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欣交集

　　高罗佩的《大唐狄公案》里有桩离奇的“黄金案”。沿海的边城，富商勾恶僧走私黄金。为了瞒天过海，他们竟将私运的黄金熔铸为御用的佛像金身，借进京献佛之际转移赃银。“借佛藏金”的罪恶想象力，足以令人咋舌。

　　笔者并不确定《大佛普拉斯》的编导是否接触过高罗佩的公案小说，但电影里这尊由台湾富商黄启文设计铸造的大佛，却比“黄金案”里的金尊更加“血腥”。影片结尾，护国学会的教徒为迎大佛，举办了盛大的集会，木鱼声声，香火缭绕，忽来一阵巨风，吹灭了所有虔诚的灯火。黑暗之中，佛像的肚皮处竟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随着突发自然灾害的到来，大佛倾倒，佛肚里的秘密也大白于天下。表面儒雅、颇有艺术家气质的的成功人士黄启文，其实是个淫乱无耻的小人，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勾当，他竟在佛像前杀害了昔日的情人叶女士，并藏尸于佛肚。

　　月黑杀人夜，泣血佛龛前。佛肚藏尸案，是《大佛普拉斯》给我们揭示的第一层秘密。意外发现这个秘密的，是黄启文公司的门卫菜圃以及菜谱的好友、以捡垃圾为生的肚财。贫困的他们麻木于生活的艰辛，唯一能慰藉单身寂寞的，便是在菜圃夜值时，偷来黄启文车上的行车记录仪，窥看富人生活里那些色乱情迷的影像，却在香艳的偷窥里撞破了血腥的真相。

　　他们没想到的，黄启文已洞察了一切。菜圃受到了威胁，肚财意外死亡。在追悼好友肚财的过程中，菜圃又发现他人不为人知的隐秘。比如，谁能想到，穷苦的拾荒人肚财，竟在杂乱的房间里搭建了一座“太空舱”，收藏了许多可爱的洋娃娃！科技腾飞的时代，我们可以搭乘太空船探寻星球之外的秘密，却无法看穿每个人内心的宇宙。这是影片向我们阐释的第二个秘密，关于人心和人性的禁密。

　　菜圃和另外两个好友给肚财送葬。小人物肚财的出殡日，与护国法会的佛像开光仪式正好是同一天。肚财生前甚至没有留下一张照片，送葬用的遗像竟来源于肚财与警察发生口角、被拘留时的影像截图。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却没有人追究离奇的死因，只有乡间小路上，寥寥三人送行的凄凉；而台南的另一头，一尊无生命的佛像落成了，却吸引着上流人士纷纷云集，无数僧侣礼颂膜拜。而这虔诚佛事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人间的龌龊呢？慈善捐佛的黄启文自然有狰狞的面目，但他只是上层人物的金主而已。在他的背后，还有作为权力化身的议会副议长高议员，以及与政商勾结的宗教界、警界。正是在这张由利益共同体编制的巨大关系网络的庇护下，黄启文才敢于一次次的悍然行凶。叶小姐失踪后，正义的警员曾找黄启文调查问话。就在黄启文的行径即将败露之际，高议员及时救场，黄启文安然无恙。飞扬跋扈的高议员还当场怒斥警员，告诫他要遵守社会的规则。这个社会的规则是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丛林法则。以黄启文和高议员为代表的社会上层可以在权力与财富的庇护下过着淫乱奢靡的生活，为了捍卫这种利益的正当性，甚至可以草菅人命。而像菜圃、肚皮这样的社会底层，借用影片旁白里的说，公平正义这四个字，在他们的生活里是不存在的。哪怕明知肚皮是因为撞破了黄启文的秘密而死，菜圃们又能多说些什么呢？只能装作浑然不知，默默地为好友发葬而已。

　　在摄像风格上，影片不循常规，多采用黑白影调。这种纪录片的风格，反衬处社会底层的真实悲凉。而在一些展示上层社会生活场景的片段里，又突兀地插入了彩色的影像。黑白与彩色的对比是如此强烈，正如被撕裂的社会阶层，那阶级间的鸿沟与伤痕，总是难以逾越和愈合。这才是《大佛普拉斯》披露的“终极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公开却又无法言说的。

　　《大佛普拉斯》是一部沉重的悲剧，但它的悲剧展示方式，却并不激烈，而是冷峻而克制的。除了独特的摄影风格，影片还大胆引入了“创作者”的声音，在简短有力的旁白里，反复提醒观众创作者的在场，这就在工笔似的人物写真之外，又增添了一丝轻盈，给人以虚实相间的艺术效果，也隔离和缓释了原本过于强烈的悲剧代入感。

　　同时，有别于许多“底层叙事”影片傲慢的上帝视角，《大佛普拉斯》并没有刻意去渲染底层的绝望，反而尝试以一种平易的镜头，自然、大方地展示着小人物生活的庸俗日常。这些日常的光影里，既包含着残酷的悲剧性，也有一些轻松的喜剧感，还不乏温情与诗意。喜欢夹娃娃的肚财，不无揶揄地说，夹娃娃可以治愈内心；肚财的另一个好友、神秘的流浪汉释迦追求极简的生活方式，在蜗居的海哨房里，枕着海浪入眠；还有肚财出事前的最后一餐。善良的饭店阿姨从肚财当年入狱时，就开始关照他的生活，这一餐，又给他多放了鸡腿。而肚财出狱后，也经常到饭店打杂帮忙……

　　底层人物的悲苦生活里，毕竟还有一抹人性的暖意。可那些所谓上层人士呢？黄启文的淫乱，毋庸说是内心极度空虚的投射。多重人格的他，一直习惯于戴假发，哪怕在行凶时露出秃顶后，也不忘重新遮掩发际。若说异化，黄启文才是一个真正被权欲和财富异化了的人，他在虚假的成功里永远地迷失了自己。

　　而当影片结束前，大风吹灭烛火，佛肚传来怪声，正襟危坐的佛教上人，居然隐隐流出了冷汗。这个细节逼真地展露了某些上层人物内心的极度惶恐：上流社会做的那些下流事情，人在做，天在看，佛也在看。相比于这种成功的焦虑，流浪汉释迦们的生活，是不是要显得轻松自然些呢？

　　据说，李叔同——也就是弘一法师去世前，留下的绝笔是“悲欣交集”四个字。悲是悲苦，是对人生和社会悲剧的幻灭；欣则是欣悦，是对生的欢喜和从容。从宗教哲学的层面看，《大佛普拉斯》是试图以影像的方式诠释这一人生真谛的，它冷峻地洞察了人性的悲剧，从底层人物的艰辛卑微到上流世界的糜烂破坏，这种悲剧感弥漫于整个社会食物链。可这彻骨的悲凉，却未必意味着全然的绝望，影片对于众生皆苦这一主题的呈现方式，是轻逸的，有一种举重若轻的艺术智慧，并透过那一抹小人物的温情，留给了我们一丝微暗如火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