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原生家庭阴影下成长的孩子，你们并不孤独。

　　我今天剪断了自己的长发，是我父亲逼我自愿剪的。

　　我有一个正在格拉斯哥读书的好朋友，就在一年前的春天，我决定蓄头发，她觉得可以，她的支持令我欢喜。我度过了留发的尴尬期，度过了同事与客户对我的眼光，就这样陪着它们一丝丝变长，也见它们一丝丝掉落，终于在今年春节，它们齐肩了，我也不得不回家进行一年一度的例行团圆。

　　除夕下午，父亲很难接受，让我剪，巧在他在年初二替我安排了一场我预先并不知情的相亲，这就使得剪发更有了急迫性，所以他一定要成功的逼迫我就范。很可惜，现在的我是一名28岁，83公斤，1米81的成年男性，比他高也比他壮，他现在已经失去用暴力逼迫我做任何事的能力了。

　　我生在内蒙古东北的一个一年有7个月冬天的小城，这里的男人对长发男性，或任何所谓有雌性特征的男性有极其残忍的霸凌，尽管我是一个强壮且阳刚的直男，长发这一属性确实也显然盖过太多了。再说回来，父亲老了，我已经经济独立且在深圳买房，无论身体对抗还是经济影响，他都不可能再次改写我的人生，我意已决，我要留着我的长发，我要在2020年的6月去苏格兰见我最好的朋友，我要和她在草地上，迎着不列颠湿冷的风，放肆的大笑，拍下我们30岁前的照片，为我们最后的青春留下影像，哪怕父亲再反对。我决议不妥协，我已下了决心留下这头长发。

　　我下决心剪掉长发，自愿，就在上一个决心的5分钟后。

　　我父亲老了，他比去年瘦弱了很多，由于抽烟所以更频繁的咳嗽，年轻时爸爸爱喝酒，所以现在有糖尿病，真好，酒终于戒了，可惜他的咳嗽看来还不够严重，所以烟还是戒不了。他被我头上的长发气的吃不下饭，我眼看着他的眼神缓缓阴沉且带着怒气，沉默许久后，他开口刚要说话却连打了七、八个嗝，因为他的胃空荡荡，所以这种嗝比起饭后的饱嗝要显得格外空灵。我看着他干枯的身体，我退却了，不过是几缕头发而已，将我抚养成人的爸爸只有一个，为此伤害父亲，太不值得，就剪了呗。下完这个决定后，我感到无比轻松与欢喜，我爸听罢也马上转了脸色，我能看出他是真开心了。他开心，我也感觉开心，他欢喜，我也由衷的欢喜，代价仅仅是失去几缕头发，我觉得很值得。晚饭爸爸让我倒酒，我斟上半杯，他说太少，多倒些，我说糖尿病就少喝，他说：“今天高兴，我们一年不见，我还以为我儿子不听我话了，现在心情顺了，喝点儿。”晚饭气氛无比融洽。

　　隔晚的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大早父亲联系各种朋友，就为找一个在大年初一营业的理发师，这在东北很难，因为我们这正月不剃头，且初一街上路断人稀，人们都在喝酒打麻将。终于，我爸几经波折找到了他的小学同学，一名退休的理发匠给我理发，过程很轻松，师傅一边理发一边和我爸聊过往，聊到四十年前曾给我爸的养父剪头，那时候爷爷得了癌症，去北京治病前想理发，那个理发师就是我头上的这位师傅。不久后爷爷病死，之后我才出生。说起我爸，他兄弟五人，童年时河北饥贫，十岁过继内蒙古给自己的叔伯大爷做养子，童年很不幸。

　　理完了头发，我很轻松，有点不习惯，但很轻松。回家，由于今年的武汉疫情，囧妈免费看，我躺在床上看完，息屏，感慨，枕着手，空空的摸不到长发，悲伤终究还是找到了我。

　　我再也不能和最好的朋友，在30岁前，在苏格兰的草坪上拍下我们的笑脸，哪怕未来，我又蓄起头发，又找到她，又回到那片草坪，拍下的也不是正在读研究生的她，也不是30岁前一头长发的我。我无助的躺在床上，眼睛有点酸涩，但自觉矫情，还是没流下，我给那个朋友发消息问方便电话么，没回复，应该在吃年夜饭吧。

　　我为什么伤心，因为头发？真不是，因为它们可以再生长。因为之后会有遗憾的苏格兰经历？不是，这只算是个瑕疵，毕竟这段旅行最重要的是友谊。

　　我伤心，是因为：我有能力感受父亲伤心时的情感有多苦痛，但我的父亲，28年来，从未感受过，也从未在乎过，他的儿子可以有多伤心。“只不过是几缕头发，儿子想留就让他留咯，看他傻呵呵的多开心。”父亲没有这样劝自己。他觉得他的儿子不会伤心，“屁孩而已，他懂什么是伤心？”

　　他可以在我十岁时扔掉我所有的玩具，理由是我长大要读书了，不可以玩物丧志。他可以把我小学时用一个月时间攒的十一块钱的文具盒基金随手拿去买烟，我总记得那十一块钱有半厘米厚。他可以把我初中攒了三年的火影忍者钥匙链公仔送给河北农村的弟弟，之后我看到那些小公仔已经人首分离。他可以在老师面前骂我，在小朋友面前踢我。他在我六岁时，曾取下房梁木，车成一米长的板子用来打我，以取栋梁之意，后来他还让我自己在那根板子上刻字写清楚它的用途，以后可以让我传给我的儿子，当然我是不会传下去的，毕竟我回忆中那个板子打人好像并不疼，就一根没用的烧火棍。上述种种，我当时、哪怕现在都感觉不到伤心，小时候只是害怕，但现在想想也颇有滋味可寻，还好我在懵懂时已经学会麻木，这很好，我很轻松。

　　他也苦，十岁时，兄弟多，吃不饱，他爸爸就不要他了，送出关外给人当继子，他的童年比我苦很多。之后，老人去世，河北人讲究落叶归根，他把他的继父抱起来，把继父的妈妈从坟墓里刨出来，再把他们包起来，背起来，然后对他们说：我送你们回老家，那一年是89年，他27岁。父亲带着继父，带着继父的妈妈，一路从海拉尔到呼和浩特，再到包头，再到北京，再到冀州市，再到我们祖上从明朝起就建立的那个小村庄，那时候没X光安检，没人知道他行李里装的是我的爷爷与老奶奶。后来，他将他们安葬，落叶就这样归了根，村里人至今流传这一段故事，说他是孝子。说来也巧，爷爷的妈妈漂泊他乡，所以爷爷漂泊他乡，所以他的继子漂泊他乡，他继子的儿子也就是我现在也漂泊他乡，好像我们一家注定浮萍一生。

　　我今年28岁，莫名焦虑，害怕结婚，不想要孩子，爸爸却很想抱孙子，我怕给不了孩子幸福，怕给不了他美好的童年，我怕他漂泊。但父亲是个刚强的男人，他觉得孩子都会自然长大，不管风雨再大，孩子都会长大。我就很怀疑，我经历的风雨不算大，为何到现在也没长大成人。“不生儿子那男人结婚干吗？”他说到，我想了想，这话好像还真没什么错，传宗接代和爱情又有什么干系，不是么。

　　我从小习惯孤独，享受孤独，并噬其为心瘾，不舍放手。我害怕社交，怕别人的热情，也怕交谈的冷场，怕下班刚好遇到顺路的同事，时而冷落身边的人，时而向他们掏心掏肺。后来我找了一个比我还丧的人，做自己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抽烟喝酒，我们几乎无话不谈，但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却一点不觉得冷场，都感觉很轻松平静，很舒服。有时她还会带上她的女朋友，我们三个一起吃饭气氛就会改变，因为我会去想话题，大家都很敏感，真正的冷场都感受得到。再后来她去苏格兰留学，我也刚好要留长发，盘算着2020年6月份去苏格兰找她，而平日里我们也不怎么用微信联系。现在，除了头发外，计划不变，所以，不算太遗憾。

　　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行业，做了一名审计师，专注于数字和考证，不去考虑社交，下班后点个外卖，坐在电脑前刷B站，我感到很快乐。我工作的城市离家遥远，一个是在国的最南方，一个是在国的最北方，故乡的味道经常会找到我，我感觉很温馨，但是却还是想逃离那里。

　　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未、不能、且永远不会和我最亲的人去真正的沟通。他对我的生活一无所知，我对他的生活无比熟悉却毫无兴趣。我们的灵魂从来都是孤立的，曾经猛烈碰撞但却从未相互轻抚，他永远读不懂我，因为从未想过去阅读，他想的更多是生存，不是生活。我总是不敢去真正挑战他，他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学费，给了我深圳的首付，所以我活着，所以我考上了985的学校，所以我25岁有了自己的房子，所以我永远欠他，所以我永远不能忤逆。既然这样，爸爸，我就顺着你吧，我会尽量扮演你喜欢的那个儿子，让你以为我们都很幸福，把我们之间的阴影吞下并埋葬，就作为我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为您做的最孝顺的一件事吧。

　　我现在已经不再和父亲交流，我们说话，交谈，开玩笑，一起抽烟喝酒侃大山，但其实我们不交流，他不知道我们不交流，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已经没有了交流。曾经他的评价对我分量很重，但现在他对我的评价，在我来说完全无感，无论积极评价还是消极评价，都无感。我爱他，他是我的亲人，每次听见他的咳嗽声我都很慌，但瞬间又平静，因为我有麻木的优点，这很好，我被这个属性守护着，我只有在听见他咳嗽的那一瞬才能感受到担心，之后就瞬间麻木释怀了。一天一两包烟已经是几十年的习惯，我又如何能改变他？也劝过，也买过很多戒烟产品，他自己不在意，我又能如何？既然一切已是定数，既然害怕终有一天会失去他时的撕心裂肺，我就安心的接受这一切，等待未来的降临。

　　我内心是如此的敏感，又如此的麻木，这种能力看似矛盾，其实原理很简单，我心里有一个小房子，我把我所有的伤心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擦干，用丝绸包好，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再把匣子放进那间小房子，之后上锁，偶尔才会去看望她们。

　　爸爸每次酒后都会告诉我，他已经想好了自己坟墓的位置，就在他养父的坟脚下，并强调让我一定不要将他葬在我亲爷爷的坟旁。他要我给他买一樽正红色的柏木棺材，决不能火葬，就算再远也要把他送回家乡，就把他安置在那里。我决定未来一定满足他，父亲和我一样，他是个比我更可怜的孩子。到了那一天，我会对他说：父亲，请安心的死去。之后我会度过完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选，我希望自己身后可以被烧成灰烬，洒向广袤的太平洋。

　　明天大年初二，我有一罐发胶，准备梳一头帅气的背头去见那个相亲姑娘，祝我幸福。

　　2020年，大年初一，夜

　　故乡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