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诗选刊 2017年第24期（总第36期）

　　岩石的绝对——你说：悲欣交集

　　石墓被大雨疾溅。我想藉着雨水

　　接近你，可我从未与你预约

　　那支隔世的歌声

　　犹在耳畔，暖调中有几许

　　悲凉。在时间的空谷里，爱

　　统治着同一种奇观，示意大海

　　让一个人睡一座临海的石山。仿佛

　　一只铁锚沉在它航行，仪式的

　　尽头。南国从榕树的气根中

　　长得那么茂密，而花事从春到冬

　　衡量着一座故城的重量。蜿蜒的山道上

　　我也曾对我的兄弟说起：

　　人必活着，从百年之后

　　走向另一个百年。在属于你的

　　柔软和刚毅，困顿和自由之间

　　一朵坠落的刺桐花

　　击中了我，在这个隐匿的岛国

　　它聚集起风雨的血色和

　　血气，让你从长眠中，再次醒来

　　野海桐

　　我们都不知道那个相遇，或许

　　知道了，就没有相遇

　　你陪我看大海，在

　　悬崖边的一个墓地。荒草、石碑

　　和晌午迷茫的波光

　　解释了我的抵达

　　你馈赠我一件礼物

　　——小小蒴果所包裹的遗世沉静

　　淡雾缭绕，抹去了所有的

　　蓝。海鸥的鸣叫

　　就像发自天使世界的声音

　　可它碰在岩壁上，没有回音

　　我的心壁隐隐作痛，不是

　　因为任何声音，是这恩赐和局限

　　所包含的海水般不可下咽的滋味

　　太阳瞬间穿透云层时

　　光线快速地通过我

　　大海接待我，仅只是

　　一个彼此牵连的梦，或者

　　就是一个单相思吗？

　　或许海是一种最终的重负，我们

　　来自其中，又不在其中

　　此际，我若能听懂海的声音

　　就能屏蔽人类太多，太大

　　太过噪杂，太令人厌倦的声音吗？

　　海也会衰老吗？就像

　　游历冥府的奥德修斯，带着

　　原始、野性、混沌和血腥的气息

　　漫到我的唇边和耳际

　　在同一个源头，在被伤害的空气中

　　我该如何为海注入新生？

　　洋槐树

　　不是灵魂与肉体闹着要分家吗？

　　它说怎么可能！

　　这么念叨着，它从初夏的迷雾中探出身来

　　自你的立足之地冉冉上升

　　顶着满头的香雪

　　那种宁静和甜美

　　在你初次相遇，认识时

　　仅仅是充填饥荒和心慌的食材

　　被沸腾的水蒸煮

　　从形状到气色的变化

　　都更贴近痉挛着的枯肠的渴求

　　传自祖辈的救命之道

　　从未想象过灵魂与肉体分离的法术

　　究竟过了多久

　　它摇身一变，成了你家院中的一道风景

　　同时，也是一道怀念的小菜

　　那情境，那细节

　　并不沉浸于追忆往昔

　　它邀请肉体与灵魂一道

　　继续面对这个生命世界的梦想

　　你若追求精神，超越欲望

　　它未尝不可给自己

　　也给众生灵一个理由

　　从煎熬的柴火中解放出来

　　人必得求得神的应许

　　与人自在的意欲和谐一致

　　你所能拥有的审美愉悦，再次被抓住

　　是在那座历劫三千多年的古城

　　在那座藏着灵修者舍利的古塔侧畔

　　一树香雪与古塔，相视出神

　　仿佛一个寓言

　　一段没有限度的恋爱

　　那一刻，暮色为那白光

　　允诺一个飘忽不定的天国

　　蝙蝠的飞绕，穿行，不必改变路线

　　苍耳

　　他正喊叫着要采摘

　　却不知道那精致的丰饶与何处粘接

　　你我的童年在那里有个中心

　　与西瓜虫，七星瓢虫，蚂蚁，金龟子

　　和蛐蛐儿纠缠不清

　　世界从来都不是完整的

　　当你试图延续那个即将结束的白日梦

　　哪怕收获的是

　　一粒小小的满身裹刺的礼物

　　不惜爱的危险和恐惧

　　拒绝抵消越陷越深的神宠

　　你沉醉于麦穗上一滴雨水微光的陪伴

　　想唤回那个初夏的午后

　　一个嘴角沾满紫色桑葚汁液的孩童

　　蒲公英

　　这星星睫毛上生长的辰光

　　是一座不宜居留的天堂

　　它并非伪装的天真

　　顺风团体解散，各自飞向东西

　　在河流、山岗和草野之间

　　以不容蚀刻的条条波线

　　瞬时编结为一个儿童心目中的秘境

　　风中奇缘把它引向一座汉白玉雕像

　　在高于眼神之处，却低于童话

　　不是所有的人都弃宝在外

　　就连爱变鬼脸的三色堇和不会响铃的铃兰花

　　也曾被人凝视，聆听

　　就连被秋风摇曳的针毛草

　　也曾被编结为一只奇异的小兽

　　而明天是一个晾晒船只的日子

　　如果你觉得适宜

　　可以重新摆布那些沙堡的废墟

　　也可以剥下柳枝，制成口笛

　　但倘若一颗被沙粒磨损的珍珠告诉你

　　黑眼睛已不再珍藏永久发光的水晶

　　恰恰是生的睫毛，死的唇纹

　　都与泥潭搅到了一起

　　恰恰是没有任何超然洁物

　　能被喑哑的骨灰，持续照亮

　　雨中香樟

　　对于江南说不上爱，抑或不爱

　　犹如对于浪游，说不上接受

　　或者不接受，你已经

　　被似是而非的迁徙扣做人质

　　梦和醒都从同一个前定之上生长出来

　　置身于如此的惶惑之间

　　你无从判断那些沐浴春雨的香樟树

　　于细碎的花序间说所有的语系

　　你不停地走动，在江岸和街衢间徘徊

　　想象着干燥的西北

　　白杨树的花序所表露的激情，似乎

　　有一种游牧者漂泊不定的神气

　　可你无从退到更远处

　　你够不着的地方打量自己

　　被这片浓荫罩着

　　你就像一只犹豫的猫

　　忍抑着家园和野地之间的隐秘代价

　　湿漉漉的天地

　　与变形的回忆纠结在一起

　　乖戾、倦怠、失败也会聆听自我

　　分解纷纷而来的气流和信息

　　你再次被这叶簇间的雨光击中

　　秋天的雨光闪烁怀疑，又不容置疑

　　蓝花楹的转世

　　你从未认可时间是一个存在的

　　幻象，而在不断的流徙中

　　是可变的大地诱惑了迷目

　　客旅在往复途中依恋的，那棵花树

　　投影于你若有所思的

　　感应。那是仲春时节的涪江

　　你惊骇于夕阳余晖，每每刷新了

　　浅丘起伏的苍翠

　　和不可捉摸的水光

　　城市的灯火也乘机，介入到

　　那个混沌之境。有人说

　　那时辰是天国，在布控人世的

　　衢巷，你就走在那儿的堤岸上

　　像一个迷失的奥德修斯

　　肩上没有浆，手里的笔

　　被一只鱼鹰衔走了

　　带向未知的去处。其实

　　语言的缺席生而有之

　　你虚构了，一束交集的星光

　　让它衔接到一座古寺的檐角，就像

　　一只独角兽的角，从那束光中

　　生出来。你竟然忘记了

　　那一棵湛蓝的花树，探进月亮的

　　裂隙，交换花的转世

　　而你影子，正重合于树的阴影

　　银莲花之心

　　星尘聚而为坛

　　对于银莲花来说跟深井冰一样

　　泛着无解的幽光

　　它有那个本事，赤裸着的白与风热恋

　　可它忧郁的血深蓝，是从阿多尼斯的心口流出

　　因此，世界是触手的，拥有至深的情势

　　爱若是无判的话

　　对你来说，至死都不能无判

　　三色堇

　　时间有一副鬼脸

　　它是沟通生死境界的中介

　　我们在花园里走了很久

　　可这仅仅是冥想的准备阶段

　　你持续伫立池塘旁边

　　似乎看到了一面忠实的魔镜

　　一群蝴蝶从与你视线的接触中

　　看到自己的形象大不相同

　　你过去丢失的沉重

　　现在又轻松地回到你身上

　　时间的鬼脸在语言炼金术中演化

　　它指南彼岸世界的泅渡

　　车前草

　　对于命名之类的事，我一无所知

　　一个名词所拥有的限度

　　被偿付那个事物的意思，我一无所知

　　脚迹、车辙、凝视和名字

　　哪个先降临于我身上？

　　造物的自在本是第一因

　　而被其称谓限制在一个范围

　　就像事物自己比称谓更知道自己

　　如若你要描述一条蜿蜒的黄泥小路

　　或一条泛着雨水光泽的石道

　　你看到的我

　　就在你经过的所有地方

　　你若对我视而不见

　　也在预料之中

　　黄泥小路通往的一座荒僻墓地

　　已经人迹稀少

　　石道在穿过公园的林荫后分叉

　　一边通往神经病院

　　一边是图书馆和植物标本馆

　　我不知道，你我是被人指点相遇

　　还是从词典上结识

　　近日，在我身下的一个石缝间

　　一只蟋蟀在振翅鸣叫

　　从那不顾遗忘的金属的颤音中

　　我被告知万物活着

　　根本无须在任何命名里

　　雪莲

　　某一天，想到了私奔

　　我在自己体内找到的那个回音

　　就像雪崩

　　可你空气稀薄的海拔

　　你的高寒

　　示我以你最初的面目

　　感觉你的肉体

　　并非出自岩石夹缝中的泥土

　　而是天使可以站立、舞蹈的星芒

　　知感的风，一次次吹过花蕊

　　每一丝风，触摸的造物的意图

　　和命名的困惑

　　无非你忍受强制和隐蔽中的形塑

　　在那里，永世的灰烬不可注视

　　疏远他人与自我

　　然后找到理解和接受之光的映照

　　换言之，你自身的需要

　　传递给冰雪世界的复苏

　　被我误解为

　　是被再次唤醒的幻想生活

　　是一件被置于祭坛的神秘祭品

　　多说无益，且去感受惊异

　　去灵魂的雪野尝试吧，再生吧

　　铃兰

　　正午，微雨的山区小站

　　那对恋人在站台上拥别后

　　列车载着一个漆黑的灵魂，远去了

　　一声尖叫扎进群山的腹部

　　而书中的情节迂回而行，没有止境

　　何以品味离散的滋味？

　　确然，你从未从日常变故的轰鸣中清醒过来

　　这边，那边，都是青山的屏障

　　谁能把群山从视野中驱散？

　　与空寂的钢轨邻近的窗台上

　　几只白色的铃铛，隔着雨幕

　　正与苍岭交谈

　　野菊花

　　你临时决定离开

　　独自转过山坳，向那座小山攀登

　　一个平坦地带的墓群，突显于眼前

　　那时，遍地金黄闪烁着阳光

　　让无从言说的异彩

　　把你导入了一个恍惚的所在

　　死者是谁？他们活过了多少秋天？

　　你的世间与此有何关联？

　　银柳的枝条在崖畔，随风摆荡

　　是过去，是当下，是将来

　　围绕着一种，不可支配者的声息

　　在这阒寂的山谷，感奋于与人的交遇

　　且与清风、碧潭、银苇交谈

　　阅读，为那个从不在场的倾听者

　　为重新理解的，语言的界面

　　所指向的无名的生活

　　思想边缘的自然，末世的自由

　　为山川无限充盈的无之所属

　　不去认同又当何为？

　　而那池潭，光的折射

　　在它黝黯的渊面，既是闭锁之门

　　也是一把开启的钥匙吗？

　　

　　孙谦，回族，五十年代生于陕西宝鸡。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孤独与乡愁，生死与时间等等。出版多部诗集。

　　中国诗选 /主持 马汉良

　　时光折叠的词（组诗）

　　撒玛尔罕

　　黑鹰

　　它的披肩在雪山上闪烁

　　俯冲而下，一支黑色之箭

　　自峭壁射向一只岩羊

　　黑色的飞翔，天地旋转

　　滴淌的血也在旋转

　　一条河流

　　从高山雪地倾泻而来

　　横跨一个国度

　　在母亲脚下冲出天堂的花园

　　我只是河流破碎的浪花

　　绽放，就在那瞬间

　　加冕

　　用闪耀圣泽的祷词为你加冕

　　石头的火烧不毁它

　　时光的剑刺不穿它

　　灵魂的血染不红它

　　我为一条河流加冕

　　光阴

　　比静止的石头还要缓慢

　　一切都在静止中咆哮，吞噬

　　一切都在静止中呼吸，痉挛

　　在静止的脉动中疯狂地生长

　　悄无声息

　　词

　　甚至不能准确地说出思念这个词

　　把孤独和叹息说成宁静

　　那里还有三件碎片

　　灯盏的泪水，凋零的玫瑰

　　浑圆浑圆的落日

　　灵感

　　小心那些闪动着翅膀的灵感

　　蝴蝶蹁跹，雏菊盛开

　　只要触碰你的肌肤和骨骼

　　语言的蓝天就蓝得让你哭泣

　　轻得让世界侧耳聆听

　　等

　　柴门紧闭，天还是那么蓝

　　老妇独坐石头

　　树叶绿得发情

　　荫凉下，一头牛和溪水之间

　　蹲着死亡

　　词语

　　更像是木材，用各种雕技

　　修建一座房子

　　仿制典雅的烛台和床

　　让孤独伤感的人住进来

　　夜夜低泣落泪

　　祷词

　　不必选择，只要是立锥之地

　　或是山上，有些石头

　　不必修饰，只要从内心里

　　把最想说的词说出来

　　门，就能打开

　　无题

　　陌生的脸变得更加陌生

　　熟悉的声音变得更加熟悉

　　光阴使一些事物正在变化

　　血还在流。孤独与悲伤

　　从午夜的高地缓缓升起痛苦的旗帜

　　目光

　　还不够犀利，需要更长时间的磨砺

　　最好淬炼成一把剑

　　击碎岩体的一条闪电

　　从更远的远方，更暗的屋宇

　　一眼就能透视你的骨头和血

　　秘密

　　不要说出你梦到的秘密

　　不要与自己的血盟誓

　　你未曾见到圣者和子孙们走过的隧道

　　还有雨水，战争和爱情

　　不要暴露刻入骨血的暗语

　　触摸

　　静入祈祷，就会发现

　　这个世界依然有很多美好的触摸

　　像温暖的手，树立黄昏的炊烟

　　黑暗中触摸你的头发和后背

　　暖暖的，婴儿般幸福

　　郁金香

　　一簇簇，火焰般升腾的郁金香

　　像女人的红嘴唇留下的灼吻

　　刚刚流血的夕阳伤口

　　从脚下裂开，吞噬我三十年的梦

　　抵达时间的峭壁

　　演示

　　夜夜演示自己死亡的场景

　　需要摆脱身体里的黑兽

　　反序吟颂一句真言

　　而且，必须穿行火焰与刀剑的日子

　　把最边缘的梦再做一次

　　归宿

　　不是你描述的梦幻中的美女

　　不是你斟满的流淌的美酒

　　不是期盼的渴望淋浴甘露

　　不是时时刻刻光临你的幸福

　　归宿，只是宝座光泽的照耀

　　诗歌

　　不只用词语敲击整个世界

　　不只用情感洒泻阳光和河流

　　不只用精美的语言触及身体

　　情人，欲望和死亡

　　不只让影子和月光叙述孤独

　　

　　撒玛尔罕，原名韩文德，撒拉族，1968年2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裸河》《撒玛尔罕的鹰》《时间两侧的颂辞》《清水微澜》《孤独与花园》共五部，主编中国作协重点工程图书《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撒拉族卷》，作品入选国内各种诗歌选本50多种。获青海省政府第六届文艺创作奖，《青海湖》文学奖等奖项十多种。

　　深秋令(组诗)

　　马占祥

　　西山辞

　　我记在笔记本上的句子如下：一道门槛挡住积云向西的脚步

　　旷野多么低沉，我烙在地上像灰烬的影子是暗灰色

　　那不是我。我远离西山，一点一点地磅礴

　　去异乡之谣

　　我在异乡白发疯长，这里没有我的证据。我身边有虚构的人

　　在身后像个影子。我的路途有形而下的河流、花朵和苍空

　　我在这陌生的异乡，作为一名观众，慢慢拉下月亮的幕布

　　擦亮人间隐喻的戏份

　　春风可截十里

　　春风可截十里，给一节绿皮厢的火车在夜晚提示站台的位置

　　有很多人会涌出站台

　　像山上突然就冒出来的芨芨草

　　向着一个方向，俯下身去。十里春风浩荡

　　慢慢吹拂，以至于无，以至于到家门口就停了

　　落日

　　人间已没有信笺邮寄。我们都需要花朵

　　白色，金黄色，红色都是给亲人的问候

　　谁能拿出一块剩余的云给即将来临的黑夜

　　群山撤出视野，大地藏好河流

　　每一棵梦想飞翔的草，都放弃了多余的颜色

　　现在，落日走失，有人假寐。信笺里的花朵

　　虚构寂静，有人在梦中忍住了褪色的悲伤

　　失败的冬天

　　同心大道空无一人，两边的槐树北风吹得枝枯叶落

　　冬天的云还在路上，没有雪，整个冬天显得多余

　　槐树咳嗽着，枝条空虚，没有遮住另一面的坟茔

　　那里的人都没有名字

　　也没有心事。我路过时，只有风还吹着

　　像吹着虚无，像吹着一些相遇和别离

　　轻轻地，吹过我，槐树，和坟茔的枯黄的草

　　某年某月某日，夜晚读诗并记之

　　我活在一堆书目之间。源于森林的纸页上有迷幻云烟

　　文字的年轮有限，或者无限，都长不出好看的花朵

　　有些平仄曾形容过人间

　　有些声律的落脚点已经泛黄

　　某年某月某日，阳光忙着回家

　　月亮在暗处静静升起。我能记起的

　　至今，都像书目一册一册横竖码放在心里

　　有的厚，有的薄如蝉翼

　　深秋令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词语修饰昨晚的霜华

　　几朵小花芳华还在。一个国度陷入史书的后遗症

　　在 “时代的晚上”，大地的名号上灰烬留有余温

　　我手头的星光里倒影的积雪有无边静默

　　昨晚，梦里的爱情尚有余温抵御深秋的寒冽

　　多年漂泊的月光独坐在异乡的湖面，微微摇晃

　　火烧云

　　天空有火，烧着虚无。我在这荒芜的人间

　　所做的诗句歧义丛生。现在，我听命于东山上

　　几只乌鸦背负的信笺。黄昏的地址模糊不清

　　人间巨大的苍茫被沿途灯盏的余光一一映亮

　　我丢下经卷，一些火将死无葬身之地

　　身有顽疾的人

　　半个城温度高于38度。风没有声音，一如过去的吹拂

　　吹过河流，吹过石头，也吹过你。你从风里摸出另一个自己

　　可以和风一样跑步——没有从五楼落下，腰椎是完整的

　　没有疾病——你的名字微微抖动，像一株遇到雨水的莎草

　　因着浸润而慢慢站了起来

　　在路上

　　暮春之际，渐次生锈的时日摇动路边三五棵闲草叶片

　　它们黄中透绿的色泽像一段病句。最后的春风咳嗽着

　　迟于我们抵达郊外。这是两个人执迷不悔的行走

　　在路上，两个人颓败的比风更快。如果我们还怀着

　　利刃一般的心绪，这路途上的碑文

　　都是直白的祷词

　　都是曲折的相互抚慰的漫长

　　致山垣

　　现在，牧羊人也该睡去，一些羊群起伏的身姿比山垣曲折

　　现在，星火照耀人类，绸缎般柔软的梦迹缀着细雨和青草

　　现在，一个人在内心的谣曲慢慢低下去。在山脚

　　没有鹞鹰，没有紫槐，没有风雨，没有远方

　　也没有人间的荒凉，哦，没有空做姿态的戏剧唱腔

　　

　　马占祥，回族，中国作协会员，1974年2月生于宁夏同心县。曾参加第28届青春诗会，鲁迅文学院第17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第七届青创会。出版诗集《半个城》、《去山阿者歌》。

　　凉风至，白露生

　　一一致秋天

　　海湄

　　薄霜

　　这薄霜，这地铁加高速列车

　　这霜打坏的茄子，这菠菜，这柿子树

　　这糖分充盈，却满脸菜色的苍生

　　这勾勒不出炊烟的

　　乡野

　　这诞生过炊烟的房舍里

　　诞生过牛羊和狗儿

　　诞生过人和日月

　　诞生过我们不怎么用的思想和

　　天天用的手，我们用手制造着从无到有

　　或者从有到无的生活

　　在失去头颅的麦子面前

　　空落的架子倒了，小河带走了薄霜

　　太阳出来了，冰雪也出来了

　　我们不知如何才能

　　让他们长流不息

　　止于此

　　树叶已经远去了

　　直到最后一枚

　　有时候，觉得我就是落叶

　　但猜不出是那一枚

　　颜色不重要

　　去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明知一个秋

　　到另一个秋，吹落一日是一日

　　却忍不住还要想

　　徒增的迷惑

　　就当它是两只鸟吧

　　或者是一只鸟的两种叫法

　　带着我的伤感

　　落在苹果上

　　不久，会有一场雪

　　这场雪可以证明

　　一转眼，又该结苹果了

　　草木一秋

　　树木乌泱泱的

　　一棵挨一棵，在太白山上

　　我独自，走在山脊，随风而去的落叶

　　没有一片为我停下来

　　北侧的风吹散了

　　毛茛植物和高山杜鹃

　　紫色的松尖上，雪花开的像六月的龙胆

　　盖满黑石头的南侧，依旧难得为谁

　　动容

　　所有的人性和魔性

　　均可定义为春天和冬天

　　这两个季节，展示着世间的交替和轮回

　　高山变成脚下的土地，遍野的葱郁可能一夜之间

　　沦为白纸

　　九月的野菊花

　　我路过山坡的时候野菊们依偎在山坡上

　　山坡上还有一群半大的羊

　　羊在野菊中穿来穿去

　　野菊虽小，却把羊染的黄中带绿

　　低头的时间长了，它们偶尔也会抬头

　　天不大，太阳寂寥而又悱恻

　　大雁在云旁，羊在野菊旁

　　我走在它们中间，看着它们走进了白云

　　作为云的一部分

　　羊们，流着黑红的血

　　我走过大叶杨、蜀葵、银杏树、柿子树

　　野菊跟着漫过来，它们会

　　一起凋谢

　　九月的新娘

　　等你的时候，我在蔚蓝小区的大门外徘徊了三圈

　　第一圈，太阳火热，第二圈，苟桃满地

　　第三圈刚走完，你就来到了

　　梧桐树下，像它

　　刚刚分蘖出来的新叶

　　你住在西安市偏北，离玉祥门五站路

　　走到高架桥下的公交站要坐蹦蹦车

　　开蹦蹦车的中年女人要你三元

　　你说：走，咱去吃冒菜

　　特辣的那种

　　冒菜在一个大碗里

　　新鲜而生动

　　你鼻尖上的汗珠

　　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我突然想知道你穿婚纱的样子

　　比如在星空下，你的美丽是否也会带着斑驳

　　感谢九月叫我，亲爱的

　　感谢流淌的岁月，送来了九月的落叶

　　感谢苹果，送来了圆和红

　　感谢草坪，送来了蚂蚁和松柏

　　感谢返璞的桥，送来了归真的树木

　　感谢可以拥抱、可以想念的

　　感谢可以抚摸、可以鸣叫的

　　感谢可以走、可以飞的

　　感谢永恒的印迹和失忆的手心手背

　　感谢灰尘，感谢它叫我

　　亲爱的

　　感谢娴静的雪花

　　感谢活泼的雨

　　感谢玻璃，感谢墙壁，感谢禁锢我的皮囊

　　感谢你默默的双眸，感谢你射过大海的

　　箭簇，感谢我麻醉之后却

　　依旧疼痛的心

　　秋天的风言风语

　　我瞄着八月转了一圈

　　香气不怎么浓的

　　时候，女人邀我进院坐坐

　　小木桌上是花，茶杯和茶水里也是花

　　落下来的

　　桂花，带着香飞出墙外

　　女人说，她们多半来自高处的枝条

　　过了九月，高处很冷

　　花们也需要怀抱

　　我掐住酒瓶的脖子

　　说，喝杯酒吧，我猛一仰头

　　看到桂花像洪水

　　自头顶汹涌

　　而下

　　九月的丰饶

　　感谢九月，感谢九月金黄的银杏，感谢九月风干的核桃

　　感谢九月坚硬的外壳里最娇嫩的心

　　感谢九月捧出的丰满与枯竭

　　感谢九月献给天地的，一生一死，一荣一衰

　　感谢九月，就像感谢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感谢她丰饶的臀和凹凸的腰肢

　　感谢她晃动的手臂和乳峰

　　感谢她在九月里的一舍一得，两个徐娘，一个半老

　　感谢九月的红皮鞋，窗帘下一只，鸳鸯枕里一只

　　感谢她伸进月光里那双皎洁的脚

　　感谢他的深情像拉满的弓

　　感谢他送给我的旗袍，感谢那些为旗袍歪着头的人

　　感谢九月给了我九月

　　感谢荏苒里那些多余的时光

　　感谢飞机翅膀上的雨点，它一点点飘过来

　　感谢这个高悬的世界，它带我走进了

　　被雨淋湿的庭院

　　一候凉风至

　　旷野被风吹得更为广阔

　　一次次的，仿佛时光

　　不能复原往昔，我回到乡间

　　听遍落叶的声音，就知道离别有多么难

　　庭院很简单

　　如我童年的快乐

　　在门口，就能窥见麦田

　　偶尔瞥一眼，也能看到黑鸟

　　燕子般的，掠过

　　而后，我经常想你们

　　表达像重叠的落叶

　　记和忘记一样多

　　这似乎是我，在枝头就看到的

　　徒劳

　　二候白露生

　　我突然熄灭了眼中的灯

　　秒针停下来，露水，浮世，无家可归的

　　松动，草的一部分，像猝然的山风

　　彼此谦让着

　　我躺在床上，成为秋风悲喜的

　　结构，用颓败来叙述

　　一段曲折的故事

　　有谁能像白露，虚无，挣扎，安于单纯

　　却从不逃脱

　　他排出体内的光亮

　　让冬天浮起来，山岗在逼近，在最冷的时刻

　　他必须加重本来的面目，我听到了争执

　　或许在分配破败

　　或许是争取

　　独立

　　三候寒蝉鸣

　　有了立秋之后的寒露

　　蝉儿因冷而鸣，一些声音，像冻在石头上的水

　　暗指着尽头，比如，孤立在枝头的

　　家乡，嵌入体内的荒芜

　　碎裂，在寂静中飘落

　　越来越透明的声音

　　替代了身体，秋虫敞开了伤口

　　不知道有多少个秋天，在这样的秋天倒下

　　刚有的响亮

　　被深秋的杯子罩在凄切之中

　　我靠近他的树，我希望悲悯能如他所愿

　　事实上，我阻挡了阳光

　　但他一定会找到

　　

　　海湄，女，获2016年诗网络年度中国诗歌人物；2016《扬子江》诗刊全国女子诗歌大赛主奖。著有诗集《红痣》。

　　藏族青年女诗人专辑 /主持 绿木 王静

　　偶然

　　邦吉梅朵

　　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偶然

　　一些无法连贯的碎片

　　看上去总是不那么可靠

　　从中间开始的句子

　　虚构了一场失败的经历

　　陌生的他们

　　以不关联的方式发生

　　这可能是美好的

　　对他们，那么必然

　　对我，那么异想天开

　　失眠者说

　　洛迦·白玛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羊从冥想与默念中诞生

　　成百上千只羊，成千上万只羊

　　密密麻麻的羊把夜撑得又深又长

　　黑夜用它的黑喂养它们

　　它们长出黑夜的眼睛

　　黑夜的毛发和黑夜的饥饿

　　它们咀嚼火焰的熄灭

　　饮下曼珠沙华沉寂的记忆

　　它们撕咬黑夜

　　又被黑夜撕咬

　　吞噬者终将被吞噬

　　虚妄者终将被虚妄

　　时间无头无尾

　　万物无始无终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成百上千只羊，成千上万只羊

　　我的羊在天亮时死去

　　我的羊在天黑时复活

　　心迹

　　扎西达措

　　我们仿佛从未别离

　　双手离分

　　体温却住在掌心里

　　言笑漫散

　　紧跟的句点点石成金

　　一封封向你我的疆域

　　投递的信件

　　让两个遥远的地址

　　互为毗邻相互割让……

　　仿佛从未别离

　　是啊也许——

　　日渐蒙灰的窗棂不这样认为

　　幽微的炉火不这样认为

　　浅的茶水不这样认为

　　可我们

　　如一粒药丸

　　无法从疗愈过的疾患中

　　别离

　　如一个还在抬升的顶端

　　无法和埋入地层的支点

　　别离

　　在那遥远的地方

　　西月

　　眉间的红尘，柔软的爱情

　　金银滩草原被一首歌谣加冕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萨耶卓玛！ 萨耶卓玛

　　你分开罡风，扶着草原古老的雨水

　　这朵火焰般的格桑梅朵

　　暗藏着命定的泪水

　　雪山屏住了呼吸，白云放慢了脚步

　　牧草青青，骏马嘶鸣

　　牧鞭轻轻一抽

　　多少人就变成了内伤

　　歌王归于歌，你归于金银滩

　　让光阴把短暂的相逢修成正果

　　没有在陈旧中隐去

　　却更加历久弥新

　　我看见的爱情

　　正随着两匹红鬃马

　　奔向金银滩草原

　　细水长流的日子

　　在独克宗遇见“鹿”

　　耶杰·茨仁措姆

　　不知道你所看到的窗外

　　是否也像你一样沉重

　　可我看到你背负的行囊

　　和你一样只带着躯壳

　　窗外夜色真诚

　　点点星光无奈地放远了脚步

　　曾经打马而过的巷道

　　一阵轻风

　　你我的脚印都不见了

　　我在一串串悬挂的铜铃中

　　听不到一摞鬃毛的叹息

　　像你端着自己的躯壳

　　终究回不到草原

　　抱紧大雪节气后的第二个夜晚

　　雪花依然没有飘临

　　如今的独克宗古城

　　巷道井然

　　我站在路口

　　从橱窗里挤出的曲乐

　　狂妄地击碎了我臆想中的马蹄声

　　真诚的夜色

　　撕毁阳光的温度

　　撕毁一只只有躯壳的鹿

　　和独克宗的只言片语

　　我沉默地

　　站在这个寒冷的冬夜

　　也被黑夜吞食了

　　一脉细流

　　白玛央金

　　我忠于你，眼泪的孩子

　　尽管，一座山背靠着另一座山

　　重量在地心上盘根错节

　　最好，折下岗拉美朵

　　看它开在掌纹中央

　　落英纷纷，纷纷地

　　敲击太阳投射的影子

　　跨过一座山，融进另一座大山

　　月的眼泪枯竭至死

　　温度被吞噬

　　水草凋敝

　　自此，养育一脉细流

　　燃烧血的火焰

　　让心跳重重地

　　重重地跌进谜底

　　打捞温度

　　一块顽石

　　那萨

　　晨曦把一个梦译成一口痰

　　晨曦咳出一座城的烟

　　晨曦嘀嗒的声响在穿梭

　　雨滴、灵魂和火焰

　　树木打坐，我路过心怀慈悲的绿叶

　　梵音轰鸣，声源长满耳朵

　　江河汹涌，被爱情犒赏的浪声

　　穿过高山和云朵

　　一块顽石躲在空中

　　一边欢腾，一边破碎。

　　北方草原

　　海日卓玛

　　想要一场雨

　　淋湿秋天

　　想借一把廉

　　收割秋天的骄阳

　　想把山风引来

　　吹落秋天斑斓的嫁衣

　　想让一场梦

　　在一叶知秋里

　　住进山林

　　北方的草原上

　　狼群开始入眠

　　山野的花四散

　　血红的落日里

　　推开秋天的粮仓

　　我的亲人

　　在丰收的谷物里歇息

　　一切趋于平静

　　在草地的尽头

　　倾听一匹马和草籽的私语

　　风声里有草原穿越千年的月色

　　秩序

　　金丁秋扎

　　将你过往经历的血泪

　　凝成一股生命的芳香

　　供养这人世俗媚部份的嗅觉

　　疼惜这唱不出的人世挽歌

　　云雨跌进天空的心脏

　　像孤独跌向灵魂

　　当人世的幻景散去

　　如何用双手去修补一个天空

　　再装上如水的月光

　　沉淀这人世的烟熏火燎

　　盖一座亭阁

　　只为观望一面心湖

　　用心相待世间

　　感受每一个自然的起落??间

　　给内心的废墟以秩序

　　给破落的角落桎梏以包容

　　从前多么好

　　唐亚琼

　　当他拿着酒瓶

　　摇摇晃晃走过来时

　　我的左乳房像被棍子重重地击了一下

　　那棍子仿佛来自遥远的月球

　　沉闷而不知所措

　　他瞪着发红的双眼看我的时候

　　我的右乳房无数针尖

　　穿过血管、血液里的钙离子

　　我面前的这个人

　　他不爱我的乳房

　　常常让它们独自待在夜里

　　寂静无声冰凉刺骨的夜里

　　结块的乳房高高悬挂

　　从前多么好

　　乳房乖巧

　　羊羔一样跪卧在蓝色的天空下

　　我觉得这一辈子我都会爱他

　　为他献出我的乳房

　　我拿什么来爱你

　　斯琴卓玛

　　叶子，前仆后继

　　纷纷落地

　　玉米，露着金色牙齿

　　酣睡在吾别的屋檐

　　这些年，关于你的话

　　说了不少

　　我拿什么来爱你，我的故乡

　　我梳着细辫，穿着小红衣

　　奔走在你的田野

　　我唱着山歌，带着银盘

　　喝着你的清泉

　　如今，我栖居在另一座高原

　　我常常用你的语言和自己对话

　　我愈来愈害怕，在一场梦里

　　弄丢了你

　　忽隐忽现的

　　卓玛次仁

　　一团裹布

　　曾拥着她最后的，身体

　　冷却的，僵硬的，卷缩的

　　像未生的胎儿

　　又一次回到轮回的子宫

　　一群秃鹫

　　曾最后一次亲吻她

　　她的骨，她的肉，她的血和魂魄

　　触摸太阳的时刻

　　带上她楚苦的魂

　　接近光，或来世

　　一群人儿

　　曾为她念诵最后的经文

　　悲戚地，怜悯地，淡漠地，

　　忽隐忽现的

　　是未曾预言的无常

　　她的，你的，或我的。

　　一封无人可寄的信

　　童罗吉

　　想要亲手写一封书信

　　写下这炎热的夏天与思念的细雨

　　写下这拥挤的人群与懒散的八廓街

　　一封酝酿了许久的书信

　　一封一笔一划、小心翼翼珍藏的信

　　只因想不起一个能够写进封面的故人

　　把纸揉成一团丢掉

　　在生命的另一端

　　又能向谁投寄

　　孤独从来都无需选择

　　在生命的彼岸

　　我们都是回不去的故人

　　征稿启事

　　《天风》（青海师大人文学院）

　　四、所投稿件不得抄袭、仿写，保证原创，文责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