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真的一无是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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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长评区里分析姜子牙短板的文章已经有很多了，这里就不多加赘述。

　　在这篇文章中，我将带大家欣赏一下姜子牙的相比其他国产动画的进步性

　　《姜子牙》让我想起了著名的“木桶效应”。

　　一只木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它最短的那块木板。很遗憾，《姜子牙》的短板——故事与人物塑造——拖累了比一般国漫高得多得多的美术、制作种种。因此观众们挂念那块短板，大呼失望。

　　用平常心看，《姜子牙》已经比同系列的《哪吒》进步了太多。但《哪吒》巧在故事与视觉高低没有差异太大，一只木桶的各个板都差不多，总体来说就有“尚可，还可进步”的宽容。但《姜子牙》给了观众太高预期，短板又太过明显，失望在所难免。

　　不过我并不想在《姜子牙》这块短板上大批特批。我想讲讲观影过程中让我感到超出预期的部分，也是未来让我感到光明的方向。

　　见证过《大闹天宫》、《哪吒闹海》、《九色鹿》国漫巅峰期的一代观众，童年是被中式审美滋养的。同样遗憾地，国漫青黄不接也平行于我们的少年时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完全靠日漫、美漫电影电视作为自己的精神土壤，从中获得能量。

　　和动画差不多的情况，电影也是如此。在国产动画盛行的那个年代，中国电影也异军突起，不管香港、台湾还是内地，都有不少至今仍在不可企及高度的电影作品，令我们一再怀念。我们怀念张国荣、张曼玉、周润发……所谓的“港风”，并不单是怀念一个个人，而是怀念一个好作品层出不穷的年代。那些故事的氛围、人物的精神始终陪伴着我们，他们塑造的角色灵魂，绝对比明星的面庞要持久永恒。

　　用李安的话说，观众走进电影院，每个人都想看到自己。其实无论电影、动画，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只要它让我们感同身受，就提供了精神价值。艺术本身不分国界。

　　但是，为什么我们在国产电影、国产动画上投入更大期待，总希望得到一个“复兴”或“崛起”的精神回馈，更重要的原因，从我个人角度来说，我认为国产电影或动画更容易产生让我们亲近的故事氛围。

　　举个简单的例子，90年代盛行的功夫片，李连杰的黄飞鸿系列，成龙的警察故事系列，他们扮演的都是超级英雄。当他们转换一个语境，在好莱坞片中扮演英雄时，英雄的感觉总是大打折扣，很难引起国人共鸣。其实故事的核心可能是一样的，但那种“感觉”不对。——因为缺少了我们习惯的文化环境。

　　动画片《哪吒闹海》之所以在一代人心中难以取替，并非因为它讲了一个西方人没有讲过的故事。叛逆的孩子与强权父母，成长中冲破环境的种种限制，寻求个人心中的力量，我想西方也讲了不少。但是《哪吒闹海》的情境我们是最熟悉的。父母与孩子沟通的方式，我们作为孩子时不得已接受的“审判”，那种压抑与要冲破它的感受，《哪吒闹海》给了一代人童年最解脱的情绪释放。

　　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观众为什么要看电影，是期望从电影世界里得到另一个答案。哪怕只是暂时的，也有抚慰人心的力量。从这一点上来理解我们为什么对国产动画、国产电影有更高的期待——因为我们希望在熟悉的语境里得到更有可能的答案。

　　《姜子牙》从预告片放出时就让人期待，绝不是因为它可以成为一流的爆米花电影。中国观众希望看到一个中国式的超级英雄——像孙悟空、哪吒那样震撼人心、无可取替的超级英雄，但同时他也一定能映射我们现实中的困境，给我们一个全新的答案。

　　从选题来说，《姜子牙》已经开始探索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制作团队要用纯熟的工业制作技艺完成一个让国人有共鸣的中国英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观众不仅可以看到熟悉的环境，还可以感受到可能超脱现实的力量。《姜子牙》大胆的开山辟路，是多方面的。

　　再谈谈姜子牙的人设。

　　要制作这样野心勃勃的故事，《姜子牙》团队首先选了一个特别高难度的人物设定。

　　试想一下，我们喜闻乐见的孙悟空、哪吒、白蛇，哪一个不是从弱到强，从妖到人，有“进化”空间？在神话故事里，妖因为“起点低”，本就比人有更多原谅的可能，因为人们看待妖的视角与人不在一个水平。

　　但姜子牙首先是人。是人都有缺点。不是所有人都能原谅这另外一个人身上的缺点。当我们看他时，不是看待一只猴子、一个孩子、一个妖精的眼光，而是把他放在与我们相似的天平上。他的优点也许稀松平常，但他的缺点一定不可能被所有人接纳。

　　我记得几年前看周星驰和徐克的《西游伏妖》，恰好是在认真读了《西游记》之后。那时我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感受，原著里黑暗与杀戮的氛围才是真实的，孙悟空残暴至极，但奇怪的是，我们都愿意原谅“他”。

　　但是姜子牙不讨巧。神可以说自己委屈，妖可以说自己是天性，人却没有借口，杀一个人与杀千万人，性质都是残害同类。姜子牙的活动空间被限制了，更何况他还是个完美主义的人。

　　因此在《姜子牙》这个故事里，你可能会喜欢九尾妖狐都比姜子牙多一点。因为妖精还比人释放了更真的一点天性，但人注定在充满束缚的环境里做出有限的选择，最后选择的结果也未必能得到所有人的理解。

　　在人设不讨巧的基础上，《姜子牙》团队做的最大贡献，就是把故事情境做到在我们目前能看到的国产动画水平里的极致。这既让我倒吸一口冷气，也佩服他们超乎想象的努力。

　　1980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制作《九色鹿》时，曾以不计代价的方式派遣团队去敦煌莫高窟调研学习。画师们每天所做的事就是在艰苦条件下不断临摹壁画，感受鹿王本生图的色彩、人物飘逸的感觉。完全浸入式的研习才最终奠定这个故事的画风，加上与中国建筑、自然的场景设计结合，最终呈现出令世界惊叹的动画杰作。

　　《九色鹿》基本沿用了北魏壁画的故事，但动画片让我们记住的绝对是它鲜艳而不俗的色彩，九色鹿在林中灵动奔跑的状态，是那种真善美的情境，深深印刻在一代人的记忆中。如今《姜子牙》所做之事，让我感受到与《九色鹿》的一脉相承。而新一代动画制作者显然大胆融入更多新颖的技术与想象，也让这部动画既有可亲可近的部分，又有超出预期的新意。

　　首先是东方美学情境的塑造。

　　我在观看《姜子牙》时，最惊叹的是它与中国水墨画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物一反我们在西方动画里常看到的特写状态，而是变成一个个渺小的个体，融入自然。

　　开篇姜子牙钓鱼的场景就极为典型。茫茫大雪中，有一人钓鱼。不熟悉吗？柳宗元的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样一个宽阔的场景先拉开，然后才聚焦到一个小小的人身上。人在此时与天地合而为一，既有自然的壮阔，又有内心的平静。画面传递出一种“空”的状态，画的却是山、是雪、也是人，虚中也有实。但这样空灵的画中又有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为许多观众所不能接受的公路片式的故事结构，反而让我感到了新奇与熟悉。因为姜子牙的活动一直在路上，我们才有幸在一部片里看到如何用动画呈现中国壮阔的自然画卷。电影中有一个画面定格在姜子牙背后雪山顶的金光照射时，它让我惊喜地想到了在川西高原雪山旅行时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超脱感受。同样地，姜子牙在这段探索的漫长道路上，面对大雪、面对石林、面对滚烫的落日、面对高耸入云的山巅，都是我们平凡的中国人能在这片广袤大地上可以获得的心灵的洗涤。它也是中国山水画、中国诗词曲美的源头。

　　人与自然融合的意境，在《姜子牙》无数个画面上定格。或有色彩浓烈的对比，或有画面极致的对称平衡，或有流动的线条、大块简洁的色块，突显自然无比宏伟、人无比渺小。——当我们在中国的大地上行走时，这样流动而未知的感觉是熟悉的。它与我们现实的人生相互映照，壮阔的自然带中国人心灵的慰藉。

　　因此在这一点上，《姜子牙》已经实现了突破。因为英雄不再只是在城市、太空或西方的森林高山里活动，他终于行走在我们熟悉的雪山密林荒漠之中，他走的路，我们也可能走过。

　　在戏份非常重要的沙漠一段，当姜子牙和小九步入漫天黄沙时，中国古诗里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已自然浮现。又恰恰因为这个场景着重描述战争的残酷，在我脑海中反复吟诵“古来征战几人还”那句诗，在一片黄土上，几具骷髅、几串残骨做的风铃就浓缩了意象。姜子牙被压抑的内心，其实更多通过自然、物象隐喻表现出来，而不是夸张的台词与动作，这是我们非常熟悉的东方式的表达。

　　再比如电影里黑暗世界的构建，是我觉得做得相当漂亮的部分，也是一种创新。尤其惊艳的两段，一是在地下妖精酒吧，一是在纣王、九尾妖狐生活的深渊。

　　当我看到妖精酒吧那段时，想起《加勒比海盗》里海盗开会的黑暗场景，海盗各有特色，又营造出浓浓的恐怖氛围。这次我看到了在中国土地上，妖精开会是怎样一种热闹景象。你看那些熟悉的牛啊、蛙啊、大小妖怪，他们极具中国妖仙故事里的喜感，又不失诡魅气息。人物的动作神态也不是西方海盗式的霸蛮强权，更有种融入人间社会的和谐景象。以徐克电影《新龙门客栈》比之，这些妖怪好像在开一个低端武林大会，一不小心闯入了隐世高手，比出他们的拙劣。——在金庸的武侠体系里已有太多类似的经典桥段——因此妖精酒吧的故事氛围是我们能心领神会的。

　　到了纣王和九尾妖狐这种大怪，他们就不需承担喜感和热闹，只需负责暗黑世界的孤独与怨恨。他们生活在中国传说中的“无底深渊”、“十八层地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永远不能返回明亮人间，这是极致的惩罚——也反映出故事讽刺的师尊的伪善与真恶。

　　在看这一段时，我想起童年阴影《葫芦兄弟》里的一段，蛇蝎二妖生活在黑暗的山林深处，他们以峻峭、冷酷的石壁为“家”，人心在这个环境里就是一种投射。

　　那么到了《姜子牙》电影中，因为有了更纯熟的动画制作工艺，就有了更立体的氛围营造。它以层次更加丰富的黑暗打造了“永世不得翻身”的无力感。纣王与九尾妖狐的心不可能是明亮的，环境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的心境。因此在这样绝望的环境里，狐妖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让人头皮发麻，甚至可能获得观众的原谅。

　　最精彩的是人狐冤魂部分。当一团冤魂变成一个个具体的人伸出他们双手、表达渴望回家的意愿时，我们看到了那具体的身影，听到了具体的声音，感到了震慑心灵的悲剧力量。这在国产动画里鲜有先例。

　　《姜子牙》以前，我们几乎很少在动画电影中感受中国神话故事中描述战争的残酷。包括《大闹天宫》这么精彩的故事，人们更愿意把焦点放在孙悟空的神力上，杀天兵天将千千万，未尝不是一种屠杀。人类的精神寄托在神话故事的超自然力量上，往往就忽视了故事发生的现实背景，不是天灾就是人祸，而组成故事的一个核心内容往往就是集体死亡。

　　再比如《白蛇传》，在我童年时，根本不会想到“水漫金山”就是一场洪灾，导致多少无辜的人死去；这个故事在流传时集中讲述人与妖和谐共处的喜乐融融，让人忽视了它暗黑的部分。直到最近我重看徐克《青蛇》时才突然意识到，那故事里始终弥漫着一种鬼魅的浪漫，人间幸福也不过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之下短暂温存。

　　实际上，不管中国历朝历代官方记载的历史，还是民间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当我们成年后再去读时，都有浓郁的死亡色彩。史书上简单的四个字“武王伐纣”，你可能更能明白是千万人因战争埋尸荒野，而不是一句抽象的“旧王朝覆灭，新王朝建立”。

　　神话故事反映人与自然搏斗的意志，也在某种程度上记录现实。正如周星驰的西游系列，挖掘出西游故事的现实悲剧色彩；《姜子牙》也大胆开路，描绘封神榜与商周时期血腥残暴的部分，让人毛骨悚然感到战争的残酷、权力的暴戾、无辜的生灵涂炭，它在动画电影领域开了一条先河。

　　当我们带着“动画电影就是给孩子或全家人看的喜剧电影”走进影院时，《姜子牙》始终压抑、未知、困惑的悲剧氛围注定给人带来强烈的不适感。更何况姜子牙这个人物并没有拥有太多的超能力，他能做的也只有和自己的内心搏斗，用一个作为人的力量去战胜诸多一个人不可能战胜的事，结局注定失败。

　　所以当我们看完《姜子牙》后，很难获得一种真正的解脱，甚至感到更加挫败。他不可能像哪吒、孙悟空一样释放自己的天性，大开杀戒，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他也就很难给我们带来一种超脱现实的感受。我们本想去寻找一个光明的答案，实际我们仍会像他一样在现实中苦苦困惑。

　　它想冲破国产动画电影的条条框框，更想开出一条全新的道路，也已经付出艰辛的努力。即使故事仍有不少漏洞，人物还有丰富的可能，但在制作上，不得不说它对中式美学氛围的营造第一次让我感到了固化在脑中对那些神话故事人物的怀旧想象，还有新的可能。

　　观众会长大，电影也会向前，讲述故事的技艺可以不断磨练。抱着这信心，我相信汲取了姜子牙的经验教训，国产动画的明天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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