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不压正》隐世界的纷乱

　　

　　师父大寿之日，是咱们三个都过生日；师母比师父大五岁，许配给你的师姐比你大五岁。。。。。。《邪不压正》的开场十分凛冽，用最恶的方式震慑了荒诞的生活。于是看片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从震耳欲聋的磕头声、猝不及防的子弹声里翻腾出了愤怒，它游弋在屏幕内外，怒这世道怒这天地，它就是推动故事的情绪线，李天然的怒火将燎原。然而就细节而论，单单就在这一组镜头里，就能发现“荒诞”是全剧的灵魂，也回应了戏外荒诞的群像。你看讽刺的意味明明那么重，但人们看到并感受到的人伦与世界竟然能那么不同，电影的创作价值便流露出来了。

　　接着，隐世界是这样由表及里呈现的，彼时彼刻，北平的冬天，瑞雪兆丰年，红砖灰瓦古城墙、银装树挂、蒸汽火车等等，再看前门箭楼、北京钟楼、内务部街11号六公主府、卢沟桥、日坛、东四牌楼，这泛旧的令人感怀的图景，仿佛都被纯洁的白雪覆盖过后，已没有了污浊与血腥。然而在李天然与亨德勒的对话中，你分明感受到了没有文明秩序的颓败的社会。文明人在这里也会“入乡随俗”，也学会了不文明，不文明就是这里的文明。这样的细节是一片片暗藏线索的拼图，整幅图拼出了你本应该感悟得到的惊喜与惊吓。如是，参照原著小说的背景故事，更为明锐的讽与悲扑面而来。所以说，《邪不压正》的内容太丰富了，不是没有章法的眼花缭乱，恰是在不要平铺直叙的戏剧语言里，它出乎意料地勾勒了明晰的故事脉络，纵横交错，形散神聚。甚至是在一个十分简单的复仇故事上，衍生出了一个精彩的复杂的图腾，上面雕刻着世界、家国、人性、爱和情仇。

　　

　　从影片的人物设定上不难理解，全剧里的主要人物是“非富即贵”的权贵阶层：海外人士，四合院神秘大房东，军阀二代，庄主二代，剑桥海归的交际花，帝师之徒潘公公等等，都是有身份的人，彼此相通，是有仇要报的人，是有话要说的人。即便所看到的贩夫皂隶，那也是有主人供养的，是走场做陪葬品的，这台戏真真是搭在了遥不可及的高台上，是权贵阶层的游戏，孕育荒诞的温床下藏污纳垢的真相是平民无法想象的。平头百姓的角色也的的确确是道具之类的作用，他们是抬头仰望伸出胳膊拍手叫好的围观者，他们麻木又无知地等待着世间的万千变化，活在自以为明明白白的隐世界，自以为苍穹下的自己不是笑话，然而，生命哪是自己的，生与死全凭造化，其实生与死都拿捏在那些人的手里。如此说来，这复仇的戏中戏里，也就没有了好人坏人之分，只有成王败寇之名。但若在此有君借势引领了文明，那是需另外延展的故事。

　　好看的电影是有这种魔力的，每个场景每个道具都是无声的语言。朱潜龙叩拜八撇胡明帝画像，他是五体投地，行最重的礼；他身上纹着明太祖的头像，与太祖拍的合影也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是要一模一样，你看这是多么赤裸裸的"领悟”。你用枪，我用刀；七个饺子，三颗子弹。屠人屠城的一把妖刀，定义属性的两枚印章，除了杀人的方式不同，其实还有其他的不同。李天然在就职仪式上对梁启超的肾宣誓，讲的是那段与协和医院有关的大事故与大遗憾，阴差阳错切掉好肾，荒诞的现实，没错，肾还是青春、活力、欲望、激情的源泉。不管那是谁的肾，再看到帕拉梅丢失了脏器的不完整的尸体，故事又多了隐藏起来的深刻的意味。有没有？被这可怖的荒诞透出的真实的质感轰炸到小心脏。另外，后来出现的打在70岁的唐凤仪屁股上的“不老针”，显著的效果，张扬着权力和钞票的万能之力，对长生不老药的渴望，在扭曲不受控的社会，有钱的驱动力，仿佛成了“自然”的追求。肉体与血脉的永生当然是他们绝对的追求。

　　

　　有没有发现《邪不压正》里挺喜欢用动物说故事的，没有护照的毛驴被日本兵威胁过，为蓝青峰工作的信鸽最后被炖了吃掉，删掉的凯文史派西的“老鼠之说”，壁炉里的吊炉烤鸭，包饺子喂猪，亨德勒所说的“穿着衣服的猴子”，还有李天然对关巧红说的那句“你是医生，我才是你的小白鼠”。是的，动物世界，生态如此，总有相似之处。

　　蒋介石写日记那段，蓝青峰跟朱潜龙两人饺子蘸醋，一个"贱”字，嘲嘲笑笑，一派和气。这段台词与场景都很有意思，同流的戏很足。先说，做大事的人，绝不会让把柄落到笔头上，那简直是低级错误，因为不堪的东西是需要灭迹的。然后继续揶揄，留在纸上的证据，怎么能相信呢？如果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记日记，那就是低级的，成不了大事。假若，写了，那么写进日记里的是自己的事儿还是别人的事儿呢,到底几个意思？！反讽的味道真像一杯醇厚的烈酒。

　　至于传了一百年的酒，代代相传；入殓师为亨德勒涂的口红；蓝青峰女儿做人质（剪掉）；蓝青峰的催眠洗脑术（剪掉）；认证过的汉奸名单（就一个朱潜龙）；朱元璋的画像；唐凤仪要做的龙袍；溥仪的字画；日本人高丽人及五个垫背的汉人；混淆视听的报纸媒体；要哪种币子？随意定罪（在根本的授意下，侦查队诬蔑车夫是汉奸，车夫是蓝青峰手下的特务）等等，这些直白的点缀都是漂亮的彩蛋，揭开哪一个外包装，里面都有意想不到的大礼包，是丰富剧情的趣味，依然是要透过这些媒介引出荒诞的世界。

　　

　　除了那些破译的各种符号，电影《邪不压正》里异常突出的创作功底也的确流露于各个人物的设定上，群戏各有千秋，彼此相映成趣，但又没有厚此薄彼的失衡感。

　　就说周韵饰演的关巧红，不管她是为父报仇最终刺杀孙传芳的施剑翘还是亦真亦幻虚构出来的仁义爱的化身，她这个人物在裁缝身份与影评人潘公公的掩护下其实是十分耀眼的。周韵是个极具魅力的个性演员，她这个角色最突出的个性是“决然与柔软”，决然是外显的张扬的，柔软是隐藏起来的。最后开放式的结尾十二分地提升了整部剧的高度，文明最终被守护了，面对仇家，那一句“我看到他了，他领着一个女孩子。。。。。。”她不会在孩子面前动手，或许她甚至会放过那位白发的仇家。没错，她用文明点亮了黑暗的杀戮世界，放出了一丝光明。

　　再说蓝青峰这只棋盘上的无影手，隐世界的最高执行人，他的抱负，他的理想，他的决绝，这些统统是他的特质，貌似为国为家舍生就义，其实他的人性中有着极为不堪的部分。从城墙上推下亨德勒，给亨德勒编一个食人魔畏罪自杀的遗书，游刃于各种权术游戏，到最后真可牺牲掉李天然，这些恰恰是人性的补充，饱满了这个人物亦正亦邪的乱世大Boss风格。你说他好，他胸中的确隐有所谓的大局，你说他坏，他的确会选择弃车保帅，别人的性命包括死在上海广州的两儿子如果有必要舍去，为他自以为的大事业，他都可以献出来，生命在他眼里不过是用血肉造成的棋子而已。事实上，他也是更大的棋盘里的棋子，在一种畸变混乱的世道，他这样的人复杂地存在着。好与坏，不能评判这样的人物，在野蛮的丛林世界，他的存在是必然的，要看他站在哪一边，是文明的未来还是野蛮的当世，是自由的枪还是锁人的牢笼?关于蓝青峰，我个人认为姜文导演重塑了这个人物，更多的是扩展成了某一类型的人物。

　　

　　朱潜龙代言的自然是那种最危险的混世恶魔，存在即是他人的地狱，五毒藏于一身，一个角色包罗十恶，创作者把分散于各种坏人的人性之恶集中在了他身上。卖国求荣，毁农庄种鸦片（贩毒），杀师灭主，欺名盗世，颠倒黑白，讹言谎语，暴戾恣睢，七宗罪集一身。总之这个人物坏得不留一丝余地，但廖凡饰演的朱潜龙似乎多了一丝复杂又矛盾的东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精明油滑的小老鼠，不是凶猛的狮子，不是可拔掉牙齿的猛兽，不经意间流露出跳梁小丑的窘态，所以他的恶又充满着乱世里的俗恶，低级的物欲肉欲名欲绑架着他，整个人物充满了恶的渺小、恶的卑劣.

　　在他与蓝青峰驱车相对而行的寓意里，在他与李天然的决斗中，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的人格。狡诈不老实，人无信、无情、无义。被李天然击败，丢掉枪后仍要使用话术诱使李天然徒手迎战，实证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另外，谎言是朱潜龙的母语，一句“师傅是你杀的”，谎言他说了一千遍，骗了世人，似乎也骗到了自己，毫无羞耻感的人物就这样立起来了。总之，朱潜龙的性格越突出，同门师弟李天然的性格也会随之越发生动。两个人是奇妙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我又不同。多年后，他们的决战与对峙，呈现出的两种人性两种教化。就如“人”字从一头分叉出了两股，人性本善？人性本恶？人之所以谓之“人”，因肆无忌惮的欲望需要文明的法治围栏；因善才是恶的终结者；因权力制衡试图在保证人形的不崩塌。言归正传，回过头细想想，《邪不压正》在刻画朱潜龙时是费了功夫的，最细腻，也最面面俱到，从床上到战场，从骄奢淫逸到血雨腥风。

　　接下来说一说彭于晏饰演的李天然，对关巧红一直心存“爱慕”，但与唐凤仪有了“凤仪之印”的巫山云雨，所以出场的他一开始并不是"纯粹"的。这是他的情感特质，也符合人性，是冲向文明与理想的成长过程中会呈现的复杂状态，但不可否认，结果终将在混沌着的潜在的纯然里澄清出决然、毅然、天然的纯粹。身份亦如此，心心念念的是报仇雪恨，但肩负的是为“日本的敌人效劳”的特工责任。把人物抽象化，他似乎指代的是当时倡导的一种理想的转型模式，西学东渐，是矛盾的进取。但具体到人物，也映照了他的文化特征与精神特质，他新男人的成熟形象固然离不开关巧红的助力，但不能不说他中西嫁接的成长背景仿佛也在说明一些重要的东西，它将决定他的命运。而他的命运会昭示一个秘密，他的存在形式不是重点，那都是必须表现出来的人设，不曾改变的目的只有一个，干掉朱潜龙与他的恶世界，证明邪不压正。

　　显而易见，李天然十三岁前所拥有的生存技能是与师兄朱潜龙共享的，好与坏都共享，同出师门，决定了他们互为镜子的真相。这也就是他们在决斗时说出的真相，台词句句精彩。动作上，你抠我眼，我亦抠你眼，他们的招式一模一样，他们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假若没有“先进的”“文明的””外来的”助攻，根本无法破局。事实上，他们共用的思维与认知，已经成了一种坏文化，一种破坏力。李天然若没有从里到外的革新，那么他与朱潜龙本质是一样的，仅仅以为他们不同。都是以极端否定极端，以恶制恶，以暴制暴，滑稽又讽刺，荒诞得令人无语。 当然，《邪不压正》最后还是冷静地回到了故事本身，它不说文化不说思维，就说这一对同门师兄弟谁胜了，李天然借刀杀人成功！李天然赢了，无法确定的未来也可能预示着文明之门被打开，总之这也是必然的结果，正义之名一定会被捍卫。作恶之徒，等来的必然是恶报。

　　

　　终于说到了许晴的唐凤仪，一个在乱世的屈辱中用自己的方式生存的女人，按照许晴自己的话“这个人物婊气里面有仗义，媚态和风骚里有天真”。我个人以为她诠释出了她想要塑造的这个唐凤仪。或许还多了一份悲情，可以在纸醉金迷的荒唐中苟活，也可以在自以为被善待的爱与交易里平衡，甚至可以在彻底失去"爱、家、国"的绝望中轰轰烈烈地坠落重生，她死的方式又是可以无限解读的设计与编排。其实，还可以讽刺笑骂荒唐的世道，她说，朱潜龙死后，她若不能转正，是要陪葬的，怎么着都是一个死。留下的未完的故事是，她买下来的那两个海岛，海岛上会有故事么。

　　与唐凤仪对应的是那位“保姆”西姐，姜文导演在全剧里颂扬的三个女人中的第三个，是对“忠贞”的刻画，忠贞的可贵就在此，她们勇气可嘉是因为这种节操是她们的信仰，不如说赞颂的还是“信仰”这回事儿。

　　

　　人们似乎不大喜欢潘公公，我却以为这个角色是《邪不压正》里的小惊喜，有戏谑但更多的是悲悯。并非是对影评人的恶意，那不过是个“隐”起来的幌子，真正指向的是我们这些空有理想抱负，却对时局处境一无所知的“睡眠人”。潘公公爱电影，认真地做着影评人这个角色，然而，他与那么复杂的“巾帼英雄”生活共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闲人”，从他的几个桥段都可以看到他天真地活在一派和谐的想象世界，他关注与西方文明有关的一切，电影，咖啡，摩托车，苏格兰裙，文物古董。。。。。。然而当世之悲剧是早已钉在了所有人的命运罗盘上与其牵连的，他却没有察觉到一丝一毫，连死的时候他表现出的样子都是“一无所知”的天真模样。这当然不是无情的讽刺，事实上，整部剧对潘公公指代的人群是心存悲悯的，他这个人物可解读的空间很大。

　　另外，从潘公公所言的吾先生庄士敦可见端倪，借潘公公，也可以剖析庄士敦这位复杂的“中国通”。他是隐藏于故事中的影子，是位倾心于中国文化的中国通/汉学家/溥仪老师/威海卫末代总督，把西方的文明与法律带过来，却入乡随俗地完全融入到了儒文化，与“中国化”与“解放缠足”的话题联系，这种科普也是有一定的意义的。

　　

　　两位来自异国的角色根本一郎与亨德勒毫无疑问都被塑造成了食物链上的捕食者，不过他们还是有本质的区别。从亨德勒的身份中是可以看到“以人为本”的价值观的，也正是为了阻止李天然成为国家机器的牺牲品，他成为了牺牲品。或许，在他的国度，他用文明的底牌可以保护李天然保护自己，然而入乡随俗的他，也只能随俗了，他的讽刺意义恰是在这里。他以为他的背景身份具有威慑力，他以为他是中国通，他以为他了解蓝青峰的人性，事实却给了亨德勒无法挽回的结局。在屋顶的世界，不止恶魔可以为所欲为，有些人也是可以毫无障碍地干掉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觉得那个人挡住了他的理想与抱负。

　　至于根本一郎，自然是彻头彻尾的大反派，他指代的是军国主义而非后来文明的日本，是输出集权想要侵略扩张的独裁。然而他也不是粗狂地只有一笔勾勒的简图，他研读论语，由此了解他想要了解的，注释他最为重要的一句话是剧中的一句台词，“他只会杀女人”言外之意是，他是恃强凌弱的种类，欺软怕硬，只会伤害比他弱的，他是最卑鄙最懦弱最无耻的坏蛋，野蛮的本质亦在此，弱会成为猎物。然而，真正的强大是会守护善的，伪装的虚弱的“强”才是可怕的。《邪不压正》的宝贵在此，它并没有抨击“弱”，并没有把问题归咎于弱从而大肆宣扬强。它恰恰对准了恶的实质，恃强欺弱才是错的，是野蛮的。

　　

　　屋顶的世界，隐形的灰色世界，用子弹做盘缠的杀戮世界，平头百姓围观叫好的愚民世界，隐世界一点点浮出水面。我的解读或许是肤浅的，鉴于网上有那么多拍摄花絮、幕后故事、背景资料的评论文章，我只在这里浅显地谈一谈人物，留存纪念，算作我喜爱这部电影的行动之力。

　　总之在我看来，姜文导演的北洋三部曲之终篇《邪不压正》，这尾收得特别漂亮。电影配乐妙不可言，与故事相交融，如虎添翼。或许也是对姜文导演所谈及的“荒诞”最感性的注脚，从头到尾悲从中来，是那种深沉的浓烈的哀伤。完全可以不在乎那是哪段名曲，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爵士组曲《第二圆舞曲》？还是《索尔维格之歌》？还是帕瓦罗蒂的《偷洒一滴泪》？因为这些旋律完美地浸染在了画中戏里，在灰色屋瓦中飞奔的李天然的背影中，在唐凤仪纵身一跃的坠落里。

　　再说解读剧情，甭管这是姜文的电影还是漫威的，是马大三眼里的荒诞还是灭霸的一个响指，即便是个微生物纪录片，与我而言，解读是充满乐趣的。它激活了观者的探索细胞，启动了大脑系统里的思考项，让我越过次元壁，从懒惰的从众的附庸的安逸的既定思维里飞向一个神奇的世界。

　　荒诞？讽刺？或许现实就是荒诞和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