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二卷 （2）

　　（2）放弃过一次

　　石田和硝子面对面站着，都开始有意躲避彼此的视线，气氛慢慢变得尴尬起来。

　　要不，走吧？石田揣度着，但又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离开，随意一走了之肯定不合适。

　　就在这时，一位老先生向硝子走来，右手五指稍并，手心朝内，左手食指指着西宫。

　　［今天是你负责面包吧？］

　　面包？石田不解地看着老人做出的手语。

　　“请问，负责面包是什么意思？”石田问道。

　　老人答道:“因为每周二负责面包的大叔来不了，所以那天的面包就在手语课结束后，由硝子妹妹来负责喽。怎么，你要一起吗？”

　　“诶？您的意思我还是不太懂。”石田心中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

　　硝子解开上衣外套，从怀里取出了一袋切片吐司。

　　和硝子来到楼外的一座横跨河道的桥上以后，石田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就是负责给河里的鲤鱼喂面包。

　　手语社的楼外有一条人工河，里面生活着很多鲤鱼。这条河跟石田小经常跳下去的河段流经一条河道，只不过现在所处的位置不在同一座桥上而已。

　　石田忽然记起，小时候曾见过硝子喂鸽子，当时那条人造景观瀑布就在视线可及的不远处。

　　如果她从小学起就一直在那个手语社的话，原来我们一直都离得这么近吗？石田心里有一丝惊异，她其实从未消失啊。

　　『你为什么每周都要来喂鲤鱼啊？』石田忍不住『问』硝子。

　　『因为喜欢，而且他们需要我。』硝子『说』。

　　她把面包袋放在桥栏杆上，双手在腰两侧扣了扣，然后双手摊开，向内划，最后五指分开，掌心朝向自己，在胸前交替上下动了两次。

　　『被人需要很开心。』

　　因为被人需要很开心吗？石田无法理解，他本人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你的想法，还真是奇怪啊。』石田直接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硝子愣了愣，低下头，继续默默地往河里扔面包。

　　看到硝子明显的表情变化，石田心里懊悔起来。『说』话不过脑子，上来就惹她不高兴了。

　　石田走向另一边的栏杆，背对着硝子，胳膊撑在上面，看着下面的河水。

　　话说，我正在和以前那个我讨厌到死的西宫在一起普普通通地聊天？石田觉得不可思议。如果这也算小时候玩的“胆量测试”的话，那可真是迄今为止最艰难的一次了。

　　石田把头埋在臂弯里，有些沮丧。今天本来打算直接从桥上跳下去自杀的，结果安排全被打乱了，现在还在这看她喂鲤鱼......

　　我到底来这干什么啊？来找她真的对吗？石田看着河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面孔问自己。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听到有人说:“我们走吧，小硝。”

　　石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慢慢回过头。

　　果然，是硝子的妈妈。

　　在石田回头的那一刻，硝子的妈妈也注意到了石田。和她对视的一瞬间，石田立刻感觉到背后有一阵寒气。他感觉有一股力量震慑住了自己，让他只能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跟我走。”

　　硝子的妈妈拽起她的胳膊，扭头就走。

　　“啊......啊......”硝子轻声叫喊，举起手里拎着的面包袋子。

　　“来，走了。”妈妈不予理会。

　　“啊......”硝子指着面包袋，右手移到下巴上半蜷起来，重复着这一套动作。

　　“怎么了？”妈妈用力一拉，硝子被迫往前走了两步。

　　“坐车——回——家——了——”硝子的妈妈把声音拖长，音量放大，看样子是为了尽量让女儿能听清楚。

　　西宫的妈妈难道不懂手语吗？石田有些好奇。因为从一开始她就表现出一副完全不懂西宫在『说』什么的样子。

　　“你先到车上等着去。”她又说道。

　　要不要告诉她西宫的想法？石田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您好......她想说面包还没喂完，所以想再待一会儿。”

　　话音刚落，冰冷的目光就射向了他。石田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又起来一层，果然还是应该保持沉默吧。

　　硝子的妈妈只是看了石田一眼，便别过头去。

　　不打算跟我浪费精力吧。石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嗯？这个是什么？”硝子的妈妈突然伸手，越过硝子的肩膀，从她背上拉链没完全拉好的书包里抽出了石田还给硝子的笔记本。

　　包里的东西已经不少了，再塞一本笔记本得话，最好敞开口露一点在外面。

　　“这是你以前用来书面交流的笔记本？”硝子的妈妈翻看着笔记，脸上逐渐有了怒色。“你还留着这种东西干什么？扔了吧！”

　　她一挥胳膊，笔记本飞了出去，向河水落下，翻卷的书页发出“刷啦啦”的声响。

　　石田惊呆了，他没想到事情发展成了这样。

　　但也不是不符合情理。

　　硝子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伸长胳膊，拼命想要抓住笔记本，指尖与本子的封面边缘一擦而过。

　　硝子的上半身全部冲出栏杆，不可避免地重心外移，头朝下摔下桥去。那一瞬间，硝子面色惊慌。

　　“小硝！！”

　　妈妈冲上前去，想要拉住女儿，然而没能赶上。

　　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水花四溅，硝子的身体没入河水，方才聚在桥下的黑鲤鱼纷纷游走。

　　硝子的妈妈扶着栏杆往下看，十分焦急。

　　下方的河面上有一片翻腾起来的淤泥。

　　“西宫！！”石田大声呼喊，却得不到答复。

　　糟了！！西宫是不是不会游泳啊？石田脱下校服外套，二话不说，翻身越下。

　　目睹石田跳入水中，一旁硝子的妈妈愣住了。

　　感觉泥污稍沉后，石田在水中睁开眼睛，搜寻硝子的位置。

　　他听到了水被拨动的声音，于是挣出水面，硝子就站在正前方，大口喘着气。

　　“西宫！你没事吧？”石田关切地问。

　　向硝子走去时，石田才发现自己多虑了，他已经忘了上小学时自己就能站在这条河里。河并不深，河底的淤泥也不多。

　　有一条锦鲤仍然在硝子的身旁悠哉地游弋。

　　硝子蹒跚走到岸边，摘下书包，脱下已经湿透的外套，放在河堤路上，随后折返回来，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中，水面上只能看到漂浮着的几缕头发和断断续续冒起的气泡。

　　没过多久，硝子猛地把头抬出水面，换了一口气，继续入水搜寻她的笔记本。

　　她的妈妈站在桥上，手扶着栏杆，沉默不语。

　　有必要这么拼命地找那本笔记吗？石田百思不得其解，上面可是写了很多攻击你的坏话啊！

　　硝子不擅长憋气，也不会在水中睁眼，只是凭感觉在摸索而已。

　　石田看着西宫一次次潜入水中，心里有些不忍，也帮她找了起来。

　　石田从小就喜欢玩水，水性比硝子要好得多。

　　寻找了一阵子，石田拨开一处水草丛，发现了它。

　　一抬头，石田忽然看到硝子的裙子受浮力漂了起来，他差点呛了一鼻子水，立马眼睛一闭，站出水面，摇头把脸上的水甩干净一点。

　　“西宫？”

　　石田呼唤硝子，可她并没有听见，依旧反复出入于水面。

　　硝子现在的样子，竟让石田莫名地有点心疼。

　　“西宫！！”

　　石田长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西宫大喊。

　　石田向硝子靠近。

　　刚打算再次潜入水中的硝子忽然感觉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她回头看了过去。

　　硝子站在水里，接过石田递来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口，郑重地向石田鞠了一躬。

　　『这本笔记本，有那么重要吗？』石田『问』道。

　　硝子非常认真的点了点头，大滴的水珠从她的头发上和脸上落下来。

　　紧接着，硝子把笔记本夹在腋下，打起手语。

　　读懂硝子的回答后，石田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小硝，该回家了。”一直站在桥上目击全过程的妈妈此时发话了。

　　硝子拿起外套，背上书包，沿着通往桥上的石台阶走了上去。石田跟在她后头。

　　回到妈妈身边，硝子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低头乖乖地站着，双手掫着外套，身上还在不停地滴水。

　　妈妈把手伸进硝子的头发，取出她右耳中的助听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助听器......估计是报废了吧。”

　　硝子打了个喷嚏，现在还在四月，可不是能下水玩的季节。

　　“好了，快上车去。”妈妈把手放在硝子后背，推着她离开。

　　走出几步，硝子偷偷回头，冲石田笑了一下，抬起右手，轻轻握拳后，横向伸出食指和中指，像是比了一个开口朝向斜下方的“V”。

　　『下次见。』

　　石田呆呆地站在后面。

　　下次......见吗？

　　石田猛然想起，曾经在一座桥上，自己有一句对不起没能说出口。

　　“请听我说！”石田大声喊道。

　　硝子的妈妈侧过头，眼角余光瞥向石田，没有停下脚步。

　　“六年前的事情，我真的非常抱歉！！”石田近乎声嘶力竭:“我现在，真的很后悔！！”

　　硝子的妈妈重新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石田低下头站在原地，头发上的水嘀嘀哒哒地落在脚边的地上。

　　不久，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逐渐靠近。石田抬起头，看见硝子的妈妈迎面走来。看那副架势，他预感到了什么，他站在原地，没有躲闪。

　　下一秒，石田只觉得面颊如同被鲟鱼的尾巴拍击了一下，火辣辣的痛。他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硝子的妈妈甩了甩手，像是在掸灰尘。她留给石田一个冰冷的眼神，呼出一口气，转身走了。

　　石田用手捂住被打了耳光的位置。

　　对不起......石田在心里无力地默念。

　　石田拎着外套和书包，一个人走在被黑夜笼罩的路上，每走一步就会有水从皮鞋鞋面的缝合处被挤出。

　　石田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不自觉间重复做着硝子和他告别时的手语。

　　下次，还能再见吗？嗯，星期二去桥那里就能见到她了吧？但是，那个人应该不会让我去见她的吧？石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不过，还好今天去那里了......等等，真的是这样吗？唉......

　　石田回味着西宫的回答——关于他问那个笔记本的重要性。

　　『我虽然放弃过一次。但是，你帮我把它捡回来了。』

　　最后，硝子将左手横在胸口，五指并拢，手心朝下，垫在右手下面；右手也是五指并拢，手掌外沿的位置朝下，从左手上方越过，轻轻点了一下。

　　她『说』谢谢......谢我吗？

　　从前石田听到有人向他道谢，丝毫不会在意，过会儿就忘了。而这回不一样。

　　当时硝子抱着笔记本，发梢往下滴水，她脸上绽放出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笑容。那张笑脸在石田心里打下了烙印，难以磨灭。

　　从没见她那样笑过啊，今天头一回像是发自内心的。石田感慨万千，以前她的微笑就如同强行压制成型泥胚一般。

　　奇怪的家伙。石田念叨着，继续往前走。自家理发店的灯光已经出现在眼前了。

　　回到家，石田跟正在做饭的美也子打了个招呼，快速进了浴室。洗澡之前他特意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脸颊，还好，硝子的妈妈不是那种打人留手印的类型，不然今晚就有一堆问题要解释了。

　　“来来来，快吃吧！还有很多呢。”将也洗完澡后，美也子便从厨房端出一屉蒸面。

　　他刚举起筷子，就发现妈妈用手背垫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不对劲啊......将也放下筷子，问道:“你干嘛一直盯着我傻笑啊？”

　　“因为这个啊。”美也子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的纸包，里面包着170万日元的纸币。

　　“你有这份心，妈妈真的好开心哦！”美也子说话像是在唱歌似的。“真是辛苦你了啊！你有很努力地在打工赚钱呢。而且漫画书啊什么的，甚至连被子和床都卖掉了。不过说起来，你今后怎么睡觉啊？”

　　“啊......那个啊......没什么了。”将也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如果今天我死了，就看不到老妈现在这个样子了啊。他心想，而且，要是真的去自杀了，妈妈这辈子都不会再这样笑了吧。

　　美也子看着儿子，心里嘀咕，难道是我想错了？这么晚回来，电话打不通，还很久没有像这样带着一身水......

　　“对了，小将，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美也子问道。

　　“没干什么，走得慢了点。”将也闷头吃起面条。

　　是吗？美也子还是不放心。真的没事？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今天早上，将也的房间里那本撕成两半，打着叉叉的日历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真的......没事？美也子心里很不安。最后一天，不是那个意思吗？

　　美也子今天在家担惊受怕了一天，坐立难安。虽然向学校打过电话，确认将也在校，但放学后这么长时间他又在哪里呢？

　　吃完晚饭，石田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看着几乎空无一物的室内。

　　他站起来，把扔在墙角的另一半日历拾了起来，找来胶带，把它们一张一张重新粘好。挂在柱子上的日历，4月15日之后的日子，又被续了回去。

　　『虽然，我曾经放弃过一次。』

　　这段手语在石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