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五卷 （7）

　　（7）终究只是局外人

　　老化的刹车片和轮胎摩擦，吱嘎作响。

　　“到了，下来吧。”植野放下一只脚，回头招呼后座的石田。她一路上就这样骑车载着他。

　　桥上，佐原和结弦以及硝子都在。石田尽力让自己能笑出来，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很不自然。

　　佐原和硝子都笑着和他打招呼。结弦察觉到了石田的异样，刚抬起来的手停在那，又放了下来，不安地注视石田。

　　石田向她们靠近，但有意识地避免和硝子有眼神上的交汇，硝子不知内情，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石田同学，你怎么看起来没精神啊？”佐原发觉石田今天脸色不太好看，异常阴沉，不禁担心。

　　石田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硝子身边，伏在栏杆上出神。植野跟在他身后，保持一定距离。

　　硝子停止往河里扔面包。［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石田连朝她瞥一眼的动作都没有。

　　“也将，找到你了！”刚才石田他们走过的林荫道上，传来永束惊喜的呼喊。

　　石田的身子一颤，他本能地拒绝看见他们，但在心里提醒了自己来这的目的后，他站直身体，迎接他们。

　　川井未希、友宏永束、真柴智从远处走来，川井一直保持着低头的状态，手在身体前面拎着书包。永束的目光一直在石田和她之间来回审视。真柴智眯缝着眼，藏在眼帘后的眼睛自然是把目光投向石田。

　　“川井同学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和我说了。包括，你现在在反省这件事。”来到石田面前，真柴智对他说。他依旧眯着眼睛，石田不知道他正以怎样的感情看待自己。

　　川井看了石田一眼，迅速低下头。她现在的面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真柴智用胳膊肘轻轻顶了她一下。

　　“嗯。”川井抬头，对真柴智微笑，紧接着又看向石田。

　　石田倏地转移视线，过了很久，他才决定重新迎上她的目光。

　　石田能够面对她后，川井似乎放心了一些。

　　“石田同学，对不起。我原本没打算要伤害你的，对不起了......”

　　石田做梦都没想到川井会主动找他道歉，不管是否出自真心，至少这个举动是意料之外的。

　　“啊，其实......也没什么，我才应该道......”石田摸着肩膀。

　　“但是石田同学你也有不对的地方！”

　　话说刚说到一半的石田怔住了。

　　川井抱着胳膊，开始侃侃而谈，神情理所当然。“对我步步紧逼，既然这么怕，一开始就不要做出欺负别人的事不就好了吗？”

　　石田再次耳鸣。她来到底想说什么？

　　硝子睁大眼睛，看着面色死灰的石田和滔滔不绝的川井，逐渐慌张起来。她拽住结弦的右肩，摇了好几下食指。结弦只是呆呆地注视着石田的方向，没有理会姐姐。过了很久，才惊醒般地仰脸看着她，但只摇摇头，走到远处趴在栏杆上背对他们。

　　佐原手足无措，杵在原地，对她来说，一切都太突然了。

　　“等一下，川井！”植野走了出来，站在川井和石田之间，抬起胳膊一挥，把石田罩在身后。“在这件事上，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责怪石田。”

　　川井为她的气势有所震慑，沉默了几秒钟后，嗤笑一声，表情玩味。

　　“我们......不对吧？小直，你的说法欠妥啊。”

　　“那里欠妥了？”植野瞪着她。

　　“我和你可不一样。”川井的眉毛再次皱成八字。“你当时可是很积极地在欺负西宫同学吧？不可以把我们混为一谈吧？”

　　植野惊愕地睁大眼睛，她低下头，咬紧嘴唇，流海的阴影在前额投下。

　　“小直？”背后的佐原意识到气氛不对。她感觉得到，怒火正在植野体内发酵。

　　真柴智一直眯着眼睛，无法确定他究竟在看哪里；结弦虽然背对着那边，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硝子用冲的速度跑到结弦身边，急切地摇着食指。结弦除了摇头，还是没做任何回答。

　　“嗯......我们的确不一样呢。”植野仰头看着天空，原本蔚蓝的青空不知何时乌云密布。

　　重新将视线放平，盯住川井，植野爆发了。

　　“没错！和只会傻笑附和、从未表达过自己的真实想法、一直做着伪善表演的你不同！是，我也对西宫做了过分的事，那又怎么样呢？这么做之前，我经历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所以，我有信心，也有资格说，我比你活得要沉重得多！”

　　“那又怎么样！你想说什么！？”川井像是扯去一张面具，凶神恶煞。原本还有些和谐的气氛荡然无存，桥上瞬间充斥着火药味。

　　这回，真柴智的眼睛稍稍睁开，有了确定的视线方向——川井——眼神说不出得复杂。

　　永束察觉事态不妙，赶紧走上前，拉住川井。

　　“喂，冷静一下。”

　　川井回首就甩了一巴掌，那副样子就像是看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脏死了！不要碰我！”

　　永束受了惊吓，但闪躲及时，避开了险些挨上的耳光。

　　川井回过身，双手叉腰，“你觉得你活得沉重？那是你罪行合法化的理由吗？而且，我跟着一起附和也是被逼无奈！都是被小直你强迫的！”

　　“啊！？”

　　植野气得说不出话，很久，发出嘲弄的笑声，连续不断。她用手抬起刘海，长吸一口气。

　　“我想起来了，你又开始了。不......说到底，这方面我没资格说道你。谁让当初我也用相似的方法逃避责任，把石田推进了深渊。只不过，论演技我不如你啊！我当初可做不到这么心安理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我差点信了！”

　　川井的脸渐渐发紫，喉咙里如同卡了一个苍耳。

　　“佐原！”终于，她再次开口。“你怎么说？她当初也说过你很多坏话吧？”

　　“说坏话的圈子里也有你吧！如你所言，附和！”植野咆哮。

　　佐原缩着手，断断续续地往后退。原本个子最高的她此刻却显得最为弱小。

　　“我......我......我那时，觉得你们......都好可怕......”佐原的声音越来越小，到语尾时已经差不多听不见了。

　　“佐原你什么态度？你到底站哪边！？”植野质问佐原，把矛头指向她。

　　“我哪边都不站！！”佐原紧闭双眼，差点就哭了出来。

　　硝子走到她身边，拉住她攥紧衣襟的手，在她面前重复着摇手指的动作，佐原别过头，装作看不见。

　　石田摇摇晃晃，后背撞在栏杆上，身体倚着栏杆下滑，坐在地上，他屈起双腿，头埋在抱住肩膀的手臂里。

　　“你们几个，别吵了，今天大家都回去吧。我是万恶之源，所以你们不要再吵架了。”

　　沉默来袭，空气中只有植野和川井的喘息。

　　“植野，你住口吧。我讨厌你这种歪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和川井没什么两样，一丘之貉罢了。不要再在我耳边叽叽歪歪，很可笑！”

　　植野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眼睛里悲伤逐渐溢满。

　　“石田同学，你怎么能......”佐原惊讶的声音在石田头顶响起。

　　“佐原，别再假惺惺地装好人了。你明明比谁跑得都快，所以才会被欺负。你的一切都源自懦弱，那句话叫什么？胆小如鼠。我承认，你受到过伤害。我已经记不清了......如果我也对你有过类似的行径，我向你道歉。但你是不是自作自受呢？当初是你选择逃离，还说什么早点和西宫成为朋友就好了。那么珍视朋友，为什么要逃避？过了这么久，根本没有任何改变！”

　　佐原仿佛被被一道闪电击中，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不是......不是这样......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佐原喃喃自语，如同梦呓。

　　“石田同学，你怎么了？”川井面对石田突如其来的变化，惊恐不已。

　　“你闭嘴！川井！不要再说话了！我打从心底里觉得你恶心！”

　　川井的脑袋嗡了一下，瞳孔收缩，呆若木鸡。

　　“也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永束攥紧拳头。

　　“永束！闭嘴！”石田闷着头，扯着头发嚎叫，“你根本不了解我，少在这自大地站队！”

　　川井肩膀颤抖，捂住嘴啜泣。“我受够了！我要回家！”说完，转身飞奔离去。

　　真柴智抬手想拦下她，但并没有追上去，目送川井消失在道路尽头后，再次回过头。石田坐在地上，周身散发出阴暗气息。

　　“也将。”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书包被放在石田身边。“你今天只是心情不太好吧。电影随时可以重新开拍，你要是心情好点了，就给我发个邮件。好吗？”

　　永束吸了吸鼻子，胸前挂着自己的书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远，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

　　［我也回去了，小硝。今天暂时休息一天吧。下次再......一起玩吧。］佐原挤出笑容，嘴角不自然地弯起。［再见。］佐原挎上包，低头缩着肩膀离开了。

　　植野走到石田跟前，蹲下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石田轻微地耸了一下肩，但没有实质性的抗拒。

　　“对不起，石田。我做的事最终都只能起到反效果。我真的......”植野忽然哽咽，半天无法说出下一句话，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我真的好厌恶我自己。”

　　植野站起身，失魂落魄，如一具行尸走肉，踉跄离去。硝子看着举止反常、一个接一个离开的大家，心情越来越沉重沉重。

　　“无论你如何洗心革面，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的。”

　　石田把头抬起一点，露出眼睛。真柴智站在他身边，目光冷峻，看着别处。

　　那个方向是......西宫吗？石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并不是。他似乎只是在看着远处一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质点。

　　“你不是说过想打人吗？来吧，想动手的话就趁早。”石田想起之前和真柴的对话，开口。

　　真柴智的眼睛弯成新月。

　　“真的可以吗？”刹那间，真柴智扔掉书包，面部因愤怒而扭曲。

　　“石田！”结弦大叫一声，奔向石田。

　　真柴智的拳头重重地落在石田头上。石田扑在地上，胳膊肘撑地，一声不吭。

　　硝子“啊”了一声，一个箭步冲上前，伸出胳膊，俯身跪在石田身边，膝盖重重地敲在地砖上。

　　“开学见，拜拜。”真柴智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冲倒在地上的石田挥挥手，转过身。

　　“你算哪位啊？”

　　刚准备迈出脚步，一个冰冷到让他不得不停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头看时，硝子的妹妹结弦，面无表情地站在姐姐身旁。

　　“只不过是一介局外人。”石田回答了结弦。

　　结弦微微一愣，抿了抿嘴唇。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结弦、硝子和石田。

　　石田从地上坐起来，挪动到栏杆边，靠在上面。

　　结弦默默地注视着他，待她将目光移向姐姐时，心头一震。

　　姐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悲伤、不解、惶惑......统统没有。

　　若是很多的情感杂糅在一起，还好理解，但姐姐面无表情，让她难以名状地惊恐。同时，姐姐的瞳仁深处，透露出一股决心，像是做了抉择一般悲壮。

　　“啊，对了。”石田的语调相当明快，当他抬头看着硝子时，结弦发现他的笑容竟温暖得如同太阳。

　　石田抬起双手。［难得一个暑假，要不要一起去哪里玩玩啊？］

　　硝子的表情发生了急剧的变换，她呆呆地望着石田的笑容，眼眸中极尽全力埋藏的悲伤似冰棱融化流露出来，她咬紧嘴唇，缓缓低下头。

　　石田也再次低头看着地面，硝子的反应像一把尖刀刺在他心上。

　　那一张张脸，在他脑海中模糊起来。

　　大家，对不起了。石田苦笑。

　　在夏天，世界触手可及，人也亲密直接。可，这不是属于我的夏天。

　　硝子，对不起。实际上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向你道歉的资格。我不指望能够得知你确确实实不再记恨我，原谅了我，我这辈子都不敢这么妄想，也无法把自己现在的行为称为弥补。但是，我希望，我能抓住现在这个机会，这个你恩赐给我的机会。让我能拼尽全力，哪怕搭上性命，用余生来好好待你一回。

　　阴云稍散，似乎不会下雨了，但天空并不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