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夜读】刘慈欣-《三体》夜读第二天
第五章:台球
推开丁仪那套崭新的三居室的房门,汪淼闻到了一股酒味,看到丁仪躺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他的双眼却望着天花板。汪淼四下打量了一下,看到房间还没怎么装修,也没什么家具和陈设,宽大的客厅显得很空,最显眼的是客厅一角摆放的一张台球桌。
对汪淼的不请自来,丁仪倒没表示反感,他显然也想找人说话。
“这套房子是三个月前买的,”丁仪说,“我买房子干什么?难道她真的会走进家庭?”他带着醉意笑着摇摇头。
“你们……”汪淼想知道杨冬生活中的一切,但又不知该如何问。
“她像一颗星星,总是那么遥远,照到我身上的光也总是冷的。”丁仪走到窗前看着夜空,像在寻找那颗已逝去的星辰。
汪淼也沉默下来。很奇怪,他现在就是想听一听她的声音,一年前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刻,她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没有说话,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丁仪一挥手,像要赶走什么,将自己从这哀婉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汪教授,你是对的,别跟军方和警方纠缠到一块儿,那是一群自以为是的白痴。那些物理学家的自杀与‘科学边界’没有关系,我对他们解释过,可解释不清。”
“他们好像也做过一些调查。”
“是,而且这种调查还是全球范围的,那他们也应该知道,其中的两人与‘科学边界’没有任何来往,包括——杨冬。”丁仪说出这个名字时显得很吃力。
“丁仪,你知道,我现在也卷进这件事里了。所以,关于使杨冬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我很想知道,我想你一定知道一些。”汪淼笨拙地说道,试图掩盖他真正的心迹。
“如果知道了,你只会卷得更深。现在你只是人和事卷进来了,知道后连精神也会卷进来,那麻烦就大了。”
“我是搞应用研究的,没有你们理论派那么敏感。”
“那好吧,打过台球吗?”丁仪走到了台球桌前。
“上学时随便玩过几下。”
“我和她很喜欢打,因为这让我们想到了加速器中的粒子碰撞。”丁仪说着拿起黑白两个球,将黑球放到洞旁,将白球放到距黑球仅十厘米左右的位置,问汪淼,“能把黑球打进去吗?”
“这么近谁都能。”
“试试。”
汪淼拿球杆,轻击白球,将黑球撞人洞内。
“很好,来,我们把球桌换个位置。”丁仪招呼一脸迷惑的汪淼,两人抬起沉重的球桌,将它搬到客厅靠窗的一角。放稳后,丁仪从球袋内掏出刚才打进去的黑球,将它放到洞边,又拾起那个白球,再次放到距黑球十厘米左右的地方,“这次还能打进去吗?”
“当然。”
“打吧。”
汪淼再次轻而易举地将黑球打人洞内。
“搬。”丁仪挥手示意,两人再次抬起球桌,搬到客厅的第三个角,丁仪又将黑白两个球摆放到同样的位置,“打吧。”
“我说,我们……”
“打吧。”
汪淼无奈地笑笑,第三次将黑球击人洞内。
他们又搬了两次台球桌,一次搬到了客厅靠门的一角,最后一次搬回了原位。丁仪又两次将黑白球摆到洞前的位置,汪淼又两次将黑球击人洞内。这时两人都有些出汗了。
“好了,实验结束,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结果。”丁仪点上一枝烟说,“我们总共进行了五次试验,其中四次在不同的空间位置和不同的时间,两次在同一空间位置但时间不同。您不对结果震惊吗?”他夸张地张开双臂,“五次,撞击试验的结果居然都一样!”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汪淼喘着气问。
“你现在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果做出解释,用物理学语言。”
“这……在五次试验中,两个球的质量是没有变化的;所处位置,当然是以球桌面为参照系来说,也没有变化;白球撞击黑球的速度向量也基本没有变化,因而两球之间的动量交换也没有变化,所以五次试验中黑球当然都被击人洞中。”
丁仪拿起撂在地板上的一瓶白兰地,把两个脏兮兮的杯子分别倒满,递给汪淼一杯,后者谢绝了。“应该庆祝一下,我们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定律:物理规律在时间和空间上是均匀的。人类历史上的所有物理学理论,从阿基米德原理到弦论,以至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科学发现和思想成果,都是这个伟大定律的副产品,与我们相比,爱因斯坦和霍金才真是搞应用的俗人。”
“我还是不明白你想表达什么。”
“想象另一种结果:第一次,白球将黑球撞人洞内;第二次,黑球走偏了;第三次,黑球飞上了天花板;第四次,黑球像一只受惊的麻雀在房间里乱飞,最后钻进了您的衣袋;第五次,黑球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出,把台球桌沿撞出一个缺口,击穿了墙壁,然后飞出地球,飞出太阳系,就像阿西莫夫(注:这里指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台球》。)描写的那样。这时您怎么想?”
丁仪盯着汪淼,后者沉默许久才问:“这事真的发生了,是吗?”
丁仪将手中的两杯酒都仰头灌下去,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台球桌,仿佛那是个魔鬼,“是的,发生了。近年来,基础理论研究的实验验证条件渐渐成熟,有三个昂贵的‘台球桌’被造了出来,一个在北美,一个在欧洲,还有一个你当然知道,在中国良湘,你们纳米中心从那里赚了不少钱。
“这些高能加速器将实验中粒子对撞的能量提高了一个数量级,这是人类以前从未达到过的。在新的对撞能级下,同样的粒子,同样的撞击能量,一切试验条件都相同,结果却不一样。不但在不同的加速度上不一样,在同一加速器不同时间的试验中也不一样,物理学家们慌了,把这种相同条件的超高能撞击试验一次次地重复,但每次的结果都不同,也没有规律。”
“这意味着什么呢?”汪淼问,看到丁仪盯着自己不做声,他又补充道,“哦,我搞纳米,也接触物质微观结构,但比起你们来要浅好几个层次,请指教一下。”
“这意味着物理规律在时间和空间上不均匀。”
“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往下您应该能推论出来吧,那个将军都想出来了,他真是个聪明人。”
汪淼看着窗外沉思着,外面城市的灯海一片灿烂,夜空中的星星被淹没得看不见了。
“这就意味着宇宙普适的物理规律不存在,那物理学……也不存在了。”汪淼从窗外收回目光说。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但别无选择。’”丁仪紧接着说,“这是她遗书的后半部分,您无意中刚说出了前半部分,现在多少能够理解她吧。”
汪淼从台球桌上拿起刚才他打过五次的那个白球,抚摸了一会儿轻轻放下,“这对一个前沿理论的探索者确实是个灾难。”
“在理论物理这个领域要想有所建树,需要一种宗教般的执著,这很容易把人引向深渊。”
告辞时,丁仪给了汪淼一个地址。“你如果有空,拜托去看看杨冬的母亲。杨冬一直和她住在一起,女儿是她生活的全部,现在就一个人了,很可怜。”
汪淼说:“丁仪,你知道得显然比我多,就不能再透露一点吗?你真的相信物理规律在时空上不均匀?”
“我什么都不知道……”
丁仪与汪淼对视了好长时间,最后说:“这是个问题。”
汪淼知道,他不过是接下了那位英军上校的话: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第六章:射手和农场主
第二天是周末,汪淼反而起得很早,带上相机骑着自行车出去了。作为一名摄影爱好者,他最向往的题材是人迹罕至的荒野,但人到中年,已经没有精力进行这种奢侈的享受了,大多数时间只能在城市里拍风景了。他有意无意地选取城市中那些散发着蛮荒气息的角落,如公园中干涸的湖底、建筑工地上翻出的新土、钻出水泥缝隙的野草等。为了消除背景上城市的俗艳色彩,他只使用黑白胶片,没想到竟自成一派,渐渐小有名气,作品入选了两次大影展,还加入了摄影家协会。每次出去拍摄,他就这样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随意乱转,捕捉着灵感和他需要的构图,有时一转就是一整天。
今天,汪淼的感觉有些异样。他的摄影以古典风格的沉稳凝重见长,但今天,他很难再找到创造这种构图所需要的稳定感,在他的感觉中,这座正在晨曦中苏醒的城市似乎建立在流沙上,它的稳定是虚幻的。在刚过去的那一夜,那两颗台球一直占据着他长长的梦境,它在黑色的空间中无规则地乱飞,在黑色的背景一卜。黑球看不见,它只有在偶尔遮挡白球时才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
难道物质的本原真的是无规律吗?难道世界的稳定和秩序,只是宇宙某个角落短暂的动态平衡?只是混乱的湍流中一个短命的旋涡?
不知不觉中,他已骑到了新落成的CCTV大厦脚下。他停下车,坐到路边,仰望这A字形的巍峨建筑,试图找回稳定的感觉,顺着大厦在朝阳中闪烁的尖顶的指向,他向深不见底的蓝色苍穹望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个词:射手、农场主。
在“科学边界”的学者们进行讨论时,常用到一个缩写词:SF,它不是指科幻,而是上面那两个词的缩写。这源自两个假说,都涉及到宇宙规律的本质。
“射手”假说:有一名神枪手,在一个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个洞。设想这个靶子的平面上生活着一种二维智能生物,它们中的科学家在对自己的宇宙进行观察后,发现了一个伟大的定律:“宇宙每隔十厘米,必然会有一个洞。”它们把这个神枪手一时兴起的随意行为,看成了自己宇宙中的铁律。
“农场主假说”则有一层令人不安的恐怖色彩:一个农场里有一群火鸡,农场主每天中午十一点来给它们喂食。火鸡中的一名科学家观察这个现象,一直观察了近一年都没有例外,于是它也发现了自己宇宙中的伟大定律:“每天上午十一点,就有食物降临。”它在感恩节早晨向火鸡们公布了这个定律,但这天上午十一点食物没有降临,农场主进来把它们都捉去杀了。
汪淼感到脚下的路面像流沙般滑动,A字形大厦仿佛摇晃起来,他赶紧收回目光。
仅仅是为了摆脱不安,汪淼强迫自己拍完了一个胶卷,午饭前回到了家。妻子带着孩子出去玩,中午不回来了。往常,汪淼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把胶卷冲出来,但今天他一点兴致都没有。简单地吃过午饭后,他倒头便睡,由于昨天夜里没睡好,一觉睡醒后都快五点了。他这时才想起上午拍的胶卷,便钻到那间由壁橱改成的狭窄暗室里去冲洗。
胶片很快冲出来了,他开始查看哪张值得放大洗成照片,在第一张就发现了一件离奇的事。这张拍的是一个大商场外的一小片草地,他看到底片正中有一行白色的东西,细看是一排数字:l200:00:00。
第二张底片上也有数字:ll99:49:33。
整卷胶片,每张底片上都有小小的一排数字!
第三张:1199:40:l8;第四张:ll99:32:07第五张:1199:28:51;第六张:1199:l5:4l;第七张:1199:07:38;第八张:1198:53:09;……第三十四张:l194:50:49;第三十六张,也是最后一张:1194:16:37。
汪淼立刻想到是胶卷的问题。他使用的l988年产的莱卡M2型相机,全机械手动,没有任何自动化功能,更不可能往胶片上叠印日期一类的数字。仅凭其品质卓绝的镜头和机械机构,即使在数码时代,也是专业相机中的贵族。
重新查看每张底片,汪淼很快发现了这些数字的第一个诡异之处:它们自动适应背景。如果背景:是黑色,数字则为白色,白色背景上的数字就是黑色,似乎是为了形成最大的反差便于观察者看清。当汪淼再看第十六张底片时,心跳加快了,感到暗室中有一股寒气沿着脊背升上来:
这张拍的是以一面老墙为背景的一棵枯树,老墙斑驳一片,在照片上黑白相间。在这样的背景上,那行数字以正常的位置无论是黑是白都不可能显示清楚,但它竟竖了起来,且弯曲自身,沿着枯树深色的树身呈白色显示,看上去仿佛是附着在枯树上的一条细蛇!
汪淼开始研究那些数字的数学关系,起初他以为是某种编号,但每组数字的间隔并不相同,他很快明白这是以小时、分、秒为单位的计时。他拿出了拍摄笔记,上面详细记录了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精确到分。他发现两张照片上计时的差值与它们实际拍摄的时间间隔是一致的。很明显,这卷胶片上反向记录了某个以现实的速度流逝的时间。汪淼马上明白了它是什么。
一个倒计时。
倒计时从1200小时开始,到现在还剩余1194小时。
现在?不,是拍完胶卷最后一张那一时刻。这个倒计时还在继续吗?
汪淼走出暗室,取出一只新的黑白胶卷装到莱卡相机上,在房间里飞快地随意拍摄起来。最后又到阳台上拍了几张室外的画面。胶卷拍完后,他把它从相机里取出来,一头钻进暗室冲洗。冲出来的胶片上,那数字幽灵般地在每一张底片上不断显示出来,第一张是1187:27:39,从上一卷最后一张拍摄到拍这卷的第一张,正好是间隔这么长时间。以后的每一张的计时间隔为三到四秒,1187:27:35、1187:27:31、1187:27:27、1187:27:24……是他快速拍摄的间隔。
倒计时仍在继续。
汪淼再次给相机装上新胶卷,飞快地乱拍起来,有几张他是故意扣上镜头盖拍的。
当他将拍完的胶卷取出时,妻子和孩子回来了。在去冲洗前,他给莱卡装上第三个胶卷,把相机递给妻子:“来,拍完这卷。”
“拍什么?”妻子惊诧地看着丈夫。以前,他是绝不允许其他人碰自己的相机,当然她和儿子对那玩意儿也没兴趣,在他们眼里,那是一个两万多元买来的乏味的老古董。
“什么都行,随便拍。”汪淼把相机塞到妻子手中,一头钻进了暗室。
“那,豆豆,我给你拍吧。”妻子把镜头对准了儿子。
汪淼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幽灵般的数字像一条张开的绞索横在孩子面容前的幻象,他不由微微战栗了一下。“不,别拍儿子,随便拍别的什么吧。”
快门“咔嚓”一声,妻子拍了第一张,然后叫道:“这怎么按不动了?”汪淼教妻子扳了一个手柄,“这样,每次都要倒卷。”然后钻进了暗室。
“真麻烦。”身为医生的妻子不能理解,在千万级像素的数码相机已经普及的今天,还有人用这种过时的昂贵玩意儿,而且拍的还是黑白胶卷。
胶卷冲出来后,对着昏暗的红灯,汪淼看到那幽灵倒计时仍在继续,在一张张随意拍出的混乱画面上,包括那几张扣着镜头盖拍的,清晰地显示出:1l87:19:06、1187:19:03、1187:l8:59、1187:18:56……
妻子敲了两下暗室的门,告诉他拍完了。汪淼出门抓过相机,取胶卷时他的手明显地在颤抖。不顾妻子异样的目光,他拿着胶卷又回到暗室,死死地关上门。他干得很忙乱,显影液、定影液洒了一地,胶卷很快冲出来了,他闭上双眼,默默祈祷:别出现,不管是什么,别在现在出现,别轮到我……
他用放大镜沿着湿漉漉的胶卷看去,倒计时消失了,底片上只有妻子拍出的室内画面,在低速光圈下,她那不专业的操作拍出的画面一片模糊,但汪淼觉得这是他看过的最赏心阅目的照片了。
汪淼走出暗室,长出一口气,发现汗水已浸湿了全身。妻子去厨房做饭了,儿子也到自己的房间去玩,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始了稍微冷静的思考。
首先,这组在不同的拍摄间隔精确地记录时间流逝,并显示出智能迹象的数字,不可能是预留在胶片上的,只能是某种力量使其感光,那会是什么呢?是相机的问题吗?是某种装置被有意无意地放置到了相机中吗?他将镜头卸下来,把相机拆开,用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相机内部,检查着每个一尘不染的光洁机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么,联想到那几张扣上镜头盖后拍摄的画面,最可能的感光源是外界某种穿透力很强的射线,但这在技术上同样是不可能的:射线源在哪儿?如何瞄准?
至少以现有技术而言,这种力量是超自然的。
为了进一步确定幽灵倒计时已经消失,汪淼又在莱卡相机中装上了一个胶卷,开始一张张地随意拍起来。当这次的胶卷冲出来后,刚刚稍微平静了一会儿的他又被推到了疯狂的边缘:幽灵倒计时又出现了,从画面显示的时间看,它根本就没有停止过,只是在妻子拍的那卷上没有显示而已。
1186:34:l3、1186:34:02、l186:33:46、ll86:33:35……
汪淼冲出暗室,冲出家门,猛敲邻居的门,开门的是退休的张教授。
“老张,你家有没有相机?哦,不要数码的,要用胶卷的!”
“你这大摄影家朝我借相机?那个两万多的坏了?我只有数码的……你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借我用用。”老张很快拿来一架很普通的柯达数码相机。
“给,里面的几张删掉就行……”
“谢谢!”汪淼抓过相机和胶卷,匆匆返回屋里。其实家里还有三架胶卷相机和一架数码相机,但汪淼觉得从别处借更可靠些。他看着摊放在沙发上的两架相机和几只黑白胶卷,略一思考后,又给莱卡装上了胶卷,然后将数码相机递给正在端饭的妻子:
“快,拍几张,就像刚才一样!”
“这是干什么?看你的脸色……你到底怎么了?!”妻子惊恐地望着他。
“你别管,拍!”
妻子放下手中的碟子,走过来看着丈夫,眼中的惊恐又加上了忧虑。
汪淼把柯达相机塞到过来吃饭的六岁儿子手里,“豆豆,你帮爸爸拍。就按这个,对,这是一张;再按一下,对对,又是一张;就这样。一直拍,对着哪儿都行。
儿子很快掌握了,小家伙很感兴趣,拍得很快。汪淼转身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莱卡,也拍了起来,父子俩就这样“咔嚓、咔嚓”地疯狂拍着,丢下妻子在频频闪光中不知所措,眼泪涌了出来。
“汪淼,我知道你最近工作压力很大,你可别……”
汪淼把莱卡相机的胶卷拍完,又从孩子手中抢过数码相机。他想了一下,为了避开妻儿的干扰,走到卧室中,自己用数码相机也拍了几张。他拍的时候用的是目视取景器,没用液晶屏,因为怕看到结果,虽然迟早要看。
汪淼取出莱卡里的胶卷钻进暗室,紧紧地关上门工作起来。冲洗完成后,他细看底片,因手在颤抖,他只能用双手握着放大镜——底片上,幽灵倒计时在继续。
汪淼冲出暗室,开始检查数码相机上的照片,从液晶屏上看到,刚才拍的数码照片中,儿子拍的部分没有显示倒计时;而在自己拍的那部分,倒计时清晰地显示出来,并且与底片上的同步变化。
汪淼使用不同的相机拍摄,目的是排除问题出在相机或底片上的可能性,但他无意中让孩子拍摄,加上之前让妻子拍摄,得出了一个更加诡异的结果:用不同相机和不同胶卷拍摄,别人拍出的都正常,幽灵倒计时只会在他拍摄的照片上出现!
汪淼绝望地抓起那堆胶卷,像抓着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蛇,又像一团难以挣脱的绞索。
他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那么去找谁呢?大学和研究所里的同事是不行的,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技术型思维的人;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已超出了技术之外。他想到了丁仪,可现在这人自己也陷入精神危机之中。他最后想到了“科学边界”,那是一群思想深刻而且活跃的人。
于是,他拨通了申玉菲的电话。
“申博士,我这里有些事,必须到你那里去一趟。”汪淼急促地说。
“来吧。”申玉菲只说了这两个字就挂断了电话。
汪淼吃了一惊,申玉菲平时说话也十分精简,以至于“科学边界”的一些人戏称她为“女海明威”.但这次,她竟连是什么事都不问,汪淼不知该感到安慰还是更加不安。
他将那团胶卷塞进一个提包,并带上那架数码相机,在妻子焦虑的目光中冲出家门。本来可以开车去的,但即使在这灯火灿烂的城市,他在路上也想有人陪伴,于是叫了出租车。
申玉菲住在新城铁线附近的一个高档别墅区,这里的灯光稀疏了许多,别墅群环绕着几个能垂钓的小人工湖,晚上有一种乡村的感觉。申玉菲显然很富有,但汪淼一直搞不清她的财产来源,她以前的研究职位和现在公司中的职位都挣不到这么多钱。不过她的别墅中并没有豪华享受的痕迹,那里是“科学边界”的一个聚会场所,其中的陈设很像一个带会议室的小图书馆。
在客厅里,汪淼见到申玉菲的丈夫魏成。这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一副敦厚的知识分子模样,汪淼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其姓名,申玉菲介绍时也只说了这些。他似乎没有工作,成天待在家里,对“科学边界”的讨论不感兴趣,对家里频繁来往的学者们也习以为常。
但他并非无所事事,显然在家研究着什么东西,整天沉浸在思考中,见到任何人都是心不在焉地打个招呼,然后回到楼上的房间里,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一次,汪淼在楼上无意中从半开的房门向里瞥了一眼,看到一个令人惊奇的东西:一台HP小型机。他不会看错的,因为这台设备与他工作的超导研究中心那台一样,黑灰色机箱,是四年前出品的RX8620.把这台价值上百万的设备放在家里似乎很奇怪,魏成每天一个人守着它到底在干什么?
“玉菲在上面有点事,您稍等一会儿吧。”魏成说,然后走上楼。
汪淼本打算等的,但实在坐不住,也跟着走上楼去,看到魏成正要进入他那个放着小型机的房间。他看到汪淼跟来似乎并不反感,指指对面的一个房间说:“哦,就在那个房间里,你去找她吧。”
汪淼敲门,门没锁,开了一个缝,他看到申玉菲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令汪淼惊奇的是她竟穿着一套“V装具”。这是目前在游戏玩家中很流行的玩意儿,由一个全视角显示头盔和一套感应服构成,感应服可以使玩家从肉体上感觉到游戏中的击打、刀刺和火烧,能产生出酷热和严寒,甚至还能逼真地模拟出身体暴露在风雪中的感觉。汪淼走到她后面,由于游戏是在头盔中以全视角方式显示的,在显示器上什么都看不到。这时,汪淼想起大史让他记网址和邮件地址的事,无意中扫了一眼显示器,那个游戏登录界面上的英文名很特别,他记住了。
申玉菲摘下显示头盔,又脱下了感应服,戴上她那副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很大的眼镜,面无表情地对汪淼点点头,一个字都没说,等着他说话。汪淼拿出那团胶卷,开始讲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诡异事件。申玉菲注意听着,对那些胶片,只是拿起来大概扫了几眼,并没有细看,这令汪淼很震惊,现在他进一步确定申玉菲对此事并非完全不知情,这几乎令他停止了讲述,只是申玉菲几次点头示意他继续,才将事情讲完了。这时申玉菲才说出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你领导的纳米项目怎么样了?”
这不着边际的问题令汪淼十分吃惊。“纳米项目?它与这有什么关系?”他指指那堆胶卷。
申玉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回答自己的问题。这就是她的谈话风格,从不多说一个字。
“把研究停下来。”申玉菲说。
“什么?”汪淼认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申玉菲沉默着,没重复自己的话。
“停下来?!那是国家重点项目!”
申玉菲仍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总得说出原因吧!”
“停下来试试。”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告诉我!”
“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了。”
“项目不能停,也不可能停!”
“停下来试试。”
关于幽灵倒计时的简短谈话就到此为止,之后,不管汪淼如何努力,申玉菲再也没有说出一个与此有关的字,只是重复那句话:“停下来试试。”
“我现在明白了,‘科学边界’并不是像你们宣称的那样是一个基础理论的学术交流组织,它与现实的关系比我想像的要复杂得多。”汪淼说。
“相反,你得出这个印象,是因为‘科学边界’涉及的东西比你想象的更基础。”
绝望的汪淼没有告辞起身就走,申玉菲默默地一直送他到庭院的大门处,并看着他坐进出租车。正在这时,另一辆汽车疾驰而来,在门前刹住了。一个男人下车,借着别墅中透出的灯光,汪淼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人是潘寒,是“科学边界”里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作为一名生物学家,他成功地预言了长期食用转基因农产品造成的后代遗传畸形,还预言了转基因作物可能造成的生态灾难。与那些空洞地危言耸听的学者不同,他的预言充满了具体的细节,且都一一精确兑现,其准确度达到令人震惊的程度,以至于有传言说他来自未来。
他使自己闻名于世的另一个创举,是创建了国内第一个实验社会。与西方那些旨在回归自然的乌托邦社团不同,他的“中华田园”不是处于荒野之地,而是置身于最大的城市中。社团没有一分钱财产,包括食物在内的所有生活用品,均来自城市垃圾。与人们最初的预想不同,“中华田园”不但生存下来,而且迅速壮大,其固定成员已达三千多人,不定期到其中体验生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以这两个成功为基础,潘寒的社会思想也日益具有影响力。他认为,科技革命是人类社会的一种病变,技术的爆炸性发展与癌细胞的飞速扩散相当,最终的结果都是耗尽有机体的养分,破坏器官,导致其寄宿体的死亡。他主张废除那些“粗暴的”技术,如化石能源和核电,保留“温和的”技术,如太阳能和小水电。将大城市逐步解散,人口均匀分布于自给自足的小村镇中,以“温和技术”为基础,建立“新农业社会”。
“他在吗?”潘寒指指别墅的二楼问。
申玉菲没有回答,沉默地挡在他面前。
“我要警告他,当然也要警告你,别逼我们!”潘寒冷冷地说。
申玉菲仍没回答他,只是对出租车里的汪淼说:“走吧,没事。”然后示意司机开车。车发动后,汪淼再也没有听到他们说什么,他回头远远地看到,灯光下申玉菲一直没让潘寒走进别墅。
回到家已是深夜,汪淼在小区的门口走下出租车,一辆黑色桑塔纳紧贴着他刹住,车窗摇下,一股烟喷了出来,是大史,粗壮的身躯将驾驶座挤得满满的。
“哇,汪教授,汪院士!这两天过得可好?”
“你在跟踪我?真无聊!”
“别误会,我要是直直开过去不就完了,讲个礼貌打个招呼你还当成驴肝肺了。”大史露出他的特色傻笑,一副无赖相,“咋的,那边看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没,交流交流?”
“我说过,我和你们没关系了,今后请不要跟踪我!”
“得——”大史开动了车子,“好像我愿意挣这俩夜班外勤费似的,球赛都耽误了。”
汪淼走进家门,妻儿已经睡了,他听到妻子在床上不安地翻身,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丈夫今天怪异的举动,不知会给她带来怎样的噩梦。汪淼吃了两片利眠灵,躺到床上,过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进入梦乡。
他的梦境很纷乱,但其中的一个东西却恒定地存在着:幽灵倒计时。其实,倒计时在梦中出现是汪淼早就预料到的事。梦境中,他疯狂地击打悬浮在半空的倒计时,撕它、咬它,但一切击打都无力地穿透了它,它就悬在梦境正中,坚定地流逝着。它使汪淼烦躁至极,终于从梦中醒来。
他睁开眼,看到了模糊的天花板,外面城市的灯光透过窗帘,在上面投出黯淡的光晕。但有一样东西从梦中跟随他到现实中:幽灵倒计时。倒计时仍在他睁开的眼睛前显现,数字很细,但很亮,发出一种烧灼的白光。
1180:05:00、ll80:04:59、l180:04:58、1180:04:57……
汪淼转转头,看到了卧室中模糊的一切,确认自己已经醒来,倒计时没有消失。他闭上双眼,倒计时仍显现在他那完全黑暗的视野中,像黑天鹅绒上发亮的水银。他再次睁眼,并揉揉眼睛,倒计时仍没有消失,不管他的视线如何移动,那一串数字稳稳地占据着视野的正中央。
一股莫名的恐惧使汪淼猛地坐起来,倒计时死死跟随着他。他跳下床,冲到窗前,扯开窗帘,推开窗。外面沉睡中的城市仍然灯光灿烂,倒计时就在这广阔的背景前显现着,像电影画面上的字幕。
一时间,汪淼感到自己窒息了,不由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叫。面对被惊醒的妻子恐慌的探问,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安慰妻子说没什么,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在幽灵倒计时的照耀下艰难地度过了剩下的夜晚。
清晨起床后,汪淼努力使自己在家人面前显得正常些,但妻子还是看出了异样,问他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看不清东西?
早饭后,汪淼向纳米中心请了假,开车去医院。一路上,幽灵倒计时无情地横在他眼中的现实世界前面,这东西会自动调节自己的亮度,在不同的背景上都清晰地显现出来。汪淼甚至盯着初升的太阳,试图使倒计时被强光暂时隐没一会儿,但没有用,那串魔鬼数字竟在日轮上显现出来,这时它不是增加亮度,而是变成黑色,更加恐怖。
同仁医院很难挂号,汪淼直接找了妻子的一个同学,一位著名的眼科专家。他没有说病情,而是先让医生检查自己的眼睛。仔细检查了汪淼的双眼后,医生告诉他没有发现什么病变,眼睛一切正常。
“我的眼睛总是看见一个东西,不管你看哪里,这东西都在。”汪淼说。同时,那串数字就横在医生脸前。
1175:11:34、1175:11:33、1175:11:32、1175:l1:31……
“飞蚊症。”医生说,同时抽出处方签开始写,“我们这年纪的常见眼病,晶状体混浊。不太好治,但没什么要紧的,开些碘药水和维D吧,也许能吸收掉,但希望不大。不过,这确实没什么要紧的,只要你习惯了忽略视野里的那些杂物,对视力没什么影响。”
“你说的飞蚊症,那些……东西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不规则,因人而易,有时是小黑点儿,有时像蝌蚪。”
“如果看到的是一串数字呢?”
医生写处方的笔停了。“你看到一串数字?”
“是的,横在视野中心。”
医生推开纸和笔,关切地看着他,“一进来我就看出,你过度劳累。上次同学聚会,李瑶向我提起你,说你的工作压力很大。到我们这岁数,应该注意了,健康可透支不起了。”
“你是说,我这是精神因素所致?”
医生点点头,“要是一般的病人,我就建议他去精神科了,其实没必要,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太累了。休息几天吧,去度几天假,和李瑶、孩子,叫什么来着,豆豆吧,一起去。放心,很快会恢复的。”
1l75:10:02、1l75:10:01、ll75:10:00,1175:09:59……
“我告诉你我看到的是什么,一个倒计时!一秒一秒,在精确地走!这会是精神因素?”
医生宽容地笑笑,“想知道精神因素能对视力影响到什么程度吗?上个月我们收治了一个女孩儿,十五六岁吧,她在教室里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完全失明。可经过所有检查,眼睛在生理上完全正常。后来精神科的专家对她进行了一个月的心理治疗,又是突然间,她的眼睛恢复到正常的视力。”
汪淼知道在这里是浪费时间,他起身要走,最后说:“好吧,不管我的眼睛,我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有什么外力,能通过远程作用使人看到什么吗?”
医生想了想说:“有,我前一阵儿参加神舟l9号的医疗组,曾有航天员报告说,他们在舱外工作时看到了并不存在的闪光。以前国际空间站上的航天员报告过类似情况,都是在太阳活动剧烈的时候,太空中的高能粒子打到视网膜上,人就看到闪耀。不过你说的看到数字,还是倒计时,绝无可能是这个原因。”汪淼恍惚地走出医院,倒计时就在他眼前,他似乎在跟着它走,跟着一个死死缠着他的鬼魂。他买了一副墨镜戴上,仅仅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梦游般迷离的眼神。
汪淼走进纳米中心的主体实验室,进门之前没忘记把墨镜摘下来,尽管这样,遇见他的同事都对他的精神状态露出担心的神色。
在实验大厅中央,汗淼看到反应黑箱仍在运行中。这台巨型设备的主体是汇集了大量管道的一个球体。代号叫“飞刃”的超强度纳米材料已经生产出来,但是用分子建筑术制造的,就是用分子探针将材料分子像砌砖那样一个个垒砌起来,这样的工艺要耗费大量的资源,那些产品可以说是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了,根本无法进行量产。
实验室现在做的,就是试图通过一种催化反应来代替分子建筑法,使巨量的分子在反应中同时完成筑砌。试验就是在反应黑箱中进行的,这台设备可以在数量庞大的成分组合上进行反应试验,这样数量的组合如果用传统的人工操作可能上百年也做不完,但在反应黑箱中可以快速自动进行。同时,这是一种集现实反应与数字模拟一体化的设备,当合成进行到一定程度时,计算机会根据反应的阶段性结果建立起合成反应的数字模型,将剩下的反应进程用数字模拟代替,大大提高了实验效率。
实验主任见到汪淼后,急匆匆走过来,开始汇报反应黑箱刚出现的一系列故障。这是近来汪淼上班就遇到的事。现在,反应黑箱连续运行了一年多,许多传感器灵敏度下降,误差增大,急需停机维护。但身为项目首席科学家的汗淼坚持做完第三批合成组合再停机,工程师们只好在反应黑箱上加入越来越多的补偿修正装置,到现在这些装置本身也需要补偿修正,搞得整个项目组疲惫不堪。但主任小心翼翼地没提停机和暂停试验的事,怕汗淼又像上几次那样大发雷霆。他只是把困难都摆出来,意思也很明白。
汪淼抬头看看反应黑箱,觉得它像一个子宫,工程师们正围着它忙碌,艰难地维持着正常的运行。在这场景前面,叠现着幽灵倒计时。
1174:21:11、ll74:2l:10、ll74:21:09、ll74:2l:08……
“停下来试试。“汪淼脑海中突然响起申玉菲的话。
“全面更新外围传感系统需要多长时间?”他问。
“四五天吧,”实验主任突然看到了希望,赶紧加一句,“快些干,三天就行,汪总,我保证!”
我并没有屈服,设备确实需要维修,因而试验必须暂停,与别的无关。汪淼在心里对自己说,然后转向主任,透过倒计时的数字看着他,“把试验停下来吧,停机维修,就照你说的时间表。”
“好的汪总,我会很快给你一份更新方案,下午就能停机了!”主任兴奋地说。
“现在就停吧。”
主任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汪淼,但旋即恢复了兴奋状态,好像生怕失掉这个机会似的。他拿起电话下了停机命令,项目组里那些疲惫的研究员和工程师一下子都兴奋起来,开始按程序扳动上百个复杂的开关,众多的监控屏一个接一个地黑了下来,最后,主监控屏上显示了停机状态。
几乎与此同时,汪淼眼前的倒计时停止了走动,数字固定为1l74:10:07.几秒钟后,数字闪动了几下,消失了。
当没有幽灵倒计时覆盖的现实重现眼前时,汪淼长出了一口气,像刚从水底挣扎出来一样。他无力地坐下,很快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在看着他。
他对实验主任说:“系统更新是设备部的事,你们实验组的人好好休息几天吧,这一阵大家都辛苦了。“
“汪总,你也太累了,这里有张总工程师盯着,你也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是啊,太累了。”汪淼无力地说,待他离开后,拿起电话,拨了申玉菲的号码,只响了一声铃她就接了。
“你们背后是什么?”汪淼问,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冷静一些,但没有做到。
沉默。
“倒计时的尽头是什么?”
沉默。
“你在听吗?”
“在。”
“高强度纳米材料怎么了?这不是高能加速器,只是一项应用研究,值得这样关注么?”
“什么值得关注,不应由我们来判断。”
“够了!”汪淼大吼一声,心中的恐惧和绝望突然化为疯狂的怒气,“你们以为这点小魔术就能骗得了我?就能阻止技术进步!?我承认一时无法做出技术上的解释,但那是因为我还没有绕到那个可耻魔术师的背后!”
“你的意思,是想在更大的尺度上看到倒计时?”
申玉菲的话让汪淼愣了一下,他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于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免落人圈套。“收起你那套把戏吧。大尺度又怎么样,你们同样可以玩魔术!可以向天空投映全息图像,就像上一次战争中北约做的那样,强力激光甚至可以将图像映满整个月球表面!射手和农场主应该能够玩弄人类力不能及的更大尺度,比如,倒计时能够显示到太阳表面吗?”话刚说完,汪淼吃惊地张大了嘴,他竟在下意识中说出了那两个这时应十分忌讳的名词,还好,没有说出更忌讳的那个。他想争取更多的主动性,于是接着说,“考虑到某种我还没想到的可能性,即使在太阳的尺度上,你们那个可耻魔术师仍有可能耍魔术,那种力量要真正令人信服,显示的尺度还需更大些。”
“问题是你能承受得了吗?我们是朋友,我想帮你,别走杨冬的路。”、
听到这个名字,汪淼不由打了个寒战,但随之而来的愤怒又使他不顾一切了:“能接受这个挑战吗?”
“能。”
“你想怎么样?”汪淼的声音变得无力了。
“你旁边有上网的电脑吗?好,进这个网址:http://www.qsl.net/bg3tt/
zl/mesdm.htm,打开了吗?把网页打印出来,随身带着。”
汪淼看到网页上显示的只是一张莫尔斯电码对照表。
“我不明白,这是……”
“在以后的两天内,设法找到一个能够观测宇宙背景辐射的地方。具体的请看我随后发给你的电子邮件。”
“这是……干什么呢?”
“我知道纳米研究项目已经停了,你打算重新启动它吗?”
“当然,三天以后。”
“那倒计时将继续。”
“我将在什么尺度上看到它?”
沉默良久,这个为某种超出人类理解力的力量代言的女人,冷酷地封死了汪淼的一切出路。
“三天后,也就是十四日,在凌晨一点钟至五点钟,整个宇宙将为你闪烁。”
第七章:三体、周文王、长夜
汪淼拔通了丁仪的电话,对方接听后,他才想起现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
“我是汪淼,真对不起,这么晚打扰。”
“没关系,我正失眠。”
“我……遇到一些事,想请你帮个虻。你知道国内有观测宇宙背景辐射的机构吗?”汪淼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但旋即觉得幽灵倒计时之事目前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为好。
“宇宙背景辐射?你怎么对这个有雅兴?看来你真的遇到一些事了……你去看过杨冬的母亲吗?”
“啊——真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现在科学界,很多人都……像你说的那样遇到了一些事,心不在焉的。不过你最好还是去看看她,她年纪大了,又不愿雇保姆,要是有什么费力气的事麻烦你帮着干干……哦,宇宙背景辐射的事,你正好可以去找杨冬的母亲问问,她退休前是搞天体物理专业的,与国内的这类研究机构很熟。“
“好好,我今天下班就去。”
“那先谢谢了,我是真的无法再面对与杨冬有关的一切了。”
打完电话后,汪淼坐到电脑前,开始打印网页上显示的那张很简单的莫尔斯电码对照表。这时他已经冷静下来,将思绪从倒计时上移开,想着关于“科学边界”和申玉菲的事,想到她玩的网络游戏。关于申玉菲,他能肯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不是爱玩游戏的人,这个说话如电报般精简的女人给他唯一的印象就是冷,她的冷与其他的某些女性不同,不是一张面具,而是从里到外冷透了。汪淼总是下意识地将她与早已消失的DOS操作系统联系在一起,一面空荡荡的黑屏幕,只有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C:”提示符在闪动,你输入什么它就输出什么,一个字都不会多,也不会有变化。现在他知道,“C:”提示符后面其实是一个无底深渊。
她真会有兴致玩游戏,而且是戴着V装具玩儿?她没有孩子,那套V装具只能是自己买回去用的,这有些不可思议。
汪淼在浏览器的地址栏中输入那个很容易记住的游戏网址:www.threebody.com网页上显示该游戏只支持V装具方式。汪淼想起了纳米中心的职工娱乐室里好像有一套V装具,就走出已经空荡荡的中心实验大厅,去值班室要了钥匙,在娱乐室中穿过一排台球桌和健身器材,在一台电脑旁找到了V装具,费了很大劲才把感应服穿上,然后戴上显示头盔,启动电脑。
启动游戏后,汪淼置身于一片黎明之际的荒原,荒原呈暗褐色,细节看不清楚,远方地平线上有一小片白色的曙光,其余的天空则群星闪烁。一声巨响,两座发着红光的山峰砸落到远方的大地上,整个荒原笼罩在红色光芒之中。被激起的遣天蕞日的尘埃散去后,汪淼看清了那两个顶天立地的大字:三体。
随后出现了个注册界面,汪淼用“海人”这个ID注册,然后成功登录。
荒原依旧,但V装具感应服中的压缩机咝咝地启动了,汪淼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前方出现了两个行走的人影,在曙光的背景前呈黑色的剪影……汪淼追了上去,他看到两人都是男性,披着破烂的长袍,外面还裹着一张肮脏的兽皮,都带着一把青铜时代那种又宽又短的剑。其中一人背着一只有他一半高的细长的木箱子,。那人扭头看看汪森,他的脸像那兽皮一样脏和皱,双眼却很有神,眸子映着曙光。“冷啊”他说。
“是。真冷”汪森附和道。
“这是战国时代,我是周文王。”那人说。
“周文王不是战国时代的人吧?”汪淼问。
“他一直活到现在呢,纣王也活着”另一个没背箱子的人说,“我是周文王的追随者,我的ID就叫‘周文王追随者’,他可是个天才。”
“我的ID是‘海人’,”汪淼说,“您背的是什么?”
周文王放下那只长方形木箱,将一个立面象一扇门似的打开。露出里面的五层方格,借着晨曦的微光。汪淼看到每层之间都有高低不等的一小堆细沙,每格中都有从上一格流下的一道涓细的沙流
“沙漏,八小时漏完一次,颠倒三次就是一天。不过我常常忘了颠倒,要靠追随者提醒。”周文王介绍说。
“你们好像是在长途旅行,有必要背这么笨重的计时器吗?”
“那怎么计时呢?”
“拿个小型的日晷多方便,或者干脆只看太阳也能知道大概的时间。”
周文王和追随者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盯着汪淼,好像他是个白痴,“太阳?看太阳怎么能知道时间?这可是乱纪元。”
汪森正要询问这个怪异名词的含义,追随者哀鸣道:“真冷啊,冷死我了!”
汪淼也觉得冷,但他不能随便脱下感应服,一般情况下。那样做会被游戏注销ID的。他说:“太阳出来就会暖和些的。”
“你在冒充伟大的先知吗?连周文王都不算先知呢!”追随者冲汪淼不屑地摇摇头。
“这需要先知吗?谁还看不出来太阳一两个小时后就会升起。”汪淼指指天边说。
“这是乱纪元!”追随者说。
“什么是乱纪元?”
“除了恒纪元,都是乱纪元。”周文王说,像回答一个无知孩童的提问。
果然,天边的晨光开始暗下去,很快消失了,夜幕重新笼罩了一切,苍穹星光灿烂。
“原来现在是黄昏不是早晨?”汪淼问。
“是早晨,早晨太阳不一定能升起,这是乱纪元。”
寒冷使汪淼很难受。“看这样子,太阳要很长时间以后才会升出来。”他哆嗉着指指模糊的地平线说。
“你怎么又会有这种想法?那可不一定,这是乱纪元。”追随者说着转向周文王,“姬昌,给我些鱼干吃吧。”
“不行!”周文王断然说道,“我也是勉强吃饱,要保证我能走到朝歌,而不是你。”
说话间。汪淼注意到另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又出现了曙光,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肯定不是上次出现时的方向。
这曙光很快增强,不一会儿,这个世界的太阳升起来了,是一颗蓝色的小太阳,很像增强了亮度的月亮,但还是让汪淼感到了一丝温暖,并看清了大地的细节。但这个白昼很短暂,太阳在地平线上方划了一道浅浅的弧形就落下了,夜色和寒冷又笼罩了一切。
三人在一棵枯树前停下,周文王和追随者拔出青铜剑来砍柴,汪淼将碎柴收集到一块。追随者拿出火镰,噼啪、噼啪打了好一阵,升起了一堆火。汪淼的感应服的前胸部分变暖和了,但背后仍然冰冷。
“烧些脱水者,火才旺呢。”追随者说。
“住嘴!那是纣王干的事!”
“反正路上那些散落的,都破成那样,泡不活了。如果你的理论真能行。别说烧一些,吃一些都成,与那理论相比,几条命算什么。”
“胡说!我们是学者!”
篝火燃尽后,三人继续赶路。由于他们之间交谈很少。系统加快了游戏时间的流逝速度。周文王很快将背上的沙漏翻了六下,转眼间两天过去了。太阳还没有升起过一次,甚至天边连曙光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太阳不会出来了。”汪淼说,同时调出游戏界面来看了一下自己的HP,它正因寒冷而迅速减小。
“你又冒充伟大的先知了……”追随者说,汪淼和他一起说出了后半句,“这是乱纪元!”
这话说完不久,天边真的出现了曙光,并且迅速增强,转眼间太阳就升了起来。汪淼发现这次升起的是一颗大太阳。当它升至一半时,直径占了视野内至少五分之一的地平线。暖流扑面而来,今汪淼心旷神怡,但他看周文王和追随者时,发现他们都一脸惊恐,仿佛魔鬼降临。
“快,找阴凉地儿!”追随者大喊,汪淼跟着他们飞奔。跑到了一处低矮的岩石后面蹲下来。岩石的阴影在渐渐缩短,周围的大地像处于白炽状态般刺眼,脚下的冻土迅速融化,由坚硬如铁变成泥泞一片,热浪滚滚。汪淼很快出汗了。当大太阳升到头顶正上方时,三人用兽皮蒙住头,强光仍如利箭般从所有缝隙和孔洞中射进来。三人绕着岩石挪到另一边,躲进那边刚刚出现的阴影中……
太阳落山后,空气依然异常闷热,大汗淋漓的三人坐在岩石上,追随者沮丧地说:“乱纪元旅行,真是在地狱里走路。我受不了了;再说我也没吃的了,你不分我些鱼干,又不让吃脱水者,唉——”
“那你只能脱水了。”周文王说,一手用兽皮扇着风。
“脱水以后,你不会扔下我吧?”
“当然不会。我保证把你带到朝歌。”
追随者脱下了被汗水浸湿的长袍,赤身躺到泥地上。在落日的余晖中,汪淼看到追随者身上的汗水突然增加了,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出汗,这人身体内的水分正在被彻底排出,这些水在沙地上形成了几条小小的溪流,追随者的整个躯体如一根熔化的蜡烛在变软变薄……十分钟后水排完了,那躯体化为一张人形的软皮一动不动地铺在泥地上,面部的五官都模糊不清了。
“他死了吗?”汪淼问。他想起来了,一路上不时看到有这样的人形软皮,有的已破损不全,那就是不久前追随者想要用来烧火的脱水者。
“没有。”周文王说着,将追随者变成的软皮拎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岩石上将他(它)卷起来,就像卷一只放了气的皮球一般,“在水里泡一会儿,他就会恢复原状活过来,就像泡干蘑菇那样。”
“他的骨骼也变软了?”
“是的,都成了干纤维,这样便于携带。”
“这个世界中的每个人都能脱水吗?”
“当然,你也能,要不,在乱纪元是活不下去的。”周文王将卷好的追随者递给汪淼,“你带着他吧,扔到路上不是被人烧了,就是吃了。”
汪淼接过软皮,很轻的一小卷,用胳膊夹着倒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汪淼夹着脱水的追随者,周文王背着沙漏,两人继续着艰难的旅程。同前几天一样,这个世界中的太阳运行得完全没有规律,在连续几个严寒的长夜后,可能会突然出现一个酷热的白天,或者相反。两人相依为命,在篝火边抵御严寒,泡在湖水中度过酷热。好在游戏时间可以加快,一个月可以在半小时内过完,这使得乱纪元的旅程还是可以忍受的。
这天,漫漫长夜已延续了近一个星期(按沙漏计时),周文王突然指着夜空欢呼起来:“飞星!飞星!两颗飞星!!”
其实,汪淼之前就注意到那种奇怪的天体,它比星星大,能显出乒乓球大小的圆盘形状,运行速度很快,肉眼能明显地看到它在星空中移动,只是这次出现了两个。
周文王解释说:“两颗飞星出现,恒纪元就要开始了!”
“以前看到过的。”
“那只有一个。”
“最多只有两个吗?”
“不,有时会有三个,但不会再多了。”
“三颗飞星出现,是不是预示着更美好的纪元?”
周文王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瞪了汪淼一眼,“你在说什么呀。三颗飞星……祈祷它不要出现吧。”
周文王的话没错,他们向往的恒纪元很快开始了,太阳升起落下开始变得有规律,一个昼夜渐渐固定在十八小时左右,日夜有规律的交替使天气变得暖和了一些。
“恒纪元能持续多长时间?”汪淼问。
“一天或一个世纪,每次多长谁都说不准。”周文王坐在沙漏上,仰头看着正午的太阳,“据记载,西周曾有过长达两个世纪的恒纪元,唉,生在那个时代的人有福啊。”
“那乱纪元会持续多长时间呢?”
“不是说过嘛,除了恒纪元都是乱纪元,两者互为对方的间隙。”
“那就是说,这是一个全无规律的混乱世界?!”
“是的。文明只能在较长的气候温暖的恒纪元里发展。大部分时间里,人类集体脱水存贮起来,当较长的恒纪元到来时,再集体浸泡复活,生产和建设。”
“那怎样预知每个恒纪元到来的时间和长短呢?”
“做不到,从来没有做到过。当恒纪元到来时,国家是否浸泡取决于大王的直觉,常常是:浸泡复活了,庄稼种下了,城镇开始修筑,生活刚刚开始,恒纪元就结束了,严寒和酷热就毁灭了一切。”周文王说到这里,一手指向汪淼,双眼变得炯炯有神,“好了,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游戏的目标:就是运用我们的智力和悟性,分析研究各种现象,掌握太阳运行的规律,文明的生存就维系于此。”
“在我看来太阳运行根本就没有规律。”
“那是因为你没能悟出世界的本原。”
“你悟出来了?”
“是的,这就是我去朝歌的目的,我将为纣王献上一份精确的万年历:”
“可这一路上,没看到你有这种能力。”
“对太阳运行规律的预测只能在朝歌做出,因为那里是阴阳的交汇点,只有在那里取的卦才是准确的。”两人又在严酷的乱纪元跋涉了很长时间,其间又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恒纪元,终于到达了朝歌。
汪淼听到一种不间断的类似于雷声的轰鸣。这声音是朝歌大地上许多奇怪的东西发出的,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单摆,每座都有几十米高:单摆的摆锤是一块块巨石,被一大柬绳索吊在架于两座细高石塔间的天桥上。每座单摆都在摆动中=驱动它们的是一群群身穿盔甲的士兵,他们合着奇怪的号子。齐力拉动系在巨石摆锤上的绳索,维持着它的摆动。汪淼发现,所有巨摆的摆动都是同步的,远远看去,这景象怪异得使人着速,像大地上竖立着一座座走动的钟表,又像从夭而降的许多巨大、抽象的符号。
在巨摆的环绕下。有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夜幕中如同一座高耸的黑山,这就是纣王的宫殿。汪淼跟着周文王走进了金字塔基座上的一个不高的洞门,门旁几名守卫的士兵在黑暗中如幽灵般无声地徘徊。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向里走,隧道窄而黑,间隔很远才有一枝火炬。
“在乱纪元,整个国家在脱水中,但纣王一直醒着,陪伴着这片没有生机的国土。要想在乱纪元生存,就得居住在这种墙壁极厚的建筑中,几乎像住在地下,才能避开严寒和酷热。”周文王边走边对汪淼解释。
走了很长的路,才进入了纣王位于金字塔中心的大殿,其实这里并不大,很像一个山洞。身披一大张花兽皮坐在一处高台上的人显然是纣王了,但首先吸引汪淼目光的是一位黑衣人,他的黑衣几乎与大殿中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那张苍白的脸仿佛是浮在虚空中。
“这是伏羲。”纣王对刚进来的周文王和汪淼介绍那位黑衣人,仿佛他们一直就在那儿似的,而黑衣人才是新来的,“他认为,太阳是脾气乖戾的大神,他醒着的时候喜怒无常,是乱纪元;睡着时呼吸均匀,是恒纪元。伏曦建议竖起了外面的那些大摆,日夜不停地摆动,声称这对太阳神有强烈的催眠作用,能使其陷入漫长的昏睡。但直到现在,我们看到太阳神仍醒着,最多只是不时打打盹儿。”
纣王挥了一下手,有人端来一个陶罐,放到伏曦面前的小石台上——汪淼后来知道,那是一罐调味料。伏曦长叹一声,端起陶罐喝下去,那咕咚咕咚的声音仿佛黑暗深处有一颗硕大的心脏在跳动。喝了一半后,他将剩下的调味料倒在身上,然后扔下陶罐,走向大殿角落的一口架在火上的青铜大鼎,爬上鼎沿;他跳进大鼎,激起了一大团蒸气。
“姬昌坐下,一会儿就开宴。”纣王指指那口大鼎说。
“愚蠢的巫术。”周文王朝大鼎偏了下头,轻蔑地说。
“你对太阳悟出了什么?”纣王问,火光在他的双眸中跳动。
“太阳不是大神,太阳是阳,黑夜是阴,世界是在阴阳平衡中运转的,这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中,但可以预测。”周文王说着,抽出青铜剑,在火炬照到的地板上画出了一对大大的阴阳鱼。然后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周围画出了六十四卦,看上去如同火光中时隐时现的大年轮,“大王,这就是宇宙的密码,借助它,我将为您的王朝献上一部精确的万年历。”
“姬昌啊,我现在急需知道的,是下一个长恒纪元什么时候到来。”
“我将立刻为您占卜。”周文王说着,走到阴阳鱼中央盘腿坐下,抬头望着大殿的顶部,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金字塔看到了星空,他的双手手指同时在进行着复杂的运动,组合成一部高速运转的计算器。寂静中,只有大鼎中的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仿佛煮在汤中的巫师在梦呓。
周文王从阴阳图中站起来,头仍仰着,说:“下面将是一段为期四十一天的乱纪元。然后将出现为期五天的恒纪元,接下来是为期二十三天的乱纪元和为期十八天的恒纪元,然后是为期八天的乱纪元,当这段乱纪元结束后,大王,您所期待的长恒纪元就到来了,这个恒纪元将持续三年零九个月,其间气候温暖,是一个黄金纪元。”
“我们首先需要证实一下你前面的预测。”纣王不动声色地说。
汪淼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大殿顶上的一块石板滑开,露出一处正方形的洞口,汪淼调整方向,看到这个方洞通到金字塔的外面,在这个方洞的尽头,汪森看到了几颗闪烁的星星。
游戏的时间加快了,由两名士兵看守的周文王带来的沙漏几秒钟就翻动一次,标志着八小时的流逝。上方的窗口无规律地闪烁起来,不时有一束乱纪元的阳光射进大殿,有时很微弱,如月光一般;有时则十分强烈,投在地上的方形光斑白炽明亮,使所有的火炬黯然失色。汪淼数着沙漏翻动的次数,当翻到一百二十次左右时,阳光投进窗口的间隔变得规则了,预测中的第一个恒纪元到来。沙漏再翻动十五下后,窗口的闪烁又紊乱起来,乱纪元又开始了。然后又是恒纪元,然后又是乱纪元,它们的开始和持续时间虽然有些小误差,但与周文王的预测已是相当的吻合了。当最后一段为期八天的乱纪元结束后,他预言的长恒纪元开始了。汪淼数着沙漏的翻动,二十天过去了,射进大殿的日光仍遵循着精确的节奏。这时,游戏时间的流逝被调整到正常。
纣王向周文王点点头:“姬昌啊,我将为你树起一座丰碑,比这座宫殿还要高大。”
周文王深鞠一躬:“我的大王,让您的王朝苏醒吧,繁荣吧!”
纣王在石台上站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他用一种很奇怪的歌唱般的音调喊道:“浸泡——”
听到这号令,大殿内的人都跑向洞门。在周文王的示意下,汪淼跟着他沿着长长的隧道向金字塔外走去。走出洞门,汪森看到时值正午,太阳在当空静静地照耀着大地,微风吹过,他似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周文王和汪淼一同来到了距金字塔不远的一处湖畔,湖面上的冰已融化了,阳光在微波间跳动。
先出来的一队士兵高呼着:“浸泡!浸泡!”都奔向湖边一处形似谷仓的高大石砌建筑。在来的路上,汪淼不时在远处看到过这种建筑,周文王告诉他那是“干仓”,是存贮脱水人的大型仓库。士兵们打开干仓的石门,从中搬出一卷卷落满灰尘的皮卷,他们每人都抱着、夹着好几个皮卷,走向湖边,将那些皮卷扔进湖中。那些皮卷一遇到水,立刻舒展开来,一时间,湖面上漂浮着一片似乎是剪出来的薄薄的人形。每一张“人片”都在迅速吸水膨胀。渐渐地,湖面上的“人片”都变成了圆润的肉体,这些肉体很快具有了生命的迹象,一个个挣扎着从齐腰深的湖水中站立起来。他们睁大如梦初醒的眼睛看着这风和日丽的世界。“浸泡!”一个人高呼起来,立刻引来了一片欢呼声:“浸泡!浸泡!!”……这些人从湖中跑上岸,赤身裸体地奔向干仓,将更多的皮卷投入湖中,浸泡复活的人一群群从湖中跑出来。这一幕也发生在更远处的湖泊和池溏中,整个世界在复活。
“噢,天啊!我的指头——”
汪森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刚浸泡复活的人站在湖中。举着一只手哭喊道,那手缺了中指,血从手上断指处滴到湖中。其他复活者纷纷拥过他的身边,兴高采烈地奔向湖岸,没有人注意他。
“行了,你就知足吧!”一个经过的复活者说,“有人整条胳膊腿都没了,有人脑袋被咬了个洞,如果再不浸泡,我们怕是都要被乱纪元的老鼠啃光了!”
“我们脱水多长时间了?”另一位复活者问。
“看看大王宫殿上积的沙尘有多厚就知道了,刚听说现在的大王已不是脱水前的大王了,不知是他的儿子还是孙子。”
浸泡持续了八天才完全结束,这时所有的脱水人都已复活,世界又一次获得了新生。这八天中,人们享受着每天二十个小时、周期准确的日出日落。沐浴在春天的气息里,所有人都衷心地赞美太阳、赞美掌管宇宙的诸神。第八天夜里,大地上的篝火比天上的星星都密,在漫长的乱纪元中荒废的城镇又充满了灯火和喧闹,同文明以前的无数次浸泡一样,所有人将彻夜狂欢,迎接日出后的新生活。
但太阳再也没有升起来。
各种计时器都表明日出的时间已过,但各个方向的地平线都仍是漆黑一片。又过了十个小时,没有太阳的影子,连最微弱的晨光都见不到。一天过去了,无边的夜在继续着;两天过去了,寒冷像一只巨掌在暗夜中压向大地。
“请大王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我看到了宇宙中的阳在聚集,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恒纪元和春天将继续!”金字塔的大殿里,周文王跪在纣王端坐的石台下哀求道。
“还是把鼎烧上吧。”纣王叹了口气说。
“大王!大王!”一名大臣从洞门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带着哭腔喊道,“天上,天上有三颗飞星!!”
大殿中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纣王仍然不动声色一他转向以前一直不屑于搭理的汪淼,“你还不知道出现三颗飞星意味着什么吧?姬昌啊,告诉他。”
“这意味着漫长的严寒岁月,冷得能把石头冻成粉末。”周文王长叹一声说
“脱水——"纣王又用那歌唱般的声音喊道。其实,在外面的大地上,人们早已开始陆续脱水,重新变成人干以度过正在到来的漫漫长夜,他们中的幸运者被重新搬入千仓,还有大量的人干被丢弃在旷野上。周文王慢慢站起身,朝架在火上的青铜大鼎走去,他爬上鼎沿,跳进去前停了几秒钟,也许是看到伏羲煮得烂熟的脸正在汤中冲他轻笑。
“用文火。”纣王无力地说,然后转向其他人,“该EXIT的就EXIT吧,游戏到这儿已经没什么玩头了。”
洞门上方出现了发着红光的EXIT标志,人们纷纷向那里走去:汪森也跟随而去,穿过洞门和长长的隧道来到了金字塔外,看到黑夜里大雪纷飞,刺骨的寒冷使他打了个冷颤。天空的一角显示出游戏的时间又加快了。
十天后。雪仍在下着,但雪片大而厚重,像是凝结的黑暗。有人在汪淼耳边低声说:“这是在下二氧化碳干冰了。”汪淼扭头一看,是周文王的追随者
又过了十天,雪还在下,但雪花已变得薄而透明,在金字塔洞门透出的火炬的微光中呈现出一种超脱的淡蓝色,像无数飞舞的云母片。
“这雪花已经是凝固的氧、氮了,大气层正在绝对零度中消失。”
金字塔被雪埋了起来,最下层是水的雪,中层是干冰的雪,上层是固态氧、氮的雪。夜空变得异常晴朗,群星像一片银色的火焰。一行字在星空的背景上出现:
这一夜持续了四十八年,第137号文明在严寒中毁灭了,该文明进化至战国层次。
文明的种子仍在,它将重新启动,再次开始在三体世界中命运莫测的进化,欢迎您再次登录。
退出前,汪淼最后注意到的是夜空中的三颗飞星,它们相距很近,相互围绕着,在太空深渊中跳着某种诡异的舞蹈。
第八章:叶文洁
汪淼摘下V装具后,发现自己的内衣已被冷汗浸透了,很像是从一场寒冷的噩梦中醒来。他走出纳米中心,下楼开车,按丁仪给的地址去杨冬的母亲家。
乱纪元,乱纪元,乱纪元……
这个概念在汪淼的头脑中萦绕。为什么那个世界的太阳运行会没有规律?一个球状的行星,不管其运行轨道是正圆还是偏长的椭圆,其围绕恒星的运动一定是周期性的,全无规律的运行是不可能的……汪淼突然对自己很恼火,他使劲地摇头想赶走头脑中的这一切,不过是个游戏嘛,但他失败了。
乱纪元,乱纪元,乱纪元……
见鬼!别去想它!!为什么非想它不可?为什么?!
很快,汪淼找到了答案。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玩过电子游戏了,这些年来电子游戏的软硬件技术显然已经进化了很多,其中的虚拟现实场景和附加效果都是他学生时代所无法比拟的。但汪淼明白,《三体》的真实不在于此。记得在大三的一次信息课中,教授挂出了两幅大图片,一幅是画面庞杂精细的《清明上河图》,另一幅是一张空旷的天空照片,空荡荡的蓝天上只有一缕似有似无的白云。教授问这两幅画中哪一幅所包含的信息量更大,答案是后者要比前者大一至两个数量级!
《三体》正是这样,它的海量信息是隐藏在深处的,汪淼能感觉到,但说不清。他突然悟出,《三体》的不寻常在于,与其他的游戏相比,它的设计者是反其道而行之——一般游戏的设计者都是尽可能地增加显示的信息量,以产生真实感;但《三体》的设计者却是在极力压缩信息量,以隐藏某种巨大的真实,就像那张看似空旷的天空照片。
汪淼放松了思想的缰绳,任其回到《三体》世界。
飞星!关键在于不引人注意的飞星,一颗飞星,二颗飞星,三颗飞星……这分别意味着什么?
正想着,车已开到他要去的小区大门了。
在要去的那栋楼门口,汪淼看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的女性,戴着眼镜,提着一个大菜篮子吃力地上楼梯。他猜她大概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一问,她果然就是杨冬的母亲,叶文洁。听汪淼说明来意后,她露出发自内心的感动,她是汪淼常见到的那种老知识分子,岁月的风霜已消去了他们性情中所有的刚硬和火热,只剩下如水的柔和。
汪淼拿过菜篮子同她一起上了楼,走进她的家门后发现,这里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冷清——有三个孩子在玩耍,最大的不超过五岁,小的刚会走路。杨母告诉汪淼,这都是邻居的孩子。
“他们喜欢在我这儿玩儿,今天是星期天,他们的父母要加班,就把他们丢给我了……哦,楠楠,你的画儿画完了吗?嗯,真好看,起个题目吧!太阳下的小鸭子,好,奶奶给你题上,再写上六月九日,楠楠作……中午你们都想吃什么呢?洋洋?烧茄子?好好;楠楠?昨天吃过的荷兰豆?好好;你呢,咪咪?肉肉?不,你妈妈说了,不要吃那么多肉肉,不好消化的,吃鱼鱼好吗?看奶奶买回来的这么大的鱼鱼……”
她肯定想要孙子或孙女,但即使杨冬活着,会要孩子吗?看着杨母和孩子们投入地对话,汪淼心想。
杨母将篮子提进厨房,出来后对汪淼说:“小汪啊,我先去把菜泡上,现在的蔬菜农药残留很多,给孩子们吃至少要泡两小时以上……你可以先到冬冬的房间里看看。”
杨母最后一句看似无意的提议令汪淼陷入紧张和不安之中,她显然看出了汪淼此行在内心深处的真正目的。她说完就转身回到厨房,没有看汪淼一眼,自然看不到他的窘态,她这几乎天衣无缝的善解人意令汪淼一阵感动。
汪淼转身穿过快乐的孩子们,走向杨母刚才指向的那个房间。他在门前停住了,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所淹没,仿佛回到了少年多梦的时节,一些如清晨露珠般晶莹脆弱的感受从记忆的深处中浮起,这里面有最初的伤感和刺痛,但都是玫瑰色的。
汪淼轻轻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淡淡的气息是他没有想到的,那是森林的气息,他仿佛进入了一间护林人的林间小屋。墙壁被一条条棕色的树皮覆盖着,三只凳子是古朴的树桩,写字台也是由三个较大的树桩拼成的,还有那张床,铺的显然是东北的乌拉草。这一切都很粗糙、很随意,没有刻意表现出某种美感。以杨冬的职位,她的收入是很高的,可以在任何一处高尚社区买下房子。可她一直同母亲住在这里。
汪淼走到树桩写字台前,上面的陈设很简单,没有与学术有关的东西。也没有与女性有关的东西;也许都已经拿走了,也许从来就没在这里存在过。他首先注意到一张镶在木镜框中的黑白照片,是杨冬母女的合影,照片中的杨冬正值幼年,母亲蹲下正好同她一样高。风很大,将两人的头发吹到一起。照片的背景很奇怪,天空呈网格状,汪淼仔细察看支撑那网络的粗大的钢铁结构。推想那是一个抛物面天线或类似的东西,因为巨大,它的边缘超出了镜头。
照片中,小杨冬的大眼睛中透出一种令汪淼心颤的恐惶,仿佛照片外的世界令她恐惧似的。汪淼注意到的第二件东西是放在写字台一角的一本厚厚的大本子,首先令他迷惑的是本子的材质,他看到封面上有一行稚拙的字:“杨冬的桦皮本”,这才知道这本子是桦树皮做的,时光已经使银白色的桦皮变成暗黄。他伸手触了一下本子,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你看吧,那是冬冬小时候的画儿。”杨母在门口说。
汪淼捧起桦皮本,轻轻地一页页翻看。每幅画上都有日期,明显是母亲为女儿注上的,就像他刚进门时看到的那样。汪淼又发现了一件多少让他不可理解的事:从画上的日期看,这时的杨冬已经三岁多了,这么大的孩子通常都能够画出比较分明的人或物体的形状;但杨冬的画仍然只是随意纷乱的线条,汪淼从中看出了一种强烈的恼怒和绝望,一种想表达某种东西又无能为力的恼怒和绝望,这种感觉,是这种年龄的普通孩子所不具有的。
杨母缓缓地坐到床沿上,双眼失神地看着汪淼手中的桦皮本,她女儿就是在这里,在安睡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汪淼在杨母身边坐下,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愿望,要与他人分担痛苦。杨母从汪淼手中拿过桦皮本,抱在胸前,轻声说:“我对冬冬的教育有些不知深浅,让她太早接触了那些太抽象、太终极的东西。当她第一次表现出对那些抽象理论的兴趣时,我告诉她,那个世界,女人是很难进人的。她说居里夫人不是进人了吗?我告诉她,居里夫人根本没有进入,她的成功只是源于勤奋和执著,没有她,那些工作别人也会完成,倒是像吴健雄(当代最杰出的物理学家之一,在实验物理学研究上取得伟大的成就。她在实验室中首次证明了李政道和杨振宁关于弱相互作用中宇称不守恒的理论推测,推翻了宇称守恒定律。)这样的女人还比她走得远些,但那真的不是女人的世界。女性的思维方式不同于男性,这没有高下之分,对世界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
“冬冬没有反驳我。到后来,我真的发现她身上有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给她讲一个公式,别的孩子会说“这公式真巧妙”之类的,她则会说这公式真好看、真漂亮,那神情就像她看到一朵漂亮的野花一样。她父亲留下了一堆唱片,她听来听去,最后选择了一张巴赫的反复听,那是最不可能令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入迷的音乐了。开始我以为她是随意为之,但问她感受时,这孩子说:她看到一个巨人在大地上搭一座好大好复杂的房子,巨人一点一点地搭着,乐曲完了,大房子也就搭完了……”
“您对女儿的教育真是成功。”汪霖感慨地说。
“不,是失败啊!她的世界太单纯,只有那些空灵的理论。那些东西一崩溃,就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
“叶老师,您这么想我觉得也不对,现在发生了一些让我们难以想象的事,这是一次空前的理论灾难,做出这种选择的科学家又不只是她一人。”
“可只有她一个女人,女人应该像水一样的,什么样的地方都能淌得过去啊。”
……
告辞时,汪淼才想到了来访的另一个目的,于是他向杨母说起了观测宇宙背景辐射的事。
“哦,这个,国内有两个地方正在做,一个在乌鲁木齐观测基地,好像是中科院空间环境观测中心的项目;另一个很近,就在北京近郊的射电天文观测基地,是中科院和北大那个联合天体物理中心搞的。前面那个是实际地面观察,北京这个只是接收卫星数据,不过数据更准确、全面一些。那里有我的一个学生,我帮你联系一下吧。”杨母说着,去找电话号码,然后给那个学生打电话,似乎很顺利。
“没问题的,我给你个地址,你直接去就行。他叫沙瑞山,明天正好值夜班……你好像不是搞这专业的吧?”杨母放下电话问。
“我搞纳米,我这是为了……另外一些事情。”汪淼很怕杨母追问下去,但她没有。
“小汪啊,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好像身体很虚的。”杨母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这样儿。”汪淼含糊地说。
“你等等,”杨母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汪淼看到上面标明是人参,“过去在基地的一位老战士前两天来看我,带来这个……不不,你拿去,人工种植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我血压高,根本用不着的。你可以切成薄片泡茶喝,我看你脸色,好像血很亏的样子。年轻人,一定要爱护自己啊。”
汪淼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双眼湿润了,他那颗两天来绷得紧紧的心脏像被放到了柔软的天鹅绒上。“叶老师。我会常来看您的。”他接过木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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