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作品集(3)

栏目:影视资讯  时间:2022-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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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软心

  一

  我多么希望,我写的每一个字、每一篇文章都洋溢着柔软心的味道,我的每一个行为都有如莲花的花瓣,温柔而伸展。

  因为我深信,一个作家在写字时,他画下的每一道线都有他人格的介入。

  二

  日本曹洞宗的开宗祖师道元禅师,传说他航海到中国来求禅,空手而来,空手而去,只得到了一颗柔软心。

  这是令人动容的故事,许多人认为道元禅师到中国求柔软心,并把柔软心带回了日本。其实不然,柔软心是道元禅师本具的,甚至是人人本具的,只是,道元若不经过万里波涛,不到中国求禅,他本具的柔软心就得不到开发。

  柔软心不从外得,但有时由外在得到启发。

  三

  学禅的人若无柔软心,禅就只是一种哲学,与存在主义无异。

  柔软心并不是和稀泥一样的泥巴,柔软心是有着包容的见地,它超越一切、包容一切。

  柔软心是莲花,因慈悲为水、智慧做泥而开放。

  四

  有人问我:“为什么草木无心,也能自然地生长、开花、结果,有心的人反而不能那么无忧地过日子?”

  我反问道:“你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是无心的呢?你说人有心,人的心又在哪里呢?假若草木真是无心,人如果达到无心的境界,当然可以无忧地过日子。”

  “凡夫”的“凡”字就是中间多了一颗心,刚强难化的心与柔软温和的心并无别异。

  具有柔软心的人,即使面对的是草木,也能将心比心,也能与草木至诚地相见。

  五

  追鹿的猎师是看不见山的,捕鱼的渔夫是看不见海的。

  眼中只有鹿和鱼的人,不能见到真实的山水,有如眼中只有名利、权位的人,永远见不到自我真实的性灵。

  要见山,柔软心要伟岸如山;要见海,柔软心要广大若海。

  因为柔软,所以能包容一切,涵摄一切。

  六

  人在遇到人生的大疑、大乱、大苦、大难时,若未被击倒,自然会在其中超越而得到“定”,因定而得到清明,由清明而能柔软。

  在柔软中,人可以和谐、单纯,进而达成意识的统一。

  野狐禅、口头禅,最缺乏的就是柔软心,有柔软心的禅者不会起差别,不会贬抑静土,或密宗,或一切宗派,乃至一切众生。

  七

  有欲念,就有火气;有火气,就有烦恼。

  柔软心使欲念的火气温和,甚至消散,当欲念之火消散了,就是菩提。

  从烦恼到菩提的开关,就是柔软心。

  八

  佛陀教我们度化众生,并没有教我们苛求众生。我们要度化众生,应在心中对众生没有一丝丝苛求,只有随顺。众生若可以被苛求,就不会沦为众生了。

  随顺,就是处在充满仇恨的人当中,也不怀丝毫恨意。

  随顺,就是随着充满黑暗的世界转动,自己还是一盏灯。

  随顺,就是看任何一个众生受苦,就有如自己受苦一般。

  随顺,是柔软心的实践,也是柔软心点燃的香。

  兵卒无河

  小时候,我家搬到了乡镇角一条破败的巷子中,那里住满了收入很低的人,他们生存的方式是与命运赌生活。

  巷子里的人都咬紧牙关与生活拼斗着,他们虽然不安命,却像一条汇成的河流,安分地让岁月的苦难洗涤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妓女户的保镖,大家都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距离,大人们当面不说,背后总是嘀咕着:“都中年的人了,还干什么保镖!”小孩见到他则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地龟缩着。

  保镖的名字叫旺火。旺火是巷子内堕落与丑恶的象征,他像一团火,烧得巷中的人心惶惶。他干保镖的妓女户与巷子离得不远,所以他每天都要在巷子里来回几趟。我搬去的第二天就看清他的脸了,他脸上的肌肉七缠八交地突起,半张脸被未刮净的胡楂子盖得青乎乎的,两边的下颚骨格外大,好像随时要跃出脸颊外,戳到人身上一般。

  在街坊间溜达,我隐约知道一些旺火的事。他年轻时就凭着两膀子力气在妓院中沉沦了,后来娶到妓院中的一个妓女,便带着他那瘦小苍白的女人栖身在我们巷子中。旺火不干保镖了,便帮人在屠宰场杀猪,闲暇时替左右邻舍干些杂活为生,倒与妻子过了一段平安的日子,连平常严肃的阿喜伯都捻须微笑:“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别人问起他的过去,他只是摇头,抬眼望向远方。

  旺火的妻明明瘦得像竹杖一样,人们却唤她阿桃。她和旺火倒好似同出一脉,帮人洗衣、割稻总是不发一言。她无神的大眼像一对神秘的抽屉把子,有点锈了,但是没有钥匙,没办法打开看看抽屉中到底有些什么。阿桃即使一言不发地努力工作,流言却不能止。在溪边洗衣的长舌妇人们总传着她十二岁就入了妓院,攒了十几年的钱才还了院里的债,随了旺火。

  他们夫妇便那样与世无争地度日,好似腐烂的老树中移枝新插的柳条,虽在风雨中飘摇着,却也新鲜地活了下来。

  旺火勤恳的好脾性并没有维持多久。住在巷子的第三年,阿桃在炎热的夏日中难产死了,宛如桃花逢夏凋萎,只留下一个生满了烂疮的儿子。旺火的火性像冬天躺在烂火中的炭忽然遇见干帛一样猛烈地焚烧起来,镇里的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爆烈开来。

  旺火将家中能卖的器物全部变卖,不能卖的都捶得粉碎,然后用一具薄棺草草葬了他的妻。

  旺火更失神了。从他居住的那间小小瓦屋里不时传来碰撞的声音,还有小儿尖厉的长啼。他胡乱地喂养他那克死娘亲的苦命孩子。他很久没有在镇上露面,人们也只在走过那间屋时张脑探头一番,而后纷纷议论着离开。

  有人说,他那屋壁都要被捶穿了。

  有人说,他甚至摔过那生养不满一月的儿子。

  也有人说,他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

  但是最惊人的消息是——旺火又回到妓女户去了。

  “到底是干不了三天良民呀!”阿喜伯说。

  几个月后,旺火出现了,他仍然一味地沉默不语。人们常常看他低着头匆匆穿过街道,直到夜色深垂才回转家里,和镇里的人没有丝毫关系,他踱着他黑夜的道路,日复一日。

  旺火那又被摔又被打、只吃“子母”牌代奶粉的儿子竟奇迹似的像吸取了母亲魂魄般地存活了下来。小孩儿长着奇特的“八”字眉,小小的三角脸,由于他头上长满了棋子般大小的圆状斑疮,人们都叫他“棋子”,日久,这竟成了他的名姓。

  棋子在那样悲苦的境况下,仍一日一日地长大。

  可是棋子是他阿爸旺火的噩梦,他的降临,使旺火失去了他的妻,乡下人认为这个害死亲娘的孩子是个恶孽。我每次看到棋子,他身上总是结满了鞭打的痕迹。每次旺火的脾气旺了,便对棋子劈头盖脸地一阵毒打,棋子则抱头在地上翻滚,以减轻鞭抽的痛楚。

  有一回棋子偷了旺火放在陶瓮里的十块钱去买冰,被旺火发现了。

  “你这个囝仔,你老母给你害死了,你还不甘心!长得一副蟾蜍样子不学好,你爸今天就把你打死在妈祖庙前!”旺火一路从巷子咒骂着过去,他左手提着赤条条的棋子,右手拿着一把竹扫帚。小鸡一样被倒提着的棋子只是没命地号哭。镇上的人好奇地跟随他们父子,走到妈祖庙前的榕树下。

  旺火发了疯一样,“干你娘,干你娘”地咒骂着,从腰间抽出一条绑猪的粗麻绳,将棋子捆系在树上。棋子极端苍白的皮肤在榕荫中隐泛着惨郁的绿色,他无助而喑哑地哭着。旺火毫不留情地拿起竹扫帚“啪”一声抽在他儿子的身上,细细的血丝便渗漫出来。

  “干你娘,不知道做好人!”又是“啪”地打下一扫帚。

  竹扫帚没头没脑地抽打得棋子身上全红肿了。

  好奇围观的人群竟是完全噤声,心疼地看着棋子。台湾南部八月火辣的骄阳从妈祖庙顶上投射下来,燥烤得人汗水淋漓。人们那样沉默地静立着,眼看旺火要将他儿子打死在榕树上。我躲在人群中,吓得尿水沿着裤管滴淌下来。

  霎时间,棋子的皮肤像是春耕时新翻的稻田,已经没有一块完好。

  “砰!砰!”

  两声巨响。

  是双管猎枪向空中发射的声音。所有人都回转身向庙旁望去,连没命地挥着竹扫帚的旺火也怔住了,惊惶地回望着。

  我看见刚刚从山上打猎回来的爸爸,他穿着短劲的猎装,挟着猎枪冲进场子里。站在场中的旺火发呆了一阵子,然后又回头,无事般地举起他的竹扫帚。

  “不许动!你再打一下我就开枪。”爸爸吆喝着,举枪对着旺火。

  旺火不理,正要再打。

  “砰!砰!”

  双管猎枪的两颗子弹射向旺火的脚下,扬起一阵烟尘。

  “你再打一下你儿子,我把你打死在神明面前。”爸爸的声音冷静而坚决。

  旺火迟疑了很久,望着静默地瞪视他的人群,持着竹扫帚的手微微抖动着,他怨愤地望着,手仍紧紧握着要抽死他儿子的那把竹扫帚。

  “你走!你不要的儿子,妈祖要!”

  旺火铁青着脸,仍然抖着。

  “砰!”

  爸爸又射了一枪,忍不住吼叫起来:“走!”

  旺火用力地扔下他的竹扫帚,转身硬邦邦地走了。人群惊魂未定地让出一条路,让他走出去。

  看着事件发生的人群围了过来,帮着爸爸解下奄奄一息的棋子,许多妇人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号哭起来。

  爸爸一手抱着棋子,一手牵着我,踩踏着夕阳走回家。他的虎目也禁不住发红,说:“可怜的孩子。”

  棋子在我们家养伤。我们同年,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他不敢回家,一提到他父亲就全身打哆嗦。棋子很勤快,在我家烧饭、洗衣、扫地、抹椅,并没有给我们添麻烦,但是我也听过爸妈私下的对话,要把棋子送回家去,因为“他总归是人家的儿子,我们不能担待他一辈子的”。

  棋子也隐约知道这个事实,有一次,他竟跪下来求爸爸:“阿伯,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千万别送我回家。”

  爸爸抚着他的肩头说:“憨囝仔,‘虎毒不食子’,只要不犯错,旺火不会对你怎样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初冬的一个夜晚,旺火来了。他剃着油光的西装头,脸上的青胡楂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雪一样的白衬衫,看起来十分滑稽。他语调低软地求爸爸让他带儿子回去,并且拍着雪白的胸膛说以后再也不打棋子了。

  棋子哭得很伤心,旺火牵着他走出我们的家门时,他一直用哀伤的眼神回望着我们。

  天气凉了,一道冷风从门缝中吹袭进来。

  爸爸关上门,牵我返屋时长叹了一口气:“真是命呀!”

  棋子的命并没有因为返家而改变。他暴戾的父亲仍然像火一样猛烈地炙烧着他的心灵与肉体。棋子更沉默无语了,就像他死去的母亲一样,终日不发一言。

  才六岁,旺火便把他带到妓院去扫地、抹椅、端水了。

  偷闲的时候,棋子常跑到我家玩,日久我们竟生出兄弟一般的情谊。我有许多玩具,棋子很喜欢,简直爱不释手,可是我要送他时,他的脸上又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他说:“我阿爸一旦知道我跑到你家来了,会活活打死我。”那么一个小小的棋子,却背着沉重的生命包袱,仿佛是一个走过沧桑的大人。

  偶尔棋子也会对我谈起妓院的种种,那些事对于才六岁的我而言,恰如远方的天。那是一个堕落萎靡的地方,许多人躲在暗处生活着,又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棋子看到那些妓女们会想起他歹命的母亲,因为街坊中一直传言着,棋子的母亲是被他克死的。有一次他竟幽幽地说:“为什么死的是我阿母,不是我?”

  当我们一起想到那位苍白瘦小的妇人时,常常无言以对,把玩耍的好兴致全部赶走了。

  有时候我背着父母,偷偷和棋子到妓院去,看那些用厚厚脂粉构筑起来的女人。她们排列着坐在竹帘后边,一个个呆滞而面无表情,新来的查某常流露出一种哀伤幽怨的神色。但是一到郎客掀开帘子走进来时,妓女们的脸上即刻像盛开的塑料花一样笑了起来。那种瞬间变化的表情,令我暗暗惊心。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家妓院的竹帘子上画着的两只色彩斑斓的鸳鸯。郎客一进来,那一对鸳鸯便支离破碎地荡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要很久以后才平静下来。我常终日坐在妓院内的小圆椅上看那对分分合合的鸳鸯——也就在那样幼小的年岁里我已惊觉到,妓院的女子也许就像竹帘上荡来荡去的苦命鸳鸯呀!

  七岁的时候,棋子苦苦地哀求旺火让他去上学,连一学期四十元的学费都要挣扎半天才得到。

  棋子终于和我一起去上一年级了。他早上上学,下午和晚上仍到妓院去帮忙。可是上学非但没有带给他快乐,反而让他堕进生命最苦难的深渊。旺火给他的工作加倍了,一生气,便是祖宗十代地咒骂:“我干你老母!我们张家祖公仔十八代没有一个读书的,你祖公烧好香,今天你读书了,有板了,像个蟾蜍整日窝蹲着,什么事也不干!吃饭、读书,读我个烂鸟!”

  棋子要用一根一根柴火烧妓女户全户的热水,端去让一群人清洗肮脏丑陋的下身。他常弄得满身烟灰,像是刚自地底最深层爬出来的矿工,连妓女们也说,眉头深结的棋子顶像他已亡故的母亲。

  也不知道为什么,棋子与我都疯狂地爱上了下棋。每当妓女户收工,而旺火又正巧出去酗酒的时候,我们便找到较隐蔽的地方偷偷厮杀半天,往往下到半途,棋子想到旺火便神色恐怖地飞奔回去,留下一盘残局。我们玩着一种叫作“暗棋”的游戏,就是把棋子全部倒盖,一个个翻仰,然后按着翻开的棋子去走,不到全翻开不能知道全盘的结果,任何人都不知道最后的结果。长大后我才知道,“暗棋”正像一则命运的隐喻,在起动之初,任谁也预料不到真正的结局。

  棋子在妓院中工作的事实,乡人也不能谅解,连脾气最好、为人敬仰的阿喜伯也歪着嘴角:“这个扫把星,克死伊老母,将来恐怕也会和他阿爸一模一样,干那种替查某出气的保镖呢。”人们也习惯了棋子的悲苦,看到被打得满地乱滚的棋子如同看着主人鞭打他的狗一般,不屑瞥看一眼。

  学校里的孩子也和大人一样世故,每当大家正玩得高兴,见到棋子便电击一般,停下不玩了。棋子也抗拒着他们,如同抗拒某种人生。

  一天午后,棋子趁旺火和妓女们休闲时跑来找我。我们一起到暗巷中摊开纸来下棋。

  “我想逃走。”棋子说。

  “逃走?”我有点惊慌。

  棋子拉开他左手的衣袖,叫我看他伤痕满布的手臂。那只瘦弱的手上交缠着许多青紫色的线条,好像葡萄被吃光后的藤子,那样无助空虚地向外张开脉络。他用右手轻轻掩上衣袖,幽幽地叹口气说:“为什么他那么恨我?”

  正当我们眼睛都有些湿润的时候,我看见一只不知从哪里伸来的大手,紧紧拽住棋子的衣领向上提了起来。我不禁尖声惊叫,棋子的脸霎时间像放久了的柚子,缩皱成一团,流露出无助和恐惧。他颤抖着。

  “干你老母!妓女户忙得像狗蚁,你闲仙仙

  “好,你爱下棋,让你下个粗饱!”旺火咬牙说着,右手胡乱地抓了一把棋子,将一粒粒的棋子塞到棋子因恐惧而扭曲的嘴巴中。我听到棋子干呕的声音。他的嘴裂了,鲜血自嘴角点点滴滴地流下来,眼球暴突。旺火的脸也因暴怒而扭乱着,他瞥见我呆立一旁,脸上流过一丝冷笑,说:“干!看啥?也想吃吗?”

  我吓得直发抖,便没命地奔回家去唤爸爸,那一幕惊恐的影像魔影似的追打着我。

  爸爸来不及穿上衣,赤着身子跑到暗巷里去。

  我们到的时候,只看见满地零零落落的鲜血,旺火和棋子都已经不知去向。我们又跑到旺火的家,只见桌椅零乱,也不知何处去了。

  爸爸还不死心,拉着我上妓女户去。老鸨满脸堆笑地走出来:“哇!林先生,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爸爸冷着脸问:“旺火呢?”

  “下午跑出去找他后生,再也没有回来呢!”

  “天杀的!”

  被怒火中烧的爸爸牵着我的手又冲跑出来,我们就在镇里的大街小巷穿梭了几回,哪里还有棋子的踪影?我疲累无助地流下了眼泪,爸爸很是心慌:“哭什么?”

  “棋子一定会死的,他吃了一盘棋。”

  爸爸又怨恨又焦虑地叹了一口气,领着我回家。我毫无所知地走着,走着,棋子的苦痛岁月一幕一幕在我脑中放映。我好像有一种预感,再也见不到棋子了。

  然后,我便忍不住哭倒在爸爸的怀里。

  二十年的汗漫天涯,我进了电影界,并有机会担任副导演的工作。有一次我们要在金山海边拍一场无聊的爱情戏。为了男女主角殉情那场戏,我们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屋。每天我就到海边去看那一间用一片片木板搭盖起来的房子。

  快要完成的那一天,我在屋顶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在烈日炎炎的午后勤奋地钉着铁钉,当他抬起头时,我看清了那一张小小的三角脸,以及脸上的八字眉。我的心猛然一缩——那不是棋子吗?

  “那个留平头的青年叫什么名字?”我踯躅了一下,去见他们的工头。

  “阿基仔。”

  “他是哪里人?”

  “我们搭外景的工人都是临时招募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他是不是爱下棋?”

  工头摇摇头,两手一摊,便又去做他的工作了。

  我站在旁边观察了很久,忍不住抬头高唤了一声:“棋子!”

  年轻人停止手边的工作,用茫然的眼神望了望我。

  “我……”我的话尚未出口,他又继续做他的工作。

  “棋子,我是阿玄,你不认识我了吗?”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小时候常和我一起玩儿呀!你爸爸旺火呢?”我热切地怀抱着希望问道。

  “先生,你认错人了。”他皱着眉,冷冷地说。

  我不敢再问,只能站得远远的,看那一座脆弱的随便搭盖起来的外景房子在薄暮的海风中渐渐成形。

  当夜我折腾了一晚,想起那个熟悉的影子,与我幼年时代的影像一贴合,不禁兴念起许多生命的无常。我可以肯定那张脸和那个神情,便是隐埋在我心最深处的棋子。

  “那一定是棋子!”

  我便在这一句简单的呼喊中惊得每根神经末梢都充血而失眠了。

  第二天,我再到外景地去问工头,他说:“哦,昨晚也不知为什么说辞工不做了,拿着工钱走了,现在的工人真没办法……”然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惊诧地问我,“先生,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只是问问。”我心慌地说。

  那一刻,我知道,棋子将从我的生命里永永远远地消失了。

  我唯一的松鼠

  我拥有的第一种动物是一只小松鼠,那是小学一年级的事了。小学一年级,我家住在乡间,有一日从学校回家,在路边捡到一只瘦弱颤抖的小松鼠,身上的毛还未长全,一双惊惧的刚张开的眼睛转来转去。我把它捧在手上,拼命跑回家,好像捡到了什么宝物,一路跑的时候还能感觉到松鼠的体温。

  回家后,我找到一节粗大的竹筒剖成两半,铺上破布,做成了小松鼠的窝,可是它的食物却使我们全家都感到紧张。那时牛奶还不普遍,经过妈妈的建议,我在三餐煮饭的时候从上面舀取一些米汤,用撕破的面粉袋子沾给它吃。饥饿的松鼠紧紧吸吮着米汤,使我们都安心了。

  慢慢地,那只松鼠长出光亮的棕色细毛,也能一扭一扭地爬行。每天为它准备食物成为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幸好我们住在乡间,家里还有果园,我时常去采摘熟透的木瓜、番石榴、香蕉,小心捣碎来喂我的松鼠。它的快速长大从尾巴最能看出来,原来无毛细瘦的尾巴,走起路来拖在地上的尾巴,慢慢丰满起来,长满松松的毛,还高傲地翘着。

  从爬行、跑路到跳跃竟如同瞬间的事,一个学期还未过完,松鼠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翩翩少年了。

  小松鼠仿佛记得我的救命之恩,非常乖巧听话。白天我去上学的时候,它自己跑到园里去觅食,黄昏的时候就回到家躲在自己的窝里。夜里我做功课的时候,松鼠就在桌子旁边绕来绕去,这边跳那边跑,有时还跑来蹭人的脚掌。妈妈常说:“这只松鼠一点都不像松鼠,真像一只猫哩!”小松鼠的乖巧赢得了全家的喜爱。

  有时候我早回家,只要在园子里吹几声口哨,它就像一阵风从园子里不知名的角落蹿出来,蹲在我的肩膀上,转着滴溜溜的眼睛,然后我们就在园子里玩着永不厌倦的追逐游戏。松鼠跑起来姿势真是美,高高竖起的尾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那面旗跑在泥地上像一阵烟,转眼即逝。

  自从家里养了松鼠,老鼠也减少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松鼠还会打老鼠。夜里它绕着房子蹦跳,可能老鼠也分不清它是什么动物,只好到别处去觅食了。

  我家原来养了许多动物,有七八条猎狗、土狗,它们经常跟随爸爸去打猎;有十几只猫,每天都在庭院里玩耍。这些动物大部分来路不明,由于我家是个大家庭,日常残羹剩菜很多,除了养猪,妈妈常常用几个大盆装起来放在院子里,喂食那些流落乡野的猫、狗,日久以后,许多猫、狗都留了下来;有比较好的狗,爸爸挑出来训练它们捉野兔、打山猪的本事,这些野狗们都有一份情,它们往往能成为比名种狗更好的猎犬;因为它们不挑食,对生命的留恋也不如名种狗,在打猎时往往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但是这些猫、狗向来是不进屋的,它们的天地就是屋外广大的原野,夜里就在屋檐下各自找安睡的地方,清晨才从各个角落冒出来。自从小松鼠来了以后,成了唯一睡在屋里的动物,又懂事又可爱,特别受家人的宠爱。原先我们还担心有那么多猫、狗,为松鼠的安全忧虑,后来才发现这种担心完全是不必要的,小松鼠和猫、狗玩得很好。我想,只要居住在一个无边的广大空间,连动物也能有无私的心。

  有趣的是,小松鼠好像在冥冥中知道我是捡拾它回来的人,与我特别亲密,它虽然与哥哥、弟弟保持良好的关系,但也仅止于召唤,从来不肯跳到他们身上,却常常在我做功课的时候就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有时候我带松鼠到学校去,把它放在书包里,头尾从两边伸出,它也一点都不惊慌。

  松鼠与我的情感,使我刚上学的时候有一段有声音、有色彩、明亮跳跃的时光。同学们都以为这只松鼠受过特殊的训练,其实不然,它只是被我从路边捡来养大而已。我成年以后回想起来才知道,如果松鼠需要受训练,唯一的训练内容就是给予它儿童般最无私最干净的爱。

  隔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吃过晚饭,像往日一样回到书房做功课,为了赶写第二天大量的作业,还特别削尖了所有的铅笔。松鼠如同往日,跳到我的毛衣里取暖,然后在书桌边绕来绕去玩一只小皮球。我的作业太多,赶写到深夜还不能写完,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被夜凉冻醒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放声痛哭。我心爱的松鼠不知何时已死在我削尖倒竖在手中的铅笔上,那支铅笔笔直地刺入松鼠的肚子,鲜血流满了我的整只右手,甚至溅在笔记簿上。血迹已经干了,松鼠冰凉的身体也没有了体温。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幅惊悸的情景,甚至连我写的作业也清楚记得。

  那一天老师规定我们每个人写自己的名字两百遍,我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着自己的名字,而松鼠的血则滴滴溅在我的名字上,那一刻我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的作业,痛恨铅笔,痛恨自己的名字,甚至痛恨出作业的老师。我想,如果没有他们,我心爱的松鼠就不会死了。

  我惊吓哀痛的哭声,吵醒了为明日农田上工而早睡的父母,妈妈看到这幅景象也禁不住流下泪来,我扑在妈妈怀里时还紧紧地抱住那只松鼠。我第一次养动物,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动物就这样一夜间死了。死得何其迅速,死得何等凄惨,如今我回想起来,心里还会升起一股痛伤的抽动。如果说我懂得人间有哀伤,知道人世有死别,第一次最强烈的滋味,是松鼠用它的生命给予我的。我至今想不通松鼠为何会那样死去,一定是它怕我写不完作业来叫醒我,而一跳就跳到铅笔上——当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把死去的松鼠用溅了它的血的毛衣包裹,还把刺死它的铅笔放在一边,一起在屋后的蕉园掘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埋葬。做好新坟的时候,我站在旁边默默地流泪,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所有的物件与躯壳都可以埋葬,唯有情感是无法埋葬的,它如同松鼠的灵魂,永远活着。

  后来我也养过许多只松鼠,总是养大以后就了无踪影,毫不眷恋主人,偶有一两只肯回家的,也不听使唤,和人也没有什么情感。每遇这种情况,我就疑惑,在那么广大的世界里,为什么偏有一只那么不同的充满了爱的松鼠会被我捡拾,和我共度一段美好的时光呢?莫非这个世界在冥冥中真有什么特别的安排,使我们与动物也有一种奇特的缘分?

  猫、狗当然不用说了,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养过老鹰、兔子、穿山甲、野斑鸠、麻雀、白头翁,甚至也养过一头小山猪、一只野猴,但没有一种动物能像第一只松鼠那样与我亲近,也再没有一只像松鼠是被我捡拾、救活,而在我的手中死亡的动物了。

  松鼠的死给我的童年铺上一条长长的暗影,日后也常使我莫名忧伤。经过二十几年的时间,我才确信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有一种不能测知的命运,完全不知何解地推动我们前行,使我们一程一程地历经欢喜与哀伤,而从远景上看,欢喜与哀伤都是一种沧桑,我们是活在沧桑里的,就像如今我写松鼠的时候,心里既温暖又痛心,手里好像还染着它的血,那血甚至烙印在我写得满满的名字上,永世也不能洗净。它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动物,永远在启示我爱与忧伤。

  空白笔记本

  到一家非常精致、讲究品位的书店买书,顺道绕到文具部去,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

  在这家书局里的书售价都在一百元到两百元之间,可是一本普通的笔记本售价都在两百元以上,稍微精致一点的则都在五百元以上。由于我平常都使用廉价的笔记本来记事,这使我对现今笔记本的售价感到有点吃惊。

  站在作者的角度,一本书通常所使用的纸张都比笔记本要多要好,而一本书的成本有印刷、排版、校对、版税等费用,理论上成本比笔记本的高得多。再加上书籍的流通有特定对象,范围比笔记本小得多,销路比不上笔记本。因此,一本笔记本售价在五百元至一千元,感觉价格是不太合理的。

  我问店员小姐:“为什么这些笔记本这么贵呢?比一本书贵太多了!”

  她给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答复,她说:“哎呀!书都是别人写的,写得再好也是别人的思想,笔记是给自己写的,自己的想法当然比别人的想法卖得贵了。”

  说得真好!

  走出书店,我沿着种满松香树的敦南大道散步,想到笔记本卖得昂贵其实是好现象,表示这个社会的人生活比从前富裕了,大家也更讲究品质了,有能力花更多的金钱来购买进口的文具。

  但是我立刻想到,从前的作家钟理和在写作的时候,甚至没有钱买稿纸,很多文章是写在破旧的纸片上。今年春天我特别到美浓去看钟理和纪念馆,看到作家工整的字写在泛黄的纸片上,心中感慨良深。

  接着我想到,现在大部分的人都用昂贵的笔记本,但真正拿来写笔记的又有几人呢?记得我在离开书局的时候,店员小姐说:“现在很多人花钱买笔记本不是用来写的,他们只是收藏笔记本,有的人一次买很多本呢!”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专门收藏笔记本,他们可能从来不写笔记,但他们不断地买笔记本,使得笔记本的设计日益精美,售价也一天比一天昂贵了。

  比较起来,我自己是有点实用主义的倾向,再美丽精致的笔记本拿到手里总是要写的,有时候,一年要写掉很多笔记本,由于消耗量大,反而不会太在乎笔记本的质量。

  但是一本写满自己的生活、感受与思想的笔记本,虽然形式简单、纸张粗糙,却总比那些永远空白的昂贵笔记本有价值得多——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店员小姐说得好极了,笔记本是为了记录自己思想而存在的,如果我们只是欣赏而不使用它,那不是辜负了那棵因做笔记本而被牺牲的树吗?

  一个人活在世上,可能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然后什么都没留下就离开了尘世,因此我常鼓励别人写笔记,把生活、感受、思想记录下来,这样,一则可以时时检视自己生命的痕迹;二则透过静心写笔记的动作可以“吾日三省吾身”;三则逐渐使自己的思想清明有体系。

  一天写几页笔记不嫌多,一天写一句感言不嫌少,深刻的生命、思维就是这样逐渐成熟的,如果我们不能在急速流过的每一天,为生活留下一些什么,生活就会如海上的浮沤,一粒粒破灭,终至消失。

  我们很多人有密密麻麻的电话簿,有麻麻密密的账簿,也有很多人在做生涯的规划,做五年计划、十年计划。可是有谁愿意给自己的今天写些什么呢?愿意给生活的灵光一闪写些什么呢?

  唯有我们抓住生活的真实,才能填补笔记本的空白,若任生活流逝,笔记本就永远空白了。

  从最根深处站起来

  一双未完成的鞋子

  不管在什么时间,不管从什么地方走过,我们都很容易看到一个场景:许多人围聚在一起,看着出售货品的小小摊位。

  我们或者会停下来买一点东西。

  我们或者会站着看他们卖些什么。

  大部分的时间,我们视若无睹地走过,冷漠无情地走过。

  于是,那些生活在我们四周的人,便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背景,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有时候,我们会抱怨他们阻碍了交通,妨碍了秩序;有时候,我们会为自己在无意中买了便宜的东西而高兴;有时候,我们会想:“他们大概赚了不少钱吧。”

  这是我们对摊贩的一般概念。摊贩虽然与我们的生活有一定的联系,他们却仿佛生活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里,我们看不见他们的辛酸,也看不见他们如何从最深处站起来。

  多年来,我接触了很多摊贩,我佩服他们面对生活的勇气。他们虽然做着最卑微的职业,但他们和生活苦斗着,光是这一点,就足以给我们很大的启示。

  在写这些摊贩前,我想起了童年的经历。

  七岁的时候,我用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起来的钱,在小镇街边的摊贩那里买了一盒油彩。回到家里,我把十二种颜色的油彩一条条挤出来观察,当色彩从管子中出来的一瞬间,我领悟到了人间的色彩,那种彩色的感觉一直跟随我到今天。

  然后我想,我要画什么呢?我选择了画那个卖油彩的摊贩。

  我便每天背着画板坐在摊贩对面的农舍屋檐下,画那个瘦小的老摊贩。他那穿着厚重的棉衣、戴黑色毛线帽的形象给我很大的震撼,可惜当我画到他那一双“开口笑”的皮鞋时,一个警察走过来把他赶走了,致使我童年的第一张彩画一直没有完成,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老摊贩。

  我每天孤独地站在未完成的画前,为无法给最后的那一双鞋子上色而痛苦不堪。我甚至为他流泪了。

  他会到哪里去呢?他还会卖油彩吗?

  我疑惑而又难过地思念着那一位老人。童年那一段不快乐的经历给我日后的生活投下了很深的阴影,很久都无法散去,也使我对摊贩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愫——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游牧民族”,在我内心投下了特殊的印象。

  每当我遇见一个摊贩,童年的印象便会浮现出来。如今我写摊贩,只是要完成那最后的一抹色彩,以了却多年来的心愿。

  自足地面对生活的挑战

  冷风呼吼的冬天,我到东部一个小渔港去。清晨,我独自走到临近海边的鱼市场,为的是观察渔民在晨曦中如何进行他们的交易。

  在鱼市场里,可爱的渔民们正在兴高采烈地出售他们的鱼。渔民们自兼摊贩,大声地吆喝着,特别让我觉得真实而感动,其中一个摊贩吸引了我。

  只见他把鱼一箩筐一箩筐地从三轮货车上卸下来,大声叫着:“来哦!新鲜的最好的鱼在这里!”

  我走过去,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他嘴角留着两撇稀疏的猫须,有一些槟榔汁还残留在唇边。他戴着一顶载满风霜的鸭舌帽,穿一双黑色雨靴,衣服沾满了鱼的腥气,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表情——他始终带着微笑,非常自信自足地推销他经过一夜辛苦捕来的鱼。

  渔民摊贩看到我拿了相机,欣悦地微笑着,然后抓起箩筐中的一条鱼对我说:“你要拍照就要拍最好的鱼,我这里的就是最好的鱼!”后来,我陪他一起卖鱼。由于他的自信,鱼很快卖完了,他高兴地收拾箩筐,哼起一首歌:“透早就出门,天色渐渐光……”

  渔民四十二岁了,他告诉我,他生活的信心来自他的祖先。他在幼年时便陪父亲在鱼市场贩卖自己捕来的鱼,他说:“我们一家四代卖鱼,当然卖得最好。”他认为渔民的生活虽然很辛苦,但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祖父、父亲都这样过来了。”

  那个渔民自足地面对生活的挑战的态度,给我很大的撞击。我站在原地,看他的三轮货车绝尘而去,鱼市场喧嚣的声音突然隐去,只剩下他的形象在脑中盘旋。

  去伤解郁,根治百病

  妇女百病

  心脏无力

  关节抽痛

  气血两虚

  脚风手风

  寒热咳嗽

  九种胃痛

  跌打损伤

  五劳七伤

  神经衰弱

  失眠夜梦

  梦泄遗精

  精力不足

  记忆减退

  一块长条白布上用红漆写了这些大字,一位神情矍铄的老人正在白布后推销他的“家传秘方”。

  在南部一个小镇上,我很吃惊地站定,他那简单的药粉竟可以治愈那么多“现代病”,尤其让我惊奇的是,老人坚决的神情。

  他说:“神经衰弱吃一包就见效,败肾失精吃两包就见效,各种胃肠病吃三包就见效。这款药粉不是普通的药粉,是数百种草药经过数十年炼成的,吃一罐治标,吃两罐治本,长期服用活百年。”

  老人“去伤解郁,根治百病”的药方,竟然打动了旁观的民众,不到一个小时,药箱里的药就卖光了,老人得了一万多元。他收拾好行李,我和他在傍晚的街上走着,他告诉我,这种药确实有效,这是他祖先几代赖以为生的药方,可以“有病治病,无病保身”,绝对错不了。

  老人已经七十岁了,他还要将这个药方留给他的子孙,他说自己是个江湖人,每隔几天就要换一个码头。他还说:“只要带着一箱药粉,我就可以走遍天下了。”

  穿着黑布鞋、黑长裤、白衬衫、红毛衣的老人,像流浪在乡间的许多江湖人一样,生命在静默的岁月中流转。

  我不太相信一种药粉可以治百病,由于老人的流动性,药粉到底灵不灵也没有人检验过,但是我佩服老人的生命力。他就像他的药粉一样,在西药已经风行的今时今地,他还能坚韧有力地在乡间的每一个角落跳动。

  不要忘记我们的粿

  有一天我路过华西街,被路边一个三尺见方的小摊贩吸引住了。只见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和他的妻子正在忙碌地包装“红龟粿”“菜头粿”“芋仔粿”,卖给过路的人。

  他们忙碌的情景很出乎我的意料,像粿这种传统的零食,没想到现在还这么受欢迎,许多中老年人路过时就会顺便买一个粿,边走边吃。

  我访问了那对年轻夫妇,他们的摊位上只点了一盏五烛光的小灯。

  他们在那里已经摆了四年的粿摊,收入相当不错。问他们最初的动机,他们说:“有一次在外祖母家里吃了粿,倍儿好吃,就想,这样的东西流传了数千年还受民众的欢迎,一定有它的道理,何不摆个摊位试试看呢?我们请教了外祖母制作方法,便尝试着摆摊,没想到一摆就是几年。”

  那个粿摊很受欢迎,有固定的老主顾,尤其是年末节日庆典时更是供不应求,夫妻俩忙得不可开交。

  本来沉默地站在一旁的太太说:“中国人还是习惯吃中国人的东西。”

  他们的生活没有什么烦忧,夫妻俩都认为卖粿是“前景看好的行业”。我很喜欢这对勤劳的小夫妻,他们白日在家中努力地做粿,夜里出来摆摊,生活在自足的小天地里,而且他们的粿在那里已经被摆出一点名声了。

  我想,借着许多小摊贩,中国传统的吃食和民间工艺才得以保存,并在民间展现它们的活力。如果没有这些勤劳的摊贩,很可能许多可贵的东西都要失传了。

  那些失传的东西像粿一样,在民间小摊贩间总会留下一些肯定的声音:

  “红龟粿、菜头粿、芋仔粿……这里天天卖!”

  捡回掉落的鞋子

  摊贩们固守自己的天地,但生活并不是很安定的。有一回,我走过台北市的一条大马路时就看到一幕令人心惊的场景。

  一排卖小吃的摊贩中有一位妇人,带着一个大约三岁的女孩在卖肉羹。许多人围着摊子吃着,一碗七元,妇人熟练地从大锅里舀出肉羹,放一点佐料、一点青菜,然后端给等着吃肉羹的人。她不断地重复着那一个单调的动作,最难得的是,脸上始终带着笑容。小女孩则乖巧地蹲在旁边玩耍。

  “警察来了!”

  突然,在前头的第一个摊贩叫起来,所有的摊贩便惊慌地奔跑起来。妇人的东西太多,她迅速用右手抄起女儿抱在怀中,左手推着那一辆摊贩车向小巷中拐进去,许多吃肉羹的人端着碗跟着她的摊子一起跑。

  很快,妇人与她的摊子消失在街的尽头了。但是,小女孩的拖鞋却因为匆忙奔跑,掉落在街心。空旷的街上,两只小鞋子显得格外凄凉。

  两个穿着整齐制服的警察走过,等他们走远了,那个妇女才蹑手蹑脚地回来捡小女孩的鞋。

  她那余悸犹存的心惊样子,一时之间也让我手足无措起来,不禁觉得悲凉。

  摊贩难为。他们有面对生活的勇气,但有时候,他们的自尊就像匆忙中掉落在大街上的鞋子一样,要一次一次地捡回来,然后穿上,以面对新的挑战。当然,警察是对的,可摊贩为了求生活也没有错,那么,到底是什么地方错了呢?

  从最根深的地方站立起来

  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如何调整自己,以便在扰攘的尘世中立足,摊贩也不例外。他们不是生来便注定做摊贩的,因此他们必须不断地进行自我调整。

  如果社会是一棵树,摊贩就是土底下最末梢的根须,我们也许会忽略他们,但是在一棵大树的成长中,他们供应了相当大的动力。

  他们的自足、自信和挺然站立,使我们整个社会可以从最根深处站立起来。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童年那双未画完的摊贩的“开口笑”皮鞋。我还是留下了最后一笔,希望能常常面对它。

  严肃,是一种病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大江健三郎

  大江健三郎在青年时代就把文学作为人生的第一个壮志进行追求,年轻时就受到日本文坛的注目,没想到三十一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大江光,是一个头盖骨不全的重度智障儿。

  根据大江健三郎的回忆,大江光是在广岛出生的。当时广岛正在举行反核大游行,大江健三郎怀着混乱的心情去参加。大会之后,一群原爆牺牲者的亲属,聚集在河边追悼死者,并为死去的人放河灯。他们把死者的名字写在灯笼上,让灯笼随水漂流。

  怅望河水,被绝望的心情包围的大江健三郎,也为大江光放了一个河灯,随水流去。他在心里希望,自己的孩子就那样死去。

  随后不久,大江健三郎去访问原爆医院。院长告诉他,医院里有一些年轻医生,由于触目所见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病人,自己又不能为病人解除痛苦,终于积郁自杀,因而造成了身受痛苦的病人挣扎求生,身无病痛但过度严肃的医生反而自杀的荒谬情况。

  大江健三郎听了大有所悟,回东京后立刻请医生为大江光开刀,并立下第二个人生的壮志:“与大江光共同活下去。”

  大江光虽是智障儿,又患有严重的癫痫,但在父母亲悉心的照护下,不仅心灵澄明无染,还对音乐有超凡的才华。如今大江光出版了两张个人音乐专辑——《大江光的音乐》《萨尔斯堡》,引起日本乐坛的震撼,甚至被称为“日本古典乐坛的奇葩”。

  在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一场演讲会上,他对听众自嘲道:“据说我儿子的音乐之所以受到欢迎,是因为有催眠曲的效果。如果有人听了大江光的音乐还睡不着,就请看我的书吧!”

  我读了大江健三郎的报道,心里突然浮起“严肃,是一种病”这句话。就像在原爆医院自杀的医生一样,他们的严肃所带来的伤害反而比辐射带来的伤害严重得多。一个人对待生活过于严肃,甚至可以严重到失去生命的意趣呢!

  最近在柏林影展获得最佳女主角奖的喜剧演员萧芳芳,她认为即使是最严肃的题材也要有幽默感,她说:“我对喜剧是情有独钟的,因为人生已经够苦了,能够带给别人欢乐,是一件好事。”

  萧芳芳在实际生活中也饱受打击。她幼年丧父,少女时代经历过不顺利的婚姻,中年罹患严重耳疾,即使在得奖的时候还照顾着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母亲。

  虽然生命有这么多的历练,但是由于萧芳芳有幽默感,这使她保有充沛的创造力,总是那么可亲、喜悦、优雅,远非只靠美貌的女星可比。

  当今之世最长寿的人为法国女子尚妮·加蒙,最近度过一百二十岁的生日。路透社的记者问她长寿的秘诀,她说:“常保笑容,我认为这是我长寿的要诀,我要在笑中去世,这是我的计划之一。”

  她对疾病、压力、沮丧有绝佳的抵抗力,对每件事都感兴趣但又不过于热衷,一直到一百二十岁,还保持极佳的幽默感,既乐天,又喜欢开玩笑。她说:“我总共只有一条皱纹,而我就坐在它上面。”“我凡事都感兴趣。”“上帝已忘了我的存在,他还不急着见我,他知我甚深。”

  能一直轻松喜乐地活到一百二十岁,真是幸福的事。想一想,有许多人才二十岁就活得很不耐烦了呢!

  听说日本这几年兴起一种补习班,叫作“微笑补习班”。许多人都缴费去学习微笑,因为在现代社会,人们早就忘记该怎么微笑了。

  微笑还需要补习,其中实有深意,因为微笑人人都会,但许多人都停留在“技术层面”,有的是“皮笑肉不笑”,有的是“肉笑心不笑”,如果要“从心笑起”,就需要学习了。

  想要“从心笑起”,大概要具备几个基本的素质:一是游戏的心情;二是包容的胸怀;三是幽默的态度。

  没有游戏的心情,就会对苦乐过于执着、对成败过于挂怀,便难以在苦中作乐,品尝生命的真味。

  没有包容的胸怀,就会思想僵化,不能容纳异见,难以接受批评,把别人视为寇仇,处处设限,也就难以日日欢喜了。

  没有幽默的态度,就不懂得自嘲,不知甘于平凡,也不会对世事一笑置之,就会常画地自限,想不开了。

  严肃,真的是一种病。那些外表严肃、内心充满怨恨的人,是生病了;那些以自我为中心、不能轻松的人,是生病了;那些执着于财势名位、不能放下的人,也是生病了。

  如果严肃真的是一种病,大部分现代人都生病了,只是轻重缓急的不同罢了。

  我们应该认识这种病,革除这种病,让我们懂得笑、懂得游戏、懂得包容、懂得轻松和幽默。

  每天早晨,和我们会面的熟人真情一笑,和我们错身而过的陌生人点头微笑,或许,拯救社会就是从这里做起呢!

  “人生已经够苦了,能够带给别人欢乐,是一件好事。”

  第五章

  欢乐悲歌

  带孩子从八里坐渡轮到淡水去看夕阳。

  八里的码头在午后显得十分冷清,虽然与淡水只是一水之隔,却阻断了人潮,使得码头上的污染没有淡水严重,沿海的水仍然清澈可见到海中的游鱼。一旦渡轮去往淡水,开过海口的中线,就到处漂浮着垃圾,海面上飘来阵阵恶臭。

  到了淡水,海岸上的人群比拍岸的浪潮还多,卖铁蛋、煮螃蟹、烤乌贼、打香肠、卖弹珠、卖汽水的小贩沿着海岸,布满整个码头,人烟与油烟交织,甚至使人看不清楚观音山的棱线。

  许多父母带着小孩,边吃香肠边钓鱼,我们走过去,看到塑胶桶子里的鱼最大的只有食指大小,一些在桶中已奄奄一息,更多的则翻起惨白的肚子。

  “钓这些鱼做什么?要吃吗?”我问其中一位大人。

  “这么小的鱼怎么吃?”他翻了一下眼睛说。

  “那,钓它们做什么?”

  “钓着好玩呀!”

  “这有什么好玩的呢?”我说。那人面露愠色,说:“你做你的事,管别人干什么呢?”

  我只好带孩子往海岸的另一头走去,这时我看见一群儿童在拿网捞鱼,有几位把捞上的鱼放在汽水杯里,大部分的儿童则是把鱼捞起倒在防波的水泥地上,任其挣扎跳跃而死。

  有一位比较大的儿童,把鱼倒在水泥地上,然后抬脚,一一把它们踩碎,尸身黏糊糊地贴在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生气地说。

  “我在处决它们!”那孩子高兴地抬起头来,看到我的表情,他也吃了一惊。

  “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万一你也被这样处决呢?”我激动地说。

  那孩子于是往岸上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跑走了,从他们远去的背影里,我看见他们的制服上绣着“文化小学”的字样。原来他们是淡水文化小学的学生,而文化小学位于古色古香的“真理街”上。

  真理街上的文化小学学生为了好玩,无缘无故处决了与他们一样天真无知的小鱼,想起来就令人心碎。

  我带着孩子沿海岸抢救那些劫后余生的小鱼,看到许多已经成为肉泥,有些则成了鱼干,一些刚捞起来的则在翻跳喘息,我们小心地拾起,把它们放回海里,一边做一边使我想到这样的抢救是多么渺茫无望。因为我知道等我离开的时候,那些残暴的孩子还会回来,他们是海岸的居民,海岸是永无宁日的。

  我想到丰子恺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这种悲怀不是杞人忧天,因为人的习气虽然有很多是从前遗留下来的,但今生的熏习,也足以使一个善良的孩子成为一位凶残的成人呀!

  就像古代的法庭中都设有“庭丁”,庭丁一向是选择好人家的孩子,也就是“身家清白”的人担任,专门做鞭笞刑求犯人的工作。这些人一开始听到犯人惨号,没有不惊伤惨戚的,但打的人多了,鞭人如击土石,一点悲悯之心也没有了。到后来或谈笑刑求,或心中充满恨意,或小罪给予大刑。到最后,就杀人如割草了。净土宗的祖师莲池大师说到常怀悲悯心,可以使我们免于习气熏染的堕落,他说:“一芒触而肤栗,片发拔而色变,己之身人之身疾痛疴痒宁有二乎?”

  我们只要想到一根毛刺触到皮肤都会使我们颤抖,一根头发被拔都会痛得变色,再想到别人所受的痛苦又有什么不同呢?众生与我们一样,同有母子、同有血气、同有知觉,它们会觉痛、觉痒、觉生、觉死,我们有什么权利为了“好玩”就处决众生,就使众生挣扎、悲哀、恐怖地死去呢?

  有没有人愿意想一想,我们因为无知的好玩,自以为欢乐,却造成众生的悲歌呢?

  沿着海岸步行,我告诉孩子应如何疼惜与我们居住于同一个地球的众生,走远了,偶尔回头,看见刚刚跑走的真理街文化小学的孩子又回到海边,握着红红绿绿的网子,这使我的心又为之刺痛起来。

  “爸爸,他们怎么不知道鱼也会痛呢?”我的孩子问道。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默然了。

  记得有一位住在花莲的朋友曾告诉我,他在海边散步时也常看到无辜被“处决”的小鱼,但那不是儿童,而是捞鳗苗或虱目鱼苗的成人,捞起网来发现不是自己要的鱼苗,就随意倒在海边任其挣扎暴晒至死。朋友这样悲伤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轻移几步,把它们重新放回海里呢?”

  可见,不论是大人或小孩,不论在城市或乡村,有许多人因为无知的轻忽制造着无数众生的痛苦以及自己的恶业,大人的习染已深,我执难改,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我们应该如何来启发孩子的悲怀,使他们不致因为无知而堕落呢?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由于悲怀的失去,我们在乡村的孩子失去了纯朴,日益鄙俗;在城市的孩子则失去同情,日渐奸巧。在茫茫的世界,我们的社会将要走向哪里呢?

  “人是大自然的癌细胞,走到哪里,死亡就到哪里。”我心里浮起这样的声音。

  原来是要带孩子来看夕阳的,但在太阳还没有下山前,我们就离开淡水了,坐渡轮再返回八里。在八里码头,不知何时冒出一个小贩,拉住我,要我买他的“孔雀贝”,一斤十元,十一斤一百元。

  我看着那些长得像孔雀尾羽的美丽蛤类,不禁感叹:“人不吃这些东西,难道就活不下去了吗?”

  我牵着孩子,沉重地走过码头小巷,虽无心于夕阳,却感觉夕阳在心头缓缓沉落。

  人如果不能无私地、感同身受地知觉到众生的苦乐,那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只不过是虚空飘过的风,不能落实到生活,不能有益于生命呀!

  文明因智慧而创发,但文化则是建立于人文的悲悯之上的。

  菩提道是以空性为究竟,但真理则以众生的平等与尊重起步。

  内外皆柔软

  日本京都大仙寺的住持尾关宗园,是当代著名的禅师,也是有名的演说家。

  由于对自己的经验极有信心,有一次他接受了一个中学的演讲邀约,并且没有约定题目,他心想大概和平常一样,谈一些教化的内容。

  演讲当天,学校的老师开车来接他,他问学校的老师:“请问今天演讲的题目是什么?”

  老师说:“学校的毕业旅行准备参观大仙院和市内的主要寺院,所以想请您对学生谈谈京都的历史、古寺和名胜的由来。”

  尾关宗园听了大吃一惊,非常紧张,手心出汗,一直发抖。

  因为他对京都的历史、古寺、名胜的认识浅薄,实在没有内容可以告诉学生。

  中学老师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还笑着安慰他:“您别想得太难,只要放轻松就可以了。”

  尾关宗园内心直打寒战,眼前一片迷蒙,感觉到去学校的路上所花的时间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直到和学校校长、老师打招呼时,心里还在想:“我究竟该说些什么?”

  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上台演讲,因为太紧张,上阶梯时,突然绊了一跤。

  全场学生哄然大笑,这一笑,使他释然了,因为心想:“再也不会有比跌跤更糟的事了。”

  于是,他说:“说真的,临时要我介绍京都的历史、古寺、名胜的由来,真是太难了,所以,我在半途就好想逃回去。”

  学生又是一阵笑声,这次不是轻视的笑了。

  尾关禅师完全释然放松,做了一次成功的演讲。

  由于在讲台绊倒的那一跤,使他恢复了平常心,从“非这么做不可”转换成“这样做也可以”“那样做也可以”,本来因对立而产生的恐惧,因为无心的跌跤而消失了。

  这是尾关宗园在他的著作《大安心》中的一段回忆,他的结论是:“因为时钟的嘀嗒声而睡不着,心里总是惦记着时钟的声音,这是一个缺乏安定感的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而不在乎时钟的声音,就等于与它合而为一、变为一体了。”

  平常心也是无心的妙用,心里想着“要睡一个好觉”的人,往往容易失眠;心里计划着“要有一个美好人生”的人,总是饱受折磨。

  “外刚内柔”的人,一旦受到挫折,就容易走极端。

  “外柔内刚”的人,则会自我挣扎,难以放松。

  唯有内外皆柔软、没有预设立场的人,才能一心一境,情景交融,达到一体心的境界。

  我和尾关禅师一样,也常常去参加不知题目的演讲,也有惶恐、紧张的时候,我总是想到这句话就释怀了:

  “再也不会有比跌跤更糟的事了。”

  卷帘

  有一次我买回一卷印刷的《长江万里图》长卷,它小得不能再小,比一支狼毫小楷还短,比一碇漱金好墨还细,可以用一只手盈握,甚至可以把它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走着也感觉不到它的重量。

  中夜时分,我把那小小的图卷打开,一条万里长江倾泻而出,往东浩浩流去,仿佛没有尽头。里面有江水、有人家、有花树、有亭台楼阁,全是那样浩大,人走在其中,还比不上长江里的一个小小泡沫。

  那长江,在图画里是细小精致的,但在想象中却巨大无比;那长江,流过了多少世代、多少里程,流过多少旅人的欢欣与哀愁呢?想到长江的时候,我的心情不是一定要拥有长江,也不是要真的穿过三峡与赤壁,只要用那样小而精致的一卷图册来包容心情,也就够了。

  读倦的时候,把《长江万里图》双手卷起,放在书桌上的笔筒里,长江的美就好像全收在竹做的笔筒里。即使我的心情还在前一刻的长江中奔流,也不免想到长江只是一握,乡愁,有时也是那样一握,情爱与生命的过往也是如此。它摊开来长到无边无际,卷起时盈盈一握,再复杂的心情,刹那间凝结成一粒透明的金刚石,四面放光。

  那种感觉真是美,好像是钓鱼的人意不在鱼,而在万顷波涛,唐朝船子和尚的诗《颂钓者》写过这种心情: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

  钓鱼的人意不在鱼,看图的人神不限于图,独坐的人趣不拘于坐,正足以以一波动万波,达到更高的境界。

  同样地,读屈原的《离骚》,清朝诗人吴藻读出“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同样看芦苇,王国维看出“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同样咏水仙,黄庭坚诵出“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同样是夜眠有梦,欧阳修梦到“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同样是面对小小的景物,人往往能超然物外,不为景物所限。

  这种卷帘望窗的心情几乎是无以形容的,像是“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佳句奚囊盛不住,满山风雨送人看”。秦观的几句词说得最好:“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帘与窗是不同的,正如卷起来的图画与装了画框的画不同。因为帘不管是卷起或放下,它总与外界的想象世界互通着呼吸,有时在黑夜不能视物时,还能感受到微风轻轻地触肤,夜之凉意也透过帘的空隙在周边围绕。因为卷起来的画不像画框一览无余,它里面有惊喜与感叹,打开的时候,想象可以驰骋,卷收的时候仿佛在自己掌中拥有了无限的空间。

  我从小就特别能感知那种卷藏的魅力,每当看到长辈收藏中国书画,总是希望能探知究竟。每天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清晨母亲来把我们窗口的帘子卷起,阳光就像约定好的,在刹那间铺满整个房间,即使我们的屋子非常简陋,那一刻也能感觉到充分的光明与温暖。

  父亲有一幅《达摩一苇渡江》的图画,画上没有署名,只是普通民间艺匠的作品,却也能感觉到江面在无限延伸。达摩须发飞扬地站在一株细瘦不可辨的苇草上,江水滔滔,达摩不动如山,两只巨眼凝视着东方湛然的海天,他的衣袂飘然若一片水叶,他的身姿又稳然如一座大山。

  父亲极爱那幅画,平时挂在佛堂的右侧,像神一样地看待它。佛堂是庄严神圣之地,我们只能远远看着达摩,不敢乱动。十六岁时我们搬家,父亲把达摩卷成一卷,交给我带到新家。

  把达摩画像夹在腋下,在田埂上走的时候,我好像可以透过肌肤感觉到达摩的须发、巨眼和滚动的江水,顿时心中涌上一片温热,仿佛那田埂是一苇,两边随风舞动的稻子是江浪渺渺,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当时的达摩已经不是佛堂里神圣而不可冒犯的神,而是和凡人一样有脉搏的跳动,令我感动不已。听说达摩祖师的东来之意,是要寻找一个“不受人惑”的人,“不受人惑”的理想标杆,原本像一苇那么细弱,但把达摩收卷在腋下时,我觉得再细弱的苇草,也可以渡人走过汩汩流波,“不受人惑”也就变得坚强,是凡人可以触及的。

  我把达摩挂在新家的佛堂中时,画幅由上往下展开,江水倾泻,达摩的巨眼在摊开的墙壁上,有如电光激射,是我以前没能感受到的。如今一收一放,感觉之不同竟至于斯,达到不可想象的境界。

  在我们家乡附近,有一座客家村,村里千百年来流传着一项风俗,就是新婚夫妻的新房门前一定要挂一幅细竹编成的竹门帘。站在远处看三合院,如果是竹门帘,真像是挂在客厅里的中堂。它不像一般门帘是两边对分,而是上下卷起,富有古趣,想来是客家的古制之一。

  送给新婚夫妻的门帘上,有时绘着两朵花,鲜艳欲滴地纠缠在一起;有时绘着一双龙凤,腾空飞翔互相温柔地对看;最普遍的是绘两只鸳鸯,悠然地、不知前方风雨地从荷塘上相依漂过。

  客家竹门帘的风俗,不知因何而起,不知传世多久,但它总给我一种遗世之美。每当我们送进一对新人、放下门帘的时候,两只色彩斑斓的鸳鸯就活了起来,在荷塘微风的扬动中,游过来,又追逐过去。纵然天色已暗,它们也无视外面忽明忽灭的星光。

  新婚时的竹门帘,让人想到情感在饱受折磨时,也要心存永世的期待。后来我常爱到客家村,有时不为什么,只为了在微风初起的黄昏去散步时,看看每家的竹门帘。偶尔看到人家门口多添了一张新门帘,就知道有一对新夫妻正为未来的幸福做新的笺注和眉批。但是大部分人家的竹门帘都在岁月的洗涤中褪色了,有的甚至破烂不堪,卷起时零零落落,好像随时会支离。仔细一看,纠缠的花折断了,龙凤分飞了,鸳鸯有的折伴、有的失侣,有的苍然浑噩至不能辨识它旧日的模样。

  原来,大部分夫妻婚后就一直挂着新婚的门帘,数十年不曾更换,时间一久,竟失了形状、褪了色泽。我触摸着一只断足的鸳鸯,心中感怀无限:不知道那些老夫妇掀开门帘,走进他们不再鲜丽的门帘时,是一种什么心情。我知道的是,人世的情爱,少有能永远如新地穿过岁月的河流的,往往是岁月走过,情爱也在其中流远,远到不能记忆青衫,远到静海无波。而情爱与岁月共同前行的步迹,正在竹门帘上显现出来。

  有时候朋友结婚,我也会找一卷颜色最鲜、形式最缠绵的竹门帘送他们,并且告知这是客家日俗中最美的一种传统,然后看见灿然的微笑自他们的容颜升起。然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却不敢想起客家村落常见的景象,那剥落的景象正如无星的黑夜,看不见一点光。

  我知道情感可以如斯卷起,但门帘即使如新,也无以保存过去的感情,只好把它卷在心中最深沉的角落。就像卷得起《长江万里图》,心中挂着长江;卷得起一苇渡江,但江面辽阔,遥不可渡。

  卷着的帘、卷着的画,全是谜一般的美丽。每一次展开,总有庄严肃穆之心,不知其中是缠绵细致的情感,还是壮怀慷慨的豪情;不知里面是江南的水势、江北的风寒,还是更远的关外的万里狂沙。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卷藏的内容是什么,或多或少总会触动心灵的玄机。

  诗人韦庄有一阕常被遗忘的好词,正是写这种玄机被触动的心情:

  春雨足,

  染就一溪新绿。

  柳外飞来双羽玉,

  弄晴相对浴。

  楼外翠帘高轴,

  倚遍阑干几曲。

  云淡水平烟树簇,

  寸心千里目。

  前半段写的是一对白羽毛的鸟在新绿的溪中相对而浴,是鸳鸯竹帘的心情;后半段写的是翠帘高卷的栏杆上目见的美景,寸心飞越千里,是《长江万里图》的家国心情。读韦庄此词,念及他壮年经黄巢之祸的乱离,三十年家国和千百里河山全在一念之间,跌宕汹涌而出。而且我们不要忘记,他卷起的楼外,不只是一幅幅的图画,也是一层层的心情——有时多感不一定要落泪,光看一张帘卷西风的图像,就能使人锥心。

  我有一幅印刷的王维《山阴图卷》,买来的时候久久不忍打开,一夜饮中微醉,缓缓展开那幅画。先看到左方从山石间划出来的一苇小舟上,坐着一位青须飘飘的老者在泛舟垂钓,然后是远处的小洲上几株迎风的小树,近景是一棵大树悠然垂落藤蔓。画的右边是三个人,两位老者促膝长谈,一位青年独自面对江水两眼平视远方……最右侧是几株乱树,图卷在乱树中戛然而止。

  泛舟老叟钓到鱼了没有?我不知道。

  两位老者在谈些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位青年面对江水究竟在独思什么?我更全然不知。

  《山阴图卷》本来是一幅恬静幽雅的古画,是我们壮怀激烈的盛唐时代生活平静的写照。可是由于我的全然不知,欣赏那幅画时竟有些难以排遣的幽苦,幻化在那汀边,我正是那独坐的青年,一坐就坐到盛唐的图画里去了。等酒醒后,才发现盛唐以及其后的诸种岁月已流到乱树的背后,不可捉摸了。

  我想过,如果那幅画是平裱在玻璃框里,我绝对不会有那时的心情,因为那青年的图像在画里构图的地位非常之小,小到难以一眼望见。只有图卷慢慢展开的时候,才能集中精神,坐进一个难以测知的想象世界。

  有一年,是在风雨的夜里吧,我在鼻头角的海边看海潮,被海上突袭的寒雨所困,就随缘地夜宿灯塔。灯塔是最平凡的海边景致,最多只能赢得过路人的一声赞叹。

  夜宿的心情却不同。头上的强光一束,亮然射出,穿透雨网,明澈慑人。塔的顶端窗门竟有竹帘,我细心地卷了帘,看到天风海雨围绕周边,海浪激射,一起一落,在夜雨的空茫里,渔火点点,有的迎着强光驶进港内,有的依着光漂向渺不可知的远方。

  那竹帘是质朴的原色,历经不知多少岁月,仍坚固如昔。竹帘不比灯塔,能指引海上漂泊的人,但它能让人的想象不可遏止,胜过灯塔。我知道那是台湾的最北角,最北最北的一张竹帘。那么,仿佛一卷帘,就能望见北方的家乡。

  家乡远在千山外,用帘、用画都可以卷,可以盈握,可以置于怀袖之中。卷起来是寸心,摊开来是千里目,寸心与千里目,有一角明亮的交叠,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浮天沧海远,万里眼中明。

  在鼻头角卷帘看海的那一夜,我甚至看见有四句诗从海面上浮起,并听到它随海浪冲打着岩岸,那四句诗是于右任的《壬子元日》:

  不信青春唤不回,

  不容青史尽成灰。

  低回海上成功宴,

  万里江山酒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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