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环游记》——一个梗学者的观影手记

　　一开始成为皮克斯的粉丝，是自从与某人恋爱开始，他就连续带我看完了《机器人总动员》、《无敌破坏王》、《飞屋环游记》、《玩具总动员》等等一系列经典的片子。去年我俩也一起看了《头脑特工队》。所以近日，当我得知这个片子的背景是墨西哥的亡灵节，本着一个皮克斯死忠粉的觉悟，加上民俗学学生的好奇心，决定去看。

　　没想到，这部片子竟然从民俗的角度给了我最大的惊喜，想就着刚看完的热乎劲说点啥，以示纪念。

　　一

　　故事的开头，当我看到小男孩以歌神为偶像时，还以为这是一个讲述部落里的史诗传承人如何被神灵托梦、一夜之间get演唱技能，从此成为名歌手的故事，最好再来一段理论现场，分析他的艺术细胞由来，创编和记忆技巧，然后再结合某段理论分析升华，啊，成为艺术家既要靠个人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行程、如何融入社区的传统……OK，一篇完美的民俗学论文诞生！（等等，同学醒醒，这可不是你们导师的民间文学课）。

　　然而，我发现我的关注点在故事中跑偏了……

　　这个故事的核心，正如那首主题曲告诉我们的一样，《请记住我》。关联到民俗学的常用理论来说，没错，就是在探讨记忆。

　　忘了是不是在康纳顿的《社会如何记忆》里谈到集体记忆和个体记忆，集体的认同感很多时候来自于一个族群的共同记忆，或是历史、传说，或是某些情感的认同。而这部片子所宣称的“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就是从他人的记忆力消失”，这个设定，也从根本上点明了认为的个体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被他人记住，换句话来说，是对大到社会历史的发展、小到家族甚至家庭的发展做出积极的贡献，给予积极的影响，才能“被记住”。本质上来说，这还是一种对个人主义的鼓吹和承认。而艾格罗等还有很多人，在属于“进不了灵堂的”，也证明宗族秩序以其自身的话语权，会把一些人排除在外，或者是对家族有害的，或许是因为一些原因得不到掌权者的承认。在剧中，这些人也意外地组成了“家庭”，或许也是宗法社会对于无法收容“孤魂野鬼”的另一种形式的妥协表达，因为，从编剧的角度来说，总要寻求一种推动故事矛盾圆满解决的方式，而寻求的手段就是对这种制度带来的残酷结局进行一定程度的修饰美化，或者退让，使人在宗族的寒冷现实中看到一丝希望和温暖。而以猪皮哥为代表的孤魂野鬼，则展示了冥界悲惨命运的一面。猪皮哥其实是大部分孤魂野鬼的象征：渐渐被人遗忘，化成灰逝去。编剧或许也是想告诉我们，男主这条线毕竟只是联通两界的光明一角。冥界大部分仍处于黑暗之中，要靠更多后来人去点亮更多的万寿菊花瓣。

　　然而，这个片子，我和某人都感到非常不爽的一点是，最后选择了回归家庭。也就是说，解决矛盾的方法，不是在于直接调和个人主义与宗族利益之间的冲突，而是用一句我爱我家的台词，“从根儿上起就给耽误了”，啊不，从根上就把他们家的家族利益给否定了。他们家的家族利益症结在于一桩冤案迟迟得不到了结，而这了结的办法，却是类似于《探阴山》、《大鱼海棠》之类的故事套路，由活人去到世界的另一端，探寻真相，然后回来再谈解决矛盾。结果米格回来是回来了，就直接唱了首歌给太奶奶，传达了父女之爱，完。一方面为太奶奶的父亲洗清蒙冤，让他的真实身份和所作所为得到了家族的承认；另一方面，也借机让家人理解了自己的音乐梦。全片最感人的部分，即核心主线：真正的歌神艾格罗想把自己的照片带回人世间，而他的女儿即太奶奶coco 还留着照片这样的情节，也是努力争取获取家族承认的一条叙事线索。可见，就算是皮克斯加上迪士尼，也还是想借传统亲情路线讨好观众啊。下一步，估计要么是在家人支持下成为歌手，要么是重新回去做个快乐的会唱歌的鞋匠。总之毕竟走温情商业片路线讨好市场嘛，也不用过于较真，来个大团圆开放结局皆大欢喜，赚足眼泪就是了。

　　二

　　民间信仰中，死者与生者的世界虽然阴阳两隔，却又仿佛是同一个世界的两端。在许多社会的传统文化里，人们都倾向于认为，他们死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和阳间同样的生活，每年会在一个特定的节日回到家中，看望活着的亲人。而在活人的想象中（甚至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事实），阴间的世界也有类似阳间的政治体制、官僚体系、管理机构和生活方式，而其具体的呈现方式，则取决于不同文化的选择。

　　记得最初看到这些，居然是在高中政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这门无神论的课上。当时年轻，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后来对此有所触动，还是在学习了民俗学之后，更具体一点说，是在拜读过一些师友研究丧葬仪式的田野调查论文之后，既惊叹又感动，为人类的丰富情感，以及牵绊于家族的集体属性。

　　再后来写课程作业，读过一些宗教民俗的书，知道王斯福《帝国的隐喻》里对道教世界的构想也和它类似，就更感喟于人类从祖先而来的生存智慧：无论人种民族、社会政治体制、文化类型，属于人性的某些情感都息息相通。

　　而这部片子，大概在编剧选了墨西哥亡灵节这个故事背景之时，就成功了一半。

　　从故事的背景设定上来说，一个墨西哥的传统村落，家里世代做鞋匠，都是手艺人，准备亡灵节，在灵堂摆上供品和祖先的照片，这一系列设定本身就很有典型的人类学场景特色。总让我想起以前在华北某个农村田野时候见到的村民家的神堂，墙上贴满了神像，供桌上摆满食物贡品。比较有意思的是，这个电影里，每位祖先摆的是不同的鞋子，也是他们生前最擅长、最得意的作品。这也体现了一种令人忍俊不禁却又倍感体贴的别样关怀。

　　而此时，一群弹吉他跳舞的人要在广场上办音乐节，以我的直观感觉，这应该代表的是美式乡村民谣。在墨西哥原住民地区，显然是体现殖民地文化的符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家族的利益基本代表的是殖民者文化和原住民文化的冲突。虽然不懂墨西哥和被没文化，但是可以拿中国农村或《百年孤独》里描写的拉美社会的情况类比一下：

　　原住民需要的是安土重迁，传承家族的手艺，绝对无条件遵从族群首领的命令，维护家族的利益荣耀；

　　而殖民文化尤其是在美式自由主义文化的影响下，强调的是个人英雄主义即个人价值的实现，是鼓励冒险，是走出原始社会，走向大城市，接纳最流行的新鲜事物，接纳影视、这些大众文化工业的产品……

　　所以，剧情一开始的矛盾：男主想实现音乐梦想，受到家族势力的巨大阻拦，不只是因为我们在观众层面感到困扰，而最终剧情翻转之后备受感动、最戳泪点的“情感因素”——即“过分溺爱”“过分管束”，或者仅仅是一个“代沟”所能轻易解释的，而是有着更为深层的社会原因，是两个社会、两种文化之间利益冲突和博弈的缩影：一边是世代传承、具有不可复制性的家族手艺，是高度依赖手工作业、甚至不可为外人道的原住民文化，（男主三代单传的设定，注定了他必然有继承家业的使命）；另一边是具有“机械复制性时代的艺术作品”，靠大量模仿重复、商业宣传炒作的成名之路，是不靠辛苦劳作，仅仅是唱唱歌跳跳舞这种取巧的方式就能成名赚钱的谋生方式。所以，在原住民文化的人们看来，这无疑是一种对他们观念中的“灵魂”的背弃，是自绝于家族、亲情的某种离经叛道行为，也难怪男主的曾曾祖父被逐出家门。这两种文化模式之间的巨大差异，也使得故事的矛盾更为尖锐，男主在家族利益与个人梦想之间的抉择也更为艰难，催人泪下。

　　此外，令我有点惊喜的是，我一开始一直以为男主偷到吉他参加人间的广场晚会才是故事的重点，所以看到他在冥界磨磨蹭蹭的时候，有点耽误故事情节的进展，到后来这种担心就变成了担心曾祖母coco 即将生命垂危，彻底忘记她的父亲，以及，人类世界那边的广场音乐会究竟办了没有……

　　当然，我的这个想象是多余的。因为，编剧把主人公实现梦想的舞台直接搬到了冥界！

　　从民俗寓意的角度来看，这就涉及更深一层的戏剧冲突了。资本主义文化不仅影响了原住民活人的生活世界，也被带到了亡灵的世界中。当然，这在近年来的民俗学田野现场也有所体现，譬如现在过清明节大家也都会给家里的故人烧个纸的iphone啊太阳能热水器之类的。在影片中，这种叠加的张力使得戏剧冲突更加强烈：其一，男主的音乐梦想足以让他跨越生死的界限，寻求家人的认同和理解；其二，恶人即使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抑或另一种文化逻辑中（资本主义的逻辑），还是无法逃脱人性的谴责和约束。假的歌神即使在人界和鬼界都得到事业的成功，最终也无法逃离人性的拷问，得到他应有的惩罚。他所追求的东西，无论在人界还是鬼界，无论在资本主义世界还是原住民文化世界，都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泡影，得到两种文化、两个世界的谴责。（不过好像相比而言，资本主义更为缺乏这种谴责的机制，所以有时候把一切都交由人性去审判，也是由于制度本身的不完善，缺乏约束力吧。）

　　三

　　这个故事其次的亮点，是一些富有民俗特色的设定：

　　万寿菊花瓣组成的桥梁，活人米格只有点亮花瓣，接受亲人的祝福，才能回到另一个世界。啊，这看起来多么美好啊！

　　——其实，这是有故事原型的，具体是啥我记不得了。但在类型片中，无论《千与千寻》还是《大鱼海棠》，联通两界的媒介总是一些特殊的人或物件。

　　当然，亡灵向导也是一个不可少的角色，可能类似来往两界的摆渡人，类似《西游记》中的接引佛祖（当然我这脑洞开到佛教去有点扯远了，但道理是相通的嘛）。另外，那只可爱硬广小狗的原型，一些报道中提到，据说是来自墨西哥的木雕工艺品，也足以见得用心了。（链接：）以民俗学的惯例来看，这些手工艺品所代表的民俗符号，应当是在文化中有某些特定的含义，比如吉祥如意、祈祷生育之类。当然墨西哥民间文化我不是太了解，只能猜测或许有吧。

　　说到用心，这部片子十分讨我喜欢的一点是，编剧做过大量的田野功课。这个是我在看片前读的一篇豆瓣文章里提到的，链接是：https://www.douban.com/review/8945677/

　　虽然我感觉这是一篇软文，但还是能看出来，制片方为了保证其一如既往的品质，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如今，对社会各行各业而言，似乎都在强调需要一种接地气的精神。去年大火的日剧《校对女孩河野悦子》，也生动地为我们讲述了这个道理。在我个人看来，这种接地气，也是民俗学的精神所在。

　　想起自己十一月初的某个晚上看完戏，从国家大剧院一个人回学校，一路上都看到路两边有人在烧纸，当时没想起来是什么节日。回来看到微博，才知道当天是寒衣节。那天买的票是蔡正仁和张静娴的《长生殿》第三本《马嵬惊变》，天人两隔的剧情，两位艺术家高超的艺术感染力，又应节景，想必没有人不会为之所动吧。最近看戏看片都是一样的感受，讲真，民俗文化传统里有这么些好的东西，要是都能好好钻研取材和转化，变成优秀的作品感染人，也不失为一种民俗主义的胜利了。实践才是对一件东西意义最好的考验，根本用不着阐释再阐释。

　　PS：

　　说点别的，今天是个有点冷的轻度雾霾天，晚上去17.5看片子的时候，去超市买了罐啤酒，边喝边看，4D效果配上晕晕乎乎的，十分有代入感，哭成狗也意犹未尽，所以行文至此，话难免有些碎叨了，也谢谢陪我在电影院看完这部片子的那个人。

　　愿我们能一直彼此记得。

　　2017.12.3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