教于心智锻炼指导者的目的,就是暴露并戳破他以自我为中心的幻觉,那么任何一种令他不舒服的侵犯和干扰都可能被合理化为某种教育。

  每当日本禅师俱胝在被问及有关禅的问题时,他都只是举起一根手指。有一次,一名访客问俱胝身边的少年门徒:“你师傅都教些什么呢?”少年也举起了自己的一根手指。

  俱胝听说了这件事,抽出一把刀,砍下了少年的手指。

  少年承受剧痛,惊叫着想要跑开。俱胝叫住他。当少年转过身来时,俱胝举起了手指。少年突然就悟了。

  如果砍掉一个少年的手指都能算富有同理心的教导,那么我们无法预料,一个心智锻炼指导者可能在多大程度上偏离日常的伦理规范。一个学生自我保护的道德直觉和本能,可能被说成是恐惧和执着的症状。因此,即使一个心智锻炼指导者用异常残忍或有辱人格的方式来对待学生,都可以被理解成“为你好”。这既是一个存在于文献中的理论问题,也是一个存在于心智锻炼领域的心理学问题。

  基于这样的诡辩,也就难怪有许多人在与指导者的关系中受到伤害,也有许多指导者滥用在学生心中的无上权威了。这其中的伦理非常混乱。无论一个邪教头目多么疯狂暴虐,无论他被拆穿之后多么丑陋,总是有相信他的人坚称,他就是先知。想来十分惊奇,但在这个世界上确实仍有许多人相信,吉姆·琼斯、大卫·考雷什、马歇尔·艾普尔怀特是救世主。不过与此同时,无论一个指导者多么高贵完美,也总有学生认定他是一个危险的疯子,进而离开他。要是我们依据最恶毒的评论来审判每一个心智锻炼指导者,恐怕没有一个能逃脱被绞死的命运。

  心智锻炼指导者这个身份特别吸引自恋又自信的人。我想重申的是,这是由心智锻炼本身的特质决定的。一个人无法假装(至少装不了太久)自己是专业体操运动员、火箭工程师或高级厨师,却可以冒充一个内心强大、通透明澈之人。冒充成功的人通常都颇有魅力,因为如果没有众多追随者,戏就演不长了。乔治·伊凡诺维奇·葛吉夫(George Ivanovich Gurdjieff)可谓行业标杆。(20)他是典型的天才骗子,吸引了一大帮聪明而成功的粉丝,包括法国数学家亨利·庞加莱(Henri Poincaré)、画家乔治娅·奥基夫(Georgia O'Keeffe)、作家J. B.普利斯特利(J. B. Priestley)、让勒·多马尔(René Dumal)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在他的爱徒邬宾斯基(Ouspensky)的努力下,他还影响到了其他知识渊博的名人,包括赫胥黎、艾略特和杰拉德·赫德(Gerald Heard)。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曾宣称,葛吉夫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这句话从赖特那么一个自恋的人口中说出,足以说明葛吉夫能够给人留下何种印象了。

  葛吉夫曾经让来枫丹白露参观他别墅的人在烈日下长时间挖沟,挖好后又让他们马上填平,继续在别处挖。他本人必定极有魅力才能在如此长的时间里都没有被揭穿。我相信如果我也去传授同样疯狂的教条,还要求学生做出各种痛苦且无意义的牺牲,不出一周,我在地球上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我并不是说,艰难且看似无用的工作一点儿益处也没有。想想海豹突击队吧!想要加入海豹突击队,必须通过非常严峻的资格考试。若不是候选者自愿接受挑战,那些考验简直跟酷刑无异。正是有了严苛的筛选过程,才让美国海军培养出了优秀的特战队。但这个筛选过程也很糟糕,其主要作用类似于部落里的成人礼。例如,众所周知,一些非常优秀的候选者仅仅因为运气不好就被剔除在外。他们负伤严重,无法继续训练或通过“地狱周”。在那炼狱般的五天半里,候选者要匍匐在泥沙中,进行危险的海上救援演习,还要经受体操训练、低温考验和睡眠剥夺。但通过筛选的人都获得了战胜自我的体验,而且他们可以肯定,每一个和自己并肩作战的人也经历了同样的艰难困苦。

  当一个人投入心智锻炼时,他首先学到的是,没有什么事情本质上是无聊的,无聊仅仅是缺乏注意力的表现。只要给予足够的关注,就连单纯的呼吸行为也能带给人数月甚至数年的持续警觉。每一个心智锻炼指导者都知道,做苦工是测试这一领悟有多扎实的好方法。这条关于人类心智的真理也被不轨之徒利用了。记者弗朗西斯·菲茨杰拉德(Frances FitzGerald)描述了他与邪教“奥修教”头目拉杰尼西门下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弟子的一次会面,这些人中有医生、律师、工程师和教授,却都在俄勒冈的奥修社区里多年无偿地做粗活。他们看上去都很开心,估计是把这些苦活都当成战胜自我的练习了。抛弃世俗野心去做苦活,还要做得既专注又快乐,的确可以作为一种战胜自我的练习。这其中存在两个明显冲突的真相:一个人可以被剥削,也可以在被剥削的过程中学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但吃苦终归是要有个度的,我认为应该以自愿为核心准则。海豹突击队候选者可以随时退出,教官也会经常鼓励他们退出,故意放大他们内心的自我质疑,时不时用扩音器大吼:“你可能不具备成为海豹突击队成员的素质。”承受不住的人就会离开。这就是海豹突击队训练和酷刑之间的区别。相比之下,虚假的心智锻炼指导者常常以各种方式违反自愿原则。我不否认,真正超越自我的人,即一个彻底且永久挣脱了通常意义上的自我的人,可能会通过违反道德和文化规范的方式来帮助他的学生觉醒。但这类非传统行为中最极端的例子似乎只有在文献中才能产生理想的效果。这些闹剧的现代版本毫无智慧可言,满是妄语,只能体现指导者本人的不安全感和七情六欲。美化暴力或性剥削的古老传说,更像是一种带有文学色彩的教学手段,而不是在准确描述老师如何靠谱地向学生传播智慧。

  在任何心智锻炼群体中,都很容易见到社会和心理问题。这也是自我超越这项事业自带的另一个弊端。许多人从俗世中退隐,是因为他们无法从中找到一个让自己满足的地方,而几乎所有的心智教导都可以用来强化一种病态的动力缺失。对一个从未成功过又害怕失败的人而言,批评追逐世俗成就的言论有着极大吸引力。而对一个指导者的追随,混杂着爱、感恩、敬畏和服从,可以让一个人以不健康的方式回到幼儿心态。进一步讲,这种关系的结构本身就容许指导者把学生贬低为一种智力上和情绪上的奴隶。美国著名编剧兼演员彼得·马林(Peter Marin)准确地描述了这种氛围:

  对“完美大师”的服从——你可以听见人们内心里,为了那如释重负的叹息所深吸一口气的声音。最后,他们会获得自由,卸下身上的重担,重新成为一个孩子。不是重获纯真,而是重回依赖他人的状态,公然地、毫不掩藏地依赖。他们可以再一次被指挥该做什么,怎么去做……听众的热情如此高涨,需求如此强烈而明显,让人无法视若无睹,无法不以某种方式产生共情。毕竟,为什么不呢?显然,有一些真相,有一些智慧,芸芸众生难以企及。显然,权威是存在的,无论是饱经风霜的旅人,还是人生导师。在某个地方,一定存在着某些真相,不像我们眼前令人失望的事实。总有一个地方,可以带我们进入一个更大的世界。我们如果要到达那里,就必须放下所有傲慢的自由意志,放下固执的小我。为什么不承认我们的无知和无为,臣服于一位有知且有为的人呢?只要我们暂时放下所有的判断,带着信任和善意去服从,他就会传授我们以真理。

  与心智锻炼指导者的关系,甚至可以说与任何专家的关系,往往容易促成一种“专制”的境况。你不知道你需要知道的是什么,而这个专家可能知道,要不然你怎么会前来讨教呢!这就暗示了无可避免的等级之分。心智锻炼确实有其门道,而心智专家也确实可以帮助你意识到心智本质的某些真相。

  然而,自我超越和道德行为之间的关联,并不如我们希望的那样直接。有些指导者虽然拥有真正的洞见,也有能力激发他人觉醒,却同时有着严重的道德缺陷。把这些人叫作“骗子”也不完全准确,因为他们不一定是在假装自己有深刻的领悟,或假装能够帮助他人获得同样的体验。但是,对一些资历尚浅的人而言,他们的洞见可能根本不足以弥补他们的人格缺陷。这其中产生的问题又很可能被文化差异放大。

  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曾拜一位造诣颇深的指导者为师,为方便引述,以下就暂且称其为A。A在当时吸引了美国最有成就的一群诗人。有一次,即将成为美国桂冠诗人的W. S.默温(W. S. Merwin)和他的女友诗人丹娜·娜奥内(Dana Naone)受邀参加了为其资深学徒举办的万圣节派对。A在派对上做出了一些有违人伦的举动,让默温和娜奥内感到非常不舒服,于是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A发现他们不在后,就叫一群学生去找他们并把他们带回派对。默温和娜奥内拒绝开门,A便命令学生破门而入。这个强硬举动导致了骚乱:默温,一位以和平主义著称的诗人,竟把啤酒瓶扔向攻击他的人,刺破了好几个人的脸和手臂。默温看着四溅的血迹,对自己的反常行为感到万分恐慌。他崩溃了。默温和娜奥内不再抵抗,任由学生把他们带到了A面前。

  A那时候已经酩酊大醉,严厉责骂他俩“自我中心主义”,并要求他们脱掉衣服。据旁观者所说,娜奥内变得歇斯底里,并乞求围观群众叫警察。一个学生试图站出来挡在她面前。A给了这个出头鸟脸上一拳,让保镖把他拖出了房间。

  不难想象,A的很多学生都把他对默温和娜奥内的攻击看作一种深刻的心智教导,是在教他们如何驯服小我。金斯伯格当时不在现场,他在之后的一次采访中评论道:“在那样的场景下喊‘报警’,你能意识到有多庸俗吗?真理正在被揭示,而她却要‘报警’!呸!什么狗屁!就该把他们那扇门捅破。”在这段采访中,金斯伯格不仅展现了嬉皮士的典型道德混乱,也暴露了传统师徒关系的核心问题。从后果来看,A的狂野行为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他的学生,都很难说是心智提升的产物。

  在A这样的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颗不知耻的心。这可能是一件好事,前提是他碰巧致力于为他人谋福祉。但羞耻有着重要的社会功能:它使我们不像野兽一样行动。相信自己就是完美的,就像开着一辆没有刹车的车,如果你从来不需要减速或停车,那就没问题,否则就会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在A的教导中,他多次明确地表示,自己可以活在世俗的道德规范之外:

  如果我们能够完全开放,毫不自我审查,只是完全开放地、如其所是地讨论所有状况,那么我们的行动就是纯净的、绝对的、高尚的。一个常用的比喻是,圣人的行动就像是大象的行走。大象从不着急,它们只是慢慢地走,坚定地穿越丛林,一步又一步,一直向前。它们从来不摔倒,也不会走错。

  A所描述的自由状态和毫不费力的善意,显然符合一些人的经验,也符合其他人对这些人的印象。但领悟是一回事,绝对正确又是另一回事。说一个人不可能犯错,就足够引起我们伦理上的担忧了,无论他获得了多么高深的洞见。我们都知道大象常常跌倒,甚至溃败逃窜,而在这个过程中,也会害人害己。

  一个人的眼神是一种强大的幻象,会让人误以为能透过它看到其人的内心世界。这个幻象是十分逼真的,但它终究只是幻象。当我们直视另一个人的眼睛时,我们似乎能看见意识之光透过他的双眸,向外闪闪发亮,或许是喜悦之情,或许是明断之力。但每一次情绪和性格的变化都并非来自眼睛,而是来自眼部周围的肌肉。甚至一个人还活着的基本信号,都是由这些肌肉传递的。如果一个人的眼睛似乎透着疯狂或疲惫,那其实是眼轮匝肌的问题。而如果一个人的眼里散发着经年智慧的光芒,那也不是因为他的眼神,而是由于他使用眼睛的方式。然而,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错觉,而在这个错觉的影响下,人们的确可以通过目光来传达内在的主观体验。因此,保持眼神交流也可能是一种“精神表演”,一种冒犯人的矫饰。很多人紧锁目光,不是因为他们拥有开放而好奇的态度,或试图展现开放性和好奇心;他们只是在用一种好胜而自恋的方式来宣示自己的统治地位。心理变态的人往往就极度擅长眼神交流。

  无论背后的动机是什么,坚定的眼神的确可以带来强大的力量。许多读者都知道我在说什么,如果你想亲眼看看一个人的眼睛可以传递出多么坚毅的威严感,留意你的周身吧,这样的例子在现实中比比皆是。

  我坦白,我人生中有那么一段时间,也就是在我刚开始关注心智锻炼的时候,我变成了一个讨人厌的家伙。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在与人谈论什么,我都直勾勾地盯着我遇见的每一个人,仿佛他们是我失散已久的爱人。毫无疑问,许多人觉得我这样做猥琐得不是一丁点儿。还有人觉得我是在故意挑衅他们。不过,这也促发了我和一些陌生人之间的无比美妙的交流。一段时间后,就有人彻底对我着了迷,而他们跟我的交集仅仅是一场谈话而已。倘若我再叫卖一些安慰人心的哲学,且热衷于聚集一帮学生,我估计也能成一点儿事。我肯定是窥探到历史上许多冒充“大师”的人走的那条捷径了。

  有意思的是,当一个人在这种模式下时,他可以很快认出所有在下同一盘棋的人。屡次,我的眼神和屋子里另一个人的眼神相遇,突然我们就开始玩“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游戏:两个陌生人持续盯着对方,时间长到我们的基因或者文化教养都觉得不太合适。这个游戏你只要玩得够久,就总会有一些非常奇特的际遇。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决心改变的,反正我再没那样做过。然而,一个人的眼神交流是什么类型,依然是值得注意的。如前所述,一个人之所以会在他人的注视下产生不舒服的感觉,正是因为他感觉到了自我。因此,和一个人一起对视着练习专念,是非常有效的练习。当一个人战胜了自己对凝视他人眼睛的抗拒时,自我意识的缺席也就变得尤其明显了。

  眼神接触训练

  ①和你的同伴对坐着,盯着对方的眼睛。(根据两人的距离,可以选择只盯一只眼睛。)

  ②继续紧紧锁住对方的目光,不能讲话。

  ③忽略笑声和其他不舒服的信号。

  这个练习可以和本书中讲到的其他技巧一起使用,尤其是专念训练以及无头训练。

  目睹那些所谓的“高人”和他们的追随者一起制造的灾难,是一件令人惊愕的事,但它有时候又很滑稽。在我的第一本书《信仰的终结》里,我记录了这样一个例子:

  我认识一群多年追寻心智提升的人,他们在喜马拉雅山的岩洞和山谷里苦苦寻找数月,终于发现了一位印度瑜伽师,他看上去似乎有资格引领他们进入永恒之境。他骨瘦如柴,像猩猩一样敏捷,及膝的长发乱蓬蓬地披散着。他们立马把这位大师带回美国,请他传授修行之道。在一段时间的文化适应后,这位禁欲大师宣布,他要与自己学生的妻子之中最美的那一位发生性关系,因为这样才最能达到教学目的。碰巧,他的身材和击鼓时的优雅姿态也颇受崇拜。于是,这样的关系很快就开始了,也持续了一段时间。不得不说,那位学生对妻子和大师的忠心也在经受着痛苦的考验。他的妻子,非常热情地参与了这个练习,因为这位大师既是完美的智者,又是勇猛的情郎。渐渐地,这位大师修订了他的要求以及他的胃口。有一天,他突然要求早餐除了缀着腰果的哈根达斯香草味冰激凌,什么也不吃。我们可以想象当那位献出妻子的男人恍惚地走在超市的冷冻食品区,为大师寻找餐点时,他脑中一定满是虔诚的信念。最后,这位大师很快就连同他的鼓一起,被送回了印度。

  早餐只吃冰激凌,已经能说明一切。然而,就像在任何其他领域一样,在心智锻炼的道路上,我们需要比自己更有成就的人来指导我们。只是他们是否真的大有成就,并不总是那么明显。心智锻炼这个主题本身,加上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为自欺欺人创造了完美的条件,也使得信任可能被错放或被滥用。然而,只要有一点点运气和分辨力,我们就完全可以避免这些问题,同时接受到比我们更有智慧、更有经验的人的教导。

  我的亲身经历就是一个并不少见的例子。我在20~30岁期间,曾跟随许多老师学习,但我跟他们的关系没有一段会让我回想起来觉得难堪,我也不会认为哪个老师不值得推荐。我不知道应该把这称作幸运,还是我在追随过程中始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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