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吃掉你的胰脏》轻小说(1)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我想吃了,你的胰脏)>
第一卷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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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班同学山内樱良的告别式,是在一个跟她完全不相配的阴天里举行的。
一定有许多人流泪。证明她并没有白活一场的葬礼,以及前一天晚上的守灵仪式,我都没有去。我一直待在家里。
幸好唯一可能会强迫我出席的同班同学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老师和同学的双亲既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要我去,于是我尊重了自己的选择。
我是个高中生,当然就算没人叫我,我本来就不得不去学校:但多亏她死在假日,我得以不用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出门。
我父母都要工作,送走他们以后我随便吃了点早餐,就一直窝在自己房间里。要说此举是因为失去了同班同学而感到寂寞空虚,却并非如此。
只要不被这位女同学叫出去,我从以前就喜欢在假日时窝在自己的房间。
在房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书。我不喜欢实用指南和自我启发类的书籍,只一个劲儿地看小说。
我倒在床上,脑袋或下巴抵著白色的枕头,阅读文库本。精装本太重了,文库本比较好。
正在看的书是以前跟她借的。这是不看书的她这辈子接触到最棒的一本书。我借来之后一直放在书架上,本来想著要在她死前看完还给她,却没来得及。
来不及也没办法,只好等我看完后再拿去她家还,到那时候再跟她的遗照告别就好。
我在床上把那本剩下一半的书看完时,暮色已经低垂。我没有拉开窗帘,只靠日光灯的光线看书,直到手机响起,我才发觉时间已经过了多久。
电话没什么特别的事,是母亲打来的。
最初两通我不予理会,但她继续打,我想应该是跟晚饭有关,就接了手机。内容是要我先把饭煮好,我跟母亲表示知道了,然后挂断电话。
把手机放在书桌上之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已经两天没有碰这机器了。
并不是刻意回避,就不知怎地没碰它。这样说好像有什么意味深长的含意,但我只是忘了看手机而已。
我掀开自己的折叠式手机,叫出简讯看收件匣,未读讯息一则也没有。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接著,我查看已发送的讯息,那里可以看到除了通话之外最新的使用纪录。
就是我传给同班女同学的简讯。
只有一句话的简讯。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
本来想离开房间去厨房的,结果又趴在床上。
我在心里反覆咀嚼著传给她的那句话。
不知道她看到了没有。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
要是看到了,她会怎么想呢?
我左思右想,就睡著了。
结果,饭是母亲回家后煮的。
或许我在梦中见到她了,也未可知。
第一卷 第一章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
学校图书馆的书库。图书委员的工作,就是在灰尘满布的空间里,检查书架上的书籍排列顺序是否正确。我正认真地执行图书委员的任务时,山内樱良突然说了这句奇怪的话。
我本来想不予理会的,但这里只有我跟她两个人,说是自言自语也未免太惊悚了,这句话果然还是对我说的吧。
她应该正背对著我检查书架。没办法,我只好回应她。
「你突然成了食人族吗?」
她深吸一口气,被灰尘呛了一下,然后开始兴高采烈地解释。我并没有望向她那头。
「我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啦,以前的人要是身体哪里不好,就吃其他动物的那个部分吔。」
「所以呢?」
「肝脏不好就吃肝脏,胃不好就吃胃,他们好像相信这样就可以把病治好哟。所以我呢,想吃你的胰脏。」
「这个『你』,难道是指我吗?」
「要不然还有谁?」
她吃吃地笑著,似乎也正继续工作,没有看向这边。我听见精装本被拿出来又放回去的声音。
「我小小的内脏,没法背负拯救你的重大任务啦。」
「好像压力大到胃都要痛了的样子。」
「所以找别人吧。」
「要去找谁?就算是我也不觉得能吃家人啊。」
她又吃吃地笑起来。我可是面无表情地认真工作,真希望她能好好跟我看齐。
「所以只好拜托『知道秘密的同学』啦。」
「你就没有考虑到我也可能需要胰脏吗?」
「反正你根本不知道胰脏是干嘛用的——」
「我知道喔。」
我知道。我曾经查过这个很少听说的脏器,当然也是因为她的缘故。
我听见她在我背后的呼吸和脚步声,好像很高兴地转过身来了。但我仍旧面向书架,只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看到了一个脸上滴汗,挂著笑容,完全不像是马上要死掉的女孩子。
在这个地球暖化的时代,已经七月了,书库的冷气还一点都不冷,我也满头大汗。
「难道你查过了?」
她的声音太咄咄逼人,我没办法只好回答。
「胰脏是调整消化和能量的产生。比方说,生产胰岛素将醣转化成能量。要是没有胰脏,人无法得到能量就会死掉,所以我没法请你吃我的胰脏。抱歉了。」
我一口气说完,继续做事。她哇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我以为自己的笑话很高明,正有点得意,但却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什么啊,原来『知道秘密的同学』对我还是有兴趣的呀。」
「……那当然,罹患重病的同班同学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是这个,我本人呢?」
「……很难说。」
「这算什么啊——」
她一面说,一面又哈哈哈地笑著。一定是热得肾上腺素过剩,脑筋秀斗了吧。我很担心同班同学的病情。
我们默默地继续工作。图书馆的老师把我们叫过去,原来图书馆闭馆的时间到了。
我在检查完毕的地方,将一本书稍微抽出来做标记,四下确认没有遗漏东西之后,便走出书库。从闷热的房间出来,流汗的身体吹到图书馆里的冷气,不由得发起抖来。
「好凉快——」
她愉快地转了个圈,走到图书馆柜台后面,从书包里取出毛巾擦脸。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她后面,也走到柜台后方擦汗。
「辛苦了。图书馆已经关门了,你们不用著急。来吧,喝茶吃点心。」
「哇——,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
我喝了一口老师端来的冰麦茶,环视图书馆内,确实没有半个学生。
「点心好好吃。」
她对一切都积极正面应对,早就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休息了。我也拿了一个点心,把椅子移到跟她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
「下星期就要考试了,对你们俩真不好意思。」
「不会不会,没关系的。我们两个成绩一直都不错啦,对不对?『知道秘密的同学』。」
「只要上课有听就好。」
我随便应了一句,咬了一口点心。真好吃。
「你们俩都已经考虑过要上大学了吗?山内同学呢?」
「我还没想过呢——。是还没想,还是已经想了呢?」
「『乖乖牌学生』呢?」
「我也还没。」
「这样不行喔,『知道秘密的同学』非得好好考虑不可。」
她一面伸手拿第二个点心,一面管我的闲事,但我不予理会,喝了一口麦茶。普通市售的麦茶,因为味道很熟悉所以好喝。
「你们俩都要好好思考未来才行,一个不小心就会到我这个年纪了。」
「啊哈哈哈哈,不会那样的啦——」
「…………」
她跟老师都开心地笑著,但我没有笑。一口吃掉点心,接著用麦茶冲下去。
她说的没错,不会那样的。
她不可能活到跟四十几岁的老师同样的年纪。在场的人只有我跟她知道,所以她笑著对我使眼色。简直像是美国电影里,演员一面说笑话一面眨眼似地。
只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并不是因为她的笑话太过轻率,所以才笑不出来;而是她那种「我说的话很有越吧」的得意模样让人不爽。
我不高兴的样子好像让她有点不甘心,她用严峻的目光望著我。看见她示意的眼神后,我才让自己的嘴角稍微往上扬。
我们在闭馆后的图书馆待了约三十分钟,然后准备回家。
走到鞋柜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了,仍在明亮阳光下努力的运动社团成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书库好热啊——」
「是啊。」
「明天也做那个吧!不过,明天来学校也放假呢!」
「是啊。」
「……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啊。」
我把便鞋换成乐福鞋,从两边都是鞋柜的门口走出去。学校大门在校舍门口前方,操场在校舍后方,棒球队和橄榄球队的声音渐行渐远。她发出哒哒的脚步声,特意加快速度跟我并肩前进。
「没人教你要好好听别人说话吗?」
「有教啊,所以我有在听。」
「那我刚才说了什么?」
「……点心。」
「看吧,根本没、在、听!不可以说谎!」
她像幼稚园老师一样斥责我。以男生来说我算矮的,以女生来说她算高的,我们身高几乎一样:毋宁说被比自己略矮的人斥责满新鲜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嗯,想事情?」
她原本满脸的不悦一下子豁然开朗,兴致勃勃地盯著我瞧。我稍微抽身,略略点头。
「对。我一直在想,而且是认真的。」
「喔——,到底是什么事?」
「你的事。」
我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望向她,刻意不要造成戏剧性的气氛,尽量普通地谈话。要是她认真起来应该会很麻烦。
「我?哎——,什么啊!爱的告白?哇——,好紧张!」
「……不是的。那个……」
「嗯。」
「剩下不多的生命,花在整理图书馆真的好吗?」
我非常随意的问题让她疑惑地把头歪向一边。
「当然好啊。」
「我觉得并不好。」
「是吗?那你说我该做什么?」
「比方说,跟初恋的人见面啊、到国外去搭便车旅行、决定最后的葬身之地之类的。你总有想做的事吧?」
她这次把头歪向另外一边。
「唔——,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想说什么啦。比方说,『知道秘密的同学』也有想在死前做的事,对吧?」
「……也不是没有……吧。」
「但是现在并没有做,不是嘛?你跟我,明天都说不定会死啊。从这点来说,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真的。一天的价值都是一样的,做了什么事之类的差别,并不能改变我今天的价值。今天我很开心。」
「……原来如此。」
或许真是这样没错。我虽然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她在不久的将来会死,我也跟她一样,总有一天会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未来是确定的,我甚至有可能比她先死。
对死有自觉的人,果然说出来的话就有相当的深度。跟我并肩而行的她,在我心中的评价稍微上升了一点。
当然对她而言,我的评价完全无关紧要。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根本没有时间搭理我。穿著足球队制服从校门口方向跑过来的男生,看见她立刻脸色一亮就是明证。
她好像也注意到跑过来的男生,轻轻举起手来。
「加油!」
「辛苦啦,樱良!」
和我们擦身而过的足球少年,带著爽朗的笑容跑开了。他确实也跟我同班,但却连看也不看我一眼。
「那家伙!竟然无视『知道秘密的同学』——,明天得教训他一下!」
「没关系!啊,不对,不要跟他说,反正我无所谓。」
我真的不在乎。我跟她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所以同班同学对待我和她的态度也截然不同,这是无可奈何的。
「真是的——,你就是这样,所以没有朋友啦!」
「虽然是事实,但不劳你费心。」
「真是的——,你就是这样!」
说著说著,我们已经走到校门口了。学校在我家跟她家之间,我们的方向相反,得在这里跟她分手。真可惜。
「掰啦!」
「我刚刚说的话——
我正毫不犹豫地要转身时,她的话让我停了下来。
她脸上愉快的表情像是想要恶作剧一般,我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可绝对称不上偷陕。
「要是一定要这样的话,我仅存的余生就让『知道秘密的同学』帮忙也无不可喔!」
「什么意思?」
「星期天,有空吗?」
「啊,抱歉,我要跟可爱的女朋友约会。那个女生一觉得被冷落就会抓狂。」
「骗人的吧?」
「骗人的。」
「那就星期天上午十一点,在车站前面集合。我会写在《共病文库》上的喔!」
她说完就挥挥手,朝著跟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徵得我的同意吧。
在她的身影前方,夏日天空仍旧是夹杂著些许天蓝的橘黄粉红,映照著我们。
我没有挥手,这次真的转身背对她走上回家的路。
嘈杂的笑声消失了,天空的蓝色慢慢增加,我顺著一贯的路线前进。在我眼中一贯的回家之路和她眼中一贯的回家之路,一定每一步看起来都完全不一样。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到毕业为止,一定都会继续走这条路吧。
她还能再走同一条路多少次呢?
但是没错,正如她所说,我还能走这条路多少次也是个未知数。她看见的沿路风景和我所见的沿路风景,其实是不能不一样的。
我触摸脖子,确认自己还活著,配合心跳踏出步伐,感觉像是强行晃动脆弱的生命一般,让人不禁难受了起来。
晚风吹来,让活著的我得以分心。
我开始稍微愿意考虑星期天是不是要出门了。
第一卷 第二章
那是四月的事,晚开的樱花还在绽放。
医学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进步了。详细的情况我完全一无所知,也没想要知道。
只能说,医学至少已经进步到能使罹患重病活不过一年的少女,在不让他人察觉的状态下毫无异常地生活。也就是说,人能活得有个人样的时间延长了。
我觉得分明有病却能继续活动,简直就跟机器一样。但我的感想对患了重病的人来说毫无意义。
而她也不受没必要的念头干扰,正好好享受著医学的恩赐。
我这个同班同学,竟然得知了她的病情,只能说是她瞻前不顾后,运气太差了。
那天,我没去上学。之前我动了盲肠手术,回医院去拆线。我的状况很好,拆线也一下子就结束了。本来就算迟到也该去上学的,但大医院总让人等上很久,我坏心地想,既然这样乾脆不去学校算了,于是就留在医院大厅徘徊。
只是一时兴起。大厅角落一张孤伶伶的沙发上放著一本书,不知是谁落下的。我一面心里嘀咕,一面好奇不知道是什么书,于是抱著喜欢看书的人特有的期待和兴趣走了过去。
我在来看病的人之间穿梭,走过去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大约三百多页的文库本,外面包著医院附近书店的书衣。
我取下书衣想看书名时,小吃了一惊。书店的书衣下不是文库本的封面,而是用粗马克笔手写的「共病文库」四侗大字。当然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书名或出版社。
这到底是什么啊,我想不出答案,便顺手翻开一页看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页不是熟悉的印刷字体,而是工整的原子笔手写字。也就是说,这是某人写的文章。
『20XX年11月23日
从今天开始,我要在命名为共病文库的这本册子上,记录每天的想法和行动。除了家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我再过几年就要死了。我接受这个事实,为了和疾病一起活下去而做纪录。首先,我罹患的胰脏疾病,在不久之前还是一诊断出来,绝大部分的病人都会立刻死掉的重病之王。现在则是几乎没有什么症状……』
「胰脏……要死了……」
我嘴里不由得吐出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会发出的声音。
原来如此,看来这是被宣告得了不治之症的某人和病魔缠斗的日记。不,看来是和疾病共同生存的日记,显然不应该随便翻阅的。
我察觉这一点,阖上这本书时,头顶上方传来一个声音。
「呃……」
我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心里的惊讶没有表现在脸上。我惊讶是因为我认识声音的主人,之所以隐藏情绪,是因为我觉得她叫我可能跟这本书无关。
话虽如此,估计就算是我这种人,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同学可能正面临著即将死亡的命运吧。
我装出「喔,是同班同学叫我啊」的表情,等待她把话说完。
她伸出手,好像在嘲笑我肤浅的期待。
「那是我的。『平凡的同举』,你来医院做什么?」
在这之前我几乎没跟她说过话,只知道她是同班同学,开朗活泼,个性跟我完全相反。因此,被我这种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得知自己罹患重病,她竟然还能坚强地露出笑脸,让我很是吃惊。
即便如此,我还是决定尽可能装出不知情的样子,觉得这对我和她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之前在这里割了盲肠,今天来做术后治疗。」
「喔,原来是这样。我是来检查胰脏的。要是不给医生看就会死掉喔。」
竟然有这种事。她立刻就粉碎了我的顾虑和用心。观察著她莫测高深的表情,她在我身边坐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吓了一跳吗?你看了《共病文库》吧?」
她好像在介绍自己推荐的小说一样毫不介意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是她策划的恶作剧,只不过上钩的碰巧是我这个同班同学而已。我心里甚至这么想。
「老实说……」
看吧,要说破了。
「吓了一跳的人是我。我以为搞丢了,慌慌张张地来找,结果被『平凡的同学』捡到啦。」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我的《共病文库》啊!你不是看了吗?这是我自从发现胰脏生病了以后写类似日记的东西。」
「……开玩笑的吧?」
这里分明是医院,她却肆无忌惮地哈哈笑起来。
「你以为我的兴趣有多低级啊。这连黑色笑话都算不上喔?上面写的都是真的,我的胰脏不能用了,要不了多久就要死啦!嗯。」
「……喔,原来如此。」
「哎——,只有这样啊?怎么没有再夸张一点的?」
她好像很遗憾似地叫起来。
「……没有啊,同班同学跟你说自己马上要死了,该怎么回答才好?」
「唔——,要是我应该说不出话来吧!」
「是啊。光是我没有说不出话来,你就应该称赞我了。」
「说得也是。」
她一面回答一面吃吃地笑。我完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她从我手中接过那本书,站起来对我挥挥手,然后走进医院里面去了。临走前,还拋下一句:「我对大家都保密,你不要在班上讲喔。」
她既然这么说了,我想以后应该也不会有所交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话虽如此,第二天早上,她在走廊跟我擦身而过的时候,却跟我打了招呼,而且还自愿当了每班没有限定人数、本来只有我一个人做的图书委员。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我天生是随波逐流的个性,就老老实实地教了菜鸟图书委员该做些什么事。
我在星期日上午十一点站在车站前面的原因,回想起来,正是因为那本文库本。这世上什么会成为契机真的很难说。
我就像一艘无法逆流而上的草船,到头来仍然没有拒绝她的邀约;正确说来,是没有机会拒绝,只好乖乖来到说好的地点。
其实,或许该直接放她鸽子,但这样就成了我的不是,给她揪住小辫子之后她会怎样可很难说。她跟我不同,是像破冰船一样勇往直前开拓道路的人,草船跟她对抗显然是不智之举。
我比约定的时间旱五分钟来到雕像的前面,稍微等了一下,她就准时出现了。
自从那天在医院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穿便服的模样。她穿著简便的T恤和牛仔裤,带著笑容走过来。我微微举手招呼。
「早安,我还在想要是被放鸽子怎么办呢——」
「要是我说没有这可能的话,就是说谎了。」
「结果OK呢。」
「这样说好像也不太对啦。所以今天要做什么?」
「喔,兴致很高嘛。」
她在亮晃晃的阳光下露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惯常笑容。顺便一提,我当然没啥兴致。
「总之,去市中心吧。」
「我不喜欢人挤人。」
「『知道秘密的同学』有车钱吗?要不要我帮你出?」
「我有钱。」
结果我一下子就屈服了,依照她的提议先去市中心。正如我所料,有各种店家的巨大车站人潮,多得足以让怕生的人退避三舍。
她精神饱满地走在我旁边,完全不介意人潮的样子。我不禁心生疑念——这个人真的马上就要死了吗?但她之前让我看过各种正式的文件,毫无怀疑的余地。
我们走出收票口,她在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毫不犹豫地前进。总之,我尽量跟上她以免走散,来到地下层之后人少了一些,终于有机会询问她今天的目的地。
「先去吃烤肉。」
「烤肉?还不到中午耶?」
「肉的味道白天跟晚上会不一样吗?」
「很可惜,我对肉的爱好,没有强到能分辨因时间不同而有所差异的地步。」
「那就没问题了。我想吃烤肉。」
「我十点才吃过早餐的。」
「没问题,没人讨厌烤肉。」
「你有跟我对话的意思吗?」
好像并没有。
反对也是白搭,待回过神时,我已经隔著炭炉跟她面对面坐著。真的是随波逐流。店里没什么人,光线有点昏暗,每个桌位各自有照明,让我们毫无必要地清楚看见对方的脸。
不一会儿,年轻的店员就过来蹲在桌边,准备替我们点菜。我不好意思点,她就好像背诵预习过的数学公式一样哩啪啦地回答店员。
「要最贵的这种。」
「等一下,我没那么多钱。」
「没关系,我请客。这种最贵的吃到饱,两人份。饮料的话,乌龙茶可以吧?」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年轻的店员彷佛是怕她改变主意,很快复诵了品项就离开。
「哇——,好期待喔!」
「……那个,钱我下次给你。」
「没关系啦!你不用介意,我付就好。我以前打工有存钱,存款不花白不花。」
在死之前。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更不行。你得花在比较有意义的事情上。」
「这很有意义啊!一个人吃烤肉一点也不好玩吧?我花钱是为了自己的乐趣。」
「但是——」
「久等了。先上饮料。」
就在我不爽的当下,店员恰好端著乌龙茶出现。简直就像是她不想再提花钱的话题,故意把店员叫来一样。她笑眯眯地望著我。
继乌龙茶之后上了肉类拼盘,排得漂漂亮亮的鲜肉,老实说,看起来昂贵又美味。这就是所谓的油花吧。脂肪的模样觯明亮眼,好像不用烤也能吃。我脑中浮现种种可能会让各色人等恼怒的念头。
炭炉上的烤网够热了之后,她乐不可支地放上一片肉,伴随著滋滋声传来的香味刺激著胃部。正在发育的高中生怎能对抗食欲?我也跟她一起把肉放在网子上烤了起来。高级的肉在高温的烤网上一下子就熟了。
「我开动了——,唔!」
「我开动了。嗯,真好吃。l
「咦?就只有这样?不是好吃得要命吗?还是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所以比较容易感伤?」
不是,肉真的非常好吃,只不过兴致有差而已。
「好好吃喔!原来有钱就能吃这种好东西呀——」
「有钱人就不会来吃到饱了。大概吧!」
暑遁样啊——,这么好吃的肉可以吃到饱,不来太可惜了。」
「有钱人什么都可以吃到饱的。」
我分明没有很饿,两人份的肉却一下子就吃光了。她拿起放在桌边的菜单,考虑要加点什么。
「叫什么都可以吗?」
「随你高兴。」
随你高兴。不知怎地,这话真适合我说。
她默默地举起手,不知在哪看著的店员立刻走了过来。她瞥了一眼因为豁出去而稍感畏缩的我,望著菜单流畅地点菜。
「皱胃、可苦可乐*1、铁炮*2、蜂巢胃、瘤胃、牛心、领带*3、牛杂、牛肺、牛百叶、胸腺。」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你叫的是什么啊?」
妨碍店员的工作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连珠炮似地吐出陌生的词棠,我不
*注1:コブクロ,小袋(睪丸、阴囊),与乐团可苦可乐同名。
*注2:テツポウ牛,直肠。
*注3:ネクタイ,牛食道。由得插嘴打断她。
「可苦可乐?啥,CD吗?」
「你在说什么?啊,总之,刚才点的都一人份。」
店员听到她的话,带著微笑匆匆走开。
「你刚是不是说了蜂巢?要吃虫子吗?」
「啊——,难道你不知道?可苦可乐和蜂巢都是牛的部位名称喔。我喜欢杂碎类的——」
「是指内脏?牛身上有这么有趣的部位名称吗?」
「人不也有吗?笑骨*4之类的。」
「我不知道那在哪里。」
「对了,胸腺也包括胰脏喔。」
「难道吃牛的内脏也是治疗的一部份?」
「我只是喜欢内脏而已。要是有人间我喜欢什么,我都回答内脏。喜欢的东西,内脏!」
「你都自傲地这么说了,我还能回什么?」
「忘了叫白饭,要吗?」
「不用。」
不一会儿,她点的内脏装在大盘子里送上来了,看起来的样子比我料想中恶心得多,害我毫无食欲。
她跟店员点白饭,然后愉快地开始把内脏放在网子上烤,我没办法只好帮她。
「来,这个烤好了——」
我始终不伸手挟形状奇怪的内脏,她决定助我一臂之力,把一块满是小洞的白色玩意放到我的小盘上。我从不浪费食物,只好战战兢兢地把那块东西放进嘴里。
*注4:フアニーボーン,funny bone,尺骨端。
「很好吃吧?」
老实说,我觉得口感很好也很香,比想像中好吃多了。但这好像正中她的下怀,让我满心不甘愿,硬是不肯点头。她露出一贯意义不明的笑容。
她的乌龙茶喝完了,我叫店员续杯,并且加点了一些普通的肉。
我主要吃肉,她主要吃内脏,我们就这样慢慢地吃著。我偶尔吃一块内脏,她就会带著令人不爽的笑容望著我。这种时候,我会把她细心烤著的内脏吃掉,她就会「啊——」一声懊恼地叫出来,我便稍微高兴了一点。
「我不想火葬。」
我们还算愉快地吃著烤肉,她突然提起完全不合时宜的话题。
「你说什么?」
「就说啦,我不想火葬。我不想死掉以后被火烧。」
「这是适合一面吃烤肉一面闲聊的话题吗?」
「烧掉了就好像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是嘛?不能让大家把我吃掉吗?」
「不要一面吃肉一面说尸体善后的话题好吗?」
「胰脏可以给你吃喔!」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外国好像有人相信把人吃掉以后,死人的灵魂会继续活在吃的那个人里面喔!」
看来她完全没有听我说话的意思,要不就是听到了但充耳不闻。我觉得是后者。
「不能吗?」
「……应该是不能吧——,这违反伦理道德。至于是不是违法得查一下才知道。」
「这样啊——,真可惜。我没法把胰脏给你啦。」
「我用不著。」
「不想吃吗?」
「你不是因为胰脏生病才要死的吗?你灵魂的碎片一定会留在那里。你的灵魂好像很会闹的样子。」
「说得也是。」
她愉快地哈哈笑起来。既然她活著的时候都这么会吵,死了以后依附著灵魂的胰脏也不可能不喧闹的。我才不要吃那种东西呢。
跟我比起来,她吃得可多了。牛肉、白饭和内脏都吃到哀嚎「啊——,撑死了」的地步。我吃到差不多八分饱就停了。当然我一开始就只点了自己能吃得下的份量,所以不会做出像她一样又点了满桌子小菜的蠢事。
吃完之后,店员收掉大量的空盘和不用了的炭炉,送上最后的甜点雪酪。她本来一直叫著「撑死了」 、「好难受」,但看见甜点就又复活了。她把清爽的气息送进嘴里后,又开始生龙活虎,真令人难以置信。
「你没有饮食限制吗?」
「基本上没有吔。但这好像是最近十年医学进步的结果。人类真是太厉害了。虽然生了病,但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但我觉得这种进化应该朝治疗的方向运用啦。」
「确实如此。」
我对医学并不了解,但很难得地这次可以同意她说的话。我听说过世界上的医疗并不是治疗重病,而是让人跟病魔对抗共存的说法。然而,应该进步的技术不管怎么想都是治疗,而不是跟疾病和睦相处。但我明白就算我们这么说,医学也不会照此进步。想让医学进步,只能进医学院做特别的研究。当然她已经没有这种时间了。而我则没有这种意愿。
「接下来要干嘛?」
「你是说未来吗?我没那种东西喔!」
「不是啦!那个,我从之前就这么想了,你说这样的笑话,难道不觉得我会很为难吗?」
她吃了一惊,然后小声地笑了起来。她的表情真是变化万千,实在难以想像是跟我一样的生物。然而,或许正因我们是不同的生物,所以命运不同也未可知。
「没有啦,除了你之外,我也不会跟别人这样说的。通常大家都会退避三舍吧?但是你真厉害,可以跟马上就要死掉的同学正常地说话,要是我恐怕就没办法。就是因为你很厉害,所以我才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你太看得起我了。」
真是的。
「我觉得不是吔。『知道秘密的同学』在我面前都没有悲伤的表情。难道你会在家里为我哭泣?」
「并没有。」
「哭啦!」
我不可能哭,我不会做那种不该我做的事。我并不难过,更不会在她面前露出那样的感情。她自己不在别人面前表露悲伤,其他人当然不应该替她这么做。
「回到刚才的问题,接下来要干嘛?」
「啊,改变话题了——,这下要哭了吧?接下来我要去买绳子。」
「没哭好吗。什么绳子?」
「喔,你也会用这种有男子气概的口吻说话啊,是想要追求我吗?嗯,绳子,自杀用的。」
「谁会要追求马上就要死掉的人啊。你要自杀?」
「我只是觉得自杀也不错,在被疾病杀掉之前自己先动手。但是,我现在应该不会自杀。绳子是买来恶作剧用的啦。是说『知道秘密的同学』太过份了!我搞不好会伤心而自杀哟。」
「恶作剧?一下子要自杀一下子不会自杀,乱七八糟的。总之,把话说清楚。」
「说得也是。你有女朋友吗?」
「你要怎么样把什么话说清楚我并不真的想知道,不用说也没关系。」
感觉她好像有话要说,我就先下手为强。帐单并不在桌上,我站起来跟店员说要结帐,被告知直接去柜台付钱。她也笑著站起来说:「走吧——」
看来她不是会死抓著话头不放的人。这下子我发现了对自己有利的一点,也打算以后就用这招。
我们挺著吃撑的肚子离开烤肉店,回到楼上地面层。明亮的夏日阳光袭来,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天气真好——,要在这种日子死吗?」
我听见她喃喃地说,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总之,对付她最有效的手段就是不予理会,就像不能跟猛兽对上眼那样的感觉。
在那之后我们稍微讨论了一下,说是讨论,大家也知道就只是她一个人喋喋不休,结果我们决定去跟车站连在一起的大型购物商场。那里有出名的百货零售中心,应该会有她想买的「自杀用的绳子」。没啦,事实上并没有那种东西。
不一会儿,我们就走到了购物商场,那里人又多了起来,但零售中心里卖绳子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会在这种天气买绳子的人,一定不是业者就是牛仔,要不就是马上要死掉的女孩子吧。
远处传来儿童喧闹的声音。我在离她稍远的地方比较著钉子的大小,她叫住年轻的店员。
「不好意思,我要找自杀用的绳子,我不想留下痕迹,这样应该选哪一种比较无伤?」
我清楚地听见她脑袋秀斗的提问。我转过身,看见店员脸上困惑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来。一笑出来,我就发觉这是她故意讲的笑话,立刻后悔不已。分明要自杀却无伤,这是她的笑话。我跟店员都冷不防中了她的圈套,而我甚至还笑出声来。我把不同大小的钉子一根根插回不一样的位置泄愤,然后走向正在偷笑的她和不知所措的店员。
「对不起,她就快死了,所以脑筋不太清楚。」
不知道是我的话让店员豁然开朗还是大吃一惊,总之,他就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真是的,本来要让店员介绍不同商品的,你不要来捣乱啊。难道你嫉妒我跟店员感情好?」
「那叫做感情好的话,就不会有人想把柳橙做成天妇罗了。」
「什么意思?」
「这话完全没有意义,所以就不要追问了好吗?」
我本来是要惹毛她的,但她停顿了一下,就哇哈哈哈哈地笑得比之前还夸张。
不知怎地,她心情好得出奇,很快买了一条绳子,还买了上面有可爱猫咪图案的袋子来装。我们走出零售中心,她一面哼著歌,一面晃动装著绳子的袋子,吸引了众人误解的视线。
「『知道秘密的同学』,接下来要干嘛?」
「我只是跟著你而已,并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咦,这样啊?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一定要说的话,就书店吧。」
「要买书?」
「不是,我喜欢逛书店,未必一定要买书。」
「哎,怎么好像是瑞典的谚语啊。」
「什么意思?」
「这话完全没有意义,所以就不要追问啦。嘻嘻——。」
她果然好像心情很好,我却只觉得不爽。我们俩带著截然不同的表情,一起走向购物中心里的大型书店。到了书店我便不管她,径自走向文艺新书叵,她并没跟上来。我一面浏览文库本,一面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
我看了好几本文库的封面,翻阅开头的部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了。虽然这种感觉爱书人都能理解,但并非所有人都爱书。因此,我看了一下手表,带著一点罪恶感在书店里找她,她正笑著翻阅时尚杂志。我觉得站著阅读还能面带微笑,真是太厉害了,要我就办不到。
她察觉到我走近,我还没出声,她就转过头来望著我。我直率地道歉。
「对不起,把你给忘了。」
「好差劲!但是没关系,我也一直在看书。『知道秘密的同学』对时装之类的有兴趣吗?」
「没有。只要是不引人注目的普通衣服就好。」
「我想也是。但我可有兴趣了。上了大学后,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话虽这么说,但我马上就要死啦!人还是内在比外在重要。」
「你表达的方式完全错误。」
我装著若无其事的样子环视四周,心想她的话可能会引人注意,但是周围似乎并没人在意一个口出狂言的高中女生。
我们都没在书店买东西。事实上,在那之后我也什么都没买。离开书店后,她随性逛了饰品店和眼镜店,但是我们都没花钱就出来了。结果她只买了绳子跟袋子。
我们走得累了,在她建议下,到全国连锁的咖啡店休息。店里虽然人多,但我们运气不错找到了位子。我去买两人份的饮料,她坐著等。她要冰拿铁。我到柜台点了冰拿铁和自己的冰咖啡,放在托盘上端回桌位。她在等待的当口拿出了《共病文库》,在上面振笔疾书。
「啊,谢谢。多少钱?」
「没关系,烤肉我也没出钱。」
「那是我自己要出钱的。好吧,就让你请我喝咖啡。」
她愉快地把吸管插进杯子吸拿铁。老是一直描述她愉快地这样那样可能是多此一举,因为她无论何时,不管做什么,都充满了积极正面的态度。
「嘻嘻,别人看我们像是一对吗?」
「就算看起来像,但事实上不是,所以无所谓。」
「哇,好冷淡啊!」
「只要想那么看,所有性别不同的两人组都能看成一对。光看外表你也完全不像马上要死了的样子。重要的不是别人的评价,而是内在。你刚不也说了嘛。」
「不愧是『知道秘密的同学』。」
她一面笑一面吸著拿铁,空气的声音从杯子里跑出来。
「所以,『知道秘密的同学』有女朋友吗?」
「好了,休息够了吧。」
「你的咖啡一口也没喝不是嘛?」
看来同一招行不通了。我正要站起来,她抓住我的手腕。希望她不要用指甲。难道是因为我在烤肉店打断她的话,所以生气了吗?我不喜欢惹恼别人,于是乖乖地坐下。
「怎样?女朋友?」
「谁晓得。」
「这么说来,我觉得我好像对你一无所知吔。」
「或许吧。我不喜欢讲自己的事。」
「为什么?」
「我不喜欢自我意识过剩,啰哩吧嗦地讲些别人毫无兴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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