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赎罪的浪人

　　“在那之后，接收到神谕的国王带着骑士们赶了过来，接走了圣女，并按照接下来的神谕，建立了神殿，确定了圣女传承和修女祈福的制度。”

　　说完这句话后，艾尔雅结束了故事。

　　“没了？”

　　“嗯。”

　　“讲得不怎么样啊。”

　　“唔，我知道我讲故事讲不好啦。”

　　“啊，抱歉，不是指你讲得不好，而是指这故事本身。”

　　确实如此，这并不是什么好故事。

　　如果要归类的话，艾尔雅应该会把它归类于童话故事，而非真正发生过的神话故事。

　　大量的细节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掩盖，圣女与赎罪者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真实明确的对话却寥寥无几，将圣女送出神塔的动机也不够明确，赎罪者本人也没有丝毫说明，就连是否有名为“真相”这一事物的存在都无从知晓。

　　有人说这是爱情故事，但这若是爱情，那么最终，口拙的圣女并没有成功向赎罪的男子表达自己的感情，这只能是场悲剧。

　　“别想太多了，小家伙，这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有些时候，故事就是故事，讲故事的人只想单纯叙述这件令人惊异的事实而已，没有任何想要表达的寓意，那些只是听者自己领悟到的东西而已。”

　　“哦。”艾尔雅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也许这就是对这故事最好的概括。

　　沃奇撒了点盐在剩下的烤肉上，用剑将烤肉分成几份，用树枝串好后，细细挑了一份给艾尔雅。

　　“小家伙，你想知道关于那位赎罪者的故事吗？”

　　“哎？沃奇哥哥，你知道吗？”

　　艾尔雅有点惊讶，但在这时候，她内心也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只不过，这个猜想可能需要沃奇的故事去验证。

　　“嗯，只不过想听的话，你必须答应我绝对不会把这个故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你最喜欢的圣女姐姐。”

　　艾尔雅犹豫了一下。

　　“真的不行吗？”

　　“不行！”

　　“唔……”

　　遭到斩钉截铁的拒绝，艾尔雅缩了一下小脑袋。她又痛苦地皱着张小脸抉择了一阵，最后无奈但坚定地答应了下来。

　　“那么，你一定要记住你的誓言哦，对于圣女来说，誓言可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哦。”

　　“嗯！”

　　“哈哈，好孩子。”

　　沃奇怜爱地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只不过，估计是因为没有控制好力道的问题，艾尔雅不太高兴地捂着脑袋瞪着他。

　　沃奇歉意地讪笑了一下，轻轻赶走了一直围着他飞舞的白蝴蝶和蓝蝴蝶，便开始了他的故事。

　　——

　　在王国的边境，有一个小村庄。

　　自从神明将灾厄与悲苦带走后，小村庄的发展逐渐走向了正轨。虽不至于富足，但是小村庄总算是摆脱了先前的饥荒年代，至少保证了每一户人家在每一天都能吃上三顿不算太差的饭。

　　一个小男孩便生活在这样的村庄中。

　　他和别的小孩子一样，每天不是爬到树上捉虫，就是下到河里捕鱼，偶尔还会帮家人分担一些农务，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他甚至能在村里的猎人狩猎时扮演一名重要角色。

　　他和别的孩子没有丝毫区别，高兴就会笑，受伤了就会哭，一切的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某一天。

　　那一天，他的母亲去世了。

　　一想到那满是老茧的、温柔慈爱的手不再会摸自己的头，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将自己拦在身后，小男孩便抱在他母亲已经冰冷的躯体上大哭了起来。

　　但是，他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在场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在哭。

　　村里的人关系向来都很好，每当有一个村民的去世，整个村的人都会来为他送别，这一次也不例外。

　　所有的人，包括父亲，都只是露出了无奈但坚强的微笑，然后紧紧地守护在母亲的身边。

　　似乎只有自己是异类。

　　小男孩有点迷惑地向父亲问道：“爸，你不伤心吗？”

　　“伤心啊，但是逝者已去，我们必须向前看啊。而且，你看，妈妈不是笑着离开的吗？她已经很满足了，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确实，妈妈的脸上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之后，小男孩又询问了别的亲人，得到的回答都大同小异。

　　似乎除了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坚强乐观。

　　这是小男孩第一次发现了异常。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男孩惊讶，甚至是有点惊恐地发现，整座村庄的人似乎都是这样：亲人逝世，没有一个人会去抱着尸体嚎啕大哭；时节不好，农务不佳，没有一个人会去抱怨坏天气来的不是时候；受了伤，虽会痛哭，甚至是哀嚎，但并不会持续多久，大家都会迅速地想办法处理伤口或是求援。

　　人们几乎都不会去生气、悲伤、抱怨……每一个人都很乐观坚强。

　　小男孩感受到了恐惧。

　　只有自己会因为玩具不小心被别人弄坏了而生气地吵闹，只有自己在受了伤后会嚎啕大哭地找父亲哭诉，只有自己在吃饭时总想着要比别人多吃点……

　　每一个人都比自己乐观、坚强、无私、友善、懂事一点，但正是这一点又一点的美好事物，正在汇聚成汪洋，将他隔离在名为异类的孤岛上。

　　虽然大家似乎都不在意他那格格不入的行为，但小男孩总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他，仿佛在嘲笑他是异类，即使他知道他们根本不会去嘲弄他人。

　　渐渐地，他开始徘徊在了人群之外。

　　几年后，父亲的意外身亡更是加重了这一情况，徘徊在人群外的小男孩彻底在日常交流中脱离了人群。

　　随着年岁的增长，孤独的小男孩成长为了孤独的少年。

　　似乎是因为自己比较贪心的缘故，他是从村里的猎人那里学来最多本事的人，不止如此，他还从每一个路过的流浪骑士那里学来了最为精妙的剑术，从每一个巡游而来的传教士那里学会了最多的知识。

　　他对知识与技术的渴求几乎达到了堪称贪婪的地步，正是这一点，让他拥有了所有人都难以达到的优势。

　　只有他会去争强，只有他会为了自己的求知而毫无顾忌地去拜托他人，只有他能将那些本是负面的事物利用在正面的事情上。

　　少年知道他是异类，是没有得到神明恩赐的有罪之人，他未来的道路只有一条——前往神之象牙塔恳请神的原谅。

　　18岁那天，少年正式成为了男人。

　　他立刻向村长请示，恳求前往神之塔赎罪。

　　村长表示村里人虽然确实觉得他有点奇怪，但并不会把他当作异类。

　　“即使如此，我依旧坚持要去神塔赎罪。”

　　男人知道，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别人对他的认同，他还需要自己对自己的认同。只有这样，他才会放下隔阂，彻底融入大家的圈子。

　　毕竟，名为隔阂的壕沟一开始就是他挖下的，而他根本无法做到毫不介意地将壕沟填满。

　　于是，经过层层请示，待到国王的许可下来后，男人正式踏上了前往神之象牙塔赎罪的道路。

　　至此，他正式成为了一名赎罪者。

　　赎罪者骑着马，背着剑，一路风餐露宿，路过村庄或是城镇时，也会顺道解决一些害兽的问题，他将自己学到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在旅途中，赎罪者发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的格格不入：每一个他经过的小镇或是村庄，生活在那里的人民与他家乡的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如此的积极向上。

　　每个地方出现的问题基本上都是肆虐的害兽，而非故事中常出现的小偷强盗之辈，倒是他自己，在囊中羞涩之时，可没少冒出过小偷小摸的想法。

　　这更加坚定了他赎罪的决心。

　　在经历了几乎长达半年的跋涉后，赎罪者终于到达了王城。

　　而神塔就位于王城外的圣域中。

　　赎罪者将马寄存在驿站，买了一套新长袍，换了一套新的护具，保证自己是干干净净的，又将已经钝了的长剑重新磨得更加锋利。

　　这不仅仅是因为要去拜见女神的缘故。若是此行成功的话，他就要开始全新的人生了，图个好兆头也是未尝不可。

　　第二天一大清早，赎罪者便出发前往了圣域。

　　然而，圣域的情况却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这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在他的想象中，圣域应该是一片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森林。

　　但是面前这片森林却毫无生机。

　　赎罪者游历了大半个王国，自然知道森林本应拥有的样貌。而眼前这个即使在阳光明媚的天空下，都显得阴暗低沉的森林绝非是森林该有的样子，从外面看，他甚至看不清林中的小径。

　　林中的小径上满是碎石，十分硌脚，踹一脚地面，飞起的东西里一半是泥土，一半是碎石，中间夹有枯黄的草叶。

　　养育这片森林的土地居然如此的嶙峋。

　　走入森林中，虽然森林里并没有赎罪者想象中那么黑暗，但明媚的阳光在照入森林后变成了灰色的色调，明亮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森林里非常安静，侧耳倾听之下，似乎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和不远处溪水的流淌声。

　　这太异常了。

　　赎罪者警惕地看向四周，森林里怎么可能连一点鸟叫声都没有？

　　他走到小溪旁，看着清澈的溪水，便用手将溪水轻轻舀起，刚喝一口，就直接一下子吐了出来。

　　“这水怎么回事？”

　　如稀泥般恶心且苦涩的口感，这根本不是水该有的味道。

　　赎罪者又低头仔细看向水里，很清澈，清澈得连水草都没有。

　　实在是荒唐！

　　他不知道圣域里发生了什么，但这里的一切都在明确表示着圣域已经出现了问题。

　　顺着小路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才出现了明亮的光。赎罪者加快脚步，很快便穿越了杂乱的灌木，来到了一处草地。

　　草地的中心，象牙塔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对脚下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无名的野花盛开，香味扑鼻而来，似乎只有象牙塔周围的这一片土地十分肥沃。

　　然而赎罪者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寻常人估计注意不到异常，只会觉得这股花香只是闻起来有点奇怪，但他的经验告诉了他隐藏在这股花香里的秘密。

　　他蹲下来扒开了肥沃的泥土，过了一会儿便挖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动物的头骨。

　　是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实际上是尸体腐烂的臭味，这是一片被万千尸体滋润起来的土地。

　　神明的土地上生灵涂炭，赎罪者只感到一阵厌恶。

　　“还是赶快赎罪，早点离开这里吧。”

　　他来到象牙塔的大门前，双膝跪下，念念有词，虔诚地恳请女神的降临，这是以往朝圣者教会他的方法。

　　但以往有效的方法，这回他尝试了半天都没有效果。

　　“怎么回事？女神不在家？”

　　赎罪者慌了，难道是女神不接受他的恳请吗？那至少露个面讲一下拒绝他的理由啊。

　　慌乱间，一丝寒意爬上了脊背。

　　那是赎罪者这段时间游历时所锻炼出来的危机感。

　　他迅速抬头看向塔顶，只见一股黑色的气体似乎正在向塔顶飞去，眨眼之间就消失了。

　　是指引吗？

　　赎罪者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但那股光看一眼就毛骨悚然的黑气给他的不安感是确实存在的。

　　最终，他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回。

　　象牙塔的表面刻有不少雕纹，这很方便他攀爬。前段时间，他才与一只巨猿在峭壁上搏斗，稍一失误，便会跌落万丈深渊，现在的这点攀爬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不能再小儿科了。

　　当太阳快来到头顶的时候，赎罪者终于爬到了塔顶。

　　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四周的景象一览无余。在确定没有发现之前注意到的那股令人不安的黑气后，他低头看向脚下。

　　塔顶上有一个采光洞，大小足够容纳两个成年男子一起钻进去。赎罪者探头看向了洞内，洞的四周也有不少方便攀爬的地方，塔内的一处走廊正好在采光洞附近，只要到了那里，他就算是安全地进入了塔内。

　　看样子，确实是女神在引导自己。

　　只不过，女神为什么会用那股不祥的黑气引导自己呢？

　　毫无预兆的，赎罪者感觉自己身后被轻轻地推了一下。

　　紧接着，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他便跌入了采光洞中。

　　在最后一刻，他努力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股黑气凝聚在他刚刚所在的位置。

　　虽然那股黑气只有着模糊的人形，但赎罪者却诡异地能看清它的嘴。

　　那张嘴只是在向他单调地传递着一个信息：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