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窃为了生存，而爱是本能

　　《小偷家族》像一部是枝裕和电影宇宙：是枝裕和从事导演工作20余年，有9部作品达到豆瓣8分以上，他的影片没有艺术片的那种故作，观众也很少能感觉到极端的愤怒、宣泄、嘶吼，他总是在平静地述说着生活在灰色地带的普通人所背负的命运，是枝裕和可以把他温柔的风格无形地融化在影像里。20年来，是枝裕和的电影宇宙有两条线，一条是以“家庭”为核心的主线，另一条是更具有实验色彩、带着更浓烈社会批判的辅线，这部获得金棕榈的《小偷家族》，应该是继《第三度嫌疑人》之后是枝裕和回归“亲情”题材的一部集大成之作。如果你是是枝裕和电影的忠实影迷，那你看这部电影就像漫威迷在看《复联3》，你会看到熟悉的演员：树木希林、中川雅也、池松壮亮，为什么这部电影能称为是枝裕和的“电影宇宙”？因为他将过去探讨过的多个主题，放入这部电影里，有《如父如子》里对血缘和时间和者更重要的反思，这个反思放在了小演员佐佐木美结饰演的友里酱身上，《海街日记》中同父异母姐妹之间错位的情感搁置则呈现在松冈茉优饰演的亚纪身上，同时松冈茉优的职业还和《空气人偶》中裴斗娜扮演的充气娃娃类似，都是欲望物化后的实体，帮助这个社会排解空虚，但无人关心过她们内心的空虚。《比海更深》里夫妻之间斩不断的羁绊，由这部电影绝对的亮点安藤樱和中川雅也来表现，《小偷家族》从121分钟变成117分钟，也是拜这对夫妻所赐。在《如父如子》、《步履不停》、《海街日记》、《比海更深》里尖酸刻薄，但帧帧戳中人心的母亲树木希林，依然带着她无可挑剔的演技，入驻新作，好像有了树木希林，是枝裕和电影的也深邃了一些。在侯孝贤的电影里，一旦情绪浓的化不开时，他就会去拍山、拍水、拍鸟飞过，而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海边、葬礼、驶向远方的列车、烟花、蝉这些含有象征性的符号，都会在这部电影里一一登场。

　　为什么这部电影能装下是枝裕和过去那么多年所有作品的影子呢？因为这次的格局不同，他用一种全新的方式组建家庭，将家人们聚集在一起的不再是血缘、甚至也不是时间——而是身份。 这种方式给了导演足够的空间把他所有想表达的就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层层严密的嵌合在一起：“电影预告片和官方梗概告诉我们，这是在一个旧住宅区家庭发生的故事。父亲与儿子靠着合作盗窃来生活，某一天这个家庭收养了一位曾遭受虐待的小女孩，而正是这个小女孩的到来，打破了观众原本对于这个清贫而温暖的家庭的想象……简单来说：《小偷家族》讲述了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成了一个比亲人更亲的“家庭”的故事。”121分钟（中国大陆117分钟），虽然体积不大，但你仔细瞧，慢慢品，就会明白为什么在戛纳电影节上，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能打败隐李沧东的《燃烧》。

　　演技俄罗斯套娃之所以能层层嵌套，是因为它的精度准确，《小偷家族》有着是枝裕和过去积累下来的台词、剧本功力，里面的可乐饼、脚趾甲甚至是空气都恰如其分，表现的不多不少刚刚好。不仅剧本精度准确，值得让你走进电影院的还有演员的演技：别看松冈茉优挂着谐星的头衔，她的表演经验也相当丰富了：“艺龄”。是枝裕和在采访里说：他经常会让演员即兴表演，从《无人知晓》到《奇迹》再到《小偷家族》，孩子所有的台词和动作都是现场口头传达的，是枝裕和在现场很会引导孩子，拍出非常精彩的画面。谈到安藤樱，mayu一下安静下来，产后第一部作品的她在这部电影中的表演精彩到让人窒息，是可以让戛纳评委都惊讶不已的存在：

　　能在影院看这样的作品，实在是有幸。

　　总而言之，这部电影（121分钟）的表演，从佐佐木美结、城桧吏，到mayu、安藤樱、树木希林、莉莉叔，甚至是出场几秒的池松壮亮、高良健吾，都非常精彩，是枝裕和的台词从他们口中说出来，再自然不过。

　　怎么用不剧透的方法，告诉观众《小偷家族》讲了一个什么故事？之前我提到了是枝裕和的电影宇宙，唯独一部电影我没有放进去做类比，那就是2004年的《无人知晓》，因为这部电影需要单独拎出来重点谈。《小偷家族》看到最后，你会发现这部电影虽然有很多前作的影子，但是骨架却是《无人知晓》，《无人知晓》这部电影，绝对是是枝裕和早期作品里留白最多，艺术性最强的一部。接下来我就用不剧透的方法，告诉你《小偷家族》在讲什么。

　　是枝裕和的第四部影片《无人知晓的夏日清晨》是以一九八八年发生在东京西巢鸭弃子事件为题材写成的作品：

　　“1988年，在东京西巢鸭的一个房子里，人们发现了一具腐烂的儿童尸体和三个浑身脏兮兮已饿了很多天的孩子 ， 当时该事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被媒体称为西巢鸭弃婴事件。”

　　和《小偷家族》的故事背景很像，西巢鸭弃子事件象征了家庭关系日益稀薄的现代社会的黑暗面。而媒体在不断深挖这个黑暗面，把那个抛弃孩子的母亲描述为“淫乱的恶魔”，称那些孩子是“深陷地狱的孩子们”，43岁的是枝裕和被这些字眼刺痛，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

　　有一天是枝裕和看到报纸标题写着被保护在儿童咨询中心的妹妹在喃喃自语：“哥哥对我们很好”，让他产生了疑惑，如果母亲是那种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对小孩暴力相向的人，那么长子不也应该以同样模式对待妹妹们吗？是枝裕和开始进行与媒体完全不同角度的调查，最后他找到了世人没有发现的一种平衡——他们母子之间至少存在一段从报道无法窥知、得以建立富足关系的时间，虽然很短暂……被抛弃的六月里，他们看到的风景应该并非只是灰色的“地狱”。是枝裕和用《无人知晓》去寻找那份“超越物质的富足”。

　　回到《小偷家族》，虽然《小偷家族》里有很多是枝裕和过去电影的枝桠，但它的主干还是《无人知晓》，虽然表面上讲的是家庭内的故事，但电影的内核还是聚焦在家庭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这部电影前三分之二在用溢出屏幕的温暖，来展现一个被世界挤到角落的“小偷家庭”，他们的生活也是有颜色的，虽然他们的身份是孤寡老人、杀人犯、离家出走的女儿、被遗弃的孩子等等，但社会正面无法窥视到的阴影里藏着这个家族彼此依偎的理由，藏着是枝裕和的温柔。

　　想要看懂是枝裕和的成长，有一部作品不能忽视，就是口碑不那么好的《第三度嫌疑人》，是枝裕和除了家庭这条主线以外，也会拍一些副线，《下一站，天国》用生死质问人活着的意义，《距离》是他对“奥姆真理教”的一次解构，《空气人偶》戳破了空虚社会的本质，纪录片《石碑》是对战争的反思，新作《第三度嫌疑人》虽然口碑平平，但这部电影非常重要，这部电影有点像东野圭吾的小说，是个悬疑题材，导演用一桩杀人事件，去挑战司法体制，进而挑战司法体制下的人性，这是在拍《无人知晓》时是枝裕和还无法面对的一个门坎，当整个社会包括体制都认为：西巢鸭弃子事件中的妈妈真的罪不可赦，我们会不会忽略了一点什么？那种“超越物质的富足”是怎么出现的，又是怎么消失的呢？

　　《小偷家族》的后三分之一，就像《无人知晓》的后记，虽然《无人知晓》的结尾很温柔的定格在失去了妹妹的一家人回家的路上，但是之后社会的一系列反应、道德谴责都没有拍出来，只停留在“富足”的出现和维系上。这个边缘家庭“富足”的消失，是枝裕和经过几部作品的历练，放在《小偷家族》里呈现了出来。

　　看完《无人知晓》我的感觉是充满希望，阿弥粉丝在杭州看完线下点映之后，觉得结尾让人感觉到深深的无奈，这后三分之一的表达我认为是这部电影拿下金棕榈的关键。这部集大成之作当然不是将是枝裕和过去电影里讲过的拼凑在一起重复再来一次，而是盘旋前进。是枝裕和仿佛在挑战“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天命，他用这部电影质问社会：即使没有血缘，即使身份不同，甚至连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我们还能组建起称作“家”的地方吗？答案或许是残忍的，又或许能在“残忍”中开出无人知晓的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