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恨绵绵无绝期

　　在一万英尺的高空盯着座椅靠背后方的小屏幕看电影的滋味其实并不好受，飞机的轰鸣声如铜上亿只蜜蜂同时在我耳朵里鼓动着翅膀，待大脑渐渐习惯了那种频率之后我随即转入一种麻木到类似休眠的状态。我在这时而麻木时而清醒的状态下看了几个小时无聊的喜剧，眼皮时阖时睁，但这混沌的状态被一部叫作《赎罪》的影片所带来的震撼一扫而空。

　　故事在1935年英格兰炎日夏日里美丽的乡村展开“明媚”的画卷——也可以说是一切苦难的开始。十三岁爱好写作的少女Briony无意中看到庭院中央水池畔自己的姐姐Cecilia与管家之子Robbie之间的特殊行为：Cecilia当着Robbie的面褪去了连衣裙，只着一件衬裙就跳入了水池，待她整个人湿漉漉地爬出来后，那件薄薄的衬裙已无力遮掩她近乎赤裸的身体。随后的那个下午，Robbie错把写有挑逗词句的信笺草稿当作向Cecilia道歉的信给塞进了信封并更错误地叫Briony替他转交给Cecilia。好奇的Briony拆开信看到了那些在小女孩眼里“惊世骇俗”的词句。但Briony不知道的是，两小无猜的Cecilia与Robbie其实早已相爱，但碍于身份地位的悬殊差距，他俩谁也未曾捅破那层窗户纸。下午在水池畔，Robbie告诉Cecilia不久后自己将要前往剑桥读医科，这个消息让Cecilia愤怒地打破了一只昂贵的瓷瓶，她跃入水中就是去捡拾花瓶破碎的把手。晚宴之前，矜持的Cecilia终于无法忍受内心的煎熬而向Robbie道出了自己队他的爱恋。不想二人在书房亲热的场面再次被Briony撞见。晚宴后，寄住在Briony家的双胞胎兄弟走失，全庄园的人分头去找。Briony在野外的灌木里碰到一个男人对她的表妹进行性侵犯，惊愕之下的她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却没有看到他的脸。后来警察询问的时候，懵懂无知的Briony结合自己一天里看到的所有情景，毫不犹豫地说那个侵犯少女的男人就是Robbie。结果当Robbie带着双胞胎兄弟回到庄园的时候，警察不由分说将他押上了警车。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Cecilia整个人呆成一尊雕像，她呆呆地站在离Robbie五米远的地方，但就是这仅仅五米的距离从此将二人隔离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开庭前的日子里Cecilia反复问Briony到底有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是谁，几乎是哀求地对她说作为唯一证人，Briony的证词可能毁了Robbie的一生，因为在当时的英国猥亵少女罪是极重的罪行。Briony仿佛赌气般偏执地坚持原来的证词，在警察面前如是，在Cecilia面前如是，最后到了法庭上也如是。

　　Robbie最终被判有罪。在监狱里度过了四年后，面对是继续他遥遥无期的铁窗岁月还是上前线成为一名生死难测的士兵，他毅然选择了后者，以“囚徒军人”的身份被派往法国战场参加二战。Robbie受过教育，比起大部分大字不识几个的士兵来，他不仅法语流利且有很强的战场组织应变能力。但作为一个由重犯转过来的士兵，多次出生入死的他始终处在军队的最底层，永远没有升迁的机会。Robbie在二战后期曾回过一次伦敦，在伤兵营里他竟然意外遇到了Cecilia，这才得知Cecilia在他入狱之后一直希望帮他翻案，但无奈Briony就是不改口供，这让翻案成为完全不可能的事，一怒之下Cecilia跟家族彻底断绝了关系。她在得知Robbie参战之后便投身于后方医院，成为了一名救治伤员的护士，她希望藉此能有机会遇到Robbie。久别重逢，两人却总是欲言又止。告别前，Cecilia递给Robbie一张照片，上面是海边一栋美丽的小屋。她说那是她准备的属于他们俩的家，她希望战争能尽早结束，Robbie能平安归来，能来海边找她，她会一直在那里等他。Robbie藏好照片，嘴角带笑地望着电车上的Cecilia离他渐渐远去。

　　返回法国战场的Robbie凭着对未来的希望顽强地在残酷的敦克尔克战场上挺过每场战斗。那里是个地狱，到处是死人、伤员、破烂的战舰战车，哀鸿遍野，鬼哭狼嚎。没人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战争能结束，只有战士们自己传着“明天就可以回家”的流言来彼此安慰。

　　长大了的Briony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的错误，但当她想改变那个错误导致的结果时却发现为时已晚，因为当年受到侵犯的表妹竟然利欲熏心地嫁给了那个侵犯她的男人——那个夏天在Briony家做客的巧克力厂厂长。出于对丈夫的袒护，表妹是不可能站出来指证犯人的，Robbie的冤屈仍然没可能被洗刷干净。为了减轻自己心灵上的负罪感，Briony也成为了后方的一名护士，并辗转找到了姐姐的海边小屋。她向Cecilia道歉并恳求姐姐的原谅，这时从内间屋走出一个人来，正是Robbie。Robbie不接受Briony的道歉，她当初的偏执早已在两个人的心上划出了不可痊愈的伤痕。最后Briony只得痛苦地离开。

　　镜头一转，故事又回到了影片一开始对老年Briony的采访场景。Briony成为了一名小说家，记者在采访的最后问她写《赎罪》这部小说的初衷是什么。满脸皱纹的Briony回答道，这部自传体小说里很多内容都是真实的，但它毕竟还是部“小说”，总有不真实的地方，很遗憾的是，《赎罪》不真实的地方不是它的开头而是它的结尾。真实的情况其实是：Robbie在敦克尔克大撤退的前夜悄无声息地死于败血症，次日清晨战友从他僵硬的手里发现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上面有一栋海边小屋。Cecilia死于德国战机对伦敦的一次轰炸中。作为一个良心上永远的罪人，Briony什么都做不到，她唯有在小说中为姐姐和Robbie虚拟出一个完美的结局，作为她的赎罪。这时，观众才意识到之前看到的Cecilia和Robbie共同生活在海边小屋的情节全都是假的，这种现实与小说之间强大的反差在顷刻间便产生了一种催人泪下的冲击感。

　　影片到此画上了句号，但却是如此沉重的一个句号，砸在人心头沉甸甸地连个声响都没发出它就沉到了心底。相爱的人不能再一起也许是人类诸多情感中最痛苦的一种。《赎罪》以它细腻的手法将这个主题娓娓道来，不落俗套。电影里大部分时间男女主人公没有在一起的镜头，但观众却强烈感受到二人之间那种不因时间地点改变的牵挂。那种感觉是油然而生却又层层递进的，如同月圆之夜的潮水，不是立刻就汹涌澎湃起来的，而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渗透蔓延开来。当这蓄积已久的感觉一旦跨越了那道无形的门槛，随之而来排山倒海的分量和感动是如此势不可挡。

　　自从新版《泰坦尼克号》和《珍珠港》问世以来，我就不再相信好莱坞的编导们的腐烂生活能让他们缔造出真正打动人心的爱情故事来，贝佛利山的纸醉金迷使他们已经没有办法挖掘出生活中真正感人肺腑的爱情。于是他们纷纷把目标转向战争灾难主题，仿佛这些天灾人祸成为酝酿伟大爱情的最佳孵箱。但那些打着“战争爱情史诗巨片”旗号的电影鲜有佳作，反而导致观众视觉疲劳。纵览最近几年看过的爱情片，也就是2005年法国出品的《悠长的婚期》（A Very Long Engagement）让我印象深刻：它讲述的是一战期间一个爱情故事，很感人，只是结局比《赎罪》幸福得多。

　　《赎罪》是近年来爱情片中少有的上乘之作。编导用一种细腻的手法描绘出血腥战争年代中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用冰冷而温柔的笔触在银幕上写下一段让人唏嘘不已的遗憾。好的电影总能让观众在多年之后仍记得起它标志性的东西，也许是一个画面，也许是一句话。比如《悠长的婚期》，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清晰地记得未婚夫在用枪打穿自己右手后痛得快死掉时说的一句话：“我感觉我的心在手掌里跳着，就像抚摸着Magdalen的乳房时，我能感觉她的心在我手心里跳动那样。”看过《赎罪》之后，我想我记忆里会长久地存放上那么一张皱巴巴却保存完整的老照片，那上面有海边一栋美丽的小屋，环绕着画面的是海浪声，海鸥鸣叫声，还有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