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多纯情少女，也救不了这个国家三十年的局域网

　　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早已彼此厌倦，但又离不动婚。

　　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寻找了一个精神出轨的办法：

　　上网聊天。

　　经过重重寻觅，他们各自找到了一个谈得来的网友。

　　从白天聊到晚上，从口味谈到爱情，从文学聊到哲学……没黑没白地泡在聊天室里，他们认定，找到了自己此生的真爱。

　　终于，发下的山盟海誓到了兑现的那一刻。

　　在约定好的咖啡馆，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怎么，是你？！

　　这个故事，你可能并不陌生。这是大概二十年前，网络聊天室里常见的一幕悲喜剧。

　　然而，有一个国家，发生这一幕比中国要足足早上二十年，甚至也大幅度领先于美国。

　　这就是——法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法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大的互联网国家。

　　我们后来经历的几乎一切互联网故事，它都早一步体验过了：网恋、网购、网瘾、女权主义……

　　然而，法国的互联网又有自己独到的特点。其中之一是：

　　它是一个由国家控制的局域网，只在国境之内，不跟外界互联。

　　如此生活三十年，它终于挺不住，崩塌了。

　　留给这个世界的，是说不尽的经验与教训。

　　01

　　这是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屏幕只有9平方英寸。

　　之所以说是电视，是因为它的外形和成像原理都跟电视一样，用一台内置阴极射线管的电子枪打出电子流，在深色的玻璃屏幕上形成图像。

　　

　　不同的是，它还跟一个深棕色的塑料盒子相连接。盒子连着两根线，一根是电源插头，一根是用于连接法国电话网络的标准T型插头。此外，把它的外壳掰开，会发现里面藏着一个小键盘。这个键盘跟我们今天使用的就很像，共有64个键。

　　别小看它，它是在法国电信总局这一项目的负责人让-保罗.莫里领导下，与法国国家研究中心的研究团队合作设计的。

　　按下电源按钮，等待几秒钟后屏幕变亮，再摘下你的电话听筒，拨四个数字：

　　3615。

　　听到连接的铃声后，你按下塑料盒子上一个绿色按钮，将电话听筒放回底座，然后就可以看到，屏幕上开始出现一排排滚动的字母和彩色图像……

　　

　　欢迎来到互联网的世界。

　　此刻，全世界几十亿人只有几百万人能上网，而你是其中之一。

　　这就是法国领先世界的互联网——Minitel。其含义很简单：迷你电话。

　　因为，它就脱胎于电话。

　　1982年底，法国电信总局宣布，一项新的电信服务将从巴黎地区的1000万人开始推行，预计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为整个法国配备先进的数字电信系统。

　　这项服务，就是Minitel。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蔓延。仅仅8年之后的1989年，法国就有500万台终端电脑在使用，大概占全国电话用户的五分之一。

　　Minitel被称为与随声听、里根、核试验和迈克尔·杰克逊齐名的法国流行文化现象。从巴黎到科西嘉，人们用它订购葡萄酒、找汽车修理公司、查询生猪价格和天气。

　　连上网以后，你只要在屏幕上输入“巴黎 剧院 门票预订”这几个词，就能自动通过法国电信的一套中央搜索引擎，连接到一个在线预订剧院门票的网站。法国电信自夸说，他们搜索引擎结果的准确率达到98%。

　　而此时，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类还不知道什么是互联网。

　　CERN——欧洲核子研究组织，也是万维网的发源地——在发表的报告中将法国称为：世界上最在线的国家。

　　02

　　为什么互联网在法国传播得如此之快，而其他国家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其实也很简单。

　　因为电脑是免费赠送的。

　　法国不愧高利贷帝国主义的美名。它一开始就想好了推广这套互联网服务的手段。设备免费赠送，靠服务收回成本。

　　每一套Minitel的成本费大概1100法郎。使用网络服务，前三分钟免费，之后每分钟1.25法郎，跟电话使用费一起打到下个月的账单上。

　　这1.25法郎，三分之一由法国电信收取，另外三分之二给内容提供商，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网站。法国电信总局为这套计费提成系统取了一个形象的名字：

　　报刊亭。

　　很快，法国人就学会了跟钱争分夺秒。

　　他们拨号、连接、飞快地打字，找到需要的信息，在三分钟内断开连接。然后，再来一次。

　　在Minitel诞生五年内，法国就出现了一万个网站，并最终达到两万五千个。

　　我们如今都已经知道了。互联网能做的事情绝不仅仅限于生活服务，更在于帮助不同的人找到同类。背离Minitel创造者初衷的是：法国几乎每一种类型的人，都有了自己的网站。

　　比如：3615—ANDI，是一个残疾人互助服务的网站；3615—parano，是一帮以离经叛道为乐的青少年。

　　

　　更不要说那些更常见的了。每一个反对党、每一个社会团体都有自己的网站，形形色色的不同论调都在网上大行其道。

　　有人坚持轻视女性的父权制价值观，也有人高呼通过性解放赋予女性权力。

　　03

　　Minitel系统的诞生原因，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内忧外患。

　　上世纪70年代，法国的电信系统是发达工业国家里最糟糕的。在美国，99%的用户可以在申请三天内安装好电话。而在法国，90%的用户平均需要等待三年，就连最发达的巴黎也需要16个月。

　　在一个法国脍炙人口的喜剧节目中，出现了这么一个段子：

　　由于法国电信太烂，以至于从巴黎城区向郊区打电话，必须通过纽约转接。

　　这个段子也反映了法国人对美国技术和资本入侵的焦虑。以IBM为首的美国公司几乎垄断了以电话设备、计算机、网络服务器为主的信息产业市场。法国时任总统德斯坦公开表示焦虑和不满，说IBM是美国霸权的体现。

　　法国政府决心对电信系统实行彻底改革。然而，要更换新的设备和线路，就得投入巨资，仅靠电话费不足以收回投资。因此，必须提供新的服务。

　　就这样，Minitel计划应运而生。法国政府希望，通过它，不仅能彻底改革一团糟的电信服务，而且政府的大规模订货，可以对国内的计算机行业进行助推，最终让法国成为国际信息产业的领导者。

　　法国是一个中央集权制传统根深蒂固的国家。这样由国家投资建设的宏伟计划，正是它的拿手好戏。

　　于是，法国在短短几年内，就成为了世界第一互联网大国。

　　在科西嘉岛的渔民都能上网查询今日天气，决定是否该出海打鱼的时候，大部分美国人还不知道电脑为何物。

　　

　　当然，Minitel也遭遇了强有力的反对意见。

　　以报纸为代表的传统媒体敏锐地预见，这东西对他们的行业将产生破坏性影响。

　　很快，他们从正反两方面开始高声反对Minitel。一个理由是：它将帮助危险的反社会言论到处流传；另一个理由正好相反：它是政府监控家庭生活的工具，老大哥 is watching you！别忘了，这时候苏联还在呢。

　　但政府用一招就堵住了他们的嘴：

　　如果用户通过Minitel阅读报纸网站内容，3/4的收入都归报纸所有。

　　很快，政府就以亲身作为，证实了报纸的警告不是没有道理。

　　所有的网站在上线之前都必须通过法国电信的审批。而审批权还不光在法国电信手里，还在你所属地区的省长手里。

　　换句话说，你得首先让一帮官僚和老头子理解，你做的这个东西价值何在。

　　每一个地区的官僚，理解能力都不一样，有高有低。对于互联网这个新生事物，就连中央部委的部长们也一时转不过弯子来。更何况，就连这项审批制度本身成为普遍认同的制度，都用了好几年时间。

　　1985年，一家创业公司想创建一个网站，为法国东南部的滑雪胜地格勒诺布尔建立一个在线的旅游指南。法国最大的农业银行很看好他们，同意给予贷款。

　　创业者们先找到该地区的国会议员伯纳德请求帮忙。伯纳德不懂网络，但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就致信交通部长，问怎么才能快速通过审批程序。不料交通部长也不懂网络，去问法律部长……

　　直到两个多月后，交通部的一位法务工作者才解释说，需要企业从省长那里获得同意，然后才能申请。

　　也许是这件事实在让法国政府觉得没面子。第二年也就是1986年，审批权归了法国电信。

　　然而，法国电信把审批权下放到各个地区的电信局，这又导致了各地的审批标准极不统一。他们会用各种各样奇怪的理由，拒绝新网站的上线。

　　比如，有一个音乐爱好者喜欢猫王——Elvis Presley，美国摇滚乐的先驱明星，想建立一个关于他的网站。然而，他的申请被位于法国西南部的电信局驳回了。理由竟然是：

　　Elvis这个词的后半段听起来像Vice——邪恶的、淫荡的！

　　

　　要命的是，Minitel是通过法国电信的搜索引擎提供服务的。换句话说，域名就是关键词。

　　只要你的域名通不过许可，网友就无法通过这个域名找到你的网站。这样，很多网站就半路胎死腹中。

　　更有甚者，不同地区的电信局拥有同样的审批权。在法国的互联网行业流传着一句话：如果你在那个圈子里拥有一个朋友，很多事情就好办得多。

　　刚才那个申请开办猫王网站的爱好者被拒绝后，不久就听说了一件事：

　　另外一家公司同样申请这个域名，东北地区电信局批准了。

　　谁说东北的政府机构办事效率低？

　　04

　　然而，法国严格的互联网审批制度，偏偏对一种网站网开一面：

　　成人网站。

　　1980年代中期，如果你从巴黎内环线进入它正北方的城门——拉夏贝尔门，你会离很远就看到城墙上贴着一大排广告。其中固然也有《世界报》这样的报纸广告，但更多的是裸体男女的照片、图画和刺目的霓虹灯图形。

　　

　　这些广告都标有类似的神秘字符串：

　　3615 ALINE、3615 AMAY、3615 CRAC、3615 ENCORE……

　　如果翻译成中文，大概是：

　　3615 阿莲、3615 阿梅、3615 纯情少女、3615 再加一个钟……

　　在这附近，你还会遇到一个小报亭，上面贴着一张大海报：3615 SM。为了本公号的安全，这个就不用翻译了。

　　审批如此严格，这些色情网站却能大行其道，为啥？

　　在一次法国电信的会议上，法国电信总局的发言人对网站老板们说，成人服务是令人憎恶的。

　　然而，在私下里，Minitel项目的负责人让-保罗.莫里却对一个成人网站的站长说，放心。

　　最重要的是，不要停下来，这是唯一能带来金钱的东西。

　　20世纪80年代，Minitel成了世界上唯一一个在线成人市场。因为它能带来滚滚不断的金钱。

　　有人两个月就在Minitel上花了225000法郎，阿尔卡特的一名员工一个月内有520个小时在线；还有人连续在一个成人网站在线74小时，站长说，网站终于有人注意到情况不对，不得不喊来一辆救护车。

　　

　　法国漫画。女的说：“该死的3615”，男的说：“可是我们的幸福生活是它给的”

　　由于那个年代的设备技术限制，Minitel无法传送视频、声音，图像也很简陋。因此它能提供的色情服务，主要就是聊天。

　　网站老板们雇来大学生，用女性心理学和色情录像带对他们进行流水线式的培训，然后去网上跟男性用户聊天，用露骨的语言挑逗用户。女大学生自然好，男大学生就冒充女性。

　　1986年的一项研究计算出，一个色情网站只要有150个活跃用户，每月毛收入就是173250法郎，即每年超过200万法郎。整个法国电信全年将获得8.796亿法郎的收入。而法国电信是100%的政府独资企业。

　　那几年，法国的报纸和杂志经常刊登这样的恐怖故事：

　　《忘了拔网线，一觉醒来房子归电信了》。

　　更夫们晚上用Minitel的成人聊天室打发时间，工人们在休息时间不再待在茶水间而是守在屏幕前。办公室白领更是摸鱼的高手。老板们恨不得把终端锁起来。

　　这一日进斗金的局面险些被法国电信自己打破。

　　一位工程师发明了类似于后来cookie的程序，它能保证用户每一次登录都可以自动进入上一次登录的网站。

　　不幸的是，配偶和老板马上可以用它来抓现行。

　　当几千次抗议接踵而来，法国电信立即将这一功能取消。

　　但是，色情交易在法国是违法的。因此，那些想用网站拉客的小姐姐们成了监管的重点对象。如果一个网站成了重灾区，那么老板很可能被抓，负上刑事责任。警方也盯着聊天室，生怕有人用它串联犯罪。

　　为此，老板们雇佣了一大批审核人员。

　　这些审核人员24小时在线，他们的职责有两个。一个是在聊天室里活跃气氛，随时发起带点颜色的挑逗话题，让群热闹起来；

　　另外，他们会随时监控那些可疑的网友。

　　一旦感觉不对，就立即将其踢出。

　　05

　　直到今天，法国还流传着一个关于Minitel的笑话：

　　一个网友，先拨了3619号码，然后输入ETATS - UNIS + USNET，以每分钟2.19法郎的价格连到美国的互联网，然后用google搜到了得克萨斯州威奇托县一家必胜客的电话号码。

　　当法国的个人电脑数量开始接近Minitel时，一个可怕的入侵者出现了，这就是万维网。网民们很快发现，这个www打头的玩意儿不但免费，而且内容还远比Minitel丰富太多了。

　　法国电信也察觉到了危机。然而它拯救自己的努力全部失败。

　　它也可以连到互联网，但要经过刚才那一套繁冗的程序不说，还要花每分钟2.19法郎的网费；

　　不管法国电信说破了多少层嘴皮，就是没有一个国家肯接受接入Minitel的网络。它始终只是一个法国国内的局域网。

　　也难怪，通信系统是国之重器。华为去卖几台5G设备都要被掐脖子，更不用说采用其他国家的电信网络了。

　　在各个国家尤其是美国互联网蓬勃发展的时代，Minitel这样一个局域网很快就成了大海中的孤岛，摇摇欲坠濒临绝境。Minitel的站长们纷纷投向互联网。

　　就连它的看家法宝——成人聊天室，在互联网上丰富的成人内容面前，也成了大哥大一样过时的东西。

　　最后，Minitel成了互联网发展史上的反面典型，被指责为典型的灾难性公共工程项目：中央计划、控制审查，充斥着官僚主义。

　　美国历史学家弗雷德·特纳说，Minitel在硅谷被视为一个笑话，是不该做什么的一个典型例子。

　　而另一位硅谷投资人雅克.瓦利说，Minitel可以说是互联网的反面:

　　一个无法有机生长的封闭系统。

　　2012年，法国电信宣布Minitel将停止服务。再多的纯情少女，也救不了这个局域网

　　此时，它仍然有几十万用户，但这些用户主要是老人和农民——一个著名的成人网站，每个月仍有25000人在线；法国的主要农业区布列塔尼，有10%的农民仍然习惯使用Minitel。

　　几年前，一直被诟病既当运动员也当裁判员的法国电信也被迫进行私有化改革。政府从单一股东退出，最后只持有27%的股份。

　　上个月也就是2022年9月，法国人拍了一部纪录片：《3615不再回应》，回顾了Minitel的一生。

　　

　　片中有一个镜头：

　　在线拍卖网站上，Minitel已经是文物收藏家们争抢的古董。黑客们开玩笑地改造了几百台剩余设备，将它们连接到现代互联网。像是为它举行一个葬礼。

　　令人吃惊的是，它们仍然很好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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