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二卷 (8)

　　（8）生气

　　回到家后，结弦在门口蹬掉鞋子，放下相机，甩掉外套，直接冲进浴室，把身上的衣服统统脱掉，抄起一盆水往头顶一浇，然后挤了点洗发水，快速在头发上抹了几下，身上打了遍肥皂，用毛巾搓了搓背，再端起一盆水，又给自己冲了一遍。一切结束以后，扔掉水盆，跳进浴缸，慢慢在温度适宜的水中放松身体。

　　塑料水盆落在地上，哐当作响，过了很久才静止下来。

　　姐姐硝子早就坐在浴缸另一头了，刚才结弦往里一跳，溅了她一脸水。

　　硝子愣愣地看着结弦。

　　结弦开始了计划的第二步。

　　结弦打起手语，『我今天在路上，遇到那个叫石田的人来着。他正带着他女朋友的。』

　　硝子的眼睛一下子睁大，手里的浴缸玩具掉进了水里。

　　『顺便说一句，虽说是有女朋友了，但他在学校里还是四处拈花惹草的。唉，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而且据说他女朋友的前男友也是这种人，那我真不敢想象那个女人会好到哪去！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结弦开始等待姐姐的反应。

　　『太好了，看样子他过得挺幸福的。太好了！』

　　结弦傻了。

　　这和她预想的结果不一样啊！姐姐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结弦很懊恼，把鼻子以下全部浸入水中，默默地看着脸上一直都挂着笑容的姐姐。

　　“结弦你过来一下。”妈妈喊道。

　　洗完澡后，结弦正在摆弄相机，妈妈西宫八重子突然在背后叫他。

　　“怎么了？”结弦回过头。

　　八重子把一台平板电脑递到结弦手里，说道:“你把这个给硝子看一下。然后告诉她，不要和这种人打交道。”

　　结弦立马就知道了。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关于那个傻瓜从桥上跳下去的新闻。紧跟着的追加报道称他已经被停课了。

　　“哈哈，被停课了呀。”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弦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石田有多倒霉，她现在就有多开心。

　　正巧硝子也从房间里出来了，头发上裹着毛巾。

　　“这种事你自己跟她说啊，妈妈。”

　　结弦把平板电脑递到姐姐手上，穿上袜子和鞋，挎上照相机，走到门口。

　　这句话，结弦是故意说给八重子听的。因为她知道妈妈根本不可能去说。她压根就不会那些东西，何况她连写一张字条的耐心都没有，就更不肯能去学了。

　　出门前结弦特意朝里面看了一眼，姐姐的眼睛已经在盯着平板电脑的屏幕了。

　　希望这个多少能够起点作用吧。

　　结弦沿着附近的河道散步，寻找目标。

　　河岸边，一只死老鼠四肢朝天，仰躺在地上。结弦走过去借着路灯的灯光细看，老鼠的嘴边上凝结着一缕血丝。

　　就这个了。

　　结弦选好角度，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了鼠尸。

　　她又想起了刚才姐姐［说］过的话。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让石田得到幸福呢？真是火死了！

　　咔嚓——结弦按下了快门。

　　石田第一次来的那天，她躲在走廊拐角处，偷偷看到了一切。

　　学会了手语又怎么样？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装好人了吗？反正还不是和那些家伙是一路货色？根本没什么区别！

　　结弦抬起手，轻轻捏住长度未及肩膀的发梢。

　　很多不认识她的人会把她当成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男生。而实际上，结弦是一个剪了短发的女孩子。

　　上小学二年级时发生的一幕，至今在结弦心中依旧映像深刻。那时候，结弦的头发甚至比姐姐现在的头发还要长。

　　那天，硝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又被一群男生给欺负了。

　　硝子的助听器被他们强行取了出来，扔来扔去。

　　虽然结弦最后奋力驱赶了那群人，助听器还是被扔进了路边的河里。

　　硝子脱掉鞋子，下到水里，在水中摸索，她想找回被扔掉的助听器。

　　结弦趴在栏杆上低头看着站在水里的姐姐，心里很难受。

　　『找不到了。』硝子很为难。

　　结弦十分沮丧。『助听器很轻的，是不是被水冲走了？都怪那些家伙，这样一来，你又要被妈妈骂了。』

　　『对了，姐姐——』结弦敲打栏杆。『冲他们发火吧！这样的话，那些家伙说不定会老实点。』

　　硝子望着结弦，头发上粘着几片从水里带起来的树叶。

　　『发火不太容易啊。』她『答』道。

　　结弦沉默了。也许姐姐不明白，发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每次受到别人的欺负，她却都脸上带着笑。在结弦眼里，那是无可奈何的苦笑。

　　结弦真是搞不懂姐姐。

　　虽然硝子总是会面带笑容，但那并不代表她会开心吧？她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每次看到姐姐露出微笑，结弦都不会觉得安心，甚至还很害怕。

　　结弦从来没有见过姐姐发火的样子。

　　“呵呦——找到无耳怪的妹妹了。”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结弦发抖，她知道身后是谁。

　　结弦的视线扫向自己的胳膊，肘关节附近布满伤疤，贴着创可贴。都是昨天留下的。

　　结弦故作镇定，将手缩到胸前，不让背后的人看见，装作很平常地继续向姐姐打手语，『你再找一会儿吧，一个小时左右。』

　　硝子点了点头，又蹲了下来，把手伸进水里。

　　这样就行了，河床的地势要低得多，姐姐看不见上面，上面的人也没法在远距离看到下面。

　　结弦深吸一口气，转过身。

　　“干嘛？”她质问对方，自己却十分惊恐。

　　那个人高马大，个子将近一米八的大块头和他的两个小跟班站在不远处。

　　大块头在学校里横行霸道，见谁都不放在眼里。据说他有个哥哥是这片有名的混混，叫什么元气。

　　不过前一阵子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好像被几个别的小学的人合伙教训了。

　　报应！结弦心想。

　　“昨天你好大的胆子啊！”大块头指着结弦，恶狠狠地说道。

　　结弦双手握拳，站在原地。虽然心里没有底，但是不能让他们注意到姐姐。

　　“是......明明是你们先扔石头的！”

　　结弦很无助，觉得自己是在虚张声势。

　　“但是她笑嘻嘻的，可是高兴得很呢。”

　　“我们只是在陪她玩而已。”

　　另外两个小跟班一开口就是痞子腔调。

　　结弦做了两次深呼吸，弯下腰，伸出颤抖的手，拾起脚边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

　　“好啊！那和我再来玩一玩昨天的游戏如何！？”

　　那一刻，结弦不再害怕，目光坚定，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要保护好姐姐。

　　然而那三个人这次有备而来，他们提前装了一包石头。

　　面对飞蝗般的攻击，结弦从一开始就处于下风。

　　一块碎瓦片向结弦飞来，她躲闪不及，伸手去挡，结果手臂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那又怎样？我绝不原谅任何伤害姐姐的人！

　　结弦丝毫没有打算退缩，顽强反击。

　　一块鹅卵石击中了她的额头，结弦没站稳，倒在了地上。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

　　突然，一只手臂挡在了她面前。是硝子。

　　对方扔来的石头大部分都掉进了河里，落在硝子身边。她察觉到了结弦的困境，光着脚跑了上来。

　　“哇！出现了！无耳怪！”

　　“好恶心啊！”

　　三个人的矛头开始指向硝子。

　　一块石头从硝子的脸侧擦过。结弦坐在地上，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姐姐又在笑。

　　姐姐或许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发火吧。

　　结弦只是无能为力地看着硝子一动不动地挡在她前面。

　　那天回到家后，八重子看见硝子浑身湿淋淋、脸上脏兮兮的模样，说要带她去剪头发，拉上她出门了。

　　回来后，硝子换了新发型，发梢垂到肩膀。结弦觉得姐姐这个发型很漂亮，硝子自己也很喜欢，但是妈妈却满脸不高兴。

　　“来，小硝，坐下。”八重子一只手把餐桌边的椅子拉开，一只手拽住硝子的胳膊。

　　硝子虽然面露疑惑，但弄懂妈妈的意思后，很顺从地坐了下来。

　　结弦已经洗过澡，换了身衣服，趴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她抬起头，看着那边的妈妈和姐姐。

　　八重子从卫生间里取来一条雪白的浴巾，展开围在硝子的脖子上。又到流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在空气中剪了两下，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硝子的头发。

　　八重子俯下身，嘴巴靠近硝子的耳朵，说了一句“我要剪了”。

　　结弦一下子就明白了妈妈要做什么了。妈妈并不满意姐姐的发型，准备自己动手修整。

　　“不是刚去过理发店吗？”结弦慌忙问。

　　坐结弦身边陪她读书的外婆西宫系站了起来，问八重子，“你不喜欢吗？”

　　“是啊。”八重子卷起袖子，显得很无奈。

　　硝子突然站起来，嘴里咿唔不止。

　　“什么？”八重子完全不知所云。她把手放在硝子的肩上，将她按回椅子。

　　“别磨蹭了，快坐下。”

　　“等一下。”系上前劝阻。“没必要再剪了吧？都已经这么短了。”

　　“我要把她的头发剪得更像男生一点，不然又会被别人看扁了欺负的。我只在乎这点。”

　　“这个......我觉得不至于那样吧。”

　　系拉住八重子的胳膊，八重子甩开了她的手。

　　“妈你就别管了。这孩子不让她强悍一点是不行的！哪怕只是外表也好！这种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孩子看着就让人来气！”

　　硝子难过地低下头，泫然欲泣。

　　咔嚓——

　　清脆的切割声中断了八重子和她母亲的争论。

　　结弦拿起茶几上的一把剪刀，从眉毛的高度绞断了自己乌黑的长发。她用手紧紧攥住断发，赌气地扔到地上。

　　八重子目睹了结弦的举动，目瞪口呆。系想阻止结弦，已经来不及了。

　　硝子也惊呆了，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结弦甩了甩头，用手拂掉还挂在头上的余发。

　　结弦眯上眼睛，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眼角上挂着泪珠。

　　反正只需要类似男孩子的长相，能保护她就好，对吧？结弦心想。

　　我来就好。

　　她抹去眼泪，倔强地看着八重子。

　　八重子什么都没说，但是她作罢了。

　　后来，结弦就一直是一头短发，并开始改穿男装。剪掉头发后，结弦消瘦的体型令她失去了明显的性别特征。

　　同时，因为觉得八重子不近人情，她第一次对妈妈产生了抵触情绪。也会厌恶自己，为什么她是妹妹，而不是弟弟、哥哥或姐姐？

　　一段时间后，八重子给硝子办理了转学，去了水门小学。

　　其实只是重新开始一遍而已。一遍，又一遍......

　　有一天，硝子遍体鳞伤地回到家中。好像是在学校和一个男生发生了冲突。对方叫石田将也。

　　结弦了解到一点，其实两个人的矛盾已经从潜伏到激化，历时很久了。

　　她开始逃课，确定目标后定期跟踪那个叫石田将也的人。乍一看，他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男生。

　　那时候姐姐发火了吗？既然打架了，就应该会发火才对吧？

　　可是据结弦了解，依旧没有。

　　结弦得出了结论。姐姐不会发火，以后想必也不会了。

　　......

　　结弦默默地站起身，收起相机回家。

　　打开门，结弦走进屋脱下鞋子后，才猛然发现姐姐背靠墙坐在门口过道。她身边放着那个平板电脑。

　　“啊......呦，你还没睡啊？”结弦吓了一跳，都忘记打手语了。

　　硝子猛地起身，拿起平板，奔向结弦。

　　结弦被硝子的气势逼得往后退了两步。

　　硝子用手指冲结弦的鼻子指了两下，随后手指不停地再她胸前挂着的相机和平板电脑的屏幕之间来回移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屏幕上显示的，是那则新闻。

　　结弦叹了口气。算了，既然都被发现了，那就告诉她好了。

　　『你问我照片是不是我传到网上的？是我做的，因为我讨厌那家伙。』

　　为了发帖，结弦还专门申请了一个新ID。

　　硝子一瞬间睁大眼睛。

　　下一秒，硝子摁住结弦的肩膀，把她推到了身后的门上。结弦的后脑勺被撞疼了。

　　结弦动弹不得，光是硝子的眼神就已经把她钉死了。

　　结弦呆呆地仰望着姐姐的脸。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学会这种表情的？

　　硝子满面怒色，目露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