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家史（1）——我的“炭古佬”叔叔

　　2020年5月20日，注定是我们一家特殊的日子。这天本是我们向自己的爱人表达爱意的日子，我和我爱人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一起逛街，一起购物，我甚至还在我微信公众号“食堂开讲”里写了一篇现代诗送给我爱人和朋友们。

　　这天是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是我三十岁生日，虽然家里也没有特意为我准备什么，但这天代表我从此步入而立之年。

　　可是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一个噩耗，在20日晚上八点到九点这段时间内。我叔叔遭遇矿难，不幸逝世，重蹈我父亲的覆辙。一时间，和我血缘最近的两个亲人走上了同样的道路。

　　如果说，老天爷只给我父亲留下一个转身的时间；那么老天爷给了我叔叔很长很长的时间、也给了他加倍的痛苦和煎熬。我父亲矿难是因为塌方，一瞬间失去了生命；而我叔叔既不是塌方，也不是瓦斯爆炸！

　　他是因为坐桶车出井上来的时候，正好上面放下一个桶车，两车相撞，截断了他的右腿，右腿掉落在井底，左腿也被撞伤，连筋带皮的悬挂空中。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其他致命伤，老天爷其实已经给了他很多求救的时间。

　　可是直到晚上11点，他才被人发现，有人说，发现他的时候他还有气，也有人说，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因为流血过多而不幸罹难。

　　我们已经不知道，他的具体死亡时间，详细死亡原因；我们已经不知道，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遭遇了怎样的痛苦，当他心存希望，撕心裂肺的他，强忍巨痛，呼叫了多少求救的呐喊；我们已经不知道，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当他面临绝望，万念俱灰的他，饱含深情，念叨了多少次家人的名字。

　　我们只知道，我失去了我的叔叔，我婶婶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我两个堂弟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我们只知道，我叔叔在痛苦和绝望中，凄惨离世，他的生命就此终结，他的年龄就此定格在47岁。

　　当我的叔叔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再也无法守护他心中的家园；当我回想起我的叔叔，我赫然发现，我对他的了解非常一般。我该怎么写我叔叔简短的一生呢？又是怎样的文字，才能概括他的一生呢？

　　我叔叔出生于1973年的元宵节，因此取名元华，这是一个好名字，他的人生似乎开了一个好头，可惜他这一辈子最缺的却是团圆。我叔叔是家中老幺，比我大姑小十一岁，比我父亲小八岁，比我小姑小四岁。俗话说，爹娘疼幼子，爷奶爱长孙，身为幼子的他，确实承受了更多的父母之爱。但也养成了他，缺少主见，逆来顺受的性子，在这方面，我叔叔更像我奶奶。

　　而比较我的父亲和叔叔兄弟俩的区别：

　　我父亲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我叔叔则轻声细语，腼腼腆腆；我父亲一脸严肃，不怒自威，让我和我弟弟看到就怕，我叔叔长得非常秀气，皮肤白皙，脸上没有胡子（这点我和我叔叔很像，我从来都不用刮胡刀）；我父亲不太和小孩亲近、我叔叔则特别孩子气，非常喜欢小孩，尤其是和他的小儿子感情很好，我叔叔一回来和他玩得特别疯，而这样的父子间的玩耍，从来没有在我和我父亲身上发生过。

　　可惜的是，由于各种原因，我叔叔跟我和我弟弟小时候交流特别少，其实我和我弟还挺和我叔叔聊得来的。在我七岁那年，也就是1997年，我叔叔也结婚了，据说他的爱情故事还挺神奇，他之前和一个女孩恋爱，结果两个年轻人闹了矛盾，女孩离家出走，南下广东打工。

　　我叔叔于是和女孩的姐姐一起去寻找她，结果西方的爱情女神给我叔叔开了个玩笑，或者说东方的月老给他安排了一段浪漫的婚姻。我叔叔和女孩的姐姐相爱了，爱情像是龙卷风，谁也不知道将会吹向哪方。不过可以确信的是，他们彼此找到了真爱。于是他们结婚了，女孩的姐姐成为了我叔叔相爱相守、相依相偎、相濡以沫的妻子。

　　结婚四年后的2001年，他们生下了第一个爱情结晶，也就是我的大堂弟，到了2007年，又生下了我的小堂弟。我叔叔也组建了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眼看着他就此开始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可是，幸福过后，生活烦恼接踵而至，我叔叔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必须承担起家庭的重担。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选择从事其他行业，我一直以为他从事其他行业，但是，偏偏他也从事了煤矿工人的行业！或许，是迫于生活，他无奈的选择了和我父亲一样的行业。而且和我父亲不同的是，他经常出远门，跑去外地工作。

　　这样一来，实际上他和我婶长期以来都处于两地分居的状态，据我婶说，他们结婚二十多年，真正在一起的日子不足三年。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俩的感情，他俩秀恩爱、撒狗粮的次数比我都要多得多。身为一个父亲，一个丈夫，我叔叔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他享受着这一切，为此奉献了一切！

　　他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世界各地到处飞，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国家，到处工作，他在印尼干了五年，期间就回家一次（这让我误以为他是从事建筑行业，万万没想到，他从事的是煤矿工作）他非常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在他死前这个月，除了路费，他就用了几十块钱！几十块钱能干什么？随随便便就花掉了！几十块钱能干什么？点点滴滴体现的都是他对家人的深爱！他没有什么爱好，和我父亲一样，不打牌，不喝酒，不抽烟；据我堂弟他最大的爱好是看历史书，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这个，或许我将会和他有更多共同话题！

　　他曾说，他要为这个家而努力。

　　为家而努力，一句简单的话，他用行动担起了千斤重担；为家而努力，一句朴实的话，他用生命履行了一生诺言。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在外工作，他兢兢业业，不知疲倦的干着，身体再难受，也没耽误他上班；回到家中，他勤勤恳恳，不觉厌烦的干着，身体再累，也没耽误他干农活（我爷爷舍不得田地）。在外面，他为这个家奋斗，他也曾孤独，他也曾思念自己的亲人，他曾和我聊天，有次聊了两个多小时，我和我父亲都没有聊这么久过，也就是在这样的聊天中，我和他的关系渐渐变好，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和我弟聊天次数比我还多。

　　在家里，他为这个家而努力，他也曾疲倦，他也曾想过休息，但他把自己的时间全部给了我爷爷，扶我爷爷上老家，和我堂弟聊天，和我婶诉诉真情。他的努力有了成果，他在家中建了一座新房子，一座他没住满三个月的新房子；他的奋斗有了回报，他让自己的孩子读最好的学校，一座他从来没有享受到优质教育的学校。

　　如果时光就这样流淌，等他老了，等他的孩子长大了，或许他会露出真心的笑容，他的努力值了！他这一生，不就是为此而努力着吗？可是，老天爷有时候就是这么残忍，他残忍得见不了别人的好。终于到了这天，老天爷夺走我父亲还不够，还要夺走我的叔叔。

　　当我们村里的本家亲戚、朋友、邻居，奔赴吉安安福，我们已经意识他，我的叔叔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伤感的人在伤感，痛哭的人在痛哭，哀嚎的人在哀嚎。可是在接受这个事实之后，更现实的利益摆在了眼前。我们几十号人和煤矿展开了谈判，几经周折，达成了协议。

　　我叔叔的死亡真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将最后为他的妻儿带来怎样的回报。当数字定格在155万，这成为衡量我叔叔生命最后的价值。一切恍如我父亲当时，只不过我父亲的数字定格在15万9千。他们兄弟俩，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的家庭做最后的奉献，却没有想到我们愿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接受他们的厚爱。

　　当一切谈妥，我们去殡仪馆，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还是那搬削瘦，就如同我父亲当年那般冷峻。霎那间，我好像看见了我父亲，他也曾这样孤独的躺在那里，等着我们接他回家。当泪水洗不尽的悲痛挂满每个人的脸庞；当痛哭叫不醒的悲伤充满每个人的心房。

　　我们回家了，去时为人父，归来一捧灰，这是怎样的沉重，又是怎样的轻盈？

　　当我看到我爷爷的第一面，我对他说，叔叔回家了。我爷爷的拐棍扶不牢身体的颤抖，颤颤巍巍的回答道：元华回来了啊！过了很久，他对我说：你没有叔叔了……是的，当初我没有父亲，现在我没有了叔叔。同样的悲伤再次上演，我还是如当初那般，没有哭一句，默默的将叔叔送上了山。或许在那里，我叔叔将和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哥哥欢聚一堂；或许在那里，他将再也不用尝试别离的滋味；或许在那里，他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好好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