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的工业小巨人

　　

　　写变量的何帆

　　著名经济学者何帆发愿用三十年的时间，通过实地调研，每年写一本《变量》，记录中国2019-2049年发生的变化。关注写变量的何帆，找到你能信赖的趋势顾问。天下事，看清不慌。

　　撰稿人|何帆

　　研究助理|杨东升

　　01

　　我跟一位朋友说，刚去了趟广西宾阳。这位走南闯北的朋友脱口而出：“哦，骗子之乡。”

　　那是在2008年前后，QQ诈骗开始像病毒一样在宾阳一带传播。据说，全国34个省级行政区，除了台港澳，其他地区的警察都来过宾阳办案。

　　2006年，一家新的工厂在宾阳悄然招工。这家企业叫岑科，专门生产电感器。我去宾阳，就是到岑科做调研。我问岑科的创始人之一柯珊：“去哪里建厂不好，干吗非要跑到宾阳这个小县城？”

　　选择宾阳，纯属偶然。柯珊夫妇最早在深圳做贸易，到华强北卖电子元器件。2003年遇到了SARS疫情，深圳电子市场的元器件经常断货，其中最缺的就是电感器。于是，柯珊夫妇决定自己建厂生产。

　　

　　他们先去了鹰潭建厂。鹰潭离深圳不远，交通便利。但正是因为交通便利，又有著名的旅游景点龙虎山，所以当地人不愁找不到工作，没人愿意进工厂。岑科的一位厂长叫马秀清，她是广西宾阳人。有一次，厂长回老家，忽然灵机一动，在这里办厂不好吗？宾阳是广西人口第二大县城，那时还是个贫困县，工资水平低，而且民风淳朴，肯吃苦，又听话。

　　最早，岑科在宾阳的工厂，不过是农村里几间废弃的老屋。现在，他们已经建成了一个面积达105亩的现代化厂区。经过20年的努力，岑科已经成为行业里的小巨人。新冠疫情爆发之后，岑科逆势上扬，2019年销售额3.9亿元，2020年6.1亿元，2021年已经达到8.8亿元。

　　02

　　为什么县城里能出现工业小巨人呢？

　　我去过不少中国的小县城，目睹了很多县城的巨变。在很多县城里，你能找到最地道的当地小吃，也能偶尔发现惊艳的网红店。你能看到其貌不扬，深藏不露的本地富豪，也能见到来自天南地北，从事各行各业的异乡人。你能见识到本地的土特产：水果、蔬菜、茶叶，也能游览没有被城里的游人污染过的美景胜地。但是，你很难在县城里找到一家规模大、效益好、技术水平过硬的现代化工厂。

　　这可能有几个原因。很多县城位置偏僻，周围缺少相应的供应链，生产会遇到诸多不便。县城最大的优势是人工不贵，这就吸引了一些想贪便宜、钻空子的企业，只做低端的劳动密集型产品，甚至更糟糕，在县城生产一些高污染、高耗能的产品。县城不比大城市，难以吸引高端人才，所以很难出现生产高科技产品的企业。

　　

　　在宾阳能够出现像岑科这样的工业小巨人，已然说明县城与外部世界的联结已经变得更加方便，基础设施的改善、物流效率的提升，改变了工业的生产布局。以后，小县城一样可以有大工业。

　　03

　　不过，岑科依然是个小趋势。它是一家坚持制造理念的企业，这样的企业向来不受重视，因为它们会成长得很慢。

　　柯珊讲起，为什么他们两夫妻会从贸易转行到制造。这和家庭出身有关。柯珊的爸爸是一家国营大厂的厂长，她从小在厂里长大。林立的厂房，轰鸣的机器，对她来说，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小柯珊身边见到的叔叔阿姨都是厂里的员工，她喜欢工人们的淳朴和勤劳。父亲经常讲起自己的经历。办工厂要耐住寂寞。曾经经历过国企兴衰、改制风潮，甚至工人罢工，让柯珊的父亲磨练出从容和淡定。

　　岑科从2001年创办，到现在已经20多年了。头十年最难。办工厂，哪里能赚到什么钱。赚到的钱，都要投进去，买设备、买材料、发工资。“我们不想贷款。至于自己生活，有个房子住就够了。制造业本身的回报周期就比较长，我们有心理准备。”柯珊说。

　　

　　都有至暗时刻。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市场一片混乱。货款收不回，客户失联，岑科经历了两个月没有一张新订单的低谷期。

　　这一熬就是十年。到了2010年之后，大量厂家涌入手机制造业，而手机上的Wi-Fi、蓝牙、移动网络等功能都依赖电感元件。从手机再到智能家电，市场对优质电感元件的需求更旺。再后来，“十三五”期间，新能源汽车逐步进入产业化阶段。这是一个庞大的新市场。汽车要实现“新四化”：电动化、智能化、网联化、共享化，每一个技术迭代，比如更复杂的电控系统、汽车信息处理、汽车导航、自动锁车、汽车通讯系统、车载信息娱乐系统等，都要用到电感元件。

　　新冠疫情的爆发，对岑科来说反而是一次逆袭的机会。由于全球物流受阻，许多原先从海外进口电子元件的大型企业转而在国内采购。岑科的产品以品质稳定、交付可靠、价格公道赢得了客户的青睐。

　　岑科的产品展示厅极其朴素。像这样的企业，和普通消费者的距离很远。普通消费者会知道华为手机、比亚迪汽车、格力电器，但他们不会察觉这些炫酷的产品用到的电感器。熟悉电气相关专业的工科学生才会对电感器不陌生：这是一种“通直流，阻交流”的元件。电流汹涌，就默默积蓄；时机成熟，则为全局赋能。因为这种特性，电感常用来“维稳”，将波澜起伏的振荡都化解，留下一颗宠辱不惊的心。

　　这不就是岑科的调性吗？

　　04

　　我本以为小县城里的工厂会是破破烂烂的。岑科的生产自动化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当然，我是外行，我说了不算。和我一起去参观的还有几位和岑科同行的专家，尤其是一对夫妻，他俩都在跨国公司做高管。我问他们有何观感。他们告诉我，岑科的生产设备和欧洲、日本的企业相比毫不逊色，甚至还有自己的创新。

　　创新在哪儿呢？给我讲讲呗。

　　他们把我领到一台生产设备面前。流水线，你见过吧？那都是排成一行，大概得有10米长，占地面积大，而且运营效率不高。你看看岑科的这台生产设备，做成了像中央厨房一样的一体机，占地面积只有两平方米，相较原先的流水线，坪效提升了近5倍。你再看，他们把头顶上的、台面下的空间都充分利用了，看起来只是个小改动，但效果大不一样了。还有更多的细节。他们把几道工序都整合在一起：在绕线的过程中，第一次绕到A面顺势涂胶，绕到B面变成焊锡，再绕到A面完成烘烤。整个过程就像烤羊肉串，翻过来边加热边上油，再翻过来边加热边撒调料，来回几次就烤成了。

　　

　　这是岑科自己开发出来的独门法宝。这台垂直旋转一体机的思路是厂里一个号称“鬼才”的工程师琢磨出来的。柯珊说：“他真是‘鬼才’，因为他每天晚上不看鬼片睡不着觉。”“鬼才”特别擅长想出天马行空的点子。在工厂里创新，不是有点子就行，而是要不断地调试和改造。为了搞出这套一体机，整个团队奋战了将近两年。“鬼才”一思考，团队就陪跑。

　　“鬼才”是哪里毕业的高材生？不是。他只读过大专，但论工艺创新，他远胜精英高校里出来的博士。岑科80%以上的硬件工程师都是自己从工厂里培养出来的，这个班子或许有点“土”，但土得纯粹，土得团结，土得自成体系，土得另辟蹊径。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跟解放军的打法很相似。我军的装备一直很差，比如，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4万人的八路军只有4门山炮，16门迫击炮。到解放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军的火炮还是远不如国民党军队。由于装备差，解放军在打法上极为大胆，炮兵会把大炮一直推到阵地前沿。后来，被解放军俘虏的国民党炮兵看到这种打法，吓了一跳，说：“你们这是拿大炮拼刺刀啊。”

　　岑科的打法，就是先用大炮拼刺刀，然后越战越勇，不断提升自己的战斗力。打法对路了，小米步枪也能打赢洋枪洋炮。

　　05

　　在我那位走南闯北的朋友眼里，宾阳县就是网络诈骗聚集地。

　　在岑科眼里，宾阳是个做制造业的好地方。

　　在社会学家费孝通眼里，宾阳县是中国乡村工业的代表。他在《中国内地的农村》中《中国乡村工业》一章中提到：“宾阳乃广西省著名之手工艺区……该地因人稠地稀，故人民除种田外，多从事手工艺，以为副业。”

　　

　　同一座城市，不同的感受。所以，地理条件只是一个舞台，从来都不是决定性的变量。真正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变量是人，是在特定的时期汇聚在一起的一群做事的人。对这群人的另一种描述，会把它称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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