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的爆发

　　就像是直白的片名所揭示的那样，电影以金福南杀人为高潮和结局，没有悬念，也没有精心营造使观众产生紧张或恐惧心理的惊悚氛围，而整部电影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描述福南的生存状态，也就是福南化身杀人狂的铺垫，别说带有强烈刺激性的视觉冲击，甚至可以用平淡如水来形容，因此，这部电影与其说是暴力片，我更愿意称其为剧情片。

　　福南所居住的无岛是一个极度男尊女卑的野蛮社会，在那里，男人作为主要劳动力，负责干粗重活、外出赚取生计、主持大小事务以及最重要的传宗接代，她却在淫威和奴役下过着牲畜不如的生活，被剥夺自主权，被扼杀求知欲，被任意使唤、打骂，被恣意践踏、凌辱，还要被男人们共享，连女儿的亲身父亲是谁也无从得知。同为女人的婶婶们不仅不同情、不帮忙，还认为那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狗和女人逃跑的话就算打断腿也要驯服”，对她们来说，那就是制度、章法、规矩，不仅自己50年来欣然接受并无条件服从天命的安排，更是在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后将已所不欲倍施于人，令人心寒。在这昏天暗地的牢笼，人性被操控着极度压抑，反抗只会遭受更大的创伤，这种情况下，人要么扭曲变态，要么绝望崩溃，但福南始终任劳任怨，逆来顺受，忍辱负重，只为女儿小燕能过上好日子，巴望着有一天能离开无岛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广阔天地。然而，小燕的死狠狠地击碎了福南的希望，所有人都睁眼说瞎话，将这件事编造成意外，甚至诬陷福南刻薄小燕，没人说出事实的真相，没人为孤立无援的她挺身而出，这成为了福南最终爆发的导火索和催化剂。

　　炎炎烈日下，一具行尸走肉收割土豆，挥汗如雨，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一个念头闪电般在脑中乍现——尊严、自由、平等、美丽、青春、向往，三十多年来，被迫放弃了太多东西，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如今连女儿也成为悲惨的牺牲品，为什么还要继续在这该死的地方苟且偷生？不，就算死也不能这样活！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女儿绝不能白死！混帐也绝不可饶恕！这里的人根本没有人性和良心，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律法和公道，唯一的出路就是血债血偿。没有迟疑和后顾之忧，既然一无所有，自然无所畏惧。

　　所谓“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沉默的羔羊一旦化身为愤怒的犀牛，纵是十把剑插在身上也阻挡不了它一往无前。福南在无岛上杀死6人，逼死1人，离岛后又杀死1人，未遂1人，所涉及的对象均是在小燕死亡事件中负有责任的人，或罪魁祸首，或颠倒黑白，或袖手旁观，没有无怨无仇的杀戮，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亡。然而，这个淳朴、憨厚、温顺、隐忍的女人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疯狂执着、残酷无情，却仍不失善良本性，在离岛之前为死者盖了坟，包括她最恨的丈夫，这也使得“婶婶真是的，干嘛跳下去啊”这句话得到了注解，显然，潜台词就是跳崖的话就没法安葬，只能火化了。

　　这些复仇对象中有一个人最为特殊，这就是本片的另一位女主角海媛，福南唯一也是最爱的朋友。这里影片有个处理很出彩，福南离开无岛，刚刚上岸便发现有警察搜查快艇，并说要去无岛看看，这时才揭晓一个之前被刻意跳过的真相，即小燕出事的时候海媛并非她所说的在房内睡觉，而是亲眼目睹了悲剧发生，而福南也看到了远处的海媛，因而追杀海媛不是为了灭口，而是要她为谎言和背叛付出代价。然而，杀不杀海媛却是福南在复仇路上唯一犹豫的事。接她离开无岛的快艇上，福南化着不合时宜的妆，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和高跟凉鞋，背着包拎着沉重的行李，这些都是海媛匆忙逃走而留在岛上的东西，她对大叔说要去首尔逛逛，我相信那是真话，她有去首尔重生的想法，所以如果海媛只是逃走而没有报警，故事未必发展成后来那个样子。

　　事实上，对海媛，福南始终无法真正狠下心来，还放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第一次是在杀人之前，铁宗欲迷奸海媛被福南赶走；第二次是在实施杀人的过程中，福南只是从背后打晕海媛，镰刀却没有砍下去，转去追杀大婶婶了；第三次是在警察局，海媛戴着手铐睡着了，福南却没趁此机会将榔头砸下去。就算是后来直面纠缠对抗的时候，福南对海媛的情感仍处于一种复杂、矛盾的不稳定状态，一会儿想杀，一会儿又不想杀。当海媛把自己锁在牢房里的时候，福南要海媛吹笛子，自己去找钥匙开锁，而不是直接用榔头砸锁，当时的她应该是再次心软了吧。只是警察开枪打中福南刺激到了她，她想起了婶婶常教训的话“谁要是不干完活休息的话，地就要荒了”，意识到做事一定要做干净、做完整，这才再次抡起榔头砸向海媛，正应了我朝最近很有争议的一个词“激情杀人”。

　　笛子是代表福南与海媛友情的信物，见证了二人最无瑕快乐的童年时光，但在福南追杀海媛的过程中，却更像是一个阻止福南杀海媛的魔咒，甚至最后成为福南的催命符。只要笛子一出场，福南便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展现出她柔软脆弱的那一面，即便海媛对不起她，即便海媛杀她，也要躺在她的怀里，伴着她的笛声死去。濒死的福南是如此安详，甚至还带有一丝满足，好像回到了童年。只是，杀死福南的凶器究竟是笛子，还是她对海媛一厢情愿的深情厚谊？影片隐约透露着暧昧的蕾丝情结，这是我不太认同的一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设计（就算福南真的对海媛的感情有超越友情的成分，也与当年海媛任性招惹和勾引福南分不开吧）。福南之所以无条件的信任海媛，无微不至的照顾海媛，竭尽全力的保护海媛，是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海媛不仅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完美的化身，是她的偶像、她的希望、她的阳光、她的梦，她是多么羡慕海媛，多么渴望能像海媛那样美丽、聪明、接受教育、在大城市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啊。

　　血淋淋的现实总是能将理想打回原形，继而使之崩塌溃败，浓郁的感情换来的未必是对等的回报，而可能是最深的伤害。海媛想跟着警察离开无岛，却在离开房间时踩到了木地板上的刺，位置正是当年福南刻下的友情见证，这可以看做一个精心设计的隐喻——友情对福南来说是刻在心上永远的记号，弥足珍贵，不可动摇，对海媛来说却不过是一根入肉的刺，随时可以拔掉，甚至可以说她根本就没把福南当作朋友。当年的福南心思单纯，讲义气，为了保护海媛与四个男孩搏斗，海媛却抛下她独自逃走，躲在远处眼睁睁地看着福南被非礼（甚至可能是轮奸）。海媛离开无岛的时候，跟福南说以后会回来接她走，福南对此深信不疑，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就算从未收到回信仍不遗余力的给她写信，盲目地等待着、盼望着。海媛呢，却早就将当初的约定抛到脑后了，甚至对福南给她写的信未经拆封就一扔了之。来无岛之后，海媛对福南的态度仍没有太大变化，主观的认为福南为了离开无岛而对她说谎，而在福南最需要她站出来支持的时候，更是为求自保矢口否认，简直从背后狠狠地捅了福南一刀，再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与海媛呈鲜明对比的是，福南所看不起的妓女反而是一个善良、亲切、热心、诚信的人，不过一面之缘，竟然不顾告诫帮福南母女出逃，真是莫大的讽刺。

　　虽然海媛令人厌恶，但她并非冷血之人，否则她完全可以对片头发生的事件不予任何回应，置身事外。从好的方向推测，她之所以急着要跟警察一起离岛，或许就是想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说出真相，而岛上的人们也忌惮她如此才急着让警察离开。环境造就性格，海媛在首尔也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孤独一人，不招人待见，她所表现出的自私、虚伪、冷漠、麻木或许正源于在首尔生活养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在她去无岛之前发生的事情中可以看出，她的警惕性很高，缺乏安全感，懦弱而胆怯，憎恶亲近后的欺骗，害怕恶势力的报复，所以戴着强势和冰冷的面具让人望而生畏，不敢动她的坏脑筋，而一旦发生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她就避之不及，宁愿窝囊的当缩头乌龟，只为独善其身。细细想来，指摘海媛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换做自己，会义无反顾的指证罪犯吗？会冒着生命危险救人吗？但不管怎样，海媛辜负了福南的信任与期盼，背叛了她们的友情，甚至没对救她两次的福南感谢过，没因福南的厚爱与珍惜感动过，她对福南的伤害实在太深，亏欠福南的实在太多。死亡对福南来说固然是解脱，但对海媛来说却是永生的悔恨和愧疚，就算从此以后变得勇敢正义也不可弥补。

　　看过此片久久回味，为福南的遭遇唏嘘不已，同时也被饰演福南的徐英姬所折服。《追击者》之后再次看到不顾形象的她，此次皮肤黝黑、蓬头垢面、打扮乡土、言行前后反差巨大、内心戏复杂纠结，愈发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因此横扫2010年韩国各个电影奖项的最佳女主角奖。

　　不得不提的还有此片的导演张哲秀，此片获得了釜山国际电影节的作品奖、大钟奖、影评奖以及韩国电影大奖的多个奖项，他也赢得了多个新人导演奖项，实力不容小觑。由于没有看过金基德的作品，对这位金基德的导演助理的作品是否印有金基德的标记无法作评，但可以看出暴力和血腥只是形式而非目的，影片呈现更多的是对女性爱恨的解读和对社会与人性的拷问。同时，我也比较欣赏此片的结构及一些细节，比如之前提到的刺，而电影的最后海媛缓慢躺在地上，女性玲珑的曲线勾画出无岛的形态，这时的无岛已经成了真正的无人岛，只剩下海水波动的声音日夜回荡，好像在诉说着那一场腥风血雨，这个场景可谓点睛之笔。

　　虽然由张哲秀本人编写的剧本中bug仍然存在（妓女被铁宗拖走强奸后的去向成谜；海媛对铁宗送来给她喝的东西毫不怀疑；大婶婶的尸体应该是趴着而不是仰面躺着），但作为长片处女作无疑是十分成功的，我有理由相信他的潜力，并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嗨，安娜！》（女主角锁定河智苑，再为期待加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