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五卷 （8）

　　（8）约会游戏

　　“你真的不一起来吗？”石田最后一次向结弦确认。

　　“嗯，你们去约会，我还是识相的。”结弦抛着手里的苹果。

　　石田大笑起来，推了结弦一把。“约会！？不是啦，结弦，你想多了。”

　　石田没控制好力量，结弦一踉跄，被迫往边上跳了一步。

　　“石田......”结弦摇摇头，淡然一笑。“你们差不多可以亲一下了，这个我还是不会反对的。”

　　硝子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弯腰系鞋带。

　　“哈哈，你少拿我开玩笑，小心我当真了哦！你这个小坏蛋。”说完，石田又拍了结弦一下。

　　结弦对石田的行为举止相当不放心。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很奇怪，明明经历了桥上那件事，却还能笑出来。结弦看出来了，那纯粹是在表演，而且演技浮夸。

　　演给谁看？他自己？不对，是给姐姐看的吧。他肯定意识到，无论姐姐有没有弄清楚那天桥上发生的事，也一定受了影响。他肯定想告诉姐姐，我没事，不用担心。

　　西宫硝子走到石田身边，示意自己准备好了。她今天穿了一身户外运动装，背着双肩包。

　　［那我们走吧。］石田［说］。

　　结弦挥手，目送他们走进电车站，对着手里洗好的苹果，咔擦咬了一口。

　　那两个人没问题吗？结弦其实很想跟过去，但最终放弃了。原因是她想看看姐姐和石田能否在独处的情况下互相解开彼此的心结。

　　那天，石田对同伴说了很过分的话。在结弦看来，就像是在驱赶烦人的苍蝇。大便头领导的电影也毫无疑问地因此夭折了。

　　姐姐当时一直惶恐不安，因为听不见他们说的话。她后来问结弦发生了什么事，起初结弦并不打算告诉她，但还是拒绝不了。

　　于是，她就告诉她了——大家是怎么说的、石田是怎么说的。

　　现在想想，姐姐应该早就猜到对话的内容了，她在［听］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太过惊讶的样子，说是静如止水也不为过。视线有时会空洞地越过妹妹头顶。

　　结弦［说］完最后一句话，她也不过是一句[谢谢]而已。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表情。

　　摇晃的车厢内，不间断地听到轰隆轰隆的声音。石田此刻忐忑不安，不时侧过头看看坐在身边的硝子，想从她脸上读出她的心情。

　　硝子明显一直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表情如同上了锁。

　　忽然，她的头猛然转向石田，双眸正好和石田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石田措手不及，想要往别的地方看已经来不及了，而且，他告诫自己一定不能移开目光。如果躲开她，只会让她更加伤心。

　　石田确信硝子早已知晓了一切。她不傻，就算真不知道，结弦也一定会告诉她。她很有可能会因此再次封闭自己的心灵，拒绝和外界沟通。

　　因为她，早就习惯了把错误全都归到自己头上，更何况，这次矛盾争端的集中点就是她。

　　他们凝视对方，没有人抬手［说］些什么。

　　硝子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她冲石田咧开嘴笑了笑，再度低下头。

　　石田的心越发沉重，尽管硝子拼命掩饰，但笑容藏不住内心的悲伤。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养老天命反转地。那是由艺术家荒川修作和他的诗人妻子玛德琳·吉恩斯花了三十多年构想而设计，最终形成的异想天开的空间。整个公园都可以称为一件巨大的艺术品。那里有一个特点，基本没有正常的路，许多地方都由很陡的坡构成。

　　两人的身体一倾，电车缓缓减速，即将到站。

　　“葫芦！西宫，快看！这里有葫芦！”石田兴奋地指着头顶，走廊支架上生长着大片的葫芦。

　　硝子仿佛身边没有他这个人一样，默默行走，平视前方。

　　石田大跨两步赶到硝子前面，继续指着上面，并打出葫芦的手语。

　　她的眼皮微微一抬，旋即绽开笑容，也指着头顶打出了一连串的手语。

　　石田刚松一口气，可仔细观察过硝子的表情后，心再次揪了起来。

　　嘴角扬起了弧度，可眉宇间的悲伤如遮住太阳的阴云。

　　不行，我不能松懈！石田努力做出更加开心的样子。

　　“对！是葫芦啊！”

　　石田没有打手语，他忽然觉得植野说过的话有道理，即使硝子不能完全听见，用嘴说出来的话语或许更能传达出心情。

　　西宫，能和你出来玩，我很开心！

　　［肚子有点饿了，要不要先去吃点东西啊？］在一家料理店外，石田问。时间也差不多到午饭点了。

　　［我请客。］进店后，石田仰脸看着写满料理名称的粉板。

　　硝子扯了扯他的衣袖，［不用了，还是自己付自己的吧。］

　　［啊......这样啊，对不起，我有点多管闲事了。］

　　［没有，没有这回事！］

　　收银台的大婶默默地打量他们，这两个比划着她看不懂的手势的人。

　　石田点了咖喱饭，硝子和他一样。

　　“哎呀，看起来很好吃啊！”石田对端上来的食物赞口不绝。

　　［对吧，西宫。真的很好吃。］石田拿起勺子，大口吞咽。

　　实际上，景点里这种小料理店做的食物，真的能好吃到哪里去呢？

　　硝子点点头，小口咀嚼。

　　看着她的淑女吃相，石田依然察觉得到她情绪低落。

　　但愿是我先入为主了。

　　眼前忽然出现川井的幻象——不要和石田走得太近哦，会被他欺负的。

　　霎时，嘴里的咖喱饭味同嚼蜡。

　　石田站在游览地图前，寻找可去的地方。

　　［这里有个瀑布啊。去看吧！西宫，你见过瀑布吗？］

　　硝子先点头，后摇头。

　　［那我们走吧。］

　　在瀑布下的水潭边缘，石田仰望瀑布，张开双臂。

　　“哇！是真的瀑布啊！”

　　岩层堆叠，瀑布从顶部覆盖着低矮树丛的石山上垂直而下，落入水潭，弥漫的水雾轻柔地包裹二人的身体。

　　石田跪在潭边，俯身掬起一捧水，送入口中。

　　硝子的眼睛微微睁大。

　　［你知道吗，西宫，听说这里的水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你也试一下吧！还蛮不错的，是泉水，味道很甘甜。］石田擦干嘴角，对她［说］。

　　硝子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踱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单膝跪下。

　　［也么样？不错吧？］

　　硝子用手背擦拭嘴唇周围，朝他浅浅一笑。

　　一路上，硝子没有对他的［话］做太多回答，一直都是笑笑或点头摇头。

　　硝子抬头，盯着在现实世界中哗哗作响的瀑布，她忽然闭上眼睛，双手靠在耳旁。

　　她在......试图去听！？石田凝视她的侧脸。

　　真柴智眯缝着眼的脸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要和石田同学走得太近哦，会被他欺负的。

　　石田眼前一黑，他拧住眉心，身体一晃，向前倒去，右手撑进水潭中。

　　过了好久，视野才再次明亮，硝子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边，伸手似乎想要拉他的胳膊，但在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下了，悬在那里，犹豫不决。

　　［没事，刚才没稳住。］石田站起身。因为保持一个姿势跪着太久，大腿内侧有些发麻，头也很晕。［走吧，西宫，我们去那边。］石田扬起下巴，指点远处的一座建筑物。

　　建筑物内部是类似迷宫的场所。

　　［很有意思吧，西宫？］

　　西宫呢！？

　　石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硝子的身影。

　　“西宫——西......”石田没有喊第二遍。

　　喊也没用啊。石田苦笑，放下搭在嘴边的手。

　　不要和石田同学走得太近，会被欺负的......

　　这次是佐原的影子。

　　石田猛地甩头。不要再来了！算我求你了！

　　无意间，石田找到了一个出口，顺着向外望去，硝子正在一处陡坡上一边走动，一边四下张望。她中途不小心和石田走散，也是偶然找到这个出口，于是就离开了迷宫。因为看不见石田，正在寻找他。

　　石田走出去，迎着她上了坡，硝子还未发现他。

　　硝子脚下毫无预兆地突然打滑，失去重心。坡度接近六十度，她的身体一度和坡面失去接触，向下坠落。

　　“危险！”

　　石田以自己前所未有的速度往上猛冲，伸出手臂。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接住她了！快！快啊！

　　硝子躺在坡面上往下滑，石田竭尽全力向她攀登，脚下的小石块松动，所有的冲力都被抵消殆尽，他徒劳地挥动手臂，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不要和石田同学走太近，会被他欺负的。

　　永束......你也......

　　石田忽然觉得自己坠入了无尽深渊。

　　硝子用右手抓住了一块凸起的大石头，停止下滑，左手努力伸长，想要抓住在那一瞬间只有一指距离的石田的手。

　　“抓住！”硝子的声音清晰响亮，石田听得清清楚楚。

　　啊，她安全了，太好了。这是石田摔回平地前最后的想法。

　　“啊——”硝子今天第一次有了较大的表情变化，那张脸仿佛在呐喊——“不要！”

　　身体不断地弹起，再往下砸，石田用手臂护住自己的头部，嵌在草坪里的石子硌着他的皮肉，待停下来时，浑身上下疼痛难当。路过的一两个游人神色怪异地瞟了石田几眼。

　　硝子打了个寒颤，从她的视角，石田仿佛是高空折翼，向下摔落的鸽子，重重砸在地上。

　　硝子松开石头，尽可能快地追下去。

　　“多亏那个瀑布水啊！我平安无事......”石田模仿着电影里外国演员的幽默。狼狈地趴在地上，却尽力做出轻松愉悦的样子。

　　他摔得不轻。

　　硝子减速靠近他，跪在草坪上，向他伸出手。

　　［没关系，我一个人站得起来。］

　　硝子跪坐在他面前，微微颔首，左手指着心口，伸出右手，抬到眉心，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抵在上面，然后把手掌竖直，侧边向外，五指并拢，往下放。

　　［你为什么......要道歉？是我自己摔倒的。］面对硝子突如其来的这句［对不起］，石田再次陷入慌乱。

　　硝子左手手指并拢呈掌，掌心朝右向前指。右手食指擦着左手掌心与其平行。

　　以前的事？石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盯着她的手。

　　硝子左手食指指着胸口，随后双手的食指并列放在身前，右手掌心朝上，连续向下指了两次。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反光。

　　“［没那回事！］”石田立刻否认，强撑着站起来。［你不要多想！从来没有那回事！我真的没事，你看......］

　　右膝一阵刺痛，石田力量尽失，跪倒在地。

　　他朝硝子尴尬地笑了笑，那是在嘲讽自己的无能。

　　［没关系，我真的可以......］石田摇摇晃晃，咬紧牙，想要再次站起来。

　　硝子不由分说，直接伸出双手拽住他的胳膊。

　　石田愣住了。

　　硝子低下头，下垂的刘海遮住她的眼睛。

　　石田在她的帮助站下起来后，硝子仰脸，眯起眼睛笑了。这或许是她今天最美丽的笑容，石田恍惚间看到一丝无奈，但立马消逝了。

　　硝子并没有即刻松手，她就这样拉着他，二人保持着姿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天色渐暗，白月已经升到了夕阳对面。

　　“西宫......”石田欲言又止。

　　硝子眨了眨眼，放开石田手。

　　[明天，还一起出来玩，好吗？]

　　硝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归程的电车上，石田在心中痛吟不止。

　　让你变得不幸的人，明明是我。

　　［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变得不幸。］姐姐大概这么对石田［说］了。

　　结弦擦着餐桌，注意力根本不在桌面，有些东西压根儿没掉进垃圾桶，而是落在了地上。她始终注视着正穿着围裙，在流理台清洗碗碟的姐姐的背影。

　　这句话，在结弦小时候，硝子曾对她［说］过一次。那段时间，因为保护硝子，结弦也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傻姐姐！

　　结弦皱起眉头，小声嘟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