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飘零的社会认同感与一场南国春梦

　　《热带雨》是新加坡导演陈哲艺的第二部长片作品。

　　陈哲艺的处女作《爸妈不在家》甫一问世，就广受赞誉。影片获得第50届金马影展最佳剧情片奖，还囊括了戛纳电影节、伦敦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处女作奖。凭借《爸妈不在家》，陈哲艺立刻成为新加坡电影界，乃至整个亚洲电影界一位不可忽视的人物。

　　那届金马奖的评委会主席是李安。当他把最佳影片的奖杯授予这个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时，很多人还误以为是李安在一众名导之间玩的“太极推手”，而大家看过《爸妈不在家》之后，才明白原来陈哲艺在家庭文化领域的探索已经相当深刻，这一点从他的第二部长片作品《热带雨》里能窥见更多端倪。

　　和《爸妈不在家》一样，《热带雨》也聚焦于一个孤独的家庭。只不过前者是一个孩子在家中枯坐，后者是一个妻子在独守空房。《热带雨》里的女主角，从马来西亚嫁到新加坡的华文老师阿玲和丈夫一直无法怀上孩子，这也导致她与丈夫的关系渐渐疏离，直至最后婚姻破裂。同时，她和学生伟伦的禁忌之恋无法名正言顺，亦不能使她走出个人困境。虽然家庭矛盾是《热带雨》的根本矛盾之一，但导演对糅合在家庭矛盾间个人情感的叙述，则是本片带给观众最大的惊喜。

　　《热带雨》中最重要的意象莫过于一阵又一阵的热带雨。《热带雨》中的热带雨，在隐喻的层面上推进了叙事，连结了个人与个人、个人与集体间的情感投射。

　　首先，影片第一个镜头以女主在雨中开车开始，车里播放着中文播报的马来西亚新闻，随后她独自在车里打针（从电影后续剧情得知是催排卵所用），阴翳的天气和可怖的场景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而到学校后，两个学生讨论下雨天要不要升国旗，下一个镜头便是新加坡国旗升了起来。导演用几个简短的镜头，展示了人物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困境，流露出不可忽略的个人在异国生活的微妙境地。

　　随着故事的进行，丈夫以陪客户打高尔夫为由推掉侄女的满月酒，妹妹却意味深长地说下雨还要打高尔夫，暗示了亲人之间的冷漠关系。这一点在父亲死后三兄妹急于分家产中得到了更好地体现。

　　还是在一个雨天，阿玲送自己的学生伟伦回家，伟伦不知怎的忽然流起鼻血，阿玲慈母般的照顾他，最终两人偷尝禁果。这一段剧情是全片情绪的巅峰，阿玲家庭的不顺、事业的平淡、独在异乡的孤独和认同感的缺乏持续累积，最终伴随着窗外不停歇的雨一起发泄在伟伦的房间里，虽然她极力的否定这段感情，但爱是无法抹去的，即便爱的对象是自己的学生。

　　除此之外，还有两处隐喻着分离的特大暴雨的情节。

　　一处是阿玲在房间午睡，做了一个关于婴儿哭的梦，当她醒来后，下起了特大暴雨。她跑到阿公的房间里边关窗户边和阿公说话，除了窗外的雨声一片寂静，这时她独自蹲在地上，没有看向阿公，哭了起来，因为她已经预感到阿公去世了。

　　另一处隐喻出现在阿玲决定结束和学生伟伦之间的禁忌之恋。孤独、敏感、处于青春期的伟伦喜欢上了温柔、照顾他的阿玲。伟伦对老师的喜欢既有青春期的性冲动因素，也有对母亲般的情感依赖。而阿玲被动地接受了伟伦对她的情感，这里既有性压抑的原因，也有因武术、中文建立联系起来的情感纽带。全片阿玲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只有在阿公的葬礼上，目睹丈夫明目张胆的带着小三到来时，和在伟伦的房间里接受学生赤裸裸的告白时，才将自己的情感发泄出来。最后两人在暴雨中相拥，伟伦抱着阿玲说：“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阿玲呵护着伟伦的自尊心，拥抱着他、安慰着他，她告诉伟伦：“是这样的，以后你就会习惯了。”

　　雨隐喻着两人将分别，并继续各自的生命旅程。

　　其实本片探讨的重点并不是新加坡的华人文化，与其说它是一部类型片，不如说它是一部文艺片。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文化背景无疑加深了人物的悲剧性和与生俱来的迷茫感，这一点反映在影片中每一个人物的身上，就像是雨季挥之不去的湿漉气息。

　　香港、台湾以及新加坡，相比辽阔的中国本土，地缘上都是孤悬于海外的一畦弹丸之地。而三者也因为近代以来错综复杂的历史，以及不同势力的博弈，而获得了「身不由己」的共同经验。那是徘徊在风雨之中飘摇无依的惶恐，也是对远方故国难舍难分又近乡情怯的乡愁。只不过，这份相似的乡愁，在80年代的罗大佑口中，是「亚细亚的孤儿」；在90年代的王家卫笔下，是飞翔终身的「无脚鸟」；而在21世纪的陈哲艺的镜头前，化作了漫天连绵又瓢泼不止的热带雨。

　　所以我也非常能够理解大陆以外的华人们那种若即若离的复杂感情，对于他们而言，一方面自己身处一个看似是中文社会，实则处处体现着不同的独特社会环境，另一方面，大陆的影响力日益上升，他们的疏离感也日益加强，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忽略社会文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社会的其他方面。就像热带雨里的学生，拒绝上中文课，却还是无法逃脱中华文化的影响。这样的社会环境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主角的悲哀感。

　　热带和雨季一直都是代表着哀愁的意象，最经典的描述莫过于《百年孤独》中一直在下雨的马孔多，不同于亚热带的气候，热带地区的雨季或许会连绵数个月甚至大半年，长久的雨带来长久的悲哀，就像那些飘零的人们，看似三头六臂，却始终找不到根基，人生中的雨仿佛永远不会结束，那湿漉漉的、哀愁的气息会一直伴随左右。

　　但雨季总会停息，就像电影的最后，阿玲回到落后却相对完整保留了华人文化的马来西亚，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电影也终于雨过天晴，出现了新加坡从未有过的阳光。我们或许都有过那么一段迷茫的日子，但雨后的骄阳里，总会有彩虹，我们只有穿过自己的热带雨，才能真正认清自己、找到自己。

　　感谢大家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