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红猫夜奔》——猫脸老太太大传
红猫夜奔
一
公元199X年6月份的最
后一天,刘子夜望着一条血红血红的布在风中翩翩起舞,那布舞动得美妙,他的瞳孔也变幻得美妙,成了红布一样的颜色。
刘子夜小时候,这条布是他尿不湿的一部分,现在成了他家大铁门的一部分。这红布在他尿炕的年龄已经被他尿得发白,他记得清楚,为何如今挂在大门上,就变得这般血红?他不明所以。
他家大铁门上锈迹斑斑,看上去如同生切羊腿的横断面,又像高官的大印章,鲜血淋漓峥嵘岁月似的。铁门的边缘还分布着生锈的泡钉,泡钉围成一个方阵,紧密排列,似围棋,似《三十六计》中的围魏救赵,似小霸王游戏机中的吃豆豆。
刘子夜曾捉过一只毛虫粘在门上,想让毛虫沿着泡钉爬出笔直的路线,可毛虫偏不听话,爬着爬着就歪到别的地方,就像他在田字格里的生字,写着写着就不成形状,写着写着就跑到格子外面去了。刘子夜不是一个尖子生,捉到的毛虫也不可能是一个尖子虫。
为此刘子夜没少挨打。他爹打他的时候常常用右脚的拖鞋,沿着他的脑袋横着抽,他的眼泪鼻涕就随着抽的节奏一点一滴洒落在作业本上,老师一看,就知道是家长签字了。
他爹不但这么抽他,也用此法抽过他妈。刘子夜被抽时总是哭,而他妈总是不哭。他妈带着一个姐姐,在一个刮风的下午,坐上去省城的大客车再也没回来,他爹说他妈带着野种去找野男人了。刘子夜自此才知道世上的男人还分家养男人和野男人,觉得他妈十分潇洒,从此就有了梦想,长大了也要像他妈一样带着野种去找野男人。
此时此刻,风变得无比巨大,刘子夜移动了一下眼睛。红布也伴随着他眼睛的移动而移动,生怕逃出了刘子夜的视野范畴;刘子夜又移动了一下眼睛。红布又伴随着他眼睛的移动而移动,生怕逃出了刘子夜的视野范畴。
那风是一股奇怪的风,也是一股邪风,呼呼啸啸的来,呼呼啸啸的去,带着滚滚风尘,遮天蔽日,骇人不已。不过也有人说这是一股美丽的风,因为它总试图吹飞姑娘们来来去去竭尽全力捂着的花花绿绿的裙子。
刘子夜又想起他妈走时的那天下午。那天的风实在太大,他妈扯着姐姐,毅然决然铿锵有力地走在风里,大裙子小裙子呼呼啦啦。他追出门去扯着嗓子喊:“妈妈!妈妈!姐姐!姐姐!”还没等喊出来,风就把他的话连同漫天的尘埃吹回他的嗓子里,呛得他闭眼呸呸了半天,无数的“妈妈姐姐”被他吐到了地上,滚成一堆灰嘟嘟。
他爹在屋里骂,在院里骂,白天骂,晚上骂,喝了酒骂,不喝酒也骂,叮叮咣咣砸桌子,摔凳子,家里仅剩的几样木制家具全被他爹徒手拆开了榫卯结构。刘子夜后来听说,他们家曾经也是有收音机、大彩电、缝纫机和小摩托的,只是他出生以后,这些东西被一群带红袖标的人陆陆续续的没收了。
据说红袖标们还想没收他们家的两扇大铁门,由计生委的小同志扛在肩上,用几根大绳一捆,捆结实了背着走。但具体实施的时候又刮来一阵大风,计生委的同志们像滑翔机一样飞了起来,差点拍死在王老六家牛棚子的棚顶上,摔了一身牛屎。
大风保住了他们家大铁门,却没有保住他们家。在刘子夜的记忆里,似乎从那天下午开始,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刮一阵邪风。
每年的这个时候,姑娘们的着装就遮遮掩掩的,小伙子们的眼神也是。小孩子们倒并不在乎,反而喜欢起来,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放风筝”。他们放的“风筝”并不是纸糊的,也不是布贴的,那些都是暴发户们的玩意,他们放的风筝就是塑料袋。在塑料袋上扯根线,将塑料袋在大风里放飞,飞的老高老高,扯着线迎着大风哈哈哈哈哈地跑,倒和风筝一般无异,也不必珍惜,破塑料袋有的是,玩腻了顺手一撇,静静地欣赏塑料袋在高高的天空中漫天飞舞的情形,场面十分惬意。
忽有人突发奇想,不放塑料袋改放“大裤衩子”。在大裤衩子上扯根线,将裤衩子在大风里放飞,飞的老高老高,扯着线迎着大风哈哈哈哈哈地跑,倒和风筝一般无异,也不必珍惜,破裤衩子有的是,玩腻了顺手一撇,静静地欣赏裤衩子在高高的天空中漫天飞舞的情形,场面十分惬意。
今年的风比往年都来得猛,来得狠,来得有些传奇色彩,却很少看到孩子在外面放风筝。取而代之的是各家门口挂着的红布,整齐划一地抖在风中,织成一片漫天飞舞的鲜红怪影。
刘子夜觉得红布抖动的声音好像在窸窸窣窣地念叨什么。又一阵大风刮过,一粒灰尘迷进了刘子夜的眼睛里,刘子夜在眼睛上揉揉揉。揉得眼睛像糊上了,眯缝着抬头望天,云彩都重影了,好像透着亮亮的边边儿,毛茸茸的。
太阳像老电影胶片上的香烟烙印,单调诡丽的闪烁着光,在天空中放眼望去,又像是用钢笔在昏黄的胶片上戳出的窟窿。倘若恰巧有几行大雁过来这边飞飞飞,太阳就成了一块橡皮,天空就成了纸,大雁们就是橡皮在纸上擦出的泥聚聚。
好像很久没这么看太阳了。刘子夜眯缝着,想着,想着想着就笑了。他闭上了眼睛,听着红布在太阳底下烈烈的叫声。
“夜呀,快回来!”刘子夜的爹在院子里叫他,“快回来!”
刘子夜睁开眼睛,回头望了一眼坐在院子里听广播的爹。广播是邻居张小兵家的,张小兵他爹不爱听,刘子夜他爹爱听,于是就把广播拿到他们家了。张小兵的爹和刘子夜的爹好得穿一条裤子,除了媳妇外,什么东西都往他们家倒腾。
“爹呀,我想找张小兵玩游戏机……”刘子夜说,语调嗫喏得近乎是省略号。除了在作业本上签字和开家长会,刘子夜很少向他爹提出什么具体要求,但和张小兵一起玩是个例外,因为张小兵学习好。
“玩啥游戏机,赶紧回屋学习去!人家张小兵整天学习,哪有时间跟你玩?”
“那我自己出去和自己玩!”
“和啥自己玩,赶紧回来!小心猫脸老太太抓你!”他爹的语调有些波澜。最近有关猫脸老太太的风言风语不胫而走,只要“猫、脸、老、太、太”五字真言一出,大人小孩都要战栗一阵,不能自已。
“没事儿!我手腕上系红绳了!”刘子夜摸了一下左手手腕的红绳。
“那也不行!”他爹的语调从波涛起伏转变成了惊涛骇浪,“谁知道猫脸老太太有多厉害,没准系红绳也不好使,赶紧回来!”
刘子夜默默的回到院里。他从来都听他爹的话。自从猫脸老太太闹得越来越凶,就连和张小兵一起玩的机会也微乎其微。今年的风实在够呛,不但刮来无数沙尘黄土,还刮来一个恐怖传说。胡同里各家门口挂着的红布和孩子们手腕上系着的红绳,都是在装点猫脸老太太吃小孩的流言蜚语。
刘子夜回头望了一眼风中的红布,那红布依旧在瑟瑟颤抖,他也跟着瑟瑟颤抖了一下,如同在风里尿尿时的一哆嗦。
二
傍晚时分,刘子夜他爹去张小兵家院里打麻将,刘子夜无事可做,在大门口溜达,便在夕阳无限好的时候见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李大爷。
李大爷白发白眉白胡子,颇有仙风道骨,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背负着双手,弓着腰,用煮熟虾米的姿势,慢慢地踱着步,走一步还要神色凝重地颤三颤,仿佛在试探地球结不结实。从远处看去,像是一个问号在满心疑问地慢慢游走。
胡同里的人说,李大爷是个大仙儿,专门会降妖捉怪,捉妖的本事有一套,家里藏着个宝葫芦,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遇到他的宝葫芦全都逃不了,李大爷一喊妖怪的名字,妖怪只要答应一声,就会被收进葫芦里化成烧酒,化成老醋,化成羊蝎子。葫芦里装过无数的妖精,有蜘蛛精,蛇精,蜈蚣精,狐狸精,老鼠精,刺猬精,蝙蝠精,牛头精,骷髅精,张小兵说葫芦里还装过皮卡丘和忍者神龟。
张小兵说,李大爷比奥特曼还要厉害,奥特曼要闪红灯,李大爷从不闪红灯。李大爷只要大吼一声,连奥特曼也要收进他的宝葫芦里。李大爷的宝葫芦如此强大,刘子夜十分敬畏,为之神往,想象着李大爷来到他们学校,站在校门口,抱着葫芦大吼一声,校长、主任和老师全被收进了宝葫芦里。
刘子夜看到李大爷一步三颤地走过来,嘴上的白胡子在风中一扭一扭,便大声喊道:“李大爷!你抓过猫脸老太太吗?”
李大爷一愣,脚下的步子停了,抬眼怒看刘子夜,刘子夜也是一愣,二人对视良久,李大爷才低下头去,一步三颤地走。刘子夜又喊:“李大爷!你抓过猫脸老太太吗?”
李大爷就停下来,瞪圆眼睛大骂道:“去他奶奶孙子的猫脸老太太!”李大爷的嘴在白胡子后面遮住,看不见嘴唇的开阖,只看到白胡子在风中一扭一扭。
刘子夜便严肃起来,知道猫脸老太太极难对付,连李大爷这等高深莫测的大仙儿也奈何不得。
刘子夜忽然想起张小兵说过的话,之后便见到了脑袋剃得像子弹疙瘩的张小兵。
“你今天都干啥了?”刘子夜问脑袋剃得像子弹疙瘩的张小兵。
“我今天打游戏机了!”张小兵小嘴一咧,展示出他参差不齐的黑色牙床,“我今天打了一天游戏机,我魂斗罗都打到第九关了!”
“魂斗罗有他妈第九关吗?”刘子夜对张小兵的话产生了质疑。
“咋没有呢?国产的就有!国产的超级玛丽还有光大膀子的呢!”
“哦。”刘子夜这才相信,因为国产的必然会有,什么都有,国产的超级玛丽不但有光大膀子的,还有满面乌青的,披头散发的,能在土里打洞的,能在空中游泳的,能抱着旗杆跳三贴热舞的。
“你今天干啥了?”张小兵反问刘子夜。
“我今天学习了!”
“吹New Bee!——”张小兵的“Beeeeeeee……”故意拉长音,嘴就咧开了花,眼睛同时眯成了刀口,刘子夜就哈哈地挠着脑袋。每当张小兵的脸上诞生这个表情,刘子夜挠着脑袋的时候,刘子夜就认为张小兵很像一休哥,自己就成了新佑卫门,虽然一休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我今天真学习了,没跟你玩上魂斗罗,真他妈的……”
“那咱俩现在玩吧!”
“你爸能让吗?”
“那咱俩假装玩吧!咱俩现在就是魂斗罗了!”
刘子夜和张小兵就在柳树上掰了两个枝子当冲锋枪,刘子夜扮演穿黑裤子的魂斗罗,张小兵扮演光腚的魂斗罗——由于张小兵家的电视是黑白电视,魂斗罗们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的。
刘子夜和张小兵端着柳树枝子,开始了胡同里的枪战。
“咚!咚!咚!咚!”
“突!突!突!突!”
刘子夜和张小兵端着树枝子,在胡同的一头跑向另一头,再从另一头跑向一头,身后趟起了一溜呼呼的灰。灰尘把他俩全包裹住了,他们一边跑一边哈哈的乐,趟起的灰全部在他们牙缝里走了一个来回。他们说这样有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有种大侠的风范。原来大侠都是不刷牙的。
后来他俩把树枝子扔了,因为他俩跑累了。他们像这样在一起疯跑疯玩已经很多年了,这期间还玩过打口袋,扇啪叽,弹溜溜,跳房子,藏猫猫,跳山羊,斗公鸡,红灯绿灯小白灯,上树,摸鱼,憋老头,可是自从上学之后,就逐渐发现这当中的趣味越来越淡,而且也越来越没得玩。没有口袋可打,没有啪叽可扇,没有溜溜可弹,没有猫猫可藏,没有树可上,没有鱼可摸,没有老头可憋,这年代只剩下游戏机消磨时光了。
游戏机是好东西,它可以吞掉一半以上干涩的日子。剩下的一半以下就显得潮湿且寂寞。碰上停电或者变压器烧了,或者学校作业的厚度超过两套游戏说明书了,或者张小兵的爹突然发现学习机(其实是游戏机)上的键盘不按ABCDEFG排列而送回原厂维修了,诸如此类,原因种种,游戏机暂时告别,刘子夜和张小兵就空落得很,像失掉了共有的情人。
人一无所事事就有怪思想。没有游戏机的时候,刘子夜和张小兵就玩角色扮演,这是一种在脑子里自说自话自导自演的游戏,假装自己是游戏机或者动画片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时没有狼人杀,如果有,他们这游戏该叫“电视杀”。
刘子夜和张小兵能连着几天都玩“电视杀”。今天扮演圣斗士星矢和三眼神童,明天扮演《北斗神拳》里的健次郎和《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后天又成了捉僵尸的林道长和吃菠菜的大力水手,总之电视里有啥他们就演啥,自诩惟妙惟肖,常常几个星期都沉浸在角色里,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侠气哄哄,上课回答问题带着黄飞鸿对战八国联军的气势,考试太差挨揍时都像慷慨就义的民族英雄了。
这和过家家不一样,刘子夜说,这和过家家不一样。过家家太小儿科了,有能耐的人都要和电视学,有能耐的人都要做好演员。张小兵受了刘子夜的熏陶,总爱扮成个什么行侠仗义,角色都由刘子夜决定。一次张小兵扮演《雪山飞狐》里的胡一刀,拎着苞米荄子打了几下居委会主任徐有财家的猪,回家就让他爹打了一顿。
张小兵哭着说,这胡一刀太憋屈,不演了不演了。刘子夜不服,偏要给胡一刀抱不平。后来刘子夜在张小兵家玩,无意间瞥见张小兵他爹在被套里缝私房钱,一针一线缝得正美,赶紧跑去和张小兵说,怪不得你的胡一刀打不过你爹,原来你爹练过《葵花宝典》!
刘子夜觉得自己是个好演员。不知不觉,刘子夜的魂斗罗已经干败三次异形了,而太阳也快噎到地平线的嗓子里去了。
刘子夜使劲的喘着气,他看了几眼天上零星的几个星星,感觉星星也看了他几眼。之后有风刮了过来,什么东西摸了他的脑袋一下。
刘子夜一个激灵,回眼一瞅,是周大娘家门口挂的红布摸了他一下。周大娘家挂的红布很长很长,像是白无常的舌头,在风中仙儿一般的抖。
整条胡同内,家家户户门口挂的红布似乎得到了感召,一起抖动起来,仿佛旧社会八大胡同的窑姐们手里揽客的手绢。红布随风连在一起,波涛汹涌一片血海。
“呵呵呵呵……”几个在胡同踢毽子打口袋的小男小女们聚了过来,因为刚才刘子夜和张小兵扮演魂斗罗时溅起的灰迷了他们的眼睛。
“玩啥呢?加我们一个呗!”一个手里攥着一把黑色皮筋的女孩说。
“不加不加!”张小兵又露出他参差不齐的黑色牙床,“魂斗罗只能俩人玩,再多加人了只能当敌人!”
“我才不当敌人呢!”
“那就不加你们,滚犊子!”
聚过来的几个孩子有点不乐意了。孩子们的左手腕上都系着红丝绳,仿佛同一个组织文攻武卫的娃娃兵一样。
“那咱们玩点别的吧!”刘子夜出了主意,“咱们就玩……猫脸老太太吃小孩!”说着他突然伸手一指攥着黑色皮筋的女孩,“她就是猫脸老太太,快跑!”
还没等那女孩反应过来,孩子们一哄而散,在胡同里四散开去,刘子夜和张小兵哈哈地乱跑一气,又趟起了一片尘土,不时回头看去,见没有人追来,就钻到王老六家养南瓜的窝棚底下,又见没有人追来,就把那晒干的南瓜藤硬扯下几绺,在空中一边甩着,一边大喊:“赐我力量吧!我是希瑞!”“琼斯博士来也!”一边跑回原地,那些孩子早就没影儿了。
刘子夜和张小兵就很不高兴,吵着嚷着把那些孩子喊了回来,张小兵说:“你们到底会不会玩?猫脸老太太吃小孩不会假装么?!”
孩子们一脸疑问,摇头无语,刚才被点名的女孩说:“我又没见过猫脸老太太吃小孩,怎么能假装出来?”
刘子夜便一脸愤怒,叹息道:“连假装都不会,假装是不分见过和没见过的!”
“假装出来是我俩的能耐,你们就配给我俩当敌人!”张小兵也愤怒地说。
“那你俩给我演出一个猫脸老太太吃小孩来!”那女孩也愤怒地说。
“那还不简单!”刘子夜神气起来,“现在我就是猫脸老太太了!张小兵,现在你就是被我吃的小孩!你现在从那边过来!”
张小兵极力配合,跑到很远,故作忧虑,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了,像个《兔八哥》里傻里傻气的猪小弟。
刘子夜突然神色大变,翻起白眼,表情狰狞至极,朝天狂吼一声,伸出两只大手,饿虎扑食般地冲上去,一下把张小兵扑翻在地,趴在张小兵身上胡乱撕咬,牙齿咬住张小兵的背心前襟,使劲儿地一扯,“刺啦”,竟然真把张小兵的跨栏背心扯出一道大口子。
张小兵奋力地挣扎嚎哭着,他真的哭了,因为刘子夜用牙齿把他的衣服扯出一道大口子。
刘子夜不依不饶,饿虎扑食般,继续撕扯着。孩子们退后了几步,那女孩转身就跑,其他孩子也都躲开,躲得远远的,胡同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张小兵的嚎哭声和刘子夜疯了一般的嚎叫声。夜色转浓,像块墨化不开,世界变成了黑色,张小兵和刘子夜沉浸在了一团黑色中,唯一能辨别出的是张小兵被扯烂的白背心和刘子夜翻起的白眼睛。
这次的角色扮演非常成功,刘子夜十分满意自己的演技,没想到“猫脸老太太吃小孩”这般有趣,尤其是用牙齿在人身上撕咬的感觉酣畅淋漓,简直就是享受。张小兵有点不痛快,见他爹和刘子夜他爹打麻将战意正酣,就偷偷跑回去换背心子,毕竟他爹厂子里发给员工抵工资用的跨栏背心子数不胜数,毕竟印着“保护环境,人人有责,请选择XX牌纯净水”的背心款式还有好几打。
“呵呵呵呵……”街坊邻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坐着椅子,扇着扇子,望着孩子们在胡同里疯魔般的耍闹,便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和张小兵类似的嘴,发出干瘪的笑声。李大爷一步三颤地踱回家里,进家门口时还不忘骂一句:“去他奶奶孙子的猫脸老太太!”
三
夜仿佛是个调皮的鬼,蹑手蹑脚地从后面捂住人们的眼睛。太阳终于噎进了地平线,天色开始幽暗冷寂下来,胡同里开了灯,昏黄的光混着夜色拌着月亮,像一碗凉拌粉皮加个荷包蛋般丝丝的凉。
刘子夜的爹打完了麻将,和张小兵的爹坐在门口侃大山。几个街坊的大叔大伯大嫂子小媳妇也聚过来,加入侃大山的行列。他们可侃不出《红楼梦》里行酒令的水平,说的无非是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新闻联播,一般是新闻联播在电视里开侃的时候,他们就开始在外面侃了。
侃大山时还有几点注意事项,在朦胧夜色和凉风吹拂之下,要用到一种深邃而神秘的语调,讲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道消息和秘密,叙述要轻声低语,说到关键处,要突然高抬一声作重点强调。每到此时,听众的表情也要到位,要么做惊讶恐惧状,要么做理解同情状,要么做难以置信状,要么做同仇敌忾状,总之要全身心地参与进来,全面贯彻侃大山的方针,深切地体会侃大山的精神,侃完大山之后就该回去熄灯睡觉了。
今天晚上,张小兵的爹和刘子夜的爹打麻将打得高兴,喝了点酒,说话便絮絮叨叨的,谈起了最近的一些恐怖事件,街坊邻里围在一起,耳朵像狼一样支棱起来。他们说,几个社会男青年钓鱼时,在河边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警方怀疑是自杀;他们又说,一个女青年被神秘杀害,尸体被切割成两千多块,分散到了大街小巷,一个人从一个物体变成了两千多个物体;他们还说,最近发生了连环杀人案,死者都是年轻女性,凶手似乎对年轻女性抱有成见,作案工具是把铁炉钩子,直接刨在死者的后脑勺上,按在地上拖着走,警方全面调查未果,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他们说来说去,就又说到猫脸老太太上了。
“我说这猫脸老太太,不可能上咱们这来!”张小兵的爹嘴里叼着烟,一边喷蚊子一边摆出不屑的表情。
“那是为什么?”刘子夜的爹惊讶的问。
“哼!就凭我这退伍老兵的身手,咔!”张小兵的爹做了一个砍人的动作,同时喷了一口烟,烟雾像洗脸一样从他的脸上抹了过去。
街坊们嘿嘿的笑了一笑。
刘子夜的爹刚想赞叹唏嘘两句,忽觉左边腋窝很痒,抬起胳膊一看,腋下多出了两个圆脑袋。
圆脑袋冲着刘子夜的爹嘻嘻的笑,是刘子夜和张小兵。
“去!去!”刘子夜的爹吃了一惊,像驱赶小咬一样驱赶他俩,“大人说话小孩听啥?回家看动画片去!”
“《正义战士》演完了,现在正演新闻联播呢!”刘子夜说。
“2台正演《美少女战士》呢,我们都不看,谁看谁流氓!”张小兵说。
“说啥玩意呢?!过来!”张小兵的爹听到“流氓”二字,就像汤姆见到杰瑞一样容易激动,不管前言后语主谓宾,就以为张小兵耍流氓,把他叫了过来。
张小兵就朝他爹过去了,他爹飞起一脚,这一脚动作十分优美,似螳螂捕蝉,把张小兵踹回原来的地点。张小兵没什么反应,只是脸部憋得通红,同时表情成了电影《迷墙》的海报,颇有暴风雨将至未至未雨绸缪的感觉。
“哎,你咋能这样打孩子呢?!”一个老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双干枯修长的手从张小兵的脑后捂住了张小兵的脸。
“猫脸老太太!”刘子夜高呼一声,邻居们像同名磁极相排斥一样迅速的后退了三米。
“说啥呢?谁呀?!谁猫脸老太太呀?”老女人的声音继续说着。昏暗灯光的阴影里突然伸出了一张干瘪的脸,这张脸皱皱巴巴,像脱水的蔬菜,这张脸和那双手是属于同一个老女人的。
邻居们见消息有诈,全都像烤化的橡皮泥,恢复到疲软状态。
“哎呀,陈奶奶呀,你想吓死我呀!”张小兵的爹的烟都掉了,他在地上捡起烟,在胸前蹭了蹭,又放回了嘴里。
“谁吓人了?你咋能打孩子呢?”陈奶奶继续唠叨。
“陈奶奶!猫脸老太太是不是又要来了?”刘子夜见到陈奶奶,眼睛顿时闪着亮晶晶的荧光。陈奶奶是整条胡同里第一个听说猫脸老太太的。
“去!老师讲课你不听,打听什么猫脸老太太?”刘子夜的爹掐了刘子夜的脖子一把,运用了《辛普森一家》里Homer对付Bart的招式。
“又有新信儿了,猫脸老太太这回真的要来咱这旮瘩了!这是黄老四媳妇告诉我的,黄老四媳妇老实,从来不撒谎!”陈奶奶的眼睛瞪得溜圆,猫头鹰那般。
“陈奶奶,再给我们讲一遍猫脸老太太的故事吧!”刘子夜弯着眼,嘴兴奋地咧着。
“是新信儿,这回错不了。”陈奶奶鼓着眼睛和腮,嗓音从G大调降为了c小调,“之前说的都不挨着,猫脸老太太其实是这么回事:说在道里区那旮住着一个老太太,养了一个大猫,这猫黢黑黢黑,可特么胖了,跟慈禧太后似的,和老太太特特么亲,吃饭在一个桌上吃,睡觉在一个被窝睡,拉屎在一个坑里拉。老太太岁数大了,老伴没了,和她儿子儿媳妇住一起。她儿媳妇不是个东西,整天和老太太掐架,儿子是个吃软饭的怂孙子,怕媳妇,啥事不管。有天掐架掐急了,老太太一激动,从炕上掉下来,咣的一声,脑袋磕桌角子上,磕死了。
“这人一没呀,可就不了地了,全家都乱了套。忙忙忽忽准备后事,折腾一天也没整利索,火葬场那边也没联系,就把老太太的死尸盖上白布,先在院里停着,她儿子还算有点孝心,晚上守灵,哭得爹一声妈一声的喊。老太太养的那只大黑猫,一直贴着老太太,跟着老太太的儿子一起叫唤。
“你们想,她儿子不特么傻逼吗?死人最忌讳猫狗,尤其是猫,猫有九条命,最怕死人和猫贴合,一贴合猫就把命传过去了。这黑猫叫了一阵之后,开始绕着老太太的尸体转了三圈,猛的从老太太的脑袋上跳过去了。老太太的死尸就忽地坐了起来!他儿子可吓尿了,慌着扫了一眼,只见白布落下,老太太的脸一半是人脸,一半是黑猫脸!两根獠牙从上牙膛子伸出来,扎在胸脯上!
“你们可记住了,诈尸的人好多都是让猫狗狐狸长虫这些玩意儿给扑的。你说啥?苍蝇扑了诈不诈?苍蝇扑了那是臭了!老太太被猫扑了之后,变成了半猫人,左半身子是人形,右半身子是黑猫,长着黑黑的毛,黑黑的大猫爪子,手指盖子一米多长,后面还有三米多长的大黑尾巴!他儿子吓得‘妈呀’一声,撒腿就跑,老太太‘喵呜’一声,撒腿就追,满院子追他儿子。她儿媳妇听声出来,见此情景,嗷的一声,赶紧锁门!猫脸老太太听见了儿媳妇的动静,不再追她儿子,开始向里屋冲去,锁着的铁门怎能奈何住她?咣的一声撞个窟窿就进去了!
“她把大手指盖子穿进儿媳妇的肚子里,使劲一掰,咋掰?就这么掰,扒鸡吃过吧?俩手这么的,抠着这儿,对,一扯,把她儿媳妇给扯两半了,掏出儿媳妇的心吃了,之后朝着窗户咣的一声,撞个窟窿就跑了。之后亲戚朋友四处找老太太,可就是找不着。之后家家户户就有丢小孩的,等找到了孩子就剩骨头架子了,肉全吃没了,看见的都说是让一个半人半猫的老太太吃的!
“赶紧请大仙儿做法捉妖吧,有位大仙儿就说了,这妖孽难捉,因为是尸变,尸变的怪物见不得光,只在晚上和阴雨天出来,她专吃小孩子,是为了补充元气,等吃满1000个小孩子时,就会变成千年尸王,到时候就麻烦了,就是钟馗在世也奈何不得她!在降住这妖孽之前,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辟邪,就是红布,诈尸最怕红布条,因为红布阳气重,最能冲煞了她,只要家家门口挂红布,猫脸老太太就不敢进来,把孩子在家看好了,就没事了。啥,孩子出去咋整?大仙儿说了,在孩子左手腕上绑上红绳,在外如有风吹草动,红绳立即传递给家中的红布,红布就会飞到孩子面前吓跑猫脸老太太!”
众人屏住了呼吸,一齐将目光削得十分锐利,就像陈奶奶的脸要变成猫似的。
刘子夜哈哈的笑了起来。
“笑啥笑?有啥笑的?”刘子夜的爹喝斥道。
“咱们不是有红布吗?怕啥的?”王大伯在瑟缩中提出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红布?哼,红布!”陈奶奶动了动脸皮,牵动了一下嘴角,“猫脸老太太屡遭失败后,早就学贼了,不去住家里抓小孩吃了,专门上学校里抓!”
一提到孩子,众人瑟缩的程度小了,开始议论纷纷。
“学校?学校不挂红布吗?”赵嫂子撇了撇嘴道。
“学校哪管这玩意?”陈奶奶微微摇头,似在叹息,似在否定,“学校那旮瘩整天啃书本的臭老九懂个啥玩意儿!学校不带挂红布的,除非欢迎领导,最近领导们忙于四化建设,没咋来,估计没戏!”
“学校不是还有红旗吗?”
“红旗……从我上学的时候,那旗子就一直没洗过,现在的红旗都看不出模样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满清八旗的第九旗——正黑旗呢!”
“没事!我们手腕上都有红绳!”刘子夜抬起胳膊,给现场每一个大人炫耀,“我们手腕上有红绳,脖子上有红领巾,吓死她!”
“吓死她?她没吓死你就好不错了!”陈奶奶深沉的叹息了一声,“这些辟邪的方法都是传说,都是那捉妖的大仙儿说的,要是大仙儿说的不好使呢?没准遇着了,红绳就没辙了,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
“那可咋整呀?”张小兵囔着鼻子,眼睛溜溜地瞅他爹。
“咋整?!明天我就号召学校动员挂红布!”张小兵的爹畅想着,“明天我就找你们校长去!我是退伍老兵,我的话他不敢不信!”
大家又议论纷纷,闲言碎语的说到新闻联播结束。刘子夜打算到张小兵家看电视,他爹说猫脸老太太如此猖獗,看什么电视?打了刘子夜后脖梗子一巴掌,刘子夜后脖梗子火辣辣地疼,跟着他爹默默地回去了。他从来都听他爹的话。
铁门上的红布依旧呼隆呼隆,在风里抖得如鱼得水,黑夜中看不清颜色,比夜色还要黑。
四
第二天上学,张小兵一直激动的等待着他爹来大闹校长室,可是他爹没来,直到晚上放学,他爹也没出现,最后接他回家的是他妈。
刘子夜不知道为什么张小兵的爹没来。那天发生的事全都超出了他的意料,张小兵的爹遇见了当年的老战友,就和刘子夜的爹一起又打麻将,又喝酒,这次酒喝得太猛,他们趁着醉意,竟然把窗台上的一大瓶花露水也喝了下去,现在都在医院躺着。
刘子夜目送着张小兵离去,目送着同学们离去,他没有离去,因为他今天得罪了班主任王老师。假如得罪了班主任王老师,便意味着牙齿要经受住无数嘴巴子的冲击,还有中午饿肚子的命运。
刘子夜经常得罪王老师,因为在王老师的世界里,谁只要得罪了他一次,就等于得罪了他一辈子。由于刘子夜的字写得难看,又因为一次上厕所尿到了王老师的脚上,王老师便对其颇有微辞,经常拿他字写得难看作为打骂唾弃他的最有力的借口,而王老师偏偏又是个教数学的。王老师经常找他的麻烦,中午留堂不给饭吃。
于是,刘子夜练出了一身不吃饭也能精神抖擞的本领——留堂的时候,趁着王老师去吃饭,偷偷在嘴里塞零食,辣条、梅子、杏仁、瓜子、花生、可乐饮、冰水儿,爆米花,这些东西越吃越饿,越饿越吃。后来王老师有所发现,中午吃完饭后就对他搜身,搜书包,搜桌膛,一旦发现了零食包装果皮的痕迹,就死命地拧刘子夜的耳朵和脸,在脸上掐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等各种颜色,刘子夜的脸就成了大调色盘,五颜六色的淤青淤紫两两相连,推翻了数学界的“四色定理”,之后晚上继续留堂。
那天得罪王老师,是在一个昏暗的下午。刘子夜闲得无聊,在作业本上画了一只王八,也不知是谁打了小报告,王老师说这是在骂他,刘子夜解释说没骂他,他就给了刘子夜一个嘴巴子,说:“是不是骂我?”
“不是。”刘子夜鼓着肿起的腮帮子说。
王老师又给了刘子夜一个嘴巴子,这回刘子夜的脸两边匀称了,出现了一对通红的水莲花的图案,刘子夜一低头,带着不胜凉风的娇羞。
“不是……”
又一个嘴巴:“是不是?”
“不是……”
刘子夜一直在说不是,王老师的大手就反复在刘子夜的脸上贴来蹭去,颇有叶问在木桩上打咏春的味道。王老师一直骂着,骂的内容比他讲的课要丰富多彩。最后王老师朝着刘子夜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晚上留下不让回家,必须在班级值日,值到日落西山方可平反。
教室里只剩下刘子夜一个人了,他把地扫了两遍,又把黑板擦了一遍,可是王老师没有回来。他又把地扫了两遍,又把黑板擦了三遍,这次是直接用拖布蘸水往上抹的,半扇墙的水顺着黑板淌得墙皮鼓了包,可王老师还是没有回来。他想推门瞅瞅,这才发现门已经被王老师锁住了。
王老师这么干,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刘子夜被这么锁在教室里,也不止三回五回。通常是学校执勤的老头子拎着一大串钥匙骂骂咧咧开了门,后面跟着他爹因愤怒而飙红的眼睛,倘若和一群学生被锁,那就会跟进来一群因愤怒而飙红的眼睛,像一群屁股被开水烫了的萤火虫。刘子夜觉得那些眼睛能瞪得出血。
这算是“让你家长来一趟”的升级自助餐版。家长来了,老师不在,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往往这个时候,家长就要再把学生原地打一顿,好比锅包肉从油锅里捞出来,往往是要复炸一下。刘子夜就被他爹“复炸”过好几次。
刘子夜能够想象得出,王老师平时开家长会,是怎么在家长面前把学生的“罪行”有的没的一一列举,又是怎么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为了让这货对自己孩子好一点,家长们是如何卑躬屈膝(学生们就如何杯弓蛇影),王老师又是如何佯装慈祥,和家长们一一握手,也许还有递烟,也许还有“不抽!不抽!”“客气!客气!”“这是干什么……”之类的口是心非,然后在“禁止吸烟”的标志下点上一根,皮笑肉不笑地呵呵呵呵,接过家长们送的礼。
又有家长来递烟,王老师就把之前的烟夹在耳朵上,嘴里叼着新烟和家长呵呵呵呵,一场家长会下来,王老师的耳朵能夹几十支烟,码得像加特林的子弹一样。
刘子夜的爹从来没有诸如给老师递烟之类的举动,因此刘子夜经常享受晚上被锁在教室里的待遇。此时的刘子夜很希望他爹来接他,但又不希望他爹来接他。他爹揍他比王老师还狠,他爹会甩开膀子连续攻击,拽着他的红领巾像拽死狗一样在地上抡上几圈,之后抛到空中,让地心引力收拾残局,就像《拳皇》里八神庵的豺华。
但假如他爹不来,王老师也不来,就只能等到8点学校锁门了执勤的老头子巡视教室的时候来开锁。那万一老头子也不来呢?刘子夜害怕了,有些不详的预感,想起猫脸老太太专门到学校抓小孩吃。
刘子夜的学校是早年间遗留下来的老校区,传闻说一到晚上这里就闹鬼。教室就是操场南边那一排大青瓦房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高年级的混子曾扔过鞭炮炸裂过棚顶。冬天烧炉筒子烟熏火燎,空气里飘满了黑灰,夏天地上墙上就爬着蚂蚁、潮虫、大钱串子和大蟞盖子,要喷上刺鼻气味的除虫药,还要刷一层又黄又硬的墙皮,以确保蚂蚁们的牙齿啃不动,啃得动也让它们无法消化,拉不出屎,憋得蚂蚁们肚大腰圆,个个赛蜘蛛。刘子夜从没喜欢过这个冬冷夏热的破屋子,觉得这是监狱,觉得这是棺材,觉得这是猫脸老太太吃人的洞府。
刘子夜认为自己是罐头里吃剩下的最后一条不起眼的鱼干,连同罐头盒子一起被人扔掉了。天已逐渐变成了黑锅底。远方传来几声隐隐的雷,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我爹会来吗?”他想着,教室里的灯管闪了几下,又闪了几下。
外面起风了,黑色的风撞击在窗子上,吹得窗户像有火车过境,又像有手在拍打着。刘子夜望着窗外的柳树,窗外的柳树使劲的点着头,甩着头发,像是十几个猫脸老太太在操场上跳迪斯科。几滴雨点粘在了窗户上,随即慵懒的扭着臀滑落下来,在玻璃上画出了几个蚯蚓。
坏掉的灯管在做最后的挣扎,室内静得阴森,像一座活死人墓,刘子夜成了守家待业的小龙女。他感觉他爹不会来了,心里就开始打鼓,越来越冷。此时的窗子像涂上了油墨,已经看不到外面的树了。
窗外突然间好像飞过来个什么东西。“哗啦”的一声,窗户玻璃被这个东西砸的粉身碎骨,这个东西就直接砸到了教室的水泥地上,滚到了讲台那里。
刘子夜惊得“嗷”了一声,他躲闪的速度比这个东西要快十几倍,就像《黑客帝国》里尼奥躲子弹一样,所以这个东西和碎玻璃没有砸到他的脸上。他抻着脖子观望了一下,这个东西是个砖头子。
他再朝窗户望去,一只有着血红指甲的白手从窗户的破洞里伸进来,摸到了窗划勾,从里面打开了窗户,一个浑身鲜血淋淋的女人从窗外跳了进来。
刘子夜又“嗷”了一声,同时鲜血淋淋的女人也“嗷”了一声。
“我擦,这屋还有人呀!”那女人说出了人类的语言。
“谁!”刘子夜呆立在原地,吓得差点尿裤子。
“我擦,这不是刘子夜吗?你又被姓王的留下了?”女人晃了晃脑袋,把手里的雨伞收了起来。
刘子夜定了定神,再仔细观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番,原来这女人——这女孩是他们班的李小红同学,她浑身没有鲜血淋淋,而是穿了一身红。
李小红同学穿着一身红,红色的皮衣,红色的皮裙,红色的丝袜,红色的皮靴,涂着红色的手指甲,红色的嘴唇,粘着红色的假睫毛,纹着红色的眉毛,染着红色的头发。红色的头发又长又卷,此时被风给吹凌乱了,弯弯曲曲的贴在脸上,活像刚刚浴血猎场的山顶洞人。她手上攥着血红色的大雨伞,像堂吉诃德瞎戳风筝的大枪。
李小红的名字很普通,只在数学书里很著名,有应用题写道:“李小红同学在生产队收了三个苞米,王小明同学在生产队收了两个白菜,请问生产队一共收了多少粮食?”李小红说出题的人是让生产队饿傻的。
李小红同学是从初中降级下来的。她喜欢红色,已经由来已久了,从她初中开始,便穿着一身红色衣服,看着冒红色鲜血的电影,抽着红塔山。她时常抽着红塔山,和一些社会上辍学多年的红男绿女成帮结伙东游西逛,附近一带哪里有社会青年群殴打架,哪里就有她叼着红塔山的身影;哪里有地下舞场,歌舞厅,录像厅,酒吧,台球室,电子游戏厅,也会经常见到她戴着红墨镜神出鬼没。
就在半年前,李小红做出了一件最出格的事:学校在临近操场的一面墙上,把全校大榜前十名的尖子生照片贴在上面,说是可以激发学生学习的动力,第二天就被人泼了墨汁,还贴上一张宣纸,上面用草书龙飞凤舞地写道:
“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宋江”。
学校教导处经过一个多月大力侦查,也没有找到名叫宋江的学生。后来终于认定是李小红干的,因为李小红在一张考卷上写了同样的话。
于是李小红就被学校开除,其它初中也没人敢接收她,于是李小红连降二级回小学复读,降到了刘子夜的班级。
李小红回到小学之后,依然我行我素。她是那么的热爱红色,却不喜欢红领巾,因此老师说她不是好人,要所有的好人都远离她,鄙视她。
刘子夜未曾鄙视过她,只是对她一身红装产生好奇,觉得她每天都是新娘子。
“李小红,你来干啥?”刘子夜有点蒙,怔怔的看着李小红和一地碎玻璃。
“姓王的把我的包没收了,我看他藏在讲台里了,我今天晚上把它拿回来!”李小红伸出手指抓了抓头发,把红雨伞立在窗边。
刘子夜没再说什么,他注视着李小红走到讲台,捡起那块砖头子,开始砸讲台桌带锁的抽屉。咣咣声持续了几下,李小红蹲下去,摸索了一阵后从抽屉里拽出一个红色的包。
“李小红,你为什么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刘子夜一直很想问这个问题。
李小红把包挎在肩上,走到刘子夜的面前,撇了撇嘴巴,说:“谁说我的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我里面穿的就是白色的,你想看吗?”说着她把手搭在了红皮裙的边上。
“那为什么里面穿的是白色的?”刘子夜一脸疑惑。
“废话!”李小红翻了翻白眼,拍了拍裙子,问他:“你怎么得罪姓王的了?”
“我在作业上画王八了,他偏说画的是他!”
“那么像吗?”
“我觉得不太像,如果像的话得在王八盖上多画了一副眼镜!”
“那你是找死!明知道姓王的戴眼镜,还不快回家!”
“王老师让我值日,要是我跑了,明天他还得打我,我爹也得……”
“傻子,要下雨了,你不走我走了!”李小红撑起红伞,从窗户跳了出去。
“哎,你不怕猫脸老太太呀!”刘子夜对着窗外喊了一句。
“擦,没看我这一身装备百妖不侵吗?”
外面轰隆的一声雷。
“李小红,你等等我……”
五
大雨开始滂沱了。
刘子夜跟着李小红一起撑着一把红色的伞走在漫天的大雨里,稠密的雨点敲击在红伞上,发出簸箕筛黄豆的声响,萧萧的雨如破碎的琼玉,四只脚踏起飞溅的雨水,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二人静静的不说话。刘子夜抬头望了一眼李小红,觉得李小红像《时间飞船》里的妖妮大姐。
雨中的风冰寒刺骨,刘子夜感觉身体的每处角落都上了一层冰霜,走起路来咯咯吱吱的,感觉大脑里都生出了冰渣,感觉呵出的气和说出的话都带上了冰凌,感觉天和地之间,温暖的物体只剩下身边的李小红,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丝一丝的暖气,于是和李小红靠的更近。
李小红冷若冰霜,苍白的面容,猩红的嘴唇,红色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呼吸匀称,动作坚毅,像女机器人一样撑着伞,只顾着向前走,红色的高跟皮靴落在泥水里,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刘子夜快跟不上她的节奏了。
雨中的景物模糊不清,像在水中洗过一遍的中国画,瓢泼大雨密如离愁,刘子夜心绪不宁,似乎听到了一种声音。这声音柔软而绵长,飘飘荡荡,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像一只含情脉脉的猫。刘子夜不确定是否真的听到了,刘子夜突然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刘子夜在雨中寻找回家的路,真正了解了“望穿秋水”的感觉,他辨不清方向,只能跟着李小红盲目地走,他又认真地望了一眼一身红装的李小红,不知为何,心里忽然间热了一下,觉得李小红像一个红色的梦。
“你家住在哪里?”刘子夜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大声说着。
一声闷雷响过,把刘子夜的话盖过去了。
“你说什么?!”李小红目不转睛,头也不回地喊。
“我问你家住在哪里?!”刘子夜又喊道。
“你家在哪?我先送你回家!”
“我家……我家好像往左拐!”
“你自己连家都找不到吗?”李小红放慢了脚步。
“我有点迷糊了!”刘子夜紧赶了几步。
“别迷糊!你要是死在道上我怎么办?”
“我死不了!你在我身边……我……不能死!”
“啥?”李小红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去,刘子夜差点撞到李小红的身上。
李小红突然停下,红色的高跟皮靴踏在泥水中的声音戛然而止,刘子夜却听到了另一种奇怪的声响。这声音很轻很柔,是另一双脚在水中趟着的响声,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不紧不慢的从他们身后跟过来了。
刘子夜向后望去,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也在雨中行走。那个人打着一把黑色的伞,穿着黑色的雨靴,披着一身灰绿色的军大衣,伞沿很低,盖住了头脸,无法看清是何等容貌。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看啥看,走!”李小红拍了刘子夜的脑袋一下。
刘子夜看着李小红。李小红明显也看到了身后的那个人,却依旧目不斜视,推着刘子夜的后背往前走。
“李小红,你相信有猫脸老太太吗?”刘子夜傻呵呵地问。
“少废话!快走!”李小红催促道。
“你家是往左拐吧?”李小红带着刘子夜向左拐了。左边是一个狭窄的胡同,附近一带阡陌巷路,七拐八绕,大大小小的胡同纵横交错,形如一座迷宫,复杂得像拆开布尔玛的龙珠雷达,如果不是本地人,外来者都要带上指南针了。
刘子夜现在也确定不了回家的路了。因为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刘子夜从未在如此黑的夜路里走过,一时找不到方向。
雨慢慢的变小了,风慢慢的变大了,穿军大衣的人慢慢的跟过来了。
李小红走在漆黑的夜路里,红色的雨伞顶着呼呼的风,越走越快,刘子夜跟着她小跑。身后穿军大衣的人不紧不慢的跟着。
李小红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突然抓起刘子夜的手腕,开始在风雨里跑动起来,身后那个穿军大衣的人也跟着跑动起来。
刘子夜踉踉跄跄,在泥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心脏砰砰砰砰的跳,耳边只能听到风声,李小红的高跟皮靴声,身后那人的雨靴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刘子夜感到李小红的手越抓越紧,手心越来越热,自己手腕上的红绳都被她的汗水浸湿了。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在夜空中震耳欲聋。
“姐姐!我跑不动了!”刘子夜突然说出一句奇怪的话,自己也讶异了。
李小红没有停下脚步,拽着刘子夜的手腕,顺着这条胡同往前跑着,出了这条胡同,便到了一条河边,一路没碰上什么人,连声狗叫也听不到。
河边有几个大水泥管子,还有一片矮树林,还有一片稻田地,远处是个砖窑厂,附近遍地废砖,此地更是廖无人烟,夜色漆黑一片,天空中没有月亮。
“你家往哪边走?”李小红气喘连连,声音有些飘了。
“不知道……这地方……我不知道……”刘子夜连话都说不出了。
身后那声音跟过来了。
“跟紧我!”李小红继续向前,朝那边大路上的路灯跑去,身边的风更大了,刘子夜感到自己的肺都快炸开了。
路灯看起来很近,但是怎么越跑越远?那点点灯光就在前方,却似乎永远在前方。迎着风跑十分难受,李小红干脆收了雨伞,攥在手里,另一只手拉住刘子夜,像一个拉洋车的车夫似的在雨中拼命颠簸着。
身后的脚步声依然紧紧跟随,刘子夜向后看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手里好像多了一个什么东西,正挥舞着向这边冲刺过来。
刘子夜不敢再看,低着头向前跑,双腿跑得没有了知觉,李小红跑得越来越慢,而那个人影却越来越快了,刘子夜感到身后人影手里的东西都快打到自己的背了。
那路灯就在眼前,李小红突然摔倒了。后面跑动的人影猝不及防,被倒下的李小红绊了一跤,向前摔出老远,摔到了路灯底下,手中的伞和一个东西扔了出去,那东西在路灯下闪着光,是一个修长的铁炉钩子。
那人从路灯下站了起来,刘子夜这回看清了他的样子,这人身披军大衣,头戴大盖帽,脸上戴着一个黑猫警长的黑面具。这人个头不算高,身体看来却很壮实,站在那里像一座土丘,暗淡的灯光下映着一个瘦长的黑影。
“猫……猫……”刘子夜的口中发不出声音。
那人捡起炉钩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想要啥?要包?包我给你!”李小红的嗓音飘了,把红色的包扔向那个军大衣,用力过猛,包砸在军大衣的胸前,掉在地上。那军大衣没什么反应,继续一步一步认真地走过来,手里的炉钩子抬起来了。
李小红往后退了两步,那军大衣突然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挥舞起炉钩子,李小红喊了一声,突然撑开伞,那炉钩子刨在了伞面上。李小红便撑着那红伞,和那军大衣撕扯,声嘶力竭地锐叫,叫声十分渗人,吓得刘子夜腿都迈不动了。
撕扯之下,红伞和炉钩子同时脱手,那军大衣不依不饶,冲过去把李小红扑倒了,重重地压在李小红的身上,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李小红就拼命地挣扎,大喊着救命。
双腿迈不动的刘子夜突然想到猫脸老太太。他在路边捡起半块砖头子,呼啸着冲上去,照着那军大衣的大盖帽砸了一下。那军大衣闷哼一声,身体晃了几晃,抬起戴着黑猫警长面具的脸望向刘子夜,头上有血流下来。
刘子夜扔了砖头,突然神色大变,翻起白眼,表情狰狞至极,朝天狂吼一声,伸出两只大手,饿虎扑食般地冲上去,一下把军大衣扑翻在地,趴在军大衣身上胡乱撕咬,牙齿咬住军大衣的喉咙,使劲儿地一扯,“刺啦”,竟然把军大衣的脖子扯出一道大口子。
军大衣脖子上的口子不浅,因为脖子上的一部分已经含在了刘子夜的口里。血汩汩地向外翻涌,军大衣躺在地上捂着脖子,那血在指缝间渗沥而出,戴着面具不知是什么表情。
刘子夜吐掉嘴里的东西,像吐一块口香糖,胃里突然翻江倒海,身上的冷汗顺着脊背爬到了头发上。
李小红拉起刘子夜的手继续跑,刘子夜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昏天黑地七荤八素,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小红停下脚步蹲在地上剧烈喘息,满面通红,刘子夜大脑空白一片,脑海中飞舞着各类动画片里的情节,眼前几乎看不见了。
等待喘匀了气,刘子夜感觉浑身燥热,气管里和胃里却冰凉一片,一路跑过来,仿佛把整夜的寒气全部吸到了肚子里,天都暖和了。
又过了好长时间,刘子夜向后看去。后面的路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排路灯,闪烁着苍白色的光。偶尔有几辆车开过来,开过去,又有几辆警车开过来,开过去。
刘子夜的头突然被一双温热的手扳了过来,那是李小红,她望着刘子夜的脸,一句话没说,伸手在他嘴角上蹭了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嘴上干掉了。
刘子夜这回看清了李小红的眼睛,那对眼睛里闪烁着泪星,刘子夜觉得这泪星比路灯要美。
六
晚间的新闻联播又如期开始了,地方台的新闻联播也如期而至,今晚地方台的新闻有些特别,在节目快要结束的时候,女主播用她那充满磁性的嗓音说了这么一条新闻:“关于猫脸老太太吃小孩事件纯属子虚乌有,是一些卖黄桃罐头的小商贩为了卖出更多货品而制造的谣言,吃黄桃、挂红布预防猫脸老太太的消息并不具备真实性,群众要相信科学,不要迷信,不造谣,不传谣……”
新闻播出后,胡同内无论是喜欢新闻联播的还是不喜欢新闻联播的都跑出家门欢呼:“新闻联播万岁!”
与此同时,猫脸老太太被消灭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大胡同纷纷将悬挂于家门口的红布撤下,扔在一堆点火焚烧,颇有希特勒德国在柏林焚书的气势。孩子们的手腕上也不用再系红绳了,这下可乐坏了压抑已久的孩子们,纷纷解开手腕上的红绳,扔在火堆里一起焚烧,有的以为解放了,连红领巾都烧了。
火光照亮了如墨的夜,孩子们围着火堆嘻嘻哈哈着,像开篝火晚会似的,大人们也聚集起来,支起了烧烤架,羊肉串、牛肉串、蹄筋、腰花、蚕蛹、青椒、干豆腐卷、酒酿花生、炝毛豆,孜然味和蘸料味和炭烧味在微风中飞来飞去,将沉寂了的蒙尘的空气充溢得满满登登,胡同里似乎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了。
街坊邻里聚在一起,人数比往日侃大山时多了一倍,张小兵的爹用厂子里发的五箱矿泉水换了两箱啤酒,又咬咬牙掏钱买了几瓶大白梨、几罐健力宝、几罐荔枝,坐在烧烤摊上一边喝酒,一边继续侃大山,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古今中外世界风云片刻之间汇聚一堂,比烧烤架上的花样还要多出几倍。
“哎呀,你们可不知道战士们的厉害呀!”陈奶奶见张小兵的爹侃得正欢,也欣喜地加入侃大山的阵营,说的眉飞色舞,假牙差点咽下去,“战士们从四面八方将猫脸老太太包围了,装甲战车浩浩荡荡,冲锋枪凸凸凸凸凸,直接把猫脸老太太崩成蜂窝煤了!这是黄老四的媳妇告诉我的!黄老四媳妇从不说谎!”
“哎,有事还得找当兵的呀,咱这小老百姓可真没本事!”邻居一个胖女人怔怔地看着燃烧的红布堆。
“哼,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张小兵的爹嘴一撇,叼在嘴角的烟掉在地上,他捡起烟,在身上蹭了蹭,又塞回了嘴里,接着说,“还得我们当兵的吧?无论出现什么大事小情,只要我们当兵的一出,咔!立马全灭!”张小兵的爹刚从医院回来,大夫说多休息,张小兵的爹就一边休息一边喝酒一边侃大山。
侃大山的内容扩散开来,依旧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和最近的一些奇闻怪事:
“听说无头女尸的案子破了,原来是个稻草人!”
“听说那个用炉钩子专杀年轻女性的凶手也落网了。”
“是呀,听说是在树上睡觉,掉下来把脖子划坏了,刚好有警车路过,抓了个正着!”
“那个把女学生切成两千多块的分尸案破没破呢?”
“那就不知道了。”
颇具仙风道骨的李大爷踱着步,一步三颤,缓缓地过来了,邻居们就都不说话了。李大爷背着双手,弓着腰,白色的胡须在风中一扭一扭,慢吞吞蜗牛一般,走过了众人,愤愤然地骂了一句:“去他奶奶孙子的猫脸老太太!”
第二天周一学校升旗,张小兵很荣幸地当上了升旗手,本周的主题是“学雷锋,爱劳动”,张小兵的爹是退伍的老兵,学校让张小兵在台上多讲几句,张小兵就战战兢兢的,在台上抖得像片风中的落叶,硬是把几句话说完的内容结结巴巴地延长了好几倍,同学们便认为张小兵具有领导潜质和幽默细胞。
在猫脸老太太被消灭之后的一周,人们似乎忘记了这档子事,根本没有人再提起,人们又恢复到了往昔没有红色渲染的状态,只有孩子们过家家时还偶尔提起猫脸老太太,直到猫脸老太太被猫眼三姐妹替代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了。
人们的生活像暴风雨过后的海平面一样,从动画变成了漫画。宁静的气氛仿佛冰箱里的冷气,缓缓的熏陶着如同冷冻食品的胡同里的人们。
刘子夜的爹还没出院,因为那天他喝得最多。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刘子夜的爹并不知情,那天晚上刘子夜没有回家。张小兵的爹对张小兵的妈一顿臭骂,说为什么那天晚上不接刘子夜。现在刘子夜住在张小兵的家里,和张小兵一起玩游戏机。
他们先玩了《超级玛丽》,又玩了《魂斗罗》,又玩《忍者龙剑传》,又玩《坦克大战》,又玩《破气球》,又玩《赤色要塞》,又玩《塞尔达》,又玩《水管大战》,又玩《贪吃蛇》,又玩《1944》,又玩《三只小猪》,玩着玩着刘子夜去了厕所,出来时一个孩子跑进来对刘子夜说外面有个红衣服红头发的姐姐来找你,刘子夜就知道是李小红来了。
刘子夜迎出去,看见李小红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黄桃罐头,两个青梅罐头,一个肉夹馍,一个鸡蛋灌饼,嘴里叼着红塔山。
“你怎么来啦!”刘子夜欢喜不已。
“来看看你呗!给你买的!”李小红把东西交到刘子夜的手上。
“进屋里来吧,我和张小兵正打游戏机呢!”刘子夜接过东西,转身往屋里走。
“没意思,你玩吧,我先走了!”
刘子夜一回头,李小红真的走了。
刘子夜追出门外,李小红竟无影无踪,门口掉落了一些烟灰。
李小红竟走得如此之快?刘子夜记起那天晚上的狂风骤雨和一些红色的回忆。
远处的天空中,升起了一只白色的风筝,风筝薄而透明,飘飘悠悠,一起一伏,上下牵扯中变换着形状,在风劲中慢慢的摇摆,跳舞,由大变小,由清晰变模糊,缓缓地落下去了。
刘子夜突然害怕起来。
他家大铁门上的红布还没有撤走,此时正在风中翩翩起舞,发出烈烈的声响。刘子夜望向那块红布,他的瞳孔也跟着变得血红血红。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眼里游动着血红的油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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