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一卷 （12）

　　（12）无可奈何的事

　　“我没有错，所以我绝对不会说‘对不起’的......”植野起立，双手捧着书本。面无表情，语气生硬，读着竹内要求她读的那一部分课文。她想随便敷衍一下，赶紧坐下。

　　“植野，你那是什么读法？声音小且不说，一点感情都没有！有这么朗读的吗！？”

　　显然，竹内不打算和她将就。

　　植野脸上发烫。她几乎没有被老师批评过，更不用提在课堂当着所有人的面了。

　　“是......”植野只得承认自己的错误，即使很不情愿。

　　“真是的，算了，你坐下吧。”竹内说道。

　　植野十分郁闷，低声嘀咕。“臭眼镜！”

　　“那么，下一个......”竹内思索了一下，抬起头，说道：“今天是十五号吧，那就座位号15的同学来读吧。”

　　15号本来是石田，硝子来了以后，石田往后挪了一个位置，西宫成了15号。石田退到16号，一同后移的植野成了17号。

　　硝子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

　　植野向前探身，轻轻用手扣了扣硝子的肩。她最近就经常这样提醒她：老师在喊你。

　　硝子立刻站了起来。坐在她前面的川井回过头，帮她指出书上要读的句子。

　　“她惹（的）木琴（母亲）踢到后（听到后），一帘（脸）无来（无奈）地说：‘里（你）不要再届样（这样），不要再杜彻（赌气）了。’”

　　在硝子张口的那一瞬间，班上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同样的想法——好奇怪的声音！

　　发音含混不清，就像嗓子被堵住了一样。

　　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目光让硝子的额头上渗出汗珠。硝子知道现在周围是什么情况。过去的经历，让她早有预料。

　　“好了，坐下吧”竹内扶了一下眼镜。“下一个——”

　　川井向西宫示意，可以坐下了。

　　真的假的？这都行！？植野轻声惊呼。

　　“石田——”竹内喊出了下一个人的名字。

　　“是——”石田捧起书，站了起来。就在刚打算开始的时候，他瞥见了植野手撑着头，一脸不爽的样子。

　　石田清了清嗓子。

　　“哇哇喔——呜喔喔——呜哇咿咿呀啊——”

　　笑声顷刻间此起彼伏。大家都明白，石田在模仿西宫硝子。

　　植野先是一愣，旋即噗嗤一笑；岛田把手缩进袖中，掩住口；川井摇头，肩膀断断续续地耸动......

　　硝子脸上带着不安的笑容，她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石田！”竹内皱紧眉头，盯着自鸣得意的石田。

　　“不许捣乱！”竹内把视线拉回手中的课本，丢下一句话。

　　“呕——额——”石田发出了最后的尾音，径自坐了下来。

　　帅呆了！西宫星人的西宫语。石田又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好了，这堂课就上到这。”下课铃响，竹内也不拖沓，立马合上课本，宣布下课。

　　石田立马从位子上跳了起来，就在他的脚碰到地面之前......

　　“石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笑声比刚才更响亮、更加肆无忌惮。

　　......

　　石田垂着头，竹内坐在板凳上，双臂抱在胸前，盯着石田。

　　“不能因为西宫同学声音奇怪就去模仿她，听见了吗！”

　　石田头一歪，“我没有觉得她声音奇怪啊，只是学习一下她的语言而已。”

　　“闭嘴！听我说！我在跟你讲伦理道德！！”竹内的音量提高了一点。

　　“......理......德？”石田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

　　竹内不禁恼火：“都六年级了还不知道伦理道德的意思吗？难怪行为那么幼稚！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总而言之，我想告诉你的是，有的事是无可奈何的。”竹内意味深长。

　　无可奈何？石田感到很困惑。

　　回到班级，石田闷闷不乐，坐在座位上，回想着刚才竹内老师对自己说的“无可奈何的事”。

　　什么是无可奈何的事？石田瞟了一眼从来都只是坐在位子上看书的西宫硝子。

　　是指她吗？

　　“喂，怎么了？臭眼镜骂你了？”植野看着沉默的石田，以为他受了训斥，心情低落。

　　“没有。我在想事情。”

　　“什么？”

　　“无可奈何的事。”

　　植野被弄糊涂了，石田也没高兴继续详细解释。植野也就没有追问。

　　“那么，把我下面说的内容记好了，圈一下我说的地方。书上20到25页，还有32页的第二段的实践部分，是下次小测试的范围......”

　　除了硝子，大家都忙着圈划老师要求的内容。硝子左顾右盼，手里举着笔，却无从下手。

　　硝子犹豫了一下，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了一段话，转身面向坐在自己左后方的植野，轻轻拍了拍她的桌子，把本子递过去——大家在写什么？可以告诉我吗？谢谢。

　　植野微笑，伸出手。“把书给我看一下。”

　　硝子赶忙把书拿来，植野接过书，把刚才提到的地方一一标记好。然后又撕下一张便签纸，写上“这是下次小测试的范围”。

　　植野把便签纸贴在书上，一并还给了硝子。硝子冲植野笑着点了点头。

　　植野倒还真是个好人啊。目睹全过程的石田心想。

　　“那么，我们来看一下，杠杆这一块，首先是支点——”竹内老师已经开始了对课堂内容的详细讲解。

　　“所谓支点，是杠杆绕着转动的一个固定点。然后是力和力臂，动力是指促使杠杆转动的力，动力臂是指从支点到动力作用线的距离，注意，距离是说力臂垂直于力的作用线的那一条线的长度......”竹内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做板书。

　　如此大量的信息硝子一次性完全接受是不可能的，笔头又僵住不动。

　　踌躇之下，她还是决定向植野再求助一次——

　　老师讲的你听懂了吗？可以教教我吗？

　　植野愣了一下——又来了？

　　不过，植野还是帮硝子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她想知道的东西。

　　与此同时，课堂内容已经进入到下一环节。

　　“......就是这样。结果，连我自己也听漏了。”

　　下课后，在校园里散步的植野对川井抱怨起来。

　　川井听完后，说：“那我一会儿给你复印一份我的笔记吧。”

　　“嗯，拜托你了。”

　　她们的谈话正好被路过的石田听见了。

　　无可奈何的事啊......

　　回到教室后石田下意识地朝西宫的座位看了一眼——她在课间几乎都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读书。

　　这家伙，也太安静了吧。

　　石田发现了更多无可奈何的事。

　　竹课上，内老师问了一个问题，下面的同学都纷纷举手想要回答。

　　“那就西宫来回答吧。”看到硝子的手举得很高，竹内老师决定叫她。听到老师的点名后，其他同学都把手放了下来。

　　看着刚才还如同一片树林的手现在只剩自己一棵“孤木”，硝子很疑惑。她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

　　川井再次回头，指了指竹内老师，告诉她是怎么回事。

　　西宫明白老师叫自己回答问题后，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周围很安静，只能听见笔尖与纸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大家都在等待。

　　沙沙——

　　“不好意思，植野，麻烦你告诉西宫，叫她下次写完了再举手可以吗？”竹内老师对植野说道。

　　沙沙——

　　“哦，好，好的。”

　　沙沙——

　　无可奈何的事。石田在心里又念叨了一遍。

　　......

　　“别举手不就好了？她知不知道这样很浪费时间啊？”

　　“真希望她能识相一点。”

　　植野和藤井在去音乐教室的路上，对刚才西宫硝子的行为颇有微词，抱怨起来。

　　“我懂——”川井在一旁附和。

　　石田把手插在裤兜里，准备去上音乐课。

　　碰巧西宫从石田身旁路过，石田思索了一下冲她喊道：“我说你啊，再这样下去，不学聪明一点的话，会被大家嫌弃的啊。”

　　西宫猛地一转身，看着石田，眼神里带着困惑。

　　石田大概估计出这个音量西宫硝子能听见，但一时也难以收拾眼前的局面。

　　你可以写下来吗？

　　硝子直接把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到某一页，双手举到石田面前。那句话的笔迹墨色有些淡，应该是早就写好，而且重复展示过很多次的一个内容。

　　“不......不用了。”石田连连摆手。“麻烦死了！”

　　说完，他便加速小跑来到音乐教室。

　　教室门口的小台子上，放着一盆粉色的仙客来。

　　小坂老师走进音乐教室，手里拿着一根指挥棒。教室里的学生都到齐后，她对大家说道：“我们马上就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合唱比赛了，大家来选一下演唱曲目吧。”

　　经过一通讨论，大家最终决定选唱《怪兽的情歌》。

　　“岛田同学，你来为合唱伴奏吧。”小坂老师对岛田说。

　　“是。”

　　一直以来，都是岛田来用钢琴为班级的合唱进行音乐伴奏。

　　岛田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与小坂老师手中指挥棒的节奏完美重合。

　　川井的嘴巴张了张，动动嘴型，为一会儿的正式演唱做准备。可这让站在身旁的硝子慌张了起来，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打算等大家张嘴，自己就跟着唱。眼角余光扫到川井时，她以为已经开始了，立马也急急忙忙张开嘴。“郭（火）——哄（红）额（的）——戴样（太阳），嗔入（沉入）厦漠（沙漠）.......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歌声”吓到了——植野捂住耳朵；川井的手一下子攥紧，身子往边上偏了偏；右边的一个女生扑到身边女生的身上；藤井皱着眉头，看着硝子；岛田本来随手拈来的钢琴曲，中间停顿了将近一秒。对岛田来说，已经属于重大失误......

　　小坂老师也没弄清是什么情况，指挥棒的划动变得有些僵硬。她并不知道这个班来了一个情况特殊的新同学。

　　“西宫同学！西宫同学！”“西宫同学！西宫同学！”她轻轻拍了一下硝子的肩膀。

　　在西宫看向自己后，川井指着自己的嘴巴一字一顿地说：“西宫同学，你唱得太早了，我会提醒你什么时候唱的。”

　　川井曾经听说过，如果和聋哑人在只能用语言交流的情况下，把话说慢一点，尽量让对方看清自己的口型，对方能通过读唇语来进行辨析。她尝试了一下，但是也不知这个说法真实性如何，硝子会不会这做这种事。

　　看来，硝子应该明白了。她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低下头拨着手指头。

　　“那我们就再来一次。”小坂老师示意岛田重新弹奏，再次挥动指挥棒。

　　如果只是抢唱的话，大家的反应不会那么激烈。大家真正在意的是硝子刚才发出的声音，字音不准确不说，还严重走调，不在节奏上。

　　下课后，在回去的路上，石田走在硝子身后。

　　“喂——”石田冲她喊了一声。几次下来，石田已经基本掌握好如何喊既能够让硝子听见，又不会吓到她的力度了。

　　如他所料，硝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虽然这次石田已经做好准备要和她说些什么了，但是这样四目相对还是多多少少让他有些放不开。

　　西宫拿出了笔记本。

　　想必又是刚才那个“你可以写下来吗？”石田心想。

　　但是西宫却翻开新的一页，从口袋里掏出了笔——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写好后，她把本子举到石田面前。

　　石田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来。

　　“给我！”石田从硝子手里拿过本子和笔，快速写了起来，字迹略微潦草——

　　既然五音不全就假唱啊！

　　石田把笔夹在本子里一并丢给了硝子，双手抱在脑后走了。

　　硝子把笔记本打开到夹着笔的那一页，看到石田写的内容后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一双手从后面搭在西宫的双肩，轻轻揽住她，一个留着一头清爽短发的年轻女子站在她身后。女子看了一眼西宫的笔记本上的字，脸上浮现出轻微的怒色。

　　“你别理他！”她单膝跪在硝子身边，注视着她的眼睛。

　　西宫低下头，咬紧嘴唇。

　　她的名字叫喜多千鹤，是位听障班的教员，也是西宫硝子的看护人。

　　放学后，植野、川井及一些要打扫卫生的学生留了下来。

　　硝子正在擦窗户。植野一边扫地一边和另外两个女生在那里说笑。

　　硝子停下手里的活，走到她们身边，展开笔记本——你们在聊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植野有些尴尬。那两个女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植野和硝子的笔记本。

　　不要这么不分场合啊！植野进退两难。

　　但是植野还把刚才聊的内容简略地告诉了她。

　　真是......有点无可奈何啊......植野默然不语。

　　打扫完卫生后，植野和大家到学校操场的活动区，打算玩一会儿再回家。刚走到爬杆边上时，她停顿了一下，手扶在铁栏杆上，回头瞥了一眼——西宫硝子正跟在她后面，看到自己停下来后，也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跟个影子一样？

　　植野闷着头家继续走，在她的小团体后方五步的距离，硝子一直抱着自己的那本笔记跟着她们。

　　植野走到另一个爬杆边，站在上面，胳膊挂住横杆。大家各自选择了一个器材，用最舒服的姿势要么坐着要么站着。聊天时，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硝子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们。眼神里透露出渴望，也有犹豫。

　　她想加入她们，但又有顾虑。以前的经历让她却步。

　　太阳快沉入地平线了，余晖就像一位女郎的红裙。当她走到一处满是露水的草地上时，她怕沾湿了自己的裙子，将其提起。裙摆铺散的范围也随之缩小。

　　“走吧。”植野从爬杆上跳了下来，大家也觉得间也不早了，跟随植野一同离开了。

　　“拜拜，西宫同学。”植野朝硝子挥了挥手。

　　操场上，只剩下硝子一个人。她走到植野刚刚待过的地方，抬腿爬上去，又跳了下来，再爬上去......重复了好几遍。

　　啪嗒——

　　一颗小石子落在硝子的背上，紧接着又是第二颗。硝子回头，石田蹲在离她不远的沙地上。

　　“我说你啊，“再不学聪明点的话，真的要被人嫌弃了。”石田说得很慢，音量不是很高。

　　硝子忽然露出淡淡的笑容，弄得石田不知所措。

　　这家伙，为什么总是在笑啊？石田纳闷。

　　硝子突然向石田靠近几步，伸出右手食指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一下石田。

　　干什么啊？石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硝子把自己的两只手握在一起，抬到胸口的位置，前后摇动了两下。

　　“碰佑——”硝子努力地想要说出什么，但石田根本听不懂

　　搞什么啊？莫名其妙。石田愣了一两秒，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家伙，根本就没听懂我要跟她说什么吧？石田很无奈，甚至有些气愤。

　　看着石田离去的背影，硝子握在胸前的双手僵住，机械地松开放了下来。

　　夕阳最后的一点光芒从硝子的面颊上褪去，她一个人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天色渐黑，她也低垂着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