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福柯《疯癫与文明》摘录:从精神异常到恢复正常,无异于大梦初醒

栏目:旅游资讯  时间:202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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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帕斯卡(PaScal)说过:“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ievsky )在《作家日记》中写道:“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

  2、

  精神病学的语言是关于疯癫的理性独白。它仅仅是基于这种沉默才建立起来的。

  我的目的不是撰写精神病学语言的历史,而是对那种沉默做一番考古探究。

  3、

  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时期,人与疯癫的争执是一种戏剧性辩论,其中人所面对的是这个世界的各种神秘力量;疯癫体验被各种意象笼罩着:人类的原始堕落和上帝的意志,《圣经》中的怪兽和变形记的种种意象,以及知识中的一切神奇秘密。

  在我们这个时代,疯体验在一种冷静的知识中保持了沉默。这种知识对疯癫已了如指掌,因而视若无睹。但是,从一种体验到另一种体验的转变,却是由一个没有意象、没有正面人物的世界在一种宁静的透明状态中完成的。这种宁静的透明状态揭示了一个庞大静止的结构:一种无声的机制,一种不加说明的行动,一种直接的知识。这个结构既非一种戏剧,也不是一种知识。正是在这一点,历史陷入悲剧范畴,既得以成立,又受到谴责。

  1、

  维也纳教会的仪式书上说:“我的朋友,主高兴让你染上这种疾病,你蒙受着主的极大恩宠,因为他愿意因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罪恶而惩罚你。”就在牧师及其助手将麻疯病人倒拖出教会时,还在让病人相信自己依然是对上帝的证明:“不论你是否会离开教会和健康人的陪伴,你依然没有离开上帝的恩宠。”

  在勃鲁盖尔(Brueghel)的画上,在卡尔瓦里,人群围在基督身边,而麻疯病人与他仍保持着一定距离,但永远是在爬向卡尔瓦里。他们是罪恶的神圣证明。他们在自己受到的排斥中并透过这种排斥实现自己的拯救。透过一种与善行和祈祷相反的、奇异的厄运的作用,麻疯病人被没有伸过来的手所拯救。将麻疯病人遗弃在门外的罪人却给他打开了通同天国之路。

  “因为他们对你的疾病保持了克制;因为主不会因此而恨你,而要使你不脱离他的陪伴;如果你能忍耐,你便会得救,正如麻疯病人死于富人门外但却被直接送入天堂。”遗弃就是对他的拯救,排斥给了他另一种圣餐。

  2、

  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想像图景上出现了一种新东西;这种东西很快就占据了一个特殊位置。这就是“愚人船”。这种奇异的“醉舟”沿着平静的莱茵河和佛兰芒运河巡游。

  当然,愚人船( Narrenschiff )是一个文学词语,可能出自古老的亚尔古英雄传奇。

  这种船载着那些神经错乱的乘客从一个城镇航行到另一个城镇。疯人因此便过着一种轻松自在的流浪生活。城镇将他们驱逐出去;在没有把他们托付给商旅或香客队伍时,他们被准许在空旷的农村流浪。这种习俗在德国尤为常见。

  15世纪上半叶,纽伦堡有63个疯子登记在册,其中31人被驱逐。其后五十年间,据记载至少有21人被迫出走。这些仅仅是被市政当局拘捕的疯人。他们通常被交给船工。1399年,在法兰克福,海员受命带走一个赤身裸体在街巷中游走的疯人。15世纪初,美因茨以同样方式驱逐了一个疯人罪犯。有时,水手们刚刚承诺下来,转身便又把这些招惹麻烦的乘客打发上岸。法兰克福有一个铁匠两次被逐,但两次返回,直到最后被送到克罗兹纳赫。欧洲的许多城市肯定经常看到“愚人船”驰入它们的港口。

  3、

  我们可以推测,在某些重要城市——旅游和贸易中心,有相当多的疯人是被商人和水手带来的,而在这里“丢失”了。这就使他们的家乡摆脱了他们。很可能的是,这些“非朝圣地”与那些将疯人当作香客来接待的地方逐渐被人混同了。求医的愿望和排斥的愿望重合在一起,于是疯人被禁闭在某个奇迹显灵的圣地。吉尔村很可能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一个置放灵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收容所、一个疯人渴望被遣送去的圣地,但是在那里,人们按照旧传统,实行了一种仪式上的区分。

  重要的是,疯人的漂泊、驱逐他们的行动以及他们的背井离乡,不能用社会效用或社会安全来体现他们的全部意义。其他与仪式联系更紧密的意义肯定会表现出来。我们总会发现它们的蛛丝马迹。例如,尽管教会法规没有禁止疯人出席圣餐,但是疯人不得接近教堂。尽管教会从未采取任何行动来对付发疯的牧师,但是,1421年,纽伦堡一个疯癫的神父被十分庄重地驱逐出教堂,似乎他由于身为神职人员而更为不洁,该城市从财政开支中支付了他的旅费。有些地方,人们当众鞭笞疯人或者在举行某种游戏活动时嘲弄地追赶疯人,用铁头木棒将他们逐出城市。大量迹象表明,驱逐疯人已成为许多种流放仪式中的一种。

  4、

  一方面,我们不应缩小其无可否认的实际效果:将疯人交给水手是为了确保他不再在城墙下徘徊,确保他将远走他方,使他成为甘愿背井离乡的囚徒。但是,水域给这种做法添加上它本身的隐秘价值。它不仅将人带走,而且还有另外的作用——净化。航行使人面对不确定的命运。在水上,任何人都只能听天由命。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最后一次。疯人乘上愚人船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去。当他下船时,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因此,疯人远航既是一种严格的社会区分,又是一种绝对的过渡。在某种意义上,这不过是透过半真实半幻想的地理变迁而发展了疯人在中世纪焦虑中的门槛处境。

  因疯人具有被囚禁在城关内的特许权,这种地位既具有象征意义,又变得非常现实:要排斥他就必须把他圈起来;因为除了门津之外没有其他适合他的监狱,所以他被扣留在那个渡口。他被置于里外之间,对于外边是里面,对于里面是外边。这是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地位。如果我们承认昔日维护秩序的有形堡垒现已变成我们良心的城堡,那么,疯人的地位无疑至今仍是如此。

  5、

  水域和航行确实扮演了这种角色。疯人被囚在船上,无处逃遁。他被送到千支百叉的江河上或茫茫无际的大海上,也就被送交给脱离尘世的、不可捉摸的命运。他成了最自由、最开放的地方的囚徒:被牢牢束缚在有无数去向的路口。他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们不知他来自何方。只有在两个都不属于他的世界之间的不毛之地,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乡。虽然这种习俗和这些价值观是那种将要长期存在的想像关系的滥觞,但是它们渊源于整个西方文化的历史之中。

  反过来说,这种源于无法追忆的时代的关系此时被召唤出来,并使疯人出航成为习俗。难道不是这样吗?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水域和疯癫长期以来就在欧洲人的梦幻中相互联系着。

  6、

  在15世纪的神秘主义者中间,它变成这样一个情节;灵魂如同一叶小舟,被遗弃在浩瀚无际的欲望之海上,忧虑和无知的不毛之地上,知识的海市蜃楼中或无理性的世界中。这叶小舟完全听凭疯癫的大海支配,除非它能抛下一只坚实的锚—―信仰,或者扬起它的精神风帆,让上帝的呼吸把它吹到港口。

  16世纪末,德·朗克尔(De Lancre)认为,有一批人的邪恶倾向来自大海:航海的冒险生活,听凭星象的指引,世代相传的秘密,对女人的疏远。正是浩淼、狂暴的大海的形象,使人丧失了对上帝的信仰和对家园的眷恋。人落入了恶魔之手——撒旦的诡计海洋。在这个古典时代,人们多半用寒冷潮湿的海洋性气候、变化无常的天气的影响,来解释英国人的忧郁性格。弥漫的水气浸透了人体的脉络和纤维,使之变得松垮而易于发疯。

  7、水质是一种晦暗的无序状态、一种流动的浑沌,是一切事物的发端和归宿,是与明快和成熟稳定的精神相对立的。

  8、它是一种巨大不安的象征,这种不安是在中世纪末突然出现在欧洲文化的地平线上的。疯癫和疯人变成了重大现象,其意义暧昧纷杂:既是威胁又是嘲弄对象,既是尘世无理性的晕狂,又是人们可怜的笑柄。

  9、

  对疯癫(愚蠢)的鞭挞变成了一种普遍的批判方式。在闹剧和傻剧中,疯人、愚人或傻瓜的角色变得越来越重要。他不再是司空见惯地站在一边的可笑配角,而是作为真理的卫士站在舞台中央。他此时的角色是对故事和讽刺作品中的疯癫角色的补充和颠倒。当所有的人都因愚蠢而忘乎所以、茫然不知时,疯人则会提醒每一个人。

  在一部人人相互欺骗,到头来愚弄了自己的喜剧中,疯人就是辅助的喜剧因素,是欺骗之欺骗。他用十足愚蠢的傻瓜语言说出理性的词句,从而以滑稽的方式造成喜剧效果:他向恋人们谈论爱情,向年轻人讲生活的真理,向高傲者、蛮横者和说谎者讲中庸之道。甚至佛兰德尔和北欧非常流行的传统的愚人节也成了戏剧性的活动,把原先自发的宗教戏仿因素变成社会和道德批判。

  10、在拉贝(Louise Labé)的对话体作品《愚蠢和爱情的辩论》中,愚蠢和爱情争论,谁首先出现,谁造就了谁,结果愚蠢获得胜利。愚蠢也有自己的学术消遣。它是论争的对象,它与自己争论;它被批驳,但又为自己辩护,声称自己比理性更接近于幸福和真理,比理性更接近于理性。

  11、

  1494年,布兰特写出《愚人船》,1497年,该作品译成拉丁文。在该世纪最末几年中,博斯画出《愚人船》。《愚人颂》写于1509年。这种前后交替关系是十分清楚的。

  直到15世纪下半叶前,或稍晚些时候,死亡的主题独领风骚。人的终结、时代的终结都带着瘟疫和战争的面具。笼罩着人类生存的是这种万物都无法逃避的结局和秩序。甚至在此岸世界都感受到的这种威胁是一种无形之物。但是在该世纪的最后岁月,这种巨大的不安转向了自身。对疯癫的嘲弄取代了死亡的肃穆。人们从发现人必然要化为乌有转向戏谑地思考生存本身就是虚无这一思想。面对死亡的绝对界限所产生的恐惧,通过一种不断的反讽而转向内心。人们提前解除了这种恐惧,把死亡变成一个笑柄,使它变成了一种日常的平淡形式,使它经常再现于生活场景之中,把它分散在一切人的罪恶、苦难和荒唐之中。死亡的毁灭已不再算回事了,因为它已无处不在,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徒劳无益的口角、蝇营狗苟的争斗。头脑将变成骷髅,而现在已经空虚。疯癫就是已经到场的死亡”。但这也是死亡被征服的状态。它躲在日常的症状之中。这些症状不仅宣告死神已经君临,而且表示它的战利品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俘虏。死亡所揭去的不过是一个面具。要想发现骷髅的笑容,人们只需掀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美,也不是真,而仅仅是石膏和金属丝做成的面具。无论戴着面具还是变成僵尸,笑容始终不变。但是,当疯人大笑时,他已经带着死神的笑容。因此,疯人比死人更早地消除了死亡的威胁。文艺复兴全盛时期的“疯女玛戈”的呼喊战胜了中世纪末比萨的圣地公墓墙上《死神胜利》的歌声。

  疯癫主题取代死亡主题并不标志着一种断裂,而是标志着忧虑的内在转向。受到质疑的依然是生存的虚无,但是这种虚无不再被认为是一种外在的终点,即威胁和结局。它是从内心体验到的持续不变的永恒的生存方式。过去,人们一度因疯癫而看不到死期将至,因此必须用死亡景象来恢复他的理智。现在,理智就表现为时时处处地谴责疯癫,教导人们懂得,他们不过是已死的人,如果说末日临近,那不过是程度问题,已经无所不在的疯癫和死亡本身别无二致。这就是德尚(Eustache Deschamps,1346—1406年)所预言的:

  我们胆怯而软弱,

  贪婪、衰老、出言不逊。

  我环视左右,皆是愚人。

  末日即将来临,

  一切皆显病态。……

  12、在德国版画中,古老的智慧形象常常用一只长颈鸟来表现,它的思想从心脏慢慢地升到头部,这样这些思想就有时间被掂量和斟酌。这是一个被人们谈腻了的象征,即用一个高雅学术的蒸馏器,一个提炼精华的工具的形象来表现思索的漫长过程。“老好人”的脖颈被无限拉长,这是为了更好地说明超出智慧之外的、反思知识的实际过程。这个象征性的人变成了一只怪鸟,其脖颈不合比例且千曲百折。这是一个荒诞的存在,既是动物又不是动物,与其说是表达某种严格的意义,不如说更近乎某种有魔力的形象。这种象征的智慧是梦幻疯癫的俘获物。

  13、

  疯癫之所以有魅力,其原因在于它就是知识。它之所以是知识,其原因首先在于所有这些荒诞形象实际上都是构成某种神秘玄奥的学术的因素。这些怪异形状从一开始就被置于“伟大奥秘”的空间里。受它们诱惑的圣安东尼并不单纯是欲望的粗暴牺牲品,而更多的是受到好奇心的暗中引诱。他受到遥远而又亲近的知识的诱惑,受到那些半人半兽的微笑的诱惑。那些知识既在向他呈现又在躲闪。他在向后倒退,这一步之差就使他不能跨入知识的禁区。他早就知道——这也正是对他的诱惑所在——卡丹(Jérδme Cardan)随后所说的:“智慧同其他珍贵的东西一样,必须从大地深处扯出来。”而这种无法接近的、极其可怕的知识则早已被天真的愚人所掌握。

  当有理性、有智慧的人仅仅感受到片断的、从而越发令人气馁的种种知识形象时,愚人则拥有完整无缺的知识领域。那个水晶球在所有其他人看来是透明无物的,而在他眼中则是充满了隐形的知识。勃鲁盖尔曾嘲笑疯人试图识破这个水晶世界,但是恰恰在“疯女玛戈”扛着的木棍顶端悬吊着这个多彩的知识球。这是一个荒诞却又无比珍贵的灯笼。而且,这个世界恰恰出现在博斯《忘忧乐园》画屏的反面。另一个知识象征是树(禁树、允诺永生和使人犯下原罪的树)。它曾种在人间乐园的中央,但后来被连根拔掉。而现在,正如在图解巴德的《女愚人船》的版画上可看到的,它成为愚人船上的桅杆。无疑,在博斯的《愚人船》上摇曳着的也正是这种树。

  这种愚人的智慧预示着什么呢?毫无疑问,因为它是被禁止的智慧,所以它既预示着撒旦的统治,又预示着世界的末日,既预示着终极的狂喜,又预示着最高的惩罚,既预示着它在人世间的无限威力,又预示着万劫不复的堕落。愚人船穿行过一个快乐景区,这里能满足人的一切欲望。这是一个复苏的乐园,因为人在这里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需求,但是他还没有返璞归真。这种虚假的幸福是反基督者的邪恶胜利。这是末日,是已经迫近的末日。

  14、丢勒(Durer)的作品很能说明这一点。在他的画上,启示录中上帝派来的骑兵并不是胜利与和解天使,也不是和平正义的使者,而是进行疯狂报复的、披头散发的武士。世界陷入普遍的怒火之中。胜利既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撒旦,而是属于疯癫。

  15、

  在中世纪,疯癫或愚蠢在罪恶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自13世纪起,它通常被列入精神冲突的邪恶一方。在巴黎和亚眠(Amiens),它出现在罪恶行列中,出现在争夺对人的灵魂的控制权的12对范畴中:信仰和偶像崇拜、希望和绝望、慈善和贪婪、贞洁和放荡、谨慎和愚蠢(即疯癫。——译注)、忍耐和狂暴、宽容和苛刻、和谐和纷争、服从和反叛、坚韧不拔和反复无常、刚毅与懦弱、谦卑与高傲。

  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癫从这种平凡的位置跃居前茅。与于格(Hugues de Saint-Victor)的说法——亚当时代的罪恶谱系树植根于傲慢——不同,现在疯癫是一切人类弱点的领袖。作为无可争议的领唱者,它引导着它们,扫视着它们,点它们的名:

  “来认一认我的女伴吧。……眉眼低垂的是自恋(Philautia)。眼睛眯笑、挥手欢呼的是谄媚(Colacia)。睡眼蒙眬的是健忘(Lethe)。支着下巴、抄着手的是慵倦(Misoponia)。头戴花环、身洒香水的是享乐(Hedonia)。目光游移茫然的是痴呆(Anoia)。肉体丰腴的是懒惰(Tryphé)。在这些年轻女人中有两个女神,一个是欢悦女神,另一个是沉睡女神。”统治人的一切恶习是疯癫的绝对特权。但是,难道它不也间接地统治着人的一切美德吗?它不是统治着造就出明智的政治家的野心、造就出财富的贪婪、激励着哲人和学者的贸然好奇心吗?

  16、

  毫无疑问,疯癫同获得知识的奇异途径有某种关系。布兰特的诗《愚人船》的第一章就是描写书籍和学者的。在1497年拉丁文版的该章插图中,坐在由书籍堆成的宝座上的大学教师,头戴一顶博士帽,而博士帽的背后却是一个缝着铃铛的愚人帽。伊拉斯谟在描写愚人舞时,让学者们占据了很大位置:在法律学者前面有文法学者、诗人、修辞学者、作家,在他们之后是“留着胡须身披斗篷的可尊敬的哲学家”,最后是浩浩荡荡的神学家。然而,如果说知识在疯癫中占有重要位置,那么其原因不在于疯癫能够控制知识的奥秘;相反,疯癫是对某种杂乱无用的学问的惩罚。如果说疯癫是知识的真理,那么其原因在于知识是荒谬的,知识不去致力于经验这本大书,而是陷于旧纸堆和无益争论的迷津中。正是由于虚假的学问太多了,学问才变成了疯癫。

  博学之士显声名,

  仰顾先贤知天命,

  不重典籍轻教义,

  唯求自然之技能。

  从长期流行的讽刺主题可以看出,疯癫在这里是对知识及其盲目自大的一种喜剧式惩罚。

  17、就一般情况而言,疯癫不是与现实世界及其各种隐秘形式相联系,而是与人、与人的弱点、梦幻和错觉相联系。

  18、自恋是愚蠢在其舞蹈中的第一个舞伴。其原因在于,它们具有一种特殊的关系:自恋是疯癫的第一个症状。其原因还在于,人依恋自身,以致以谬误为真理,以谎言为真实,以暴力和丑陋为正义和美。“这个人比猴子还丑陋,却自以为如海神般英俊;那个人用圆规画出三条线便自以为是欧几里德;第三个人自以为有美妙的歌喉,其实他在七弦琴前像个傻瓜,他的声音就像公鸡在啄母鸡。”在这种虚妄的自恋中,人产生了自己的疯癫幻象。这种疯癫象征从此成为一面镜子,它不反映任何现实,而是秘密地向自我观照的人提供自以为是的梦幻。疯癫所涉及的与其说是真理和现实世界,不如说是人和人所能感知的关于自身的所谓真理。

  19、“我们把艺术的创造归因于发狂的想像;所谓画家、诗人和音乐家的‘奇思怪想’不过是意指他们的疯癫的婉转说法。”

  20、

  这个世界有多少种性格、野心和必然产生的幻觉,不可穷尽的疯癫就有多少种面孔。即便是其最极端的表现,它也是疯癫中最轻微的症状。这就是每个人在自己心中所维护的与自己的想像关系。它造成了人最常见的错误。批判这种自恋关系是一切道德批判的起点和归宿。

  属于道德领域的还有寻求正义惩罚的疯癫。它在惩罚头脑混乱的同时还惩罚心灵混乱。但是它还具有其他力量:它所施加的惩罚会自动增强,因为它通过惩罚本身而揭示出真理。这种疯癫的正当性就在于它是真实的。之所以说它是真实的,原因在于受苦者已经在虚妄的幻觉旋涡中体验到,自己受到的惩罚将是永恒存在的痛苦。

  21、

  因爱得过度而失望的爱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爱情,别无出路,只有诉诸疯癫。只要有一个对象,疯狂的爱情就是爱而不是疯癫;而一旦徒有此爱,疯狂的爱情便在谵妄的虚空中追逐自身。让一种情欲受到如此激烈的惩罚是否太悲惨了?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是这种惩罚也是一种慰藉;它用想像的存在覆盖住无可弥补的缺憾;它用天真的快乐或无意义的勇敢追求反而弥补了已经消失的形态。如果它会导致死亡的话,那么正是在死亡中情侣将永不分离。奥菲莉娅的绝唱便是如此。《聪明误》(La Folie du sage)中的阿里斯特的呓语,也是如此。《李尔王》痛苦而甜蜜的疯癫更是如此。

  22、

  诚然,唐吉诃德是死在一片安谧之中。他临终时已回归理性和真理。这位骑士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癫,在他眼中,疯癫表现为愚蠢。但是,这种对自己愚蠢的突如其来的认识难道不是“一种刚刚进入他脑际的新疯癫”吗?这种双关状态可以无限地循环往复,最终只能由死亡来解决。疯癫的消散只能意味着最后结局的来临;“甚至人们借以发现这个病人垂死的症状之一,便是他那么轻易地恢复理智,不再疯癫”。但是,死亡本身并不能带来和平;生命的结束使生命摆脱了疯癫,但是疯癫仍将超越死亡而取得胜利。这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永恒真理。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唐吉诃德一生疯癫,并因疯癫而流芳百世;而且疯癫还使死亡成为不朽:“在此安眠的是一位著名骑士,其英勇无畏,虽死犹生。”

  23、

  (17世纪)人们不再考虑疯癫的悲剧现实和使疯癫通向彼岸世界的绝对痛苦,而仅仅嘲弄其幻觉。这不是一种真正的惩罚,而只是一种惩罚的意象,因此只是一种虚张声势;它只能与某种罪行表象或死亡错觉相联系。在特里斯丹隐士的《聪明误》中,阿里斯特得知女儿的死讯而变得疯癫,但他的女儿其实并没有死。

  在《梅丽特》中,埃拉斯特觉得自己因双重罪行而受到复仇女神的追踪并被拖到米诺斯面前,这种罪行是他可能犯下的或可能想犯下的,但实际上这种罪行并没有真正导致任何人的死亡。疯癫失去了令人瞩目的严重性;它只是因错误而受到的惩罚或引起的绝望。只有在我们关注一个虚构的戏剧时,疯癫才具有令人瞩目的功能。而在这种虚构的形式中,只有想像的错误、虚假的谋杀、短暂的失踪。

  24、

  疯癫是最纯粹、最完整的错觉(张冠李戴、指鹿为马)形式。它视谬误为真理,视死亡为生存,视男人为女人,视情人为复仇女神,视殉难者为米诺斯。但是,它也是戏剧安排中最必要的错觉形式。因为无需任何外部因素便可获得某种真正的解决,而只需将其错觉推至真理。因此,它处于戏剧结构的中心。它既是一个孕育着某种秘密“转折”的虚假结局,又是走向最终复归理性和真理的第一步。它既是表面上各种人物的悲剧命运的会聚点,又是实际上导致最终大团圆的起点。透过疯癫建立起一种平衡,但是疯癫用错觉的迷雾、虚假的混乱掩盖了这种平衡;这种构造的严整性被精心安排的杂乱无章的外表所隐匿。

  生活中的突发事件,偶然的姿态和语言,疾风骤雨般的疯癫(这种疯癫顿时使情节逆转,使人们震惊,使帷幕皱乱——只要将幕绳拉紧一点)这就是典型的巴罗克式的把戏。疯癫是前古典文学的悲喜剧结构中的重要把戏。

  25、疯癫不再凭借奇异的航行从此岸世界的某一点驶向彼岸世界的另一点。它不再是那种捉摸不定的和绝对的界限。注意,它现在停泊下来,牢牢地停在人世间。它留驻了。没有船了,有的是医院。

  26、

  疯人船的时代刚刚过去一个世纪,“疯人院”的题材便出现了。在疯人院里,所有按照人类的真正理性标准属于头脑空空的人都说着智慧的双关语,发表自相矛盾的、具有反讽意味的言论:“……在收容不可救药的疯人的医院里,男男女女的疯傻痴呆应有尽有。

  记录这些疯态不仅有趣而且有意义,这是探索真正智慧的一项必要工作。”在这里,每一种疯态都找到自己适当的位置、自己的特殊标记和自己的保护神。狂躁症的象征是一个跨骑椅子的傻子,它在密涅瓦的注视下猛烈挣扎。抑郁症的象征是乡间孤独而饥渴的狼,其保护神是朱庇特——动物变形的保护神。接着排下来的是“酒癫”、“丧失记忆和理解力的疯人”、“昏迷不醒的疯人”、“轻佻呆傻的疯人”……。这个无序的世界却在一个完美的秩序中发布了一篇《理智颂》。在这种“医院"里,“禁闭”取代了“航行”。

  27、

  文艺复兴使疯癫得以自由地呼喊,但驯化了其暴烈性质。古典时代旋即用一个奇特的强力行动使疯癫归于沉寂。

  众所周知,在17世纪产生了大型的禁闭所。但鲜为人知的是,几个月内在巴黎城中每一百人中至少有一人被禁闭在那里。

  28、为穷人、失业者、囚犯和疯人指定同样的归宿,其含义何在?正是在禁闭所的围墙里,皮内尔和19世纪的精神病学将会光顾疯人;而且让我们记住,正是在这些地方,它(他)们又遗弃了疯人,同时却自吹“解救”了疯人。从17世纪中期开始,疯癫就同这个禁闭的国度联系起来,同那种指定禁闭为疯癫的自然归宿的行为联系起来。

  29、经过若干年的时间,一个完整的网络遍布了欧洲。18世纪末,霍华德(John Howard)进行了调查。他遍访英国、荷兰、德国、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各主要监禁中心——“医院、拘留所、监狱”。他的博爱之心受到极大冲击,因为他看到,违反习惯法者、家庭浪子、无业游民和精神病人都被囚禁在同一大墙之中。

  30、

  禁闭这种大规模的、贯穿17世纪欧洲的现象,是一种“治安”手段。按照古典时期的严格定义,所谓治安就是使所有那些没有工作就无以生存的人能够和必须工作的手段的总和;伏尔泰(Voltaire)将要明确提出的问题,早已被科尔伯(Colbert)的同时代人提出来了:“既然你们已经将自己确定为一个民族,难道你们还没有发现迫使所有的富人为所有的穷人安排工作的秘密吗?难道你们还不知道这些首要的治安原则吗?”

  在人们赋予禁闭以医疗意义以前,或者说,至少在人们以为它具有这种意义以前,之所以需要禁闭,不是出于治疗病人的考虑,而是出于完全不同的考虑。使禁闭成为必要的是一种绝对的劳动要求。在我们的博爱主义想辨认出某种救死扶伤的慈善印记的地方,只存在对游手好闲的谴责。

  31、

  让我们回顾“禁闭”的最初时期。1656年4月27日国王敕令导致总医院的创立。从一开始,该机构为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是制止“成为一切混乱根源的行乞和游手好闲”。实际上,这是自文艺复兴以来为消灭失业、至少消灭行乞而采取的各种重大措施中的最后一着。1532年,巴黎高等法院决定搜捕乞丐,强迫他们在城市的下水道干活。干活时,俩俩铐在一起。形势很快就发展到极其严重的程度:1534年3月23日的一道命令要求“贫困的学者和其他贫民”必须离开该市,并禁止“在街上对着圣像唱赞美诗”。

  宗教战争使这种可疑的人群成倍增长,其中包括被逐出家园的农民、遣散的士兵或逃兵、失业工人、穷苦学生以及病人。当亨利四世(Henri IV)开始围困巴黎时,该城居民不到十万人,其中三万多是乞丐。

  17世纪初开始出现经济复兴。当时决定用强制手段来重新安置社会上漂泊不定的失业者。在1606年最高法院的一项法令中,命令在广场上鞭打乞丐,在胳膊上打上烙印,剪掉头发,然后将其逐出该城。为防止他们倒流,1607年的法令规定,在该城各城关设立弓箭手队,禁止贫民入城。由于发生了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经济复兴的成效都丧失了,行乞和游手好闲问题重新出现。直至该世纪中期,由于捐税不断增加,生产受到阻滞,失业愈益严重。在这个时期,巴黎、里昂和鲁昂分别于1621年、1652年和1639年爆发起义。与此同时,由于出现新的经济结构,原有的劳工社会瓦解了;随着大工场的发展,行会的权力和权利日益丧失,“总法规”禁止一切工人集会、同盟和“协会”。但是,在许多行业里,行会还是重新组建起来。它们受到起诉,但各地的最高法院似乎不以为然。诺曼底的最高法院就拒绝审判鲁昂的暴动者。无疑,这就是为什么教会出面干涉和指控工人举行秘密巫术集会的缘故。索邦神学院于1655年颁布一项命令,宣布所有参加这类邪恶团体的人均犯有“渎圣罪和永罚罪”。

  在严厉的教会与宽容的高等法院之间的无声较量中,总医院的创立当然是高等法院的一个胜利,至少在开始时是这样。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新的解决办法。纯粹消极的排斥手段第一次被禁闭手段所取代;失业者不再被驱逐、被惩办;有人对他们负起责任了,国家承担了负担,但他们以付出个人自由为代价。在他们和社会之间建立起一种不言自明的义务体系:他们有被赡养的权利,但是他们必须接受禁闭对肉体和道德的束缚。

  1657年的敕令所针对的正是这样一大批不加区别的人:一群没有生活来源、没有社会归宿的人,一个被新的经济发展所排斥而漂泊不定的阶层。该法令在签发后不到两个星期便在各街巷宣读。其中第九条规定:“我们明确禁止一切人(不论其性别、年龄、籍贯、出身,不论其身体状况,即不论健壮或伤残、患病或正在康复、病情能否医治)在巴黎市区或郊区行乞。无论在教堂内外或居民门前、在街上或其他任何地方,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行乞均受禁止。……初犯者处以鞭刑,再犯者男性处以划船苦役,女性予以驱逐。”一年后,在1657年5月13日(星期日),皮梯耶的圣路易教堂举行圣灵大弥撒。翌日上午,民兵开始搜捕乞丐,把他们赶进总医院各机构。在关于大恐怖的神话中,民兵被描绘成“总医院的弓箭手”。

  四年后,萨尔佩特利耶尔收容着1460名妇孺;皮梯耶收容着7-17岁的男孩98人、女孩897人以及95名妇女;比塞特尔收容着1615名成年男子;萨翁涅利收容着8—13岁的男孩305人;西比昂收容着530名孕妇、哺乳期妇女及婴儿。最初,有配偶者即使有困难也不准许被收容。管理部门受命向他们提供救济,让他们留在家中。但是,不久,根据马扎然(Mazarin)的特许令,他们可以住进萨尔佩特利耶尔了。总计起来,共有五千到六千人被收容。

  32、

  当凯里(John Carey)制定布里斯托尔劳动院的方案时,首先提出工作的必要性:“男女贫民……可以用于剥大麻纤维、梳纺亚麻、梳理羊毛或棉花。”在伍斯特劳动院,他们生产棉布和呢绒,另外还有一个童工工作间。这一切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人建议,劳动院可以加入当地的工业和市场,理由是其低廉的产品会对销售价格有制约的作用。但是制造商们提出抗议。

  笛福(Daniel Defoe)注意到,由于劳动院有强大的竞争力,结果是打着在一个领域里制止贫困的幌子在另一个领域里造成贫困:“这是在剥夺一部分人而给了另一部分人,是在诚实者的工作岗位上安排了一个懒汉,是在迫使勤奋者惶惶然地寻找其他工作来维持家庭。”面对这种竞争的危险,当局便让这种劳动逐渐消亡。靠救济金生活的人甚至再也不能挣到足以维生的报酬;而且常常有必要把他们投入监狱,这样他们至少有免费的口粮。至于感化院的情况,正如霍华德所目睹的,在那里几乎“不干活,或无活可干。囚犯既无工具又无原料,仅仅在懒散、粗野和放荡中打发时间。”

  33、

  在巴黎,人们甚至几次试图把总医院的建筑改造成工厂。如果1790年的一部匿名《回忆录》的内容属实的话,那么,在皮梯耶,曾经试着生产“各种能向首都提供的产品”;最后,“万般无奈,只得生产成本最低的一种花边绦带”。在其他地方,这种努力也同样很少收到成效。在比塞特尔曾做了各种尝试:生产细线和粗绳,磨光镜面等。

  尤其著名的是1781年尝试的“大井”,即用囚徒代替马车拉水,几组囚徒从早晨五点轮流干到晚上八点。“人们出于什么理由决定安排这种不可思议的工作?是为了节约还是仅仅为了让囚徒忙碌?如果出于后一种考虑,让他们从事既有益于他们又有益于医院的工作不是更好吗?如果是为了节约,我们难以理解。”

  在整个18世纪,科尔伯想赋予总医院的那种经济意义愈益减弱了。这个强制劳动中心日益变为游手好闲的特权场所。大革命时期的人会一再质问:“是什么造成了比塞特尔的混乱?”他们也会提供17世纪已经给出的答案:“是游手好闲。消除它的手段是什么?是工作。”

  34、如果单纯按照禁闭所的实用价值来衡量,那么禁闭所的创立应视为一种失败。在19世纪初,作为穷人收容中心和穷人监狱,它们在欧洲普遍消失了。这就证明了它们的彻底失败,表明它们是工业化初期很笨拙地提出的一种暂时性的、无效的救治措施和社会防范措施。然而,正是在这种失败中,古典时期进行了一项不可约减的实验。今天看来是某种生产与成本的拙劣的辩证关系,在当时则具有其现实意义,即包括着某种劳动伦理意识。在这种意识中,经济机制的困境变得无足轻重,重要的是肯定某种价值。

  35、

  在工业世界的这个最初阶段,劳动似乎同它将引起的问题毫无关联;相反,它被视为一种消除各种贫困的通用办法,一剂万应灵药。劳动和贫困被置于一种简单的对立关系和反比例关系中。按照古典时期的解释,劳动所具有的消除贫困的力量和特点,与其说是源于其生产能力,不如说更多地源于某种道德魅力。劳动的效力之所以被承认,是因为它以某种道德升华为基础。

  自从人类堕落以后,人类就把劳动视为一种苦修,指望它具有赎罪的力量。不是某种自然法则,而是某种诅咒的效力迫使人们劳动。如果人类游手好闲,致使大地沉睡不醒、不结果实,那么大地是没有罪过的。“土地没有罪过。如果它受到咒骂,那是耕作它的堕落的人造成的。除非投入力量和持续不断地劳动,否则不可能从它那里获得果实,尤其是最必需的果实。”

  36、

  在某种意义上,游手好闲是最恶劣的行为,因为它像在伊甸园里那样等待着自然的施舍,强求某种仁慈,而人类自亚当以来已无权提出这种要求。在堕落之前,傲慢是人类犯下的罪孽。自堕落之后,游手好闲是人类傲慢的最极端表现。这是荒唐地以贫困为自豪。在我们这个世界中,凡是野草丛生的土地,游手好闲乃最大的祸根。在中世纪,最大的罪孽是傲慢。按照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的说法,在文艺复兴初期,最大的罪孽是贪婪,即但丁(Dante)所说的cicca cupidigia(无所不贪)。而17世纪的全部文献都宣告,懒散取得该死的胜利,懒散领导和压倒了一切恶习。我们不应忘记,按照创办总医院的敕令,总医院应该制止“成为一切混乱根源的行乞和游手好闲”。布尔达罗(Louis Bourdaloue)支持那些对懒散——堕落的人类的可悲傲慢——的谴责。他说:“那么,混乱的游手好闲生活意味着什么呢?圣安布罗斯(Saint Ambrose)回答道,它的真正含义是这个创造物对上帝的第二次反叛。”这样,禁闭所的劳动便获得了道德意义:因为懒散已成为一种最坏的反叛方式,所以必须强制游手好闲者工作,用一种无休止的、不带来任何利益或利润的劳动来打发时间。

  正是在某种劳动体验中,形成了这种经济和道德交融的禁闭要求。

  37、

  实际上,禁闭的实践与必须工作的主张之间的关系不是由经济条件规定的。远非如此。是一种道德观念维系和推动着这种关系。

  当(英国)商业部发表关于贫民问题的报告、提出“使之变成对社会有用之人”的措施时,报告清楚地指出,贫困的根源既不是商品匮乏也不是失业,而是“纪律松懈和道德败坏”。(法国)1657年的敕令也充满了道德谴责和奇特的威吓。“由于对各种犯罪的过分宽容,乞丐的自由放任已超过了限度。如果他们依然不受惩罚的话,上帝就会诅咒这个国家。”这种“自由放任”不是那种与伟大的劳动法则相关的东西,而是一种道德上的自由放任:“从事慈善工作的人从经验中得知,他们之中许多人未婚而同居,他们的子女有许多未受过洗礼,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昧于宗教,蔑视圣事,屡屡犯罪。”因此,总医院从外表上并不仅仅是老弱病残者的收容所。它后来也不仅仅是强制劳动集中营。它还是一个道德机构,负责惩治某种道德“阻滞”,这种“阻滞”既不能受到法庭审判,也不能单纯靠苦修来医治。

  总医院具有一种道德地位。它的监理们负有道德责任,同时被授权掌有各种司法机构和压迫手段。“他们有命令、管理、商业、警察、司法和惩治的权力”;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他们可以使用“示众柱、镣烤、监狱和地牢”。

  38、

  虽然,在欧洲文化中,道德错误,甚至完全私人性的错误,被视为对社会成文法或习惯法的冒犯,这并不是第一次。但是,在古典时期的大禁闭中,最基本的也是最新的特点在于,人们被禁闭在纯粹道德的城市中,在那里,毫不妥协、毫无保留地用严厉的肉体强制来实行统治心灵的法律。道德也像商业或经济那样接受行政管理。

  于是我们便看到,在绝对君主制的机构中——在这些长期以来一直成为其专横权力象征的机构中,铭刻着资产阶级和继之而来的共和主义的重要思想:美德也是一种国家大事,可以用法令来振兴美德,可以设立权力机构来确保美德受到尊重。禁闭的围墙实际上是把17世纪资产阶级的良心开始憧憬的道德城市中的消极因素圈封起来。这种道德城市是为那些从一开始便唯恐避之不及的人设立的,因为在那里正义的统治完全凭借着不许上诉的暴力来维持。这是一样美德的统治,在那里人人自危,对奉行美德的唯一回报(美德本身也就是报酬)就是避开了惩罚。在这个资产阶级城市的阴影笼罩之下诞生了这种奇怪的美德共和国。它是用暴力强加给所有被疑为有罪的人的。它是古典时期资产阶级的伟大梦想和严重偏见的阴暗面:国家法律和心灵法律最终合二为一。“让我们的政治家们停止他们的计算吧,……让他们彻底懂得,金钱可以支配一切,但不能支配道德和公民。”

  39、

  正如圣文森的工作所显示的,其宗教烙印较为明显一点。“将这些人迁移至此,避开世界风暴,与世隔绝,成为被救济者,其主要目的完全是为了使他们不受罪恶支配,不致成为遭受天罚的罪人,完全是为了使他们在这个世界和来世心满意足地享受欢乐,使他们在这个世界中尽其所能地礼拜上帝。……我们沉痛地从经验中得知,今日的青年人之所以迷乱,其原因在于缺乏宗教教育和宗教谦卑,他们宁愿顺从自己的邪恶意愿而不服从上帝的神圣启示和父母的谆谆教诲。”因此,必须将这些人从那个诱使其弱点发展为罪恶的世界中拯救出来,召回到一个与世隔绝、只有“护卫天使”陪伴的地方。护卫天使的化身就是每日出现的监护者。监护者“给了他们像护卫天使在冥冥中给予的那种帮助,即教诲他们,安慰他们,拯救他们。”在(法国)天主教会慈善院里,主要精力放在生活和良心的整顿上。

  在18世纪,这一点愈益明确地成为禁闭的理由。1765年,梯耶里堡的慈善院制定了新的规章,明确规定“院长每星期至少逐个会见所有的被救济者一次,安慰他们,鼓励他们,并了解他们是否受到应有的待遇。下属官员则应每日这样做。”

  40、

  禁闭是17世纪创造的一种制度。它从一开始便获得一种重要意义,从而使它与中世纪的囚禁毫无关联。作为一种经济措施和一种社会防范措施,它是一项发明。然而,在非理性的历史上,它标志着一个决定性时刻:此时人们从贫困、没有工作能力、没有与群体融合的能力的社会角度来感知疯癫;此时,疯癫开始被列为城市的问题。贫困的新意义、工作义务的重要性以及所有与劳动相关的伦理价值,最终决定了人们对疯癫的体验,改变了其历程。

  有一种感受诞生了。它划出一道界限,安放下一块基石。它选择了唯一的方案:放逐。在古典社会的具体空间里保留了一个中立区,一个中止了现实城市生活的空白地。在这里,秩序不再会随便地遇到混乱,理性也不用试着在那些会躲避它或力图拒绝它的事物之间拼杀出一条路来。在这里,理性通过一次预先为它安排好的对狂暴的疯癫的胜利,实行着绝对的统治。这样,疯癫就被从想像的自由王国中强行拖出。它曾凭借想像的自由在文艺复兴的地平线上显赫一时。不久前,它还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李尔王》和《唐吉诃德》中——跟跄挣扎。但是,还不到半个世纪,它就被关押起来,在禁闭城堡中听命于理性、受制于道德戒律,在漫漫黑夜中度日。

  41、

  从总医院创立,德国和英国的第一批教养院开设,直至18世纪末,这个理性的时代实行着禁闭政策。被禁闭的人包括道德败坏者、挥霍家产的父辈、放荡的不肖子孙、亵渎神明的人、“想放纵自己”的人和自由思想者。而通过这些相似现象,这些奇特的共谋,这个时代勾画出自己对非理性的体验的轮廓。

  但是,我们在每一个城市中还发现了一大批疯人居民。在巴黎,被拘捕送交总医院的人中有十分之一是“疯子”、“痴呆者”、“精神错乱”者、“神志恍惚”者、“完全疯癫”者。对他,们和对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分。从登记簿看,人们以同样的感受来收容他们,以同样的态度来隔离他们。那些因“道德败坏”或因“虐待妻子”和几次自杀未遂而被送入该院的人,究竟是病人,还是罪犯,还是疯子,这个问题我们留给医学考古学去研究。

  42、

  在最一般的情况下,禁闭是出于避免丑闻的愿望,至少可以以此为理由。由此也表明了罪恶意识的某种重要变化。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允许各种无理智自由地展示于光天化日之下。公众的义愤能使罪恶具有儆戒和赎罪的力量。在15世纪,雷斯(Gilles de Rais)被指控为“异端、叛教者、巫师、鸡奸者、召唤魔鬼者、占卜者、谋杀无辜者、偶像崇拜者、离经叛道者”。他本人在法庭外的忏悔中承认自己犯下“足以造成血流成河”的罪行。他在法庭上用拉丁文重复了自己的供词,然后主动要求:“该自白书应用世俗语言公之于众,因为大多数人不懂拉丁文。让公众知道他因上述过失而羞愧,以使他更容易获得宽恕、获得上帝的慈悲。”在公开审判时,他被要求当众做出同样的自白:“法庭庭长要求他详细陈述案情,他因此受到的羞辱将能减轻以后受到的惩罚。”直至17世纪,即使是最粗暴最残忍的罪恶,也不会不公之于众便加以处置和惩罚。光明正大的忏悔和惩罚完全可以抵销产生罪恶的黑暗。在做出消灭罪恶的结论之前,必须使罪恶受到公开的供认和展示。这样才能完成罪恶的全部历程。

  相反,禁闭显示了某种将非人的罪恶完全视为耻辱的意识。罪恶在某些方面具有传染力,具有制造丑闻的力量,公之于众反而使其无限繁衍。只有遗忘才能制止它们。譬如,在一个投毒案件中,庞查尔特兰(Pontchartrain )没有命令进行一次公开的审讯,而是指示由一个收容所秘密处理:“由于该案涉及巴黎的许多人,国王认为不应该将如此之多的人送交审判,其中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在犯罪,另外有些人只是因为行事便利才这样做。

  陛下如此决定是因为他相信有些罪行应完全被人遗忘。”除了防止带坏世风外,为了家族或宗教的名誉也足以将一个人送进禁闭所。譬如,有一名教士被送进圣拉扎尔:“人们如此热衷于维护宗教和僧侣的名誉,因此不把这样的教士藏匿起来是不行的。”

  甚至到18世纪晚期,马尔塞布(Malesherbes)还认为,禁闭是家庭设法避免耻辱的一种权利。“人们所说的卑鄙行为属于公共秩序所不能容忍的那些行为之列。……看来,为了一个家庭的名誉,因其恶习而使亲属蒙受耻辱的人应该从社会中消失。”相反,当造成丑闻的危险消失、家族或教会的名誉不会受到玷污时,就可以将人释放。修道院长巴尔日德(AbbéBargedé)受到长期禁闭。他百般恳求,也不能获释。但到了年老体衰时,便不会有丑闻了。阿尔让松写道:“此外,他已多年瘫痪,不能写作,甚至不能签名。我认为,出于公正和仁慈,应该将他释放。”所有与非理性沾边的罪恶,都应密藏起来。古典时代因这种非人性存在而感到耻辱,而这种感情是文艺复兴时期所没有的。

  43、

  毫无疑问,展示疯子是一个非常古老的中世纪风俗。德国的某些疯人塔装有栅窗,让人们可以看到锁在里面的疯人。这些疯人成为城关的一景。奇怪的是,当收容院的大门紧闭之后,这种风俗并没有消失。相反,它继续发展,几乎成为巴黎和伦敦的一种有特色的制度。迟至1815年,据一份提交(英国)国会下院的报告说,伯利恒医院在每个星期日展览精神病人,参观费为一便士。展览收入每年高达近四百镑。这就是说每年参观者多达九万六千人次。在法国,迄大革命为止,游览比塞特尔、参观疯子一直是巴黎塞纳河左岸市民的周末娱乐项目之一。

  米拉波(Mirabeau)在《一个英国人的游记》中报道,比塞特尔的疯人“像稀有动物一样”展示给“愿意付一个硬币的大傻瓜”看。管理员展览疯人就像圣日耳曼区市场上耍猴人让猴子做各种表演一样。有些管理员因善于使疯人表演舞蹈和杂技而闻名,当然也稍稍挥舞鞭子。

  18世纪末,唯一的改善是:允许疯人展览疯人。似乎疯癫负有证实自己的责任。“我们不必责备人性。这位英国旅游者的看法是对的:展览疯人的作法超出了最冷酷的人性。我们也早就这样说过。但是,凡有困境必有出路。正是疯人自己在清醒的片刻受托展示自己的同伴。后者也表示赞同。于是这些不幸者的管理人便坐收表演的盈利,而自己却从未降低到冷酷无情的水准。”在这里,疯癫打破了收容所的沉寂而成为一种表演,从而变成一种娱乐公众的公开丑闻。非理性被隐匿在禁闭所的沉寂中,但疯癫继续出现在这个世界的舞台上,而且比以往更耸人听闻。在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情况很快达到了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从未达到的地步。过去蓝舰兄弟会曾摹仿疯人进行表演,而现在有血有肉的疯癫自己登台表演。

  在19世纪初,沙朗通的监理库尔米埃(Coulmier)组织了引起轰动的演出,有时让疯人担当演员的角色,有时让他们担当观众的角色。“这些参加业余演出的疯子成为轻浮的、不负责任的乃至恶毒的公众的观赏对象。这些不幸者的古怪表现及其境遇引起观众的嘲笑和侮辱性怜悯。”疯癫变成这个世界的纯粹景观。

  44、在文艺复兴时期,疯癫无所不在,透过它的形象或它的威胁与各种经验混合在一起。在古典时期,疯癫被隔着栅栏展示。凡是在它出现的地方,它都被隔开一段距离,受到某种理性的监督。这种理性不再认为自己与之有任何联系,不允许自己与之有过于相似之处。疯癫变成某种供观看的东西,不再是人自身包含的怪物,而是具有奇特生理机制的动物,是人类长期受其压制的兽性。

  45、

  德波尔特(Desportes)在《关于照看疯人问题的报告》中描述了18世纪末比塞特尔的单人囚室:“这些不幸者的全部家具就是这个草垫。他躺下时,头、脚和身子都贴着墙。石缝里滴出的水浸透他全身,使他不能安睡。”关于萨尔佩特利耶尔的单人囚室,他写道:“冬天一到,这个地方更可怕,更经常地造成死亡。当塞纳河水上涨时,这些与下水道处于同一水平的小囚室不仅更有损健康,而且更糟糕的是,它们变成大批老鼠的避难所。每到夜晚,它们就袭击在此禁闭的不幸者,咬能咬到的任何人。那些疯女人的手、脚、脸都被咬破。这种伤害很严重,已有几人因此而死亡。”不过,这些地牢和单人囚室长期以来都是为最危险、最狂暴的疯子准备的。如果他们安静下来,如果他们不使其他人感到恐惧,他们就被塞进大小不同的病室。

  萨缪尔·图克最活跃的追随者之一希金斯(Godfrey Higgins)作为一个志愿检查员,花了二十镑获得参观约克收容所的权利。在参观时,他发现一个被精心遮蔽的门,在门后发现一个长宽均不足八英尺的房间。晚上这里挤着13个妇女。白天她们待在另一间并不大多少的房间。

  46、

  特别危险的疯子会受到某种方法的约束。这种方法不具有惩罚性质,而仅仅旨在将狂暴的疯人固定在很小的活动范围里。这种人一般被锁在墙边或床上。在伯利恒医院,狂暴的疯女人被套上脚镣,固定在一个长廊的墙边。她们只穿一件土布长袍。在贝斯纳尔格林医院,一个乱打乱闹的女人被放在猪圈里,手脚都被捆住。发作平息后,她被捆在床上,身上只盖一条床单。当允许她稍微行动时,在她两腿间放了一根铁条,一头连着脚镣,一头连着手铐。

  图克在《关于穷苦疯人状况的报告》中详细描述了伯利恒医院发明的控制公认危险的疯人的复杂方法:疯人被锁在一根从墙的另一侧伸过来的长链上,这样管理员就可以从外面指挥他的活动。他的脖颈也套上一个铁环,这个铁环由一根短链与另一个铁环联在一起,后一个铁环套在一根垂直固定在地面和天花板的铁棍上。当伯利恒医院开始改革时,人们发现在这间囚室里有一个人被这样关了十二年。

  47、

  疯癫借用了野兽的面孔。那些被铁链拴在囚室墙边的人不再是精神错乱的人,而是被某种狂暴本性攫住的野兽:似乎疯癫发展到了极点便越出了包容其最脆弱形态的道德失常范围,而借助于某种突发的力量与纯粹的兽性发作结合在一起。这种兽性模式在收容院很流行,从而使收容院具有一种囚笼的形象,一种动物园的外观。

  科盖尔(Coguel)在描述18世纪末的萨尔佩特利耶尔时写道:“狂暴发作的疯女人像狗一样被拴在囚室门上。有一个铁栅长廊将其与管理员和参观者隔开。通过铁栅给她们递进食品和睡觉用的稻草。用耙子把她们周围的污物清扫出来。”在南特的收容院里,这种动物园是由一个个兽笼组成的。埃斯基罗尔(Esquirol)以前从未见过“用这么多的锁、门栓、铁条来锁囚室的门。……门旁的一个小窗口也装有铁条和窗板。小窗口旁有一根固定在墙上的铁链。铁链的一端有一个木鞋形状的铁容器。这是用于通过铁窗递送食品的。”

  1814年,福德雷(Franois-Emmanuel Fodéré)在斯特拉堡医院发现了一种精心制造的囚笼:“为了对付惹是生非和污秽不堪的疯人,在大病室的角落设置了一种只能容下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的囚笼,或者说是小木屋。”这种囚笼以木栅为底,底部与地面间隔十五厘米,木栅上铺了一些草,“疯人赤裸着或几乎赤裸着躺在上面进食和大小便。”

  48、

  “不把疯人当作人来对待”这一否定性事实却有着肯定性内容:这种非人道的冷漠实际上包含着某种萦绕于怀的价值,它植根于古老的恐惧。自古代以来,尤其自中世纪以来,这种恐惧就使动物界具有常见的陌生感、令人战栗的怪异形象和无法倾吐的焦躁。但是,这种与疯癫观念形影不离的对兽性的恐惧以及它的整个想象世界,其含义已与两三个世纪前大不相同。

  动物的变形形象不再是地狱魔力的显性标志,也不再是某种非理性的魔性炼丹术的产物。人身上的兽性不再具有作为另一个世界标志的价值。它已变成人的疯癫,只与兽性本身有关:

  那是处于自然状态中的人的疯癫。这种以疯癫形式发泄出来的兽性使人失去其特有的人性。它没有把人转交给其他力量,而只是使人处于自身人性的零度。对于古典主义来说,最彻底的疯癫乃是人与自己的兽性的直接关系,毫不涉及其他,也无药可救。

  49、

  从进化的远景来看,存在于疯癫中的兽性总有一天会被视为疾病的征状甚至疾病的本质。但是在古典时期,它所表现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即疯人不是病人。实际上,兽性使疯人免于受到人身上脆弱、不稳定、不健康因素的伤害。疯癫时的那种顽强的兽性,以及从鲁莽的野兽界借来的愚钝,使疯人能够忍受饥饿、高温、寒冷和疼痛。

  直至18世纪末,一般人都认为,疯子能够无限度地承受生活中的苦难。他们不需要保护,不需要保暖御寒。1811年,图克参观(英国)南部的一个劳动院时看到,单人囚室仅在门上有很小的栅窗让阳光投射进来。囚室中的妇女均赤身裸体。当时“气温很低。头天晚间温度计的读数是零下18度。其中有一名妇女躺在疏稀的麦草上,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疯人的这种野兽般的耐寒能力也是皮内尔所信奉的一个医学定论。他经常称赞“某些男女疯子能够持续和泰然地承受长时间的严寒。共和三年雪月的若干天,温度计的读数是零下10度、11度,甚至零下16度。而比塞特尔医院的一个疯人竟然不愿盖毛毯,一直坐在结冰的囚室地面上。早上刚刚打开他的门,他就穿着衬衫跑到院子里,抓起一大把冰雪压在胸部,高兴地看着冰雪融化。”

  当疯癫发展到野兽般的狂暴时,它能使人免受疾病的伤害。它赋予人某种免疫力,就像大自然预先赋予野兽某种免疫力一样。奇怪的是,疯人的理智紊乱使之回归兽性,但因此而受到大自然的直接恩惠。

  50、

  脱缰的兽性只能用驯戒和残忍来驾驭。18世纪,兽性疯人的观念在个别人的尝试中得到实际体现。这些人试图对疯子进行某种强制教育。皮内尔提到了“法国南部一所非常著名的修道院”的例子。在那里,对狂躁的疯人下达“改邪归正的严格命令”。如果他拒不上床睡觉或吃饭,他将“受到警告:他若坚持错误,将在第二天受到鞭打十下的惩罚。”

  相反,如果他顺从的话,他就被允许“在餐厅用餐,坐在实施纪律者身边”,但是他若稍有不规矩之处,便会立刻受到警告,“会被用教鞭打手指”。这样,由于使用了某种奇怪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可以解释所有这些“不人道”的禁闭实践——疯癫的自由兽性只能被这样的驯戒来驯服,即不是把兽性提高到人性,而是使人回到自己身上的纯粹兽性。疯癫泄露了兽性的秘密:兽性就是它的真相,通过某种方式,它只能再回到兽性中。

  51、当疯人变成一只野兽时,就消灭了这种在人身上显现兽性的现象——这种显现造成疯癫的丑闻。不是兽性被压制了,而是人本身被消灭了。

  52、在这里,邪恶不再有奇异的身躯,我们能领悟到的只是它的最极端形式,即野兽的真相。这是一种没有内容的真实。邪恶摆脱了它的丰富肖像,目的只在于保存一种普遍的威慑力,这是一种兽性的隐秘威胁。它潜伏着,在某个时刻突然使理性消解于暴力中,使真理消解于疯人的狂怒中。

  53、

  属于文艺复兴时期基督教经验的十字架上的疯癫的重大主题,在17世纪开始消失,尽管还有詹森主义和帕斯卡的著作。更确切地说,它继续存在着,但是改变了甚至在某种意义上颠倒了自己的含义。它不再要求人类理性放弃骄傲和确定,以便沉湎于牺牲的伟大非理性之中。

  当古典时期的基督教谈到十字架上的疯癫时,仅仅是为了羞辱虚假的理性,给永恒的真理之光增添光辉。肉身显灵的上帝的疯癫只不过是尘世间非理性的人所不能辨认的一种智慧。“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是这个世界的丑闻,在当时人们的眼中他是愚昧和疯癫的体现。”但是,这个世界后来被基督教征服了,上帝的意旨通过这种历史的曲折和人们的疯癫显示出来。现在完全可以说:“基督已成为我们智慧的顶峰。”

  54、

  十字架不再具有丑闻的意义;但是不应忘记,基督在尘世生活时始终赞美疯癫,使之变得圣洁,正如他治愈疾病,宽恕罪孽,用永恒的富有安慰贫困,从而使疾病、罪孽和贫困变得圣洁。

  圣文森提醒那些受命照看禁闭所中疯人的人,说:“在这里主宰他们的是我们的主,他决定让精神错乱者、魔鬼附体者、疯人、受引诱者和迷狂者围在他身边。”这些受非人力量支配的人们在那些代表了永恒智慧的人周围,在这个体现了永恒智慧的人子周围,组成一个永恒的礼赞机会:他们用簇拥来赞美拒绝他们的智慧,同时又给智慧一个羞辱自身的口实,承认智慧只能得自于上帝恩惠。

  进一步说,基督并不仅仅让精神错乱者聚在自己周围,而且他决定让自己在他们眼中成为一个疯人,通过自己的化身来体验人类所遭受的一切不幸。疯癫因此而成为在被钉上十字架时和从十字架上抬下来之前上帝人形的最终形态:“噢,我的主,你喜欢成为犹太人眼中的一个耻辱,异教徒眼中的疯癫。你喜欢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理智,正像《圣经》中所说的,人们以为我们的主精神错乱了。Dicebant quoniam in furorem versus est.(他们说他疯了。)他的使徒有时仰望着他,好像仰望着一个雷霆震怒的人,他让他们有这种印象,是为了让他们证明,他曾承受了我们的全部疾病和痛苦,是为了教诲他们和我们对那些陷于这些不幸的人应报以同情。”

  基督来到人世时应允要在自己身上打上人类状况的一切记号和堕落本性的各种污点。从贫困到死亡,他走完受难的漫长历程。这也是情欲的历程,被遗忘的理智的历程和疯癫的历程。因为疯癫是受难的一种形式,在某种意义上是临终前的最后形式,所以它现在对于那些正承受它的人来说,就将成为一个受尊敬和同情的对象。

  55、

  尊敬疯癫并不是要把它解释成不由自主的、不可避免的疾病事故,而是承认这个人类真相的较低界限。这个界限不是偶然的,而是根本性的。正如死亡是人类生命在时间领域的极限,疯癫是人类生命在兽性领域的极限。正如基督的死使死亡变得圣洁,最充分体现兽性的疯癫也同样因此而变得圣洁。

  1654年3月29日,圣文森通知一个教友巴罗(Jean Barreau),他的兄弟因精神错乱被收容进圣拉扎尔:“我们应该荣耀我们的主。那些想捆绑他的人说‘他是疯子’。这是主的荣耀,他想以此来使他给那些人安排的同样状况变得圣洁。”疯癫是上帝在其肉身中所承受的最低人性,他借此表明在人身上没有任何非人性是不能得到救赎的;这个堕落的极点因神性的在场而受到赞美。这就是疯癫在17世纪依然在传递的教训。

  56、

  对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基督教来说,非理性及其耻辱的全部教益都体现在上帝化身的疯癫中。对于古典主义来说,这种化身不再是疯癫,而疯癫是人的野兽化身,是人类堕落的极点,是人的罪恶的最明显记号,是上帝仁慈的最远对象,是重新获得普遍宽恕和清白的象征。因此,疯癫的全部教益及其力量必须在这个模糊不清的领域,这个人性的低级范围中寻找。在这个领域中人听命于自然,既是彻底的堕落又是绝对的无辜。

  圣文森及其遣使会、慈善兄弟会以及所有留意疯癫并将其向世界展示的教团,不正是突出体现了古典时期教会对疯人的关注吗?不正表明教会在疯癫中发现了一种难以理解却十分重要的启示—人的兽性是无辜的罪孽?这种教训需要在疯癫的公开展示中解读。在那种展示中疯人所体现的人的兽性发作受到颂扬。

  似乎很矛盾的是,基督教的兽性意识为后来把疯癫视为一种自然现象做了准备;而到了那个时候,这种“自然”在古典主义思想中的含义则会很快被遗忘。那种含义是,这种“自然”并不是一个随时能够接近的客观分析领域,而是一个对人来说时时可能出现某种疯癫的丑闻的领域——那种疯癫既是人的终极真相,又是废除人的形式。

  57、索瓦热(Sauvages)早就概述了激情的基本作用,认为它是导致疯癫的更恒在、更顽固、在某种程度上更起作用的原因:“我们头脑的错乱是我们盲目屈从我们的欲望、我们不能控制和平息我们感情的结果。由此导致了迷狂、厌恶、不良嗜好、伤感引起的忧郁、遭拒绝后的暴怒,狂饮暴食、意志消沉以及引起最糟糕的疾病——疯癫的各种恶习。”

  58、体液医学理论认为,这种结合主要是一种相互作用:“激情必然引起体液的某种运动:愤怒刺激胆汁,悲伤刺激忧郁液(黑胆汁)。体液运动有时非常强烈,以致引起整个身体系统的紊乱,甚至导致死亡。另外,激情还使体液增多。愤怒使胆汁增多,悲伤使忧郁液增多。体液通常会受到某些感情的刺激。反过来,体液又使那些体液丰富者听命于这些感情,专注于通常会刺激他们的对象。胆汁质的人易于愤怒和专注于所痛恨者。忧郁质的人易于感伤和专注于令人讨厌的事物。多血质的人易于快乐。”

  59、紧张和放松,坚硬和柔软,僵硬和松弛,充盈和干瘪,这些性质状态既用于描述灵魂也用于描述肉体,但主要是表示某种模糊的、复杂的激情状态。这种激情状态能够主动地影响观念的联想过程、情感过程、神经状态和液体循环。

  60、

  诚然,在18世纪前的很长时间里,在现代人出现之前的许多世纪里,激情和疯癫之间就保持着密切联系。但是,我们还是要让古典时期保持原创性。希腊—拉丁传统的道德家们认为疯癫是对激情的惩罚。为了更进一步肯定这一点,他们宁愿把激情定义为暂时的、轻微的疯癫。但是,古典主义思想不是基于某种虔诚的希望、某种有教益的威胁、某种道德体系来规定激情和疯癫的关系。它甚至与传统决裂,颠倒了传统的逻辑关系。它把激情本性作为疯癫妄想的基础。它认为激情决定论仅仅是提供了使疯癫进入理性世界的机会。而且,如果说灵与肉的无可怀疑的结合显示了人的激情的限度,那么它也同时使人面临着摧毁他的无限运动。

  于是,疯癫就不仅仅是灵与肉的结合所提供的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它也不完全是激情的后果之一。灵与肉的统一造就了疯癫,但疯癫却转而反对这个统一体,并一再地使之受到怀疑。激情使疯癫成为可能,但疯癫却以一种特有的运动威胁着使激情本身成为可能的条件。疯癫属于这样一类统一体:在这种统一体中规律受到损害、歪曲和破坏,从而表明这种统一体既是明显的和确定的,又是脆弱的和已注定要毁灭的。

  61、怀特(Whytt)承认,正如冲击能引起运动,强烈的情绪也能引起疯癫,因为情绪既是灵魂中的冲击,又是神经纤维的震颤:“凄惨的或动人心弦的故事、可怕而意外的场面、极度悲痛、大发脾气、恐怖以及其他效果强烈的感情,常常会引起突然而强烈的神经症状。”严格地说,疯癫便由此开始。但是,这种运动有时也会因过于强烈而立即消失,突然引起某种停滞而导致死亡。在疯癫的机制中,平静似乎不一定就是没有症状,也可能是与平静相反的剧烈运动,这种运动因过于强烈而突然产生盾而无法继续下去。“人们有时会听到这种情况:十分强烈的激情产生一种强直性痉挛或强直性昏厥,使人变得像一座雕像,似乎不像一个活人。更有甚者,过度的恐惧、苦恼、欢乐和羞愧不止一次地导致死亡。”

  62、兰奇西(Giovanni MariaLancisi)早已解释了罗马贵族经常患忧郁症的原因。他指出,他们经常歇斯底里地发作,自疑患病,其原因在于,在宫廷生活中“他们的头脑不断地受到恐惧和希望的交替刺激,从无片刻安宁。”许多医生都认为,都市生活、宫廷或沙龙生活,使人疯癫,因为大量的刺激不断地积累、拖长和反复,从不减弱。

  63、在激情现象中,在双重因果关系——从激情本身出发既向肉体扩散又向灵魂扩散——的展开过程中,疯癫找到了自己的首要可能性。同时,疯癫又是激情的中止,因果关系的破裂,统一体的解体。疯癫既参与激情必然性的运动,又参与由这种激情所释放出来的,但又超越激情、最终向激情的全部含义挑战的东西的狂乱活动。疯癫最终成为一种神经和肌肉运动。其程度之强烈,在意象、思想和意志的活动中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与之相对应。躁狂症的情况便是如此。它要么突然加剧形成惊厥,要么变成持续的狂乱。反之,疯癫也能在身体处于平静和迟钝的情况下造成和维持心灵无休无止的、无法平复的骚动。忧郁症的情况便是如此。这种病人对外部对象的印象不同于健康人。“他的印象很淡薄。他对它们几乎视若罔闻。他的心智几乎完全沉迷于某些思想的活动。”

  64、它的分裂并不是导致废除它,而是使它被武断地分割成不同部分。譬如,当忧郁症偏执于某个离轨的思想时,牵涉的不仅仅是灵魂,而是与大脑相连的灵魂,与神经、神经起端、神经纤维相连的灵魂。总之,灵与肉统一体的一个完整部分脱离了整体,尤其脱离了借以感受现实的器官。惊厥和激动不安时的情况也是如此:灵魂并未脱离肉体,而是受到肉体的急速冲击,以至于不能维持自己的全部思想功能;它脱离了自己的记忆、自己的意向、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观念,从而脱离了自身,脱离了肉体中所有稳定的因素,而听命于变化无常的神经纤维;因此它的反应丝毫不顾及现实、真相,没有任何审慎的考虑;尽管神经的颤动可能是对知觉变化的模拟,但是病人不能分辨二者的差别。“急速混乱的脉冲或其他方面的失调使神经感受到(与知觉中)相同的运动;它们就像呈现客观对象(其实这些客观对象并非如此)一样把幻想当真地表现出来。”

  65、“疯癫不过是想像的错乱。”换言之,疯癫虽然从激情出发,但依然是灵与肉的理性统一体中的一种剧烈运动。这是在非理性层次上的运动。但是这种剧烈运动很快就摆脱了该机制的理性,并因其粗暴、麻木和无意义的扩散而变成一种无理性的运动。正是在这个时候,虚幻摆脱了真实及其束缚而浮现出来。

  66、即使说在天马行空的幻觉中精神错乱找到了第一个通向其虚妄自由的道路,但是当头脑陷于这种任意性而成为这种表面自由的俘虏时,疯癫也不是从这里开始的。一个人从梦中醒来后可能会说:“我还以为自己死了。”他这样说就是在否定和纠正想像的任意性。他并没有发疯。但是当他认为这种中性的心象——“我已经死了”——具有某种真义时,他就是一个疯子了。此外,真理意识不会仅仅因这种心象的存在而迷失,而是在限制、比较、统一或分解这种心象的行为中迷失,因此,疯癫也只会始于赋予这种心像以真理价值的行为。想像本身是无辜的:“想像本身没有犯错误,因为它既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而只是极度地陷于对某种心象的冥思苦想之中。”而只有心智才能将这种心象中产生的东西变成歪曲的真理,即谬误或被承认的谬误:“一个醉汉会把一根蜡烛看成两根蜡烛。而一个有斜眼病但头脑受过训练的人虽然也可能看到两根蜡烛,但会马上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使自己习惯于只看到一根蜡烛。”因此,疯癫是超越了想像,但又深深植根于想像。

  67、

  有理性的人无论对错总要对一个心象的真伪做出判断。这种行为超出了心象,是凭借着另外的东西来超越和衡量心象。而疯人的行为从未越出现有的心象,而是屈服于对它的直觉,只是在它的范围内来肯定它:“在陷于疯癫的人中,即使不是所有的人,也确实有许多人仅仅是由于过分关注一个对象。”然而,虽然疯癫存在于心象之中,专注于心象,无法摆脱心象,但是疯癫并不完全是想像,而是构成一种内涵模糊的行为。

  这种行为是什么呢?是一种信仰行为、一种肯定和否定行为,即一种论述话语。这种话语既维系着同时又侵蚀和破坏着心象,在一种推理过程中使心象扩张,围绕着一个语言片断来组织这个心象。一个人在睡梦中想像自己是用玻璃制成的。他没有发疯。因为任何熟睡者都可能在梦中产生这种心象。但是,如果他相信自己是用玻璃做的,并因此得出结论:自己轻脆易碎,不能接触任何坚硬的物体,应该静止不动等等,那么他就是发疯了。这种推理是疯人的推理。但是我们必须指出,这些推理既不荒谬也不违反逻辑。相反,它们完全符合严格的逻辑格式。扎奇亚(Paul Zacchias)很轻易地在疯人中发现了这些严格的推理形式。有一个人在让自己饿死的推理中就使用了三段论法:“死人是不吃东西的。我是一个死人,因此我不吃东西。”有一个患迫害妄想症的人使用从个别到一般的归纳法:“甲、乙和丙是我的敌人。他们都是人,因此凡是人就是我的敌人。”还有一个疯人使用省略三段论:“在这间房子里生活过的人大多已死了,我在这间房子里生活过,因此我是个死人。”疯人的这种不可思议的逻辑似乎是对逻辑学家的逻辑的嘲弄,因为二者十分相似,更确切地说,二者完全相同,还因为在疯癫的隐秘核心,在无数谬误与不合逻辑的言行的深处,我们最终发现了一种隐蔽的完整语言。扎奇亚得出的结论是:“从这些事情中你确实可以看到讨论智力的最佳方式。”疯癫的根本语言是理性语

  言,但是这种理性语言被显赫的心象笼罩着,因此只限于在心象所规定的现象范围内出现。它在心象整体和通用话语之外形成一种被滥用的独特结构,这种结构的引人注目的性质便是疯癫。因此,疯癫并不完全存在于心象,因为心象本身无所谓真伪、理智或疯狂。疯癫也不存在于推理中,因为推理只是形式,只能显示不容置疑的逻辑格式。但是,疯癫又存在于心象和推理之中,存在于它们的一种特殊关系之中。

  68、

  我们来考虑迪默布罗克(Diemerbroek)举的一个例子。有一个人患严重的忧郁症。他的思想完全陷于一个固定想法。这个想法经常使他哀痛不已。他指控自己杀了儿子。他在极度内疚时宣称,上帝为了惩罚他曾派一个魔鬼来诱惑他,这个魔鬼就像曾经诱惑基督的那个魔鬼。他看到这个魔鬼,与魔鬼说话,回答魔鬼的问话。他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不承认这种事情。这种内疚、自信、幻觉和言谈,就是疯癫的表现。简言之,这种信念和心象的组合就构成了一种谵妄。迪默布罗克试图找出这种疯癫的“原因”,搞清它是怎样发生的。他得出的结果是:这个人曾带着儿子洗澡,他的儿子溺水而死。从此,这位父亲便认为自己对儿子的死负有责任。

  于是,我们可以重构这个发疯过程了:这个人认为自己有罪,并且认为在上帝眼中这种杀人罪是不可饶恕的。由此他开始想像,他将被打入地狱。因为他知道被罚入地狱的主要痛苦是被交给撒旦,所以他告诉自己“有一个可怕的魔鬼被派来缠住他”。他并没有见到这个魔鬼,但是因为“他一直在想它”,“认为这个观念必然是真实的”,所以他硬往自己的脑袋里塞进这个魔鬼的心象。这个心象通过大脑和精神的持续作用而呈现给灵魂,使他相信自己不断地看到这个魔鬼本身。

  谵妄(delirium)的特征是定向障碍、近期记忆丧失、注意缺陷。谵妄者难以集中、维持或转移注意力。这些症状在几个小时或者数天之内突然出现。病情在一天中起伏不定,通常在夜间加重,被称为日落现象。这些症状持续时间短一很少超过一个月。谵妄患者常激越或惊恐不安。他们的睡眠-觉醒周期也可能被打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产生妄想和幻觉。

  A. 注意障碍(即指向、聚焦、维持和转移注意的能力减弱)和环境定向及意识障碍(对环境的定向减弱)。

  B. 该障碍在较短时间内发生(通常为数小时到数天),表现为偏离注意和意识基线的变化,以及在一天中严重程度倾向于波动。

  C. 额外的认知障碍(例如,记忆力缺陷,定向障碍,语言,视觉空间能力,或知觉)。

  D. 诊断标准A和C中的障碍不能用其他已患的、已经确定的,或正在发展中的神经认知障碍来更好地解释,也不是出现在唤醒水平严重降低的背景下,例如,昏迷。

  E.病史、体格检查或实验室发现的证据表明,该障碍是其他躯体疾病,物质中毒或戒断,或接触有毒物质,或多种病因导致的直接生理结果。

  资料来源: Reprinted with permission from 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Fifth Edition. Copyright ? 2013 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

  69、

  按照迪默布罗克的分析,疯癲有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是而易见的,即一个莫须有地指控自己杀死儿子的人的忧郁症;刻画出魔鬼的荒谬想像;与幻觉进行交流的不健全理性。但是在另一个更深的层次上,我们发现了一个严谨的结构。这个结构依存于一种无懈可击的话语。这种话语在逻辑上拥有一种坚定的自信。它在紧密相连的判断和推理中展开。它是一种活跃的理性。简言之,在混乱而明显的谵妄下面有一种秘密谵妄的秩序。第二种谵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纯粹理性。而这种理性完全脱去了痴呆的外表。在这种谵妄中包含着疯癫的似是而非的真相。这里有双重含义。我们在这里似乎既发现了使疯癫具有真理性的东西(无可辩驳的逻辑、结构完善的论述话语,一种实际语言的无懈可击的明晰表达),又发现了使之变成真正的疯癫的东西(疯癫的本性、疯癫表现的特殊风格以及谵妄的内在结构)。

  更深入一步看,这种谵妄语言是疯癫的结构方式,是肉体或灵魂的一切疯癫表现的决定性要素,因此也是疯癫的终极真相。譬如,迪默布罗克分析的忧郁症患者之所以与魔鬼交谈,其原因在于魔鬼心象已由精神运动深深地铭刻在可塑的大脑中。但是,这种有机的形象仅仅是纠缠着病人思想的某种成见的另一面。它所体现的是某种无限重复的话语——关于上帝必定对犯有杀人罪者予以惩罚的话语——在肉体的积淀。肉体及其所隐匿的痕迹,灵魂及其所感受的心象在这里都不过是谵妄语言句法中的层阶。

  70、边维尔(Bienville)研究的“女子淫狂”的例子

  有一名叫朱丽叶的少女,她的想像因过早读了些书而被激发起来,又因听了一个年轻女仆的意见而变得强烈。这个女仆“初知维纳斯的秘密,……在母亲眼中是一个本分的侍女”,但她“是一个给女儿带来欢乐的可亲而妖娆的女管家”。朱丽叶用自己在受教育过程中所获得的全部印象来同这些新奇的欲望进行斗争。她用宗教和道德知识来对抗小说中的挑逗语言。尽管她的想像十分活跃,但只要她拥有“一种推理能力,使自己相信,屈从这种可耻的情欲既不合法又不道德”,她就不会生病。但是,她听到的下流议论和读到的诱惑文字越来越多。这些东西每时每刻都在使日益脆弱的神经变得愈益激动不安。后来她用来作为抗拒武器的基本语言逐渐失效了:“本来只有天性在说话。但是不久,幻觉、怪念和狂想都产生作用了。最后她不幸获得一种力量,向自己证实这个可怕的格言:世上没有什么比顺从情欲更美妙、更甜蜜。”这种基本话语打开了疯癫之门:想像获得自由,欲望不断扩大,神经达到亢奋的程度。严格体现了某种道德原则的谵妄直接导致了惊厥,从而有可能危及生命本身。

  71、在古典意义上,疯癫与其说是指精神或肉体的某种特殊变化,毋宁说是指在肉体的变化下面、在古怪的言谈举止下面,有一种谵妄话语存在。可以说,古典时期的疯癫的最简单最一般的定义就是谵妄(delire):“这个词是从 lira(犁沟)衍生出来的,因此 deliro 实际上意指偏离犁沟,偏离正确的理性轨道。”因此,毫不奇怪,18世纪的病理学家常常把头晕列为一种疯癫,而很少将歇斯底里性惊厥列为疯癫。这是因为在歇斯底里性惊厥中往往不能发现这种语言,而头晕则提供了谵妄证明:世界确实在“旋转”。对于一种能被称作疯癫的疾病来说,这种谵妄是一个充分必要条件。

  72、

  做梦和疯癫似乎具有相同的实质。它们的机制是相同的;因此,扎奇亚可以确认,在梦游中引起梦幻的运动也能在清醒时引起疯癫。

  在人刚刚入睡时,许多雾气从身体内产生,上升到头部。它们密密麻麻、汹涌骚动。它们十分模糊,因此不能在大脑中唤起任何心象。它们仅仅以其飘忽跳动刺激着神经和肌肉。狂怒者和躁狂症病人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幻觉,也没有任何错误的信念,而只是感受到他们无法控制的强烈刺激。我们再接着看睡眠的发展:在最初的骚动之后,升至大脑的雾气被澄清了,其运动变得有序了。正是在这个时候,奇异的梦境产生了。人们看到了无数不可思议的事物和奇迹。与这个阶段相对应的是痴呆。此时人对许多“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事情信以为真。最后,雾气的刺激完全平复下来,睡眠者开始更清楚地看到一些事物。透过从此变得明晰的雾气,对头一天的种种回忆浮现出来,而且与现实完全吻合。这种心象至多在一两点上是被错置的。忧郁症病人,“尤其是那些没有完全精神错乱的人”的情况也是如此,他们也承认事物的本来面目。睡眠的各个发展阶段都对想像的性质有所影响。在睡眠的渐进过程和疯癫的形态之间有一种固定的相似关系,这是因为二者的机制是相同的;有同样的雾气和元气运动,同样的心象释放过程,在现象的物理性质和情感的心理或道德价值之间有同样的对应关系。“从精神错乱恢复到正常无异于大梦初醒。”

  73、过去的传统是将疯癫的谵妄同活跃的梦境加以比较,而古典时期则认为谵妄完全是与心象和头脑休眠的复合状态同一的,正是在这种复合状态下谵妄获得了自由。这种状态若被完全错置在非睡眠状态,便构成了疯癫。我们正是应该这样来理解在整个古典时期反复出现的疯癫定义。

  74、疯癫从睡梦获得自己的本性,并通过这种亲密关系揭示它是现实黑夜中的心象的一种解放。

  75、

  梦是骗人的。它导致混淆。它是虚幻的。但它不是错误。而这就是为什么不能用醒时的梦幻方式来完全概括疯癫,为什么疯癫还包括谬误的原因。诚然,在睡梦中,想像塑造了“不可思议的事物和奇迹”,或者说它“用一种非理性方式”聚合了栩栩如生的形象。但是,正如扎奇亚指出的,“在这些事物中不存在谬误,因此绝无精神错乱。”而疯癫是在与梦境十分相似的心象受到肯定或否定从而构成谬误时发生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百科全书》提出了著名的疯癫定义:偏离理性“却又坚定地相信自己在追随着理性——这在我看来就是所谓的发疯了。”在古典主义的精神失常的定义中,谬误是伴随着梦幻的另一个因素。在17和18世纪,疯人并不完全是某种错觉、幻觉或他的思想运转的牺牲品。他不是受到欺骗,而是欺骗自己。如果确实可以说,一方面疯人的头脑受到心象的梦幻任意性的引导,另一方面他同时用错误意识的循环论证来束缚自己,那么索瓦热当然可以说:“我们把那些实际上丧失了理性或固执某种明显错误的人称为疯人。正是这种在想像、判断和欲望中表现出来的灵魂对错误的执迷不悟,构成了这类人的特征。”

  76、

  接近真理的方式不同,因此也有各种不同的疯癫类型。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克里奇顿(Chrichton)列出疯癫(vesania,精神病)序列:谵妄、幻觉和痴呆。谵妄改变了在感知中形成的与真理的关系(“在精神器官的一般谵妄中,被歪曲的感知被当作现实来接受”)。幻觉则改变了再现功能(“由于精神的谬误,想像的事物被当作了现实,或者现实事物被歪曲地再现出来”)。痴呆并不取消或改变接近真理的能力,而是削弱和缩小这些能力。

  但是,我们也可以从真理本身、从真理的形态来分析疯癲。《百科全书》正是用这种方式区分了“自然真理”和“道德真理”。“自然真理存在于我们的感觉与自然对象的准确联系之中。”因此,不能接近这种真理便会造成一种疯癫。这种关于物质世界的疯癫包括错觉、幻觉以及各种感知紊乱。“像某些狂信者听到天使的合唱,便是这种疯癫。”而“道德真理存在于我们能觉察到的道德对象之间或这些对象与我们自身之间的严格关系之中。”丧失这些关系,便会造成一种疯癫。这种疯癫是性格、行为和感情方面的疯癫。“因此,各种精神失常、各种自恋错觉、各种感情,发展到盲目的地步便是名副其实的疯癫。因为盲目是疯癫的突出特征。”

  盲目是最接近古典时期疯癫的实质的词之一。它意指的是笼罩着疯癫心象的那种犹如睡眠的昏蒙状态。这种状态赋予被隔绝的心象以无形的支配权。但是它也意指不可靠的信念,错误的判断,与疯癫密不可分的、由谬误构成的整个背景。

  77、疯癫恰恰处于梦幻和谬误的接触点上。它以各种变形在它们的接触面上纵横移动。这个接触面既将二者结合起来又将二者区分开。疯癫既分担了谬误的非真理性和肯定或否定的任意性,又从梦幻那里借来了源源不断的心象和五彩缤纷的幻觉。但是,因为谬误是纯粹的非真理,而且梦幻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判断,所以疯癫就用心象来填补谬误的空白,而且用对假象的肯定来把幻觉联结起来。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充实将白昼的力量与夜晚的影象结合起来,将清醒头脑的活动与各种幻想结合起来,换言之,把光明的形式和黑暗的内容结合起来。但是,这样一种充实不正是极度的空虚吗?心象的出场提供的不过是被黑夜笼罩的幻觉、铭刻在睡梦角落的影像,因而脱离任何现实感受。无论这些心象是如何栩栩如生,无论它们在肉体中有着如何严密的生理基础,它们不过是虚无,因为它们没有再现任何东西。至于错误的判断,那也仅仅是表面上的判断:当它确认毫不真实的东西时,就等于根本没有确认;它陷入了错误的非存在之中。

  78、

  古典时期疯癫体验的矛盾:疯癫总是不露面,永远退缩到令人无法接近的地方,没有任何现象特征或实证特征;但是它又出现在疯人的独特证据中,而且是完全可见的。虽然疯癫是无意义的混乱,但是当我们考察它时,它所显示的是完全有序的分类,灵魂和肉体的严格机制,遵循某种明显逻辑而表达出来的语言。虽然疯癫本身是对理性的否定,但是它能自我阐述出来的一切仅仅是一种理性。简言之,虽然疯癫是无理性,但是对疯癫的理性把握永远是可能的和必要的。

  只有一个词能够概括这种体验,即非理性:因为对于理性来说,它的一切既是最贴近的又是最疏远的,既是最空洞的又是最完全的;它的一切都是以熟悉的结构呈现给理性,从而批准了某种力求实证的知识并进而批准了某种力求实证的科学;但是它的一切又不断地避开理性,处于不可接近的领域。

  79、

  我们就不能把它理解为一种理性的扭曲、丧失或错乱,而应简单地将它理解为理性的眩惑。

  眩惑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夜晚,是笼罩着任何光照过于强烈的地方的核心部分的黑暗。眩惑的理性睁眼看太阳,看到的是虚无,也就等于什么也没看。在眩惑时,对象退缩到黑夜之中,同时也伴随着对视觉本身的压制。当视觉看到对象消失在光亮的神秘黑夜时,也在自身消失的时刻迷失于自身之中。

  80、笛卡儿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是为了更好地看到本质性日光的真正光亮。这样他就避免了疯人的眩惑。而疯人睁大着眼睛,看到的只是黑夜,虽然什么也没看见,却自以为看到了想像的东西。

  81、

  白昼和黑夜的循环是古典时期世界的法则。它是这个世界最简约而最有强制力的要素,是自然中最必然的也是最简单的规律。

  这个法则排斥一切辩证关系和妥协,因此它既确立了知识的完璧无瑕的统一,又肯定了人类悲剧生存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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