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麦娜丝》：献给混很差的老同学们

　　黄导在自己的电影里跳进镜头任性出手，这是创作者的特权。生活中，他是出身台湾南部乡下的小孩，念书不好，家境不好，从小耳濡目染小人物的挣扎。阶层流动关闭是文明太久，财富不断积聚的社会必须面对的难题。黄信尧的电影里，阻止流动的铁板固然存在，暂时打破它的意外同样存在。《大佛普拉斯》中是行车记录仪的秘密，《同学麦娜丝》里是添仔的意外运气，撞开小老百姓们顶上那个世界的大门。

　　《同学麦娜丝》比《大佛普拉斯》升级了色彩和屏幕视野，覆盖的社会面亦更广。《大佛普拉斯》因为预算少，全在工厂里拍摄。《同学麦娜丝》手头宽裕，镜头游走在未经修饰的南湾南部小城，三温暖，基督、佛教、道教三合一的教堂、性工作者蓝幽幽的家、烧毁的工厂、24小时漫画店、半露天乡村婚礼……人在这些场景里生活，把它们都磨旧了，磨出了生活荒诞的本来面目。

　　荒诞和有趣是一对孪生兄弟。荒诞出现，有趣也跟着来了。红茶店刁牌的四个高中老同学各有艰辛：“闭结”有生病的阿嬷要照顾，祖孙俩守着一间纸扎屋过活，越活越难；添仔刚刚讲过，是个眼高手低，虚荣肤浅，忘恩负义的家伙；电风（郑人硕饰）做什么都很认真，耿介的性格在职场屡屡受挫；罐头（纳豆饰）黑矮丑穷俱全，自杀未遂，欲求不满。生活对他们来说还没有到不堪忍受的地步，他们还有余裕，用冷幽默调剂着再也不可能大富大贵的人生。

　　四个人里面，添仔的经历和改变是最有戏剧性的一条线。其余三人的剧情懒洋洋，像一块石头投入水面，泛起涟漪后重归平静。四个人在自己的宇宙里平行生活，聚会的几场戏不动声色地展示他们心境和境遇的变化。

　　弱情节的《同学麦娜丝》不如《大佛普拉斯》丝丝入扣，结构巧妙。四个老同学爱情、事业、友谊乃至生命的破灭都在散漫中发生，就像大部分人平淡无奇的人生。

　　这四个人当中，“闭结”和《大佛普拉斯》中的“释迦”（《大佛普拉斯》中的流浪汉角色）最相似。他们都游离在社会边缘，穷而自由自足，是有性灵，有慧根的纯粹人。如果人死后能成神仙，首当是他们。

　　“闭结”和“上面的世界”唯一产生关联的时刻在他死前。他忽然不结巴了，开心地站在路边大喊竞选口号为添仔加油。“闭结”这样的人不会关心党派和政治诉求。他属于仅仅吃饱饭就须用尽力气的阶层，呐喊是出于友谊。

　　黄信尧亲身参与过竞选（曾在台北当助选员打工，竞选总部三餐全包令他很满意），所以这个熟悉的领域再次作为上层社会的代表出现。陈以文演的立法委员和特助（郑宇彤饰）仿佛直接从《大佛普拉斯》的片场晃到这一个，暗示五年过去了，情况并没什么改变。

　　但失去了新鲜感，这次他们的存在比较无聊。观众已经熟悉路数，况且他们和电风、罐头、闭结三位的轨迹几乎没有交集，成为影片中孤零零的背景板。

　　和高委员、美人特助形成对比的是其他配角，他们毛糙糙、生活感十足，每一个都是小人物特质奇妙的糅合。罐头去查户口，碰到住在屋无四壁，无床无厕简易棚子里的大叔。罐头问东问西，大叔气定神闲地劝他“不要洗太多澡，会把精气神洗掉”。

　　另一个有鲜明的导演特质，但效果不大好的地方是过度说戏。三温暖老板、阴间使者老李、神父由一个演员饰演，导演口白解释其中用意，削弱了观众的想象空间。导演说戏的环节放在映后谈的效果会更好一些。

　　闯进闭结的梦境指点纸扎车款式的鬼魂老人（林义雄饰）一段，口白解释闭结的特殊体质，指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满足往生客户的要求。这还不够，同样的内容又借闭结女友之口讲了一遍。

　　闭结横死街头后，口白又来，告诉观众闭结忽然不结巴，系回光返照所致。然而他的死早就埋下伏笔。鬼魂老人明确告诉闭结他两三个月内必死，闭结的单纯善良体现在刘冠廷的每一次出场。影像足以传递的信息，口白就显得多余。

　　让闭结的死像生一样自然地发生，会更有沉默的力量。《大佛普拉斯》的结尾就够震撼，众人来朝时，藏匿尸体的佛肚内腾起几声巨响。黄信尧没讲话，一个人都没有讲话。是神在发声，因为无人解释，所以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