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面·隐痛·伦理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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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原在《小说密码》里说,小说的概念越来越不容易界定了。纷乱的思潮让小说难以回归传统,时序规则和小说规律被创新写法所侵扰,小说逐渐演变成玄深莫测的东西。然而,天变道亦不变。即使现代派、后现代派、先锋写作如今都已成为耳熟能详的神坛名词,有信仰的小说家依然相信,文学即人学,每一位小说家都在不同程度上探求着难以捉摸的小说规律和饮食男女的生活日常。

  小说本身就存在隐秘性。小说家对小说的全部理解就交融在其作品里,犹如剑客心中的剑,有形亦无形,境界不一,呈现的表层故事永远只是冰山一角。

  曾在阅读但及的中短篇小说集《藿香》后,我撰写了一篇题为《置身困境的心悬拷问》的书评,突出阐述了其中短篇小说中的心理摹写和困境拷问艺术。近期,我有幸读到他的近作,欣然发现他的创作悄然变化,尤其是在小城故事里的隐痛和伦理上有急转,甚至可以说,他在都市欲望小说上,正在探索一种新的美学。

  中国现当代小说完成了乡土文学到新写实主义文学,再到先锋文学的转承。就纯文学而言,着眼小城格局里的人性探索尚未形成风格。真正以当下都市作为创作素材的小说,往往被网络小说中的商战与厚黑、灰姑娘与总裁的无厘头消遣派小说占据。毕竟都市主张消费,雷同的城市外表似乎淹没了人们内心的风景。不可置否,都市生活的忙碌和单调让人性的隐痛和孤独越来越深。同时,屡次结痂的心灵近乎麻木不仁,无论是身处都市的小说家,还是生活在都市里的读者,很难找到文学的切面,一切消费理念消解了伦理纲常,以致漠然和空白成了都市生态。

  但及在近期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中,改变以往“小镇故事”的理念,致力于“小城故事”里的饮食男女的大欲望与小细节的开掘。他用自己擅长摹写人物心理的笔尖,刺破冷漠的钢筋水泥浇筑的大厦,潜入孤独者的心灵,开掘都市人灵魂深处的隐秘激情。

  一座城市,最令人关切的地方莫过于医院和学校。它们关涉人们的身体和精神。“医院”是观察都市人脆弱生命的窗口,它具备生存与死亡、温情与残酷的本色。但及发现了这个“城市切面”,并打开记忆和人性的通道,于此基础上建构出了短篇《燕之窝》《普罗旺斯的花海》和中篇《蓝天绿草间》。

  《蓝天绿草间》讲述肺科主任医生柯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的故事——二十年前抛弃他的恋人白棉,如今身患肺癌,却一定要到柯力这里手术,过往的隐痛和当下白棉的病痛,旧爱与遗恨的交织,让柯力深陷疲惫。最终他选择放弃手术,自驾出游,告假回来,无意中听闻白棉去世,难以抑制的悲伤留在平静的黑暗里。令人记忆深刻的是身患重病却仍然优雅的白棉与柯力相约登上子城旧城墙,并在那古老的城墙上跳起了绚丽的舞蹈,这段舞蹈视频成为这对旧情人的告别之舞;《燕之窝》的故事亦和医院关联,开篇即为馄饨店老板陆茵茵前往新安医院探望魏宝的情形;《普罗旺斯的花海》里,石高得知,曾在乌镇有过一面情缘的雁子乘坐的电梯从八楼急速坠落,导致全身瘫痪,多处骨裂,身处医院。石高作为朋友,前往医院看望那个曾经动过情的女子,却与雁子的男友发生争执,而处于弱势的雁子急需石高的救助,他陷入遗忘还是救护的两难境地,最终,他还是重情义和守承诺地请了一些专家前往雁子那贫苦的家,这或许是内疚在推动。当然,雁子想再站起来的美好愿望并没有实现,只留下一次挣扎。

  除了“医院”这个切面外,在设置人物关系上,作者还着眼于人们的旧情记忆。比如柯力和白棉这对旧恋人;陆茵茵和魏宝之间潜伏的爱;石高对雁子的爱慕等。梅勒曾说,小说最好的训练是不愉快的童年,推而演之,都市欲望大都应建立在不协调的爱情之上。在复沓的生命节奏中,哄抬的爱情早已不适合小说的抒写,潜藏人性底层的欲望源自某种黑暗意识。在黑暗的照耀下,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着小说里的爱与欲。

  但凡写作的人,一旦筹备好素材,必定要考虑切入角度的问题。一个好的小说家就会在日常化的生活中找到新颖的角度。但及考虑到读者对未知因素的渴望和生活细节的熟稔,他的每一篇小说的开头都是扣人心弦且慎重克制的。

  水哗哗地流在手臂上,凉意一直往皮肤里面渗。消毒间的灯光是荧白的,有些刺眼。窗外,能看到城市,车在蠕动,还有那些人,有的还撑着伞。天有点小雨,空气也是闷的,东方的天一直没亮开来,灰灰地压了一层脏兮兮的厚云。柯力长长地吸了口气,感觉头有些晕。

  ——《蓝天绿草间》

  “雁子……子出事了。”

  “哪个雁子?”沙亮在电话那头茫然地问。

  ——《普罗旺斯的花海》

  “回家的路上,大全灵光一闪。”

  ——《秋风起》

  “昏昏沉沉,终于迎来了天亮。”

  ——《榴莲》

  日常生活中,人必定会受到某些未知因素的吸引。二十世纪伟大的作家之一卡夫卡曾经有一篇小说《审判》,讲述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陷入一场官司中;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在写作《小王子》时,开头的那幅形似帽子的“蛇吞象”的画具有强烈的阅读磁性;但及在近期发表的中短篇小说里,同样有巧用“未知因素”吸引读者的写作技巧。《蓝天绿草间》中的柯力的“晕沉”和《榴莲》里的如玉的”昏沉”;《普罗旺斯的花海》里石高的焦躁和沙亮对雁子的陌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秋风起》里的大全的“灵光一闪”和《燕之窝》里的陆茵茵前往新安医院途中的茫然。焦虑、迷茫、困乏、压抑都是当代都市人易发的情绪,有阅读的互通性。由此小说可以顺利进入读者的视野,继而但及就把日常的生活经验细化到小说里,这样的写作节奏,是尊重读者和生命的写作。循循善诱却不滥情伤情,克制内敛却保持生活和生命的真相。对读者来说,这样的小说无疑是具有阅读磁力和启示意义的作品。

  随着情节的铺陈展开,但及将生命隐痛和生活伦理开掘出来,仔细审视每一个生命,发现人物底层的奥秘,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生命的熔浆在涌动,其灼烈程度不亚于黑暗中的地火。短篇小说《榴莲》的面子与里子的裂变表现突出。故事讲述被评为小城“骄傲人物”的如玉,默默料理终身残疾的丈夫数年。在这深藏大义的光辉形象底下掩藏着一颗欲念强烈的女人心。作者尝试还原一个女人的真实渴望。在“如玉小超市”里,她和热情的广东仔相识,并陷入欲望的深渊中,一面是“骄傲人物”的光辉形象,一面是对广东仔强烈渴念的妇人,人性的真实就在这种撕裂的人物关系中得到深化。

  毋庸置疑,《榴莲》是描写都市欲望小说的优秀作品。尤其是作者对欲望的描写具有典型的东方主义美感。不直露却通透,不伪饰却神秘,不淫秽却真挚。

  就是这双手让她如痴如醉,如入仙境。他,就像是一个演奏家,看似随意地弹奏着,掀起的确实她内心的狂澜。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成了他演奏的舞台,她的脸颊,她的脖子,她的胸部,她的腋下,她的腹部,甚至她的脚踝,都是他纵情的舞台。他的手指,就像是按了柔和的海绵,富有弹性,更富有活力。随着他手的到来,那片片肌肤焕发出了鲜艳的光彩。她大为惊奇,原先自己身上还潜伏着如此勃勃生机,结婚八年了,她一直在沉睡。

  ——《榴莲》

  德国汉学家米歇尔·康·阿克曼在第五届上海文学周的主题论坛上说,西方人对“在东方”这个主题的阐释源自“后宫”,中国封建社会的高度集权下的性幻想的确引人注目。当然,随着文化体制的变更,中国文学的性描写越来越隐晦;同样,人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未来的文化形态必然会发生改变,中国文学对性的描写一定像明代中期一样蓬勃生春,毕竟,小说的本质功能就有对人性洞穴的呈现与捕捉。《榴莲》中对女性身体意识的揣摩是准确到位的。如玉压抑的情欲在广东仔的挑动下,伦理防线彻底溃退,那道欲望的闪电让她着迷,让她不顾一切。当她站在“骄傲人物”领奖台的聚光灯下,她昏厥了,而“虚荣”的表演依然在继续。形神分离的人物和情景让小说的内部节奏紧实而跳跃,从而书写出了城市外表的虚无和人性孤独深处的隐痛和裂变。这样的伦理叙事既是从伦理出发又超越伦理的范畴,然后再跳入文学视野。列夫·托尔斯泰所写的《安娜·卡列尼娜》的素材就是十九世纪报纸上的一个案件,一个婚外恋的贵族女人的的悲剧故事。而《复活》亦是如此,讲述贵族青年回到家乡看到他年幼时侵犯过的一个女仆沦落成妓女,一开始他想要拯救她的故事,但随着故事发展,故事已经超越了伦理。但及的小说很好地继承了这个传统,从伦理出发,写作却超越了普通得伦理纲常,上升到人的灵魂诉求的高度。《燕之窝》的陆茵茵无疑是悲惨的,围绕着这个脆弱女子的似乎都是黑暗,深爱着的魏宝已然中风,前夫魏良深陷赌博,将一百八十多平米的房子赌输,离婚后,还向陆茵茵借一万元,其中穿插的儿子魏丛明在夜间用手机登陆黄色网站的事情,这些细节不仅增添了陆茵茵的苦情实味,还从侧面反映了当下人的生存处境,更体现了当下都市百姓的生存追求。哲学家伊壁鸠鲁说,当幸福在时,我们便拥有一切,而当幸福不在时,我们便尽力谋求它。某种角度上讲,谋求幸福是伦理学的基本主题。

  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的引子里对叙事伦理有如此阐述:“叙事伦理学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的生活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也不制造关于生命感觉的理则,而是讲述个人经历的生命故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作为小说家的但及,曾经担任过电视台节目的采编工作。他择选的小说素材绝不仅限于所谓的爱情家庭伦理关系,而源自底层社会的不平等关系则蕴藏着更大的叙事伦理。他始终以倾听的姿态去面对世态,当然,他所生活的江南小城也绝不会亏待这样一位用心的小说家,荒诞世相纷纷入耳。尤其是当下小人物的离奇故事,经过他的艺术加工,已经超越了新闻故事的价值。

  毕希纳有言:“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当人们往下看的时候,会觉得头晕目眩。”《秋风起》里的“大兴”和《白房子》里的“大杨”就是新形势下中国城乡结合部的“为利所困”的最朴实的小人物。在他们个体的独特命运中,我们可以探问当下生活感觉的意义,紧紧关注小人物的生活渊薮。

  “送人情”本是乡里亲戚间最常规的礼俗。但久婚未育的大兴和燕子夫妇却为此困扰不已。毕竟这只出不进的买卖令人头疼。为了让亲戚朋友把平时所送的礼金还回来,大兴奇思妙想地办起了猪宴,以母猪生仔为由,办三朝酒,被人举报“敛财”,最终导致电视台采访,为了逃避,大兴用水浇淋摄像机,激化了矛盾,最终妻子燕子为此大吵一架,还了“四万”礼金,回娘家去了,大兴在酒醒之后,前往岳父家,即使没有悔意,但依然向燕子承认错误,将其接回家中。看似荒诞却无声叹息的故事,看似偶然的举动却与人物性格和社会形态形成照应。同为小人物,《白房子》里的大杨和大兴一样,他们的品性里没有绝对的凶恶,他们的出格举动,似乎是社会形态的一种反叛。二十多年前的同学,如今的身份完全不同。大杨成了普通劳动者,做电工,种草莓,做木工等样样在行。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也是同学彭明却在城里发了财,荣归乡里,造了一幢爱琴海风格的白房子,并在元宵节晚上,约请老同学前来会餐。小亮、王康、许晓芹、严伟、芦苇、杨小小等人都前来赴约,唯独没有叫上大杨。大杨心理潜伏着极大的不满,故趁夜黑,带着电线把白房子的线路阻断,让这场元宵同学聚会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从而不欢而散。当然,大杨也为此付出了瘸腿的代价。我们可以大胆设想,倘若在去元宵节聚会的途中,小亮能邀请大杨一起参加元宵节聚会,可能结局完全不同。然而,但及的追求不在于结局的美好,而是纯粹地叙事,至于道德反省,全交由读者。就像是斯基洛夫斯基在《十诫》中提及的那个伦理学教授,她教伦理学的方式就是通过讲故事举出人生中的道德困境,与学生一起分析这种困境的构成,由此形成道德自觉。亦如刘小枫所言,自由的叙事伦理学能激发个人的道德反省。在但及的中短篇小说里,没有任何的教条评判,亦没有绝对的崇高与低俗。他只钟情于寻求社会的切面,打开人性的通道,纯粹地叙述多维度的故事,即使是小说结束了,故事和意蕴仍悬而未决。

  拾起来,小亮看到了十字架,它架在耶稣堂的顶端。天色转黄,霞光傍着大地,两年前的那一天,又仿佛降临在眼前。那白房子是那样的清晰,好像有爱琴海上的风一阵阵地吹来。

  ——《白房子》

  风从河边袭来,一阵比一阵大。两个人站立在风里,站在只有一盏车灯照亮的无边漆黑里。

  ——《秋风起》

  我们的小说和生活存在秘密联系,甚至可以说,永远没有结尾。大杨瘸腿后,投向了耶稣的怀抱,而小亮面对彭明的“法国红酒”和“澳洲大龙虾”的物质诱惑,而萌生退出聚会的念头。颇有一种负罪和救赎的意味。同在黑暗里吹着风的还有大兴和燕子夫妇,他们在故事里的矛盾尚未解决,“猪宴”虽然完全失败,但其影响却留在空白里,毕竟叙事可以结束,但生活伦理和生命气息依然在路上,这正是小说的生命力所在。至于下一次,但及会选择怎样的切面,又会用叙事讲述怎样的隐痛和伦理,我们只能期待。正如他在《藿香》的序言中说:“只能期望下一篇。永远在期望下一篇。”

  【作者简介】尤佑,本名刘传友。83年生,现居浙江嘉兴。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第三批“新荷计划”人才。参加2016浙江作家高研班。作品散见《星星》《诗潮》《中国诗歌》《浙江作家》《鹿鸣》《芒种》《延河》《作家文汇》等报刊媒体。出版诗集《莫妮卡与兰花》、评论集《一个人的激辩》、与朴明爱合译韩国小说《画影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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