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是枝裕和重回巅峰之作？

　　钢锁@9z发自戛纳 2018-05-15首发于公众号 首发于公众号奇遇电影 2018-05-20颁奖后 此处是未经编辑的原文

　　虽说是枝裕和近两年在国内爆红，不仅他的作品在各大小影展场场爆满一再加场，日本影展中国首映场的《第三次杀人》更是创下10秒完售的记录，该片也由艺联发行进入国内院线，而且他的各种著作接连出版并成为畅销书，如今已经隐隐有取代岩井俊二成为新的内地日影王者的趋势。但他近年的电影创作在电影节上并不算特别成功。《如父如子》在戛纳拿到评审团奖已是主席开恩（斯皮尔伯格看哭了……），而接下来的《海街日记》颗粒无收，之后的《比海更深》直接被降级一种关注，《第三次杀人》更是被戛纳拒收只能去了威尼斯。

　　事实上是枝裕和近年来愈发温情化的大众路线虽说观众喜欢，但是电影节并不买账。在接连砍下日本学院奖之后，是枝裕和的最新作品《小偷家族》虽说在创作上有自我重复之嫌，但重回他世纪之处的社会现实路线，以出人意表的狠辣程度让习惯了他的温情路线的影评人猝不及防，纷纷打出高分，不少评论甚至称本片是《步履不停》以来最好的一部是枝裕和作品；首次跟是枝裕和合作的安藤樱也征服了诸多影评人，被认为是影后的有力争夺者。

　　在我钢锁看来，这部《小偷家族》直接指向的作品是2004年在戛纳大获好评的《无人知晓》，影片里“家族”中的少年和小女孩，从造型到表演都堪称《无人知晓》的翻版。《小偷家族》同样是根据社会新闻改编，再次重复了是枝裕和迄今从未更改过的影片主题“羁绊”（kizuna）——这次干脆直接写在台词里面了；同时叙事结构仍是从未更改过的“创伤后的共同体”（参看奇遇电影对《第三次杀人》的评价）。虽说主题和结构仍是老一套，但是枝裕和似乎从拍推理片获得了启发，影片表面上是一个社会底层又底层的六口之家的故事，但是片尾三十分钟完全翻盘，表象的亲情和睦之下鲜血淋漓的真相被接连揭穿的时候，观众被一个又一个炸裂的事实所不断震惊，前面的铺垫顿时被联系了起来并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枝裕和迄今所有作品中，信息控制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一部。

　　《小偷家族》中的“家族”必须加上引号，是因为其中的六个人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不得不再次感叹是枝裕和选角的精准，万年不变的毒舌老太太树木希林这次完全改了戏路，而《如父如子》里合作过的利利·弗兰克（中川雅也）继续扮演了一个社会边缘人、Loser父亲的角色（跟他比丧的话，宽叔根本不足一战），安藤樱则扮演一个风韵犹存的、因为黑历史不得不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前酒吧女郎——是的里面还有床戏！利利·弗兰克和安藤樱的床戏！想想是枝裕和有多久没拍床戏了！

　　影片从开场的一个“父子”配合、在超市行窃的场景开始，乍看上去跟是枝裕和拍过的很多父子戏没有太大区别，不过在随后的故事展开中观众才在影片过了大半意识到这两人不是父子关系。两人行窃之后回家路上遇到一个独自翻垃圾的小女孩，“父亲”出于不忍将她带回家，虽说被“母亲”嫌弃（尿床）并坚持要将她送回，但两人在小女孩家门口看到她父母的恶战，决定还是将她收留。于是这家又添了一个人口。影片的前一个多小时基本就在是枝裕和式的家族温情戏和少年与小女孩的《无人知晓》戏中渡过。

　　但是！随着全家去海边游泳这场戏（完全是《如父如子》河边照相戏的翻版）之后，“奶奶”去世，稳定的“家族”开始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和方式崩坏。如果说《无人知晓》是把残酷隐藏在少年的不谙世事中（想起侯孝贤《悲情城市》中那句“当时不觉的残酷，只是一样好玩”），那么这部《小偷家族》则除了沿用上面这种做法外，还更进一步是把悲剧“掩埋”在社会底层“家族”的温情之下。“家族”中的一个老人两个成年人，从任何意义上都算不得是好人，甚至算是十足的烂人，但他们仍是身上闪耀着些许人性的光辉，而这才是感人的地方——“卑微的善良”。年轻女孩为数不多的几场戏，虽然直指《空气人形》，但在写寂寞孤独的都市病的同时，实际上也反过来铺排了“父亲”与“母亲”那条故事线。影片精巧的细节铺陈还有很多，信息控制和节奏也把握得比较好，更近于《无人知晓》的生活流节奏。至于结尾翻盘的警察审讯戏，当然不是《第三次杀人》啦！这种直接对镜头讲话的调度手法要追溯到他的第二部电影《下一站天国》。实话说这才是在作品中找自己作者性的恰当方式……让熟悉自己风格和细节的观众会心，同时也对新观众非常友好。

　　影片的不足之处主要还是太依靠交代信息式的台词，此前是枝裕和写台词十分含蓄，《步履不停》算是迄今最高境界了（这个片子竟然是在圣赛做的世界首映……戛纳选片团队还不好好反省去……），但最近几部片他逐渐变成一个靠金句取胜的导演，以《比海更深》为最，全片简直是金句大集合。本片虽然金句也不少，但是至少不是为了说金句而写金句，包括在表演的处理上，很多台词的意思其实可以带出两三重的含义。这算得上是个优点了，不过以是枝裕和最爱的侯孝贤的标准来要求，还是得再含蓄点。

　　最后则是影片的社会面向。片中这一组耸人听闻的事件被处理的温情有余，事实上也提出了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法律和新闻的话语，无法真正地去描述事件本身；或者说是站在当事人（“家族”）的角度，和站在外人（司法机关、新闻媒体等等）的角度，对事件的不同看法。这个问题很巧妙地与剧作结构结合了起来。比如收留小女孩这件事，在外人看来都是绑架，“母亲”还因此被工友要挟而丢了工作，但从“家族”成员和小女孩本人的角度来看，这根本是“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事实上小女孩的原生家庭不仅夫妇不和，而且有虐待儿童的嫌疑，那么出于善意的“收留”，在法律和媒体那里，只能被表述为“绑架”（日语更传神，“诱拐”）。这就是影片与《无人知晓》乃至《如父如子》《第三次杀人》一脉相承的社会关照。而《小偷家族》对“父母”“家庭”“亲情”等看似不言自明的概念的质疑和解构，对日本经济长期不景气的社会气氛把握，对社会底层生存状态和制度漏洞的描述，都是他作为社会观察家的敏锐所在。

　　现在本片一片好评，加上另一部日本片《夜以继日》扑街了……于是真的有理由相信是枝裕和将再有所斩获。那么19号，颁奖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