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余命十年》 自翻07-09

　　07

　　25岁，正中间点的冬天。

　　周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圣诞节过去，新年伊始，临近情人节的时候，周围的人宛如商量好了一样都要结婚了。

　　该来的还是会来。虽然很怕，但避无可避。此刻恰似结婚竞赛开始了一般。美弥先走一步拿到了一等奖，看起来很开心地远眺着其他人，那笑容真是说不出的从容。

　　结婚、怀孕，这样的关键词散乱在地上。学生时代，茉莉与人相处时无论是保持亲密还是保持距离都把控得很好。因而现在落在她身上的炸弹也不是一般得多，希望她也幸福的朋友们，接连不断地发来邮件寄来请柬。茉莉把高中时的朋友寄来的喜庆请柬扔到地上，自己也一同倒向地面。

　　呆呆地望着没有变化的天花板，想起了至今为止的恋爱经历。和平淡的人生一样，浮现出的尽是毫无趣味、枯燥乏味故事的螺旋。

　　「结婚吗……」

　　礼子是在结婚生子后3年左右发病的。发病前已经生完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很幸运吧，因为她体会过了作为女人最棒的瞬间。

　　除了结婚生子以外，对女人来说就没有其他安稳的幸福了吗。虽然年龄确实在增长，但对于完全不了解社会的茉莉来说，甚至连「安稳」的其他选项都无法想到。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说了句进来后桔梗就进了房间。

　　即便是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之类的随便的打扮，穿在桔梗身上就感觉很华丽。

　　「茉莉酱，有点事要跟你说，有空吗」

　　「嗯，你说」

　　真正的美女过了30岁就变得更有韵味了。积累的涵养跟经验由内而外地展现出来，从妆容到衣着全都落落大方。因为保养得很好，所以洁白的皮肤上没有一个痘痘，头发直到发梢都很光洁，比起20多岁的时候更加漂亮了。茉莉心想，结梗老了大概会成为一位漂亮的老奶奶吧。

　　桔梗要说的话，跟被我扔在地上的请柬里的内容一模一样。

　　桔梗要结婚了。

　　高林家的大骚动开始了。

　　桔梗当然有恋人。他，铃丘是个有绅士风度且成熟的人。到医院来看望我的时候买来了我喜欢听的CD，按季送我在医院里用的拖鞋。

　　当知晓了我的病是遗传病的时候，桔梗认为只有茉莉发病好就犹如是她的错一样非常失落。对完全没考虑过枯梗有错的茉莉来说，被自虐般想法所束缚的桔梗也成了黑暗的压力。所以，对于一直支持着露出世界末日般表情的姐姐的铃丘，我默默地表示感谢。

　　本来姐姐结婚的事顺利平稳地筹备着，可铃丘的调职突然被决定下来，所以不得不抓紧时间。因为4月份就要调去群马，两人决定快速完婚。

　　看着在眼前不断试穿婚纱的枯梗，茉莉微笑着。自从枯梗决定结婚后，茉莉的笑容比以前更多了。

　　「茉莉，这件怎么样，还是说刚刚那件更好？」

　　挑选着轻盈的礼服，桔梗有些纠结地问道。

　　「可爱喔，不管哪一件都很合适。要不，你全都穿上？」

　　「诶诶？别闹了，好好选一个嘛」

　　「选桔梗你喜欢的就好啦」

　　「不行，我要让茉莉选，快快快，你好好选」

　　「…嗯——」

　　在差不多已经试了5件礼服之后铃丘来了。由于他交接的工作很忙，婚礼的筹备基本上都是由枯梗来完成的。

　　「茉莉酱，你好啊」

　　「啊，铃丘桑。休息日还要加班辛苦了。桔梗现在在试衣间呢。」

　　在铺着地毯的服装店的大厅里，礼服、镜子和新娘到处都是，十分拥挤。

　　在沙发边上坐下，与铃丘聊了会儿，交接手续就快结束了啊，他之后也能帮忙筹备了啊这些话题。

　　在对话中，铃丘若无其事地确认了茉莉她们的母亲有没有来，然后疑惑地问道。

　　「茉莉酱，我要带走桔梗了。不要紧吗」

　　「诶?」

　　「我要调职了，虽然我想让桔梗也一起去的……但你不会寂寞吗？」

　　「桔梗酱要是不去的话，铃丘桑才会寂寞啊」

　　「当然」

　　「那、不就好了。要是不让桔梗跟去她也会寂寞的啊」

　　「但、离开家人总会感到寂寞的吧？」

　　铃丘直直盯着前方说道。在对面的那个年轻男人大概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吧。按女生说的摆出帮忙整理礼服下摆的姿势，再按下快门。那两人就像是任性的女王跟她的随从一样。

　　「会变得特别的、寂寞的啊」

　　帅气的铃丘着急了起来。

　　「但也没关系。群马那边有你爸爸的亲戚，对我们来说就像是第二故乡一样的地方，桔梗酱肯定能适应好的。而且我挺能赚钱的，不用那么担心的」

　　铃丘的担心我能理解。况且我是明白的，桔梗会把他的事排在家人之上。

　　「我这边也不用担心，不会那么容易就又住院了。我有好好注意身体的，你就放心好了，身体状况一直很好，没关系」

　　此刻不适合说不幸的话。我不想弄脏这个属于完美幸福的人们的地方。

　　茉莉一笑，铃丘也回以微笑。

　　「谢谢，茉莉酱」

　　「没事，哥哥」

　　「哇，哥哥这称呼太棒了」

　　「但我平常也不会叫桔梗姐姐，感觉挺害羞的」

　　「我觉得叫哥哥，更好」

　　「啊，聪。公司那边结束了？」

　　桔梗一从更衣室里出来，周边的氛围就唰地一下变了。一瞬间其他的妻子们都惊了，男随从们也都毫不遮掩地看她看得入迷。

　　茉莉就在沙发上坐着望向并排站在镜子前的桔梗和铃丘。洋溢着自豪的幸福和慈爱。一边把桔梗要离家的寂寞与不安沉入心底，一边按下了快门。

　　樱花盛开的时候，枯梗出嫁了。

　　茉莉怀着对心爱的姐姐的感激之情，做了头纱和桔梗色的发饰。戴上我亲手缝的，蕾丝花边上带有小珍珠的头纱的姐姐，美得让人骄傲，可爱得让人想哭。

　　心平气和，春风宜人，新娘光艳动人。茉莉从心底感到了幸福。

　　婚礼顺利结束，为参加婚礼的宾客道别送行也告一段落，茉莉走向了会场的化妆间。要打开房间门的时候，群马的姨母她们耳熟的声音让我停下了手。

　　「那茉莉怎么办」

　　因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犹豫着是否要开门。

　　「虽然桔梗的大事是解决了，可茉莉呢」

　　「妈妈的病，没想到会遗传给茉莉啊」

　　「我让我儿子们也都去检查一下吧，虽然这病早期很难被发现……我不希望再出病人了啊」

　　「我也让我女儿去趟医院吧。要是也变成茉莉那样就麻烦了。妈妈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啊……虽然是小时候的事，但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茉莉要是能像妈妈那样晚点发病的话，也有希望能成婚的啊……哥哥他也很辛苦呢」

　　抓着门把的手脱力地垂下，茉莉就这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离开了。

　　「茉莉，回去吧」

　　被姑母她们称作辛苦哥哥的父亲今天笑得特别灿烂。父亲说起女儿的婚礼比什么都要自豪。慌慌张张向周围的人低头的母亲，现在也像解放了似的，爽朗地微笑着。

　　真是幸福的一家啊。所以，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茉莉笑着。

　　「走，回家吧！我肚子都饿了！」

　　停车场里的樱花随风飞舞。在漫天樱舞中，一家人又平添了一份满足。

　　桔梗和聪一起搬去了群马。

　　坐在饭桌边多出的一张空椅上，我深切地意识到，桔梗已经不会每天都回到这个家了。

　　特别寂寞，也特别不安。

　　像是要填补失去了名为桔梗的花的空缺一样，茉莉比以前更加注重品味生活，连看电视的时候会抱着肚子笑了。为了不让父母感受到桔梗的离开，茉莉努力了。

　　茉莉每次坐在餐桌上都会感到不安。总是感觉到背后站着讨厌的影子一样的紧张感。如果这张桌子再增加一个空位，我都不敢去想象这张桌子会不会直接崩塌。

　　我想活下去。为了不再多出一个空位，我想一直在这个家待下去。但茉莉为了笑，选择放弃了像桔梗那般的幸福，因为我知道比起紧抱着无法实现的哭喊，放弃、舍弃、笑着度过才是自己的生活方式。

　　我想活下去，可我又不能不死。因为死亡是让一切都结束的唯一方法，这到底是何等残酷的选项啊，茉莉痛恨着自己的命运。

　　边用缝纫机咔嗒咔嗒地做着新衣服，边在两个选项间摇摆。

　　可最后得出的是宣告我剩余生命的医生的声音，那就是终点。住院那两年壮烈得让我再也不想重复了，检查、吃药、手术这所有的一切几乎让我痛得要喊出来。能活到现在我已经竭尽全力了，那些让我加油的人，如果问我还有什么能再努力些的话，我都会挺起胸膛说我已经够努力了。即便这样努力，病情的发展还是无法阻止，余生也不会改变。

　　把所有事都做完的瞬间，茉莉就燃烧殆尽了。那时一种在战场上都不必举起白旗，只留下了擅自结束的虚无感。

　　紧紧抓住不肯放弃的东西从指间溜走的感觉就叫做绝望吧。而后长出一口气的瞬间，驱使努力的勇气也一点不剩。

　　这世上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有无论多努力都无法颠覆的事情，那一定就是神决定好的宿命吧，就像是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一样，绝对的定论。

　　当我领悟到这点时，就懂得了放弃。放弃是唯一的救赎。

　　「唔...嘶...」

　　嘀嗒，大大的血滴在布上散开。

　　慌忙地停下缝纫机擦拭血迹，但一颗大大的眼泪掉下来又一次弄脏了布。深红的布料染上了黑斑，乌云又在布上落下了雨滴。

　　茉莉扯开了绽开的线，把快完成的衣服摔到了地板上。

　　茉莉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对每天积累的不安和根本无法选择的选择感到心力交瘁，为无法治愈的不安而叹息哭泣。

　　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又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要是我呢。像被关在狭小的监牢里全无退路，四处碰壁。

　　过去是不能改变的，可我连未来也不能。

　　我害怕死亡。

　　我也害怕活着。

　　我选择不了人生。

　　08

　　吸尘器的马达声一停下，之前赶工画的原稿跟做的衣服散乱一地的房间、回归了原有的洁净。看着收拾好的房间，茉莉呼出了一口气。从敞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也让人感到清爽。用拧干的抹布仔细地擦拭桌子，照射进来的阳光十分清新让人联想到轻快的初夏。阳光照射在刚擦好的桌面上，映射出忽闪忽闪的光。累积下的阴暗心情似乎也被一扫而光。

　　鼻尖闻到甜甜的花香，说起来有看到附近院子里的木兰有要开花的迹象，说不定现在已经盛开了。考虑着要不要去拍些照片，寄给每年都期待着那个院子里的兰花盛开的桔梗。

　　在最后期限完成了cos用的衣服，原稿也画完了。如往常一样，与沙苗和月野参加度过了一段热闹的时光。

　　为了遗忘被不安感所追赶着的生活，只能牢牢地抱紧自己的爱好。我明白不从生活上开始改变的话就什么都改变不了，可要改什么、怎么改、往后又想怎么做，到最后还是搞不清我未来究竟想要什么。比起感叹命运，还是体会眼前的快乐要来得轻松。也许有人会说这是「逃避」，但如果每天都在感叹无可奈何的事的话，选择将错就错地笑着逃避又有什么不对。

　　取出枯梗婚礼的相册翻开，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带上这个吧」

　　下周打算要去群马的时候也带上，就把相册放在桌上，又接着回去打扫。

　　播放着动画主题曲，继续打扫。来到了书架最下面一层、整理放文件和笔记本的地方时，发现了一本令人怀念的迷你笔记。

　　「哇，是住院时候的日记啊」

　　打开印有Kitty的粉色笔记本，有股淡淡的病房的味道。一翻开，就像是医大学生的笔记一样记录了药名和检查概要之类的一页纸，再往后翻才是日记。停下打扫的手翻动着纸张，就宛如在读老战友寄来的信一样。

　　那间白色墙壁房间的窗户只能打开一点点。要是能完全打开的话心情也会变好吧，但也只有我刚住院时才会这样想，当我意识到啊、这是为了防止自杀而故意不能完全打开的时候，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那就像是在否定我自己这个人一样，从那小小空隙中钻入进来的风是被剥夺了自由的象征。

　　抬起头看向窗户，从敞开的窗外吹来清爽的、充满着季节气息的风轻抚着发梢和脸颊，深吸一口气，是没有其他深意的味道。

　　难过、被怜悯的感觉布满全身，我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不是黑暗，而是橘色的光正附着在我的眼帘上。阳光刺目得让人不禁闭上眼睛，强而有力地温暖着人们。而那个房间里阳光都进不来，总是从早到晚开着昏暗的电灯。

　　将视线再次投向笔记。

　　那些在心中被放大毫无去处的不安、恐惧、绝望像是被笔记上的一件件琐碎小事抹去了一样。

　　想明白了为什么对这些小事望眼欲穿的原因，我忍不住地想哭。

　　阳光、风的味道、炫目的天空、和谁小小的约定、欢欣鼓舞的事、能自由活动的身体、待在舒适的空间，「这里」所拥有的一切，对那时的茉莉来说一个都没有。那肯定是因为，当时没有找到「活着」的方法。

　　将自己的全部硬塞进这样一本小小的笔记本中，活在日记里该是多么难以言喻的痛苦。

　　茉莉就那样静坐不动看着笔记，像是和那时的自己面对着面。

　　在笔记中发现了礼子的名字。

　　说起来，是礼子教我试着把不能对别人说的感情写下来的。事实上我现在也有在写，在电脑旁排列着的杂志之间，茉莉一边偷偷地斜视着某个绿色笔记本，一边继续翻页。

　　「对我来说，想对谁说谢谢、对不起、喜欢呢」

　　我想起了病房白色的墙壁、刻下心脏跳动的机械音、摆在窗边的黄色向日葵、红色的算术练习册、躺在病床上礼子的侧脸。

　　礼子留下的后悔。她没有告诉那些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谢谢。

　　对不起。

　　喜欢。

　　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外出已经是奢望了，这也是茉莉迟早要到来的「那个时候」。只能在病房里回想没能说出口的后悔，我绝对不要这样。

　　在茉莉心中有什么东西急速地开始动了起来，以四倍的速度回顾漫长的人生。

　　在走马灯中找到了一个人，茉莉抬起了头。合上了笔记也不放回书架，就这样朝着敞开的窗外望去并开始回忆。

　　「新谷美幸」

　　那时还很小，是12岁时犯下的错。

　　下了电车，穿过检票口，一辆崭新的粉红色汽车停在了交叉路边。

　　茉莉挥了挥手，带着明朗笑容的新婚妻子从车内探了出来。

　　桔梗他们的新家虽然很简洁，但装饰着显出两人风格的家具和一些可爱的小物件。即便房间不是很宽敞，但只看这个空间也能感受到桔梗非常幸福。

　　也许是久别重逢的缘故吧，桔梗很少见地展现出活泼的一面。茉莉还是会不经担忧，即使是以前住过的地方也还是会感到寂寞的吧。然而，刚一进附近的超市就被问到「啊，结梗！今晚要做什么菜？」「枯梗，马上就要开始限时大甩卖了」「啊，枯梗酱，今天有刚到的鲜鱼，去鲜鱼专柜看看吧」「枯梗前辈，你好！」等等一个接一个地向她打招呼。

　　「桔梗酱，那么快就交到朋友啦？」

　　「没有啦，大家都是以前的朋友，我到高中为止都在这边的。小学初中的同学都还记得我呢，也有转校之后一直相互联系的人呢。」

　　「这样啊……那挺好的，回到了以前住过的地方」

　　「是啊，要是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就会一直想家了吧」

　　桔梗似乎完全融入了这片土地，转校后还有朋友能保持联系也是件好事吧。

　　茉莉转校后没有能一直保持联系的朋友，升上初中就转校的茉莉光是习惯东京的生活就已经够呛了。

　　（而且桔梗不论是在初中还是高中都算是校花一样的存在，会记得她的人当然多……）

　　看到和桔梗说话的人们友好的样子，茉莉很坦率地放心了。

　　「你看，那边，还记得的吧？」

　　「呜哇！好怀念啊」

　　枯梗在回家的路上绕了下远路，在能看到以前住的小区的斜坡下停了车。

　　「以前就那么破旧来着吗？」

　　「那是因为、你看我们现在都多大岁数啦」

　　「啊，对哦。但那个时候，我听说到东京就能住独门独栋的房子还很开心来着」

　　「是啊，毕竟以前我跟茉莉住在一个房间里」

　　「都是高中生了哪还能再住一个房间啊」

　　「嗯——我倒是没怎么想过这个。倒不如说搬家之后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反而很寂寞呢」

　　「啊——确实。好像那个时候桔梗酱，老是钻到我的被子里面来呢，特别是打雷的时候还有附近发生火灾的时候，绝对会钻过来」

　　「啊啊，这事别跟聪说啊」

　　「好好好」

　　两人相视而笑发动了车子，两个人确实在这里度过了学生时代。

　　正因如此，在回忆的边缘，也有被遗忘的罪过。

　　当天晚上。

　　「茉莉，明天要去哪？要不去购物？」

　　「不了，我跟小学的朋友已经约好了」

　　「啊啦，这样的？谁——啊？」

　　「唔——桔梗酱大概不记得了吧」

　　「是吗？不能太勉强自己哦，要到很晚的话我会去接你的，到时跟我说就好」

　　「嗯，谢谢」

　　刚洗完澡的桔梗这样说道。茉莉则在客人用的被子上摊开手账。这是在家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记在小学毕业册上的地址。

　　我和新谷美幸，是以小学三年级同班为契机成为朋友的。美幸也跟沙苗一样，因为同样最喜欢画画使我们意气相投。五年级换班后也在同班的两人关系好到了用同一样式的笔盒。

　　那是个两面都能开的红色笔盒。是个不仅能收纳铅笔跟彩铅，其中还内置了一个卷笔刀的好货。

　　两边的内侧都印上了我们最喜欢的漫画里的角色。我们每天都要去文具店看那个笔盒。虽然很想很想要但两家的双亲都不买给我们，不想放弃的两人就踏踏实实地把零用钱存起来。一起存钱这种事那时也是第一次干，就这样花了几个月把笔盒买了下来。「一直珍惜地使用吧」「要永远一起哦」紧紧抱着笔盒的日子，茉莉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但两人之间的友情，还是太脆弱了。美幸运动能力很强，在运动会的接力跑里是最后一棒。在互相追逐白热化的比赛中，美幸遥遥领先第二名，独自一人领跑。看到快要获胜的班级同学们欢腾起来，但眼看就要递给男生最后一棒的时候，美幸华丽丽地摔倒了，那摔倒的方式到现在都能清楚地想起。男生最后一棒虽然拼命追赶，可最后班级还是得了最后一名。

　　美幸因为这件事，成为了班级团体无视的对象。虽然没有谁来规定，但在那时抱团才是明智的，团体是绝对的。茉莉目睹了她的教科书被藏起来、不帮她打扫，以前要好的同学扇她耳光的瞬间。逐步升级的无视，自动变成了欺凌。

　　那已经是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换回的阶段了，有人要是哪次回应了美幸，下一个被这样对待的就是你，如此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渗透到了全班。那时的茉莉连跟别人争论和在班会上提出这件事的勇气都没有。在这之后，茉莉就把和她一样的笔盒换掉了。

　　以前休息的时间总是在画画现在变成了去外面玩，觉得午休总是无休止地漫长，一直以来讨厌的算数课时间也能让我感到安心。离毕业还有5个月的时光，茉莉一声不吭默默地躲着她，一边从远处望着明显一个人的美幸，一边漠不关心地在一个从未说过话也不合拍的团体中笑着度过了。

　　升上初中因为学区分开了的原因，美幸应该是不清楚茉莉要去东京的事的吧。毕业典礼上谁都不愿一起合照、不让在相册上签名的美幸到底是怎么离开学校的呢，茉莉怎么都想象不出来。

　　美幸直到毕业都在用着那个红色的笔盒。一直无视美幸的求救信号就是茉莉犯下的错。

　　下定决心来到美幸老家的地址，出门回应我的是她弟弟眼熟的脸，他倒是一副对我没什么印象的样子。

　　茉莉畏缩地不敢说自己是美幸小学的同学，不由地说着我是她初中时的同学，开始了对话。小时候屁颠屁颠总是跟在美幸身后的弟弟一脸不耐烦地，回答说他姐姐已经结婚了所以不住这了。好像不懂个人信息安全一样，一问他就把现在的地址给我了。

　　边想着是不是要教育他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地址比较好，一边向新地址出发。好几次向路人问路，终于找到地方后，「哇哦！」不禁提高了声音。

　　那是一座有欧式房顶有着可爱外观的独门独户的房子。在白色栅栏门前，能看见仿佛在说明主人喜好园艺的花坛，阳光照射下崭新的门牌闪耀地散发出美丽的光，洋溢着一户幸福人家正居住在这里的氛围。

　　茉莉似是被眼前的光景敲醒了脑袋，现在才察觉自己要做多么任性的事情，按向内线门铃的手变得犹豫了。

　　再次歪头看向门牌。

　　————果然还是回去吧。

　　就在下决定的瞬间。

　　视线跟在门对侧的一只金毛对上了，黑漆漆的可爱眼睛在盯上茉莉的瞬间气势就变了，边汪汪大叫边向我这边冲了过来。被寂静所包围的住宅区响起狂吠，它助跑着飞跃栅栏门冲了过来，茉莉发出了大声的悲鸣。

　　花坛正对面的窗户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打开了，肯定是注意到了在门外叫喊的茉莉的声音吧，那人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走到了院里。

　　那人就是美幸。中长的头发漂亮地卷曲着，海洋色的上衣搭配着贴身的紧身牛仔裤，虽然完全变成了一副少妇的样子，但还是能清晰地看出以前的面貌的痕迹。怀中抱着一岁左右的女孩子正用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茉莉。

　　「皮尔——皮尔，安静！」

　　美幸慌张地小跑过来，让金毛停下喊叫，但它还是发出咕——的声音瞪着茉莉。

　　「你是……」

　　她向在栅栏边缩成一团的我问道。茉莉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美幸。

　　「……茉莉？」

　　「好、好久不见……」

　　「真的假的，真是茉莉吗？」

　　「是真的茉莉，高林茉莉。」

　　隔着门，从转校到姐姐结婚，简短地一口气说完后，美幸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将那只叫皮尔的狗带回窝后，打开了栅栏门。

　　「茉莉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真的吗，虽然这样疑心疑鬼地想着，但茉莉还是想坦率地接受这句话。

　　被招待进的室内与其外观一样，给人一种幸福无微不至的感觉。时尚的小柜子上摆着小相框里，有美幸，看起来很温柔的丈夫和他们可爱的宝宝。

　　在茉莉的周围摇摇晃晃地爬着，穿着コムサ（品牌名）婴儿服的女孩子一点也不认生的样子，亲切地抬头看茉莉。

　　「桔梗桑，也住在这附近吧！」

　　「嗯，南边的初中那边」

　　「我也想见见她呢，女孩子的憧憬！她就是这种感觉的人吧」

　　将红茶端上茶几，抱起地毯上的孩子，在沙发上坐下，接着又催促茉莉坐到沙发上。

　　美幸从那时被孤立起到现在成长为了一位无法想象的华丽女性，茉莉由衷感到开心。

　　「茉莉呢？最近过得怎么样？」

　　美幸一问，茉莉就收回了伸向茶杯的手。

　　我可以说我生病了。但此时，我因不是嫉妒或羡慕的其他因素想要隐藏自己的事。我不想让这个因素靠近那孩子天真的笑脸和遍布这个家的幸福。

　　「我就是个普通职员，在东京上班」

　　「我从谁那听说了要茉莉转学的事情过，没想到是去东京了，东京啊，真好啊」

　　「美幸酱你现在才真好呢，有了老公又有这么可爱的宝宝」

　　听到这话的她笑个不停。

　　「美幸酱，那个」

　　茉莉仍旧很犹豫，坐立不安的样子。茉莉还是说了，为什么来见她的原因。

　　「对不起」

　　站起身低下头，闲静的住宅区上流淌着微微的沉默感。

　　美幸拿起杯子透过刘海看着对方。茉莉不知道抬起头的时机，美幸一口喝干红茶，直到杯子放下为止，茉莉都保持着那个姿势。

　　「已经没关系了，茉莉」

　　「真的吗…」

　　「没事了，又不是茉莉的错啊」

　　在美幸的催促下坐回沙发，茉莉一口气喝干了红茶。美幸抱着婴儿，一直望着茉莉，然后笑了。

　　「事到如今，还记得那些的就只有茉莉了」

　　「是这样吗……」

　　「是啊，大家都忘记了。人啊，能清楚记得是如何被对待的，自己怎么对待别人是不会去记的，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所以我明白的」

　　「美幸酱你也是……？」

　　「嗯嗯，因为我，上初中时是欺负人的一方。」

　　美幸恶作剧般地晃着肩膀呵呵地笑了。

　　「如果是上了同一个中学的孩子的话就知道，美幸是很可怕的呢」

　　「可怕……」

　　「也不是那种不良啦，我有去好好参加社团的」

　　「是干什么的？」

　　「田径，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县记录保持者呢！」

　　被欺负过的她能继续奔跑，一雪前耻。美幸爽快地说道，在田径部跟取得信赖的前辈成为伙伴，看不顺眼的人就彻底的排挤出去，其中也包括了六年级时欺负过她的班上的女生。

　　「被整了就要整回去、什么的真的是小孩子吵架呢。但当时，就感觉是想死般的绝望，事到如今我也有反省的。但是，我不会像茉莉一样跑去道歉，对谁都不会道歉的」

　　「美幸酱，你笑着说了挺暴力的事情呢」

　　「是吗？因为变强了啊，我。被欺负后变得坚强，变成欺负人的一方又更加要强。但是如果啊，美树...这孩子也被欺负了，又成为欺负人的孩子的话，只会更加更加坚强啊」

　　「……不也挺好嘛」

　　茉莉正笑着，美幸那细细的胳膊将宝宝高高举起，高兴的美树发出呀呀的声音笑着。

　　「美幸酱，对不起啊」

　　「没关系，因为茉莉没成为欺负人的孩子嘛」

　　「是吗，可我觉得那时我很过分啊……」

　　「因为换了笔盒很抱歉什么的，很好笑诶」

　　「对不起」

　　「毕竟那时候这么做很重要嘛，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美幸笑了，笑容中还能看到一起画画时开心的影子。

　　「站在欺负人一方的角度来看，茉莉太温柔了啊」

　　「欺负人一方的意见吗……」

　　「被班级流放了也无可奈何啊，但我是知道的，茉莉其实是在意我的。我以前就是喜欢茉莉这一点的啊，所以今天你能来我很开心的。比起这个，茉莉，还记得笔盒的事情却对狗的名字皮尔没反应吗？」

　　「诶？怎么回事」

　　这样一反问，美幸就鼓起了脸颊。从小学时开始，她画一没画好就会像这样有鼓起脸颊的习惯。

　　美幸边倒着红茶边有些生气地说道。

　　「真过分啊——皮尔不是茉莉最喜欢的漫画的主角的名字嘛，还说如果将来生了孩子就用这个名字的对吧？但再怎么说给自己孩子起名叫这个肯定不行啊，所以就把皮尔这名字给那孩子了」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喜欢……」

　　「对于我来说，茉莉是孩童时代最好的回忆了。开心的回忆之中肯定有茉莉在，所以要给孩子取名的时候也是，给狗狗取名的时候也是，我都会想起茉莉的事情哟」

　　我害羞得不敢直视美幸的笑容，像是第一次被喜欢的男生告白时心跳不已，虽然很害羞，但喜悦的心情牵动了全身。

　　「谢谢，美幸酱」

　　「我才是，谢谢你能来，茉莉」

　　两个人相对而笑。茉莉一伸出手来，美树就也向茉莉伸出手。一抱着她玩举高高，美树就大声地笑。我想都没想过能像这样抱着朋友的孩子，换做平时的话，肯定会对因服药过多而不能生育而感到悲观的吧，但我觉得眼前健康的笑容只是那样的可爱。

　　回到东京后，我想给美幸写信。

　　「啊，对了茉莉。你还记得三年级四年级的班级吗？」

　　「嗯，还记得的，那时关系挺好的，班主任也很年轻，感觉很要好的那个班级对吧」

　　「对的对的，现在也很要好的哦，大家」

　　「是吗?」

　　「嗯，还记得吗，以前的学习委员是叫三谷君的对吧？那个人，现在继承了家里的肉店，他家卖的东西都挺好的，这边的主妇基本都会去的哦。于是那时班上的女生逐渐聚集起来、三谷君那边也联系到了男生们，大概是从两年前就开始的，大家会报告自己要结婚了或者举办同学会之类的呢」

　　「同学会？去饭店吗？」

　　美幸边换着茶叶边在对面的厨房里笑着。

　　「不是不是，就去附近的居酒屋。来的人还挺多的呢！就是说，茉莉，什么时候你也去聚聚？找个不影响他们店工作的时间怎么样?我看看……」

　　用手指抚摸摆在厨房橱窗的日历，美幸的表情很是兴奋。

　　「后天！后天就行！去聚聚吧」

　　「诶？美幸酱你呢？」

　　「我2次会的时候会去的。我丈夫每天回家吃饭的所以只能时不时地去参加。呐，要是茉莉去了的话大家肯定会吓一跳的，对了，那个时候大家一起写过文集对吧？那个的封面就是茉莉来画的吧，班主任岡町老师的画还被我们取笑到现在呢。茉莉去了的话大家肯定会开心的哟」

　　想见老同学们的心思活泛起来，虽然我讨厌结婚报告和同窗会这样的聚会主题，但现在的茉莉是「东京OL」。就跟cosplay成为了其他人一样，心中激动不已。

　　「去聚聚吧，茉莉」

　　茉莉点了点头。

　　之后还有一件事。

　　想起了「喜欢」这句话的目的地。

　　美幸酱不知道我的雷区，于是就干脆坦率起来，完全进入角色的话连心也会披上伪装的。

　　很开心，那是没有生病的我。

　　我只是祈祷，如果谎言能就这样变成现实该多好。

　　09

　　茉莉延后了回程，下定决心去参加同学会。

　　让桔梗开车送我去了美幸告诉的居酒屋。

　　「稍微晚点也没关系，但别太勉强了哦」

　　从驾驶座下来的桔梗说道。

　　「没事的，谢谢你送我来」

　　「到几点都行，到时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

　　「谢谢，那我去了」

　　目送她开车离开后，茉莉向着夜空叹了一口气。白天时间变得相当长的初夏天空中，等居酒屋的生意慢慢热闹起来时太阳才会落下，而后才清楚地能看见淡淡的新月。

　　要人送自己到居酒屋什么的，我是哪来的大家闺秀啊，茉莉像这样吐槽自己，但也不会觉得姐姐的关心很烦人。

　　一站在居酒屋的门帘前，心里突然胆怯起来，不敢进去。从桔梗那借了衣服，就连化妆品跟指甲油桔梗也都有为我准备，在决定再照照镜子确认下妆容的瞬间。

　　「不进去吗？」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吓得茉莉耸起肩跳了起来。回头看去，是个大学生打扮的男人，宽松的T恤搭配遮住运动鞋长度的牛仔裤，留着茶色与黑色混合的长发。

　　「不好意思——」

　　不自觉就道歉了，茉莉像逃一样掀开门帘进店了。

　　「茉……」

　　感觉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身后站着的他露出惊讶的表情凝视着茉莉。动员起全部的记忆搜索他的身影，我不记得有在东京见过，短大时期也没有，那就是小学的？那就是说同岁？可打扮看上去像是大学生一样应该是后辈吧。长相看起来也算不上是同龄人，还不如说那副脸小时候肯定会被错认为是女生，如今还残存了一些可爱感的童颜。但是就算把搜索范围扩大到后辈，也完全想不起任何印象。

　　正在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对面包间的门打开了，热闹的欢迎声传来。

　　「茉莉——这边这边！好久不见了啊。嗯？难道说是真部君？哇你也来了啊，真部君也来了哦！」

　　班级上的同学们不可能放过超过10年未见的茉莉，从她一进包厢就被热烈地欢迎了。

　　「茉莉，好久不见了啊——好想你！」

　　事先从美幸那边知道茉莉要来的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她打招呼，光是将记忆跟名字对照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也管不上他们在跟自己说些什么了。

　　一方面聊得正起劲，另一方面居酒屋菜单上的全员一道接一道地紧贴着被摆放在了桌上。在茉莉面前摆着的是自己没点过的大杯啤酒，从刚刚开始就不知道干了多少次杯了。

　　「茉莉是在东京上班的对吧？美幸跟我们说过了」

　　「东京真好啊——真帅啊」

　　「呜哇，乡下人发言啊，这是」

　　「普通办公方面的？」

　　「嗯……服装类的……」

　　被像这样置若罔闻的气势提问，自己回答得用力过猛，才意识到已经撒了第二个谎了。

　　「真好啊——茉莉，做服装类的工作，跟电视剧里一样」

　　「就是忙点罢了」

　　「也会做一些衣服的吧」

　　「嗯嗯，主要销售策略这些吧」

　　「真帅——！」

　　明明只做过动画的衣服，谎言自然而然就说出口了。从小学起家庭课就擅长的茉莉，自己就会做装体操服的包或是竖笛盒子这些东西，也多亏了能想起这些事的人我才能顺利地代入这个角色。

　　随着店内人群慢慢拥挤，同学们也纷纷出现。像是节假日加班啦、创业开的店倒闭啦、各种各样职业的人在这聚集。不知何时，那些让人怀念的面孔已经能对上名字了，聊得很起劲。茉莉不经意地移到了才刚来不久还穿着西装的他的身边。

　　「好久不见了，茉莉」

　　「健君也是，挺有精神的样子」

　　笑着互相干杯的时候，好好检查了他左手的无名指。

　　健是我的初恋。他是开朗活泼的班级领头人一样的人，虽然那时就已经很帅了，如今干练的脸庞搭配着西装让我在这个瞬间像是新的恋情即将开始一般觉得他完美得不像话。

　　「诶——茉莉在做服装方面的工作啊。毕竟以前做包什么的做得很好啊」

　　「你还记得吗？」

　　「因为那些总是被展示在走廊里」

　　那是还残留着儿时温厚的温柔笑容。本就以与他再会为目的的茉莉，一边说着「下次想办法在别的地方再见吧」一边寻找时机。

　　他就是那个，只会直球恋爱的茉莉没有把唯一「我喜欢你」的想法传达出去的那个人。

　　初中时两人总是分在不同的班，虽然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口，但从三年级同班开始直到转校去东京，茉莉都一心一意地喜欢着他。

　　「说起来，茉莉你，那时说要成为漫画家对吧？」

　　「有说吗？」

　　「有啊，我要练田径去奥运会，茉莉则要成为漫画家，你忘记啦？」

　　以为是被看穿了差点要怪叫出来，但健柔和的笑容里看不到变化的神色。

　　茉莉也觉得他不可能会知道，冷静了下来，然后用像是刚想起来了一样的声音说道。

　　「有说过！有的有的，真是像白日梦一样的傻话呢」

　　「是啊，你的梦想怎么样了？已经不画画了吗？」

　　「已经不画了」

　　茉莉快速耸了耸肩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一样说道。

　　「茉莉酱，喝点什么吗？」

　　突然无忧无虑的声音传来，回头看去是刚刚门口的那个人。

　　聚集了20人左右的同学们，既有已经变成了中层管理人员的人，也有像健一样成长为时尚成熟的人。成长后的样子各不相同，但学生风格的只有旁边的他。

　　他是真部和人。微醺的茉莉回忆着，就像现在在这里显然像空气一样，小学的时候也是同样在班级里空气般存在。和女生中10个人就有8个人憧憬的健不同，是个一眼看过去会被丢在一边的少年。

　　学习成绩拔尖，运动神经也好，但他算不上有人气。

　　虽然我和他说话没有多到能了解他性格的程度，但能想起来他是个有点怪的人，休息时间总是读着文库本，放学后也总是第一个走出教室。

　　「我还没跟……」

　　「乌龙茶可以吗？」

　　看着菜单唐突地问我，打算拒绝的时候，他已经对在那里的店员说了要两杯乌龙茶。

　　「那个……」

　　「好啦，陪陪我吧」

　　和人莞尔一笑，牙齿排列得十分整齐，眼角有些下垂的脸像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孩子，让茉莉感到有些无语。

　　「和（カズ）你还是老样子我行我素的呢」

　　在边上的健笑道。

　　「还好吧，我（俺）跟健不一样不在社会上活着呢」

　　「不在社会上活着是什么意思？」

　　茉莉这样一反问，和人一边拨弄着脸颊上烫得松散的螺旋状头发一边耸着肩膀。

　　「因为我，毕竟没去公司上班嘛，过得悠然自得的」

　　「就是说是家里蹲？」

　　「不是哦，茉莉。茉莉已经不记得了吗？和家里是正宗的茶道世家。总有一天要继承家业啊」

　　「对，我家是做茶道的。所以现在我除了要学茶道之外就是自由身」

　　「你那就叫作我行我素啦」

　　「现在别说这个啦，别说这个」

　　一边观察着中间夹杂着自己的对话，一边提出了朴素的疑问。

　　「呐，你们两个关系很好吗？」

　　「我们俩是同一个高中的，初高中一体的私立学校。和是从中学开始就在那，我是从高中开始」

　　「因为我是保送的啊」

　　「而且还是同一个班，平常也让和来田径部帮帮忙这些」

　　「这样啊」

　　「很意外吗？」

　　茉莉摆着双手否定了和人所说的。

　　「没有没有，不意外啊，小学的时候你运动神经就挺好的」

　　「你记得吗？」

　　「嗯，跑得很快的对吧？还有跳箱也是班上跳得最高的，我5层就跳不过去了，你真挺厉害的」

　　虽然是刚刚才想到的，这样说后和人又惊又喜地微笑着，又像孩子般地绽放出了亲切的笑容。

　　「谢谢，茉莉酱」

　　「就只有和会这样哦，用酱来称呼茉莉」

　　「让我直接叫女生的名字什么的做不到啊」

　　和人一脸认真地否定着健的玩笑。小学时期，无论是自己怎么称呼和人的，和人是怎么称呼自己的，茉莉都完全想不起来。

　　「从以前开始就这样吗？」

　　「啊——你不记得了啊，茉莉酱，我很伤心啊」

　　「对、对不起！啊啊，但是我很开心的。直接叫我名字太普通了，用酱称呼我会觉得开心的哦」

　　「真的？」

　　「嗯」

　　健讲述着在只有成绩好的人才能进得私立高中里，他们两人之间的友情。茉莉注意到了，把和人称之为「和」的只有健一个人。

　　「毕竟和很容易被人忽视嘛，成绩拔尖，给人一种总在教室读英文的印象」

　　「是个文学少年啊」

　　「不是啦！因为在家里一直听死板的日语，所以逃到英语那去换换口味」

　　「你那是什么厉害的理由啊」

　　「但像小说这种，读原著更有趣啊」

　　「可我连英语3级都没有通过啊」

　　「不行哟，茉莉，因为和完全不懂除了5之外的数字啊」

　　「呜哇，感觉有点讨厌」

　　我们两人合声一笑，和人就不爽地把炸鸡放入口中，茉莉则把留到现在气都不足了的啤酒一口喝干。

　　「别闹别扭啦，对不起了和君」

　　因为到最后我都想不起来小学时是怎么称呼他的，就跟着健一样叫他好了。

　　「反正我就是个只会考‘5’的人啦」

　　「哇——自己说出来了」

　　茉莉一笑，和人就烦恼地低下了脑袋。虽然外表看起来是这样的和人，但仔细一看，他的背部还是挺得笔直，他拿着筷子的指尖给人留下非常漂亮的印象。

　　我们决定去2次会后站起身，在这里和决定要回家的人惜别，就在店前跟他们交换电话号码的时候。

　　「健，今天你女朋友呢？」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茉莉不禁抬起了头，跟站在那的和人对上了视线，茉莉不好意思地把视线转回了手机的液晶屏幕。

　　「今天回老家了，她知道我今天会晚回去的」

　　「你们还要同居到什么时候啊，赶紧结婚吧」

　　「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她还想继续上一段时间班」

　　「这样啊，毕竟才刚刚入职1年嘛」

　　对话的声音在头顶盘旋。突然遭受轰炸的茉莉意识到自己故意向他露出笑容，擅自制定的告白计划就这么脆弱地完全崩溃了。

　　交换电话号码后与众人道别，向着2次会前进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因为美幸会来所以拒绝不了，但是二次会的目的有一半是想和健约定下次见面的事。

　　成群移动的队伍的最前方是健，明明直到刚刚还是在身边的，现在感觉他已经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了。渐渐地，和人被大家超过来到了人群的最后方，带着似乎很无聊表情的茉莉映入了和人的眼帘。

　　「茉莉酱有在做衣服吗？」

　　「诶？」

　　「刚才你说过的呀」

　　「比起做衣服更多的是贩卖，计划这些的」

　　「这样啊，真浪费啊」

　　双手伸进牛仔裤口袋里懒懒散散走着的和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仰望着夜空说道。

　　「茉莉酱，手以前真的很巧啊」

　　「和君你记得的吗？」

　　「记得的」

　　「家庭课的包包？」

　　「不是，是我衬衫的纽扣。」

　　一边抬头看着头有些大的他，一边溜到记忆的丝线中，可哪都找不到那个线头。看到茉莉一脸不记得的表情，和人露出了苦笑。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啊」

　　「对不起」

　　「这是我小学时代最棒的回忆了啊」

　　「这样吗」

　　「对啊，我衬衫的扣子快掉了，是茉莉发现缝上的。我就这么穿着衬衫，你帮我缝的这颗扣子，那时我第一次跟女孩子的脸贴的那么近，心跳的好快」

　　「…这样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发生过哦，我可是记得的」

　　茉莉的心怦怦直跳。与此同时，旁边的手机响了。和人停下脚步接了电话。同班同学们没有注意到他停了下来继续向前走，茉莉也不能就这么留下和人自己先走，于是在稍远的地方也停下，并拼命在记忆中寻找和人说过的事。

　　「好的，我知道了。不好意思，今晚的话……好的。我明白的，好的，下周就拜托了，我知道的，这部分我会准备的。好的……是这样的。跟妈妈说的一样……好的，我明白，谢谢您」

　　听到用跟刚刚完全不同的腔调说话的和人，茉莉抬起了头。在小巷边停下说话的他先不去说腔调，站得端端正正，带着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直到刚刚为止还一副开朗表情的和人渐渐远去了，是被电话那头逼迫了什么吗，从时不时被打断话语咬着嘴唇的和人脸上，茉莉看到了他的不安。

　　「不好意思了，谢谢你等我」

　　挂断电话后又换回了天真的笑容小跑过来。

　　「嗯嗯」

　　「是老爹来的电话」

　　「对父亲很有礼貌啊，我还以为是上司的电话」

　　「就是上司啊」

　　「诶」

　　「因为老爹是师傅啊，我不是儿子而是弟子，因为我们是师徒关系」

　　第一次见到称自己家人为「上司」的人，茉莉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从电话中察觉到了他们父子关系并不融洽。前方那群人突然发出了夸张的大叫声吓了茉莉一跳，所以才导致茉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

　　「茉莉酱，是那种容易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呢」

　　也许是察觉到了茉莉的不快，和人带笑地说道。

　　「诶、啊、对、对不起！」

　　「行啦，这又没什么的，都习惯了」

　　「都习惯了是……」

　　不该立刻就问的啊。

　　和人也没有看漏此刻在想什么的茉莉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脸。

　　「表情，你又在想什么了吧」

　　「啊！对不起」

　　「茉莉酱，没变呢，这种地方，一点都没变呢，太好了」

　　「说我跟小学时没什么两样我也不会开心啊……」

　　「是吗？我倒是挺喜欢的，这种」

　　面对这么直爽的和人，茉莉身体僵硬了起来。即使把刚才那话当作是无意的，茉莉也不能巧妙地应对，变得慌里慌张的。想要强行换个话题，那份笨手笨脚也被和人发现啊哈哈的笑着。

　　在二次会的居酒屋一跟美幸汇合，女生间的话题就热烈起来了。和人虽然和健在聊天，女性阵营的话题一结束就又跑到茉莉边上，也许是看出了茉莉不怎么会喝酒就擅自给她点了甜甜的果汁。

　　和人的身边，茉莉则被刚才那句「我倒是挺喜欢的」困扰得心情不好。

　　二次会是关于育儿啦结婚啦工作之类的抱怨，气氛非常热烈。茉莉虽然也说了些大众固有印象的抱怨，立刻就感到累了，同时身体上也开始感觉到疲劳。

　　12点就不行了什么的茉莉害羞得说不出口，但是身体正在渴求静寂的睡眠。

　　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状态，明明谁都不知道会比较轻松，但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茉莉酱，不要紧吧？」

　　听到一旁的声音抬起头，在抱怨大会上插不上话的和人正看着茉莉。

　　「怎么了？我没事啊」

　　「还是回去比较好吧？你姐姐也会担心的」

　　「啊，对了茉莉！桔梗桑！大家认识吗？桔梗桑结婚了现在住在这边哦！」

　　听到美幸的话，大家发出诶——的声音有些惊讶，新一轮地提问开始后，茉莉又保持笑容装作愉快的样子加入了谈话中。

　　过了1点，手机果然响了，我接了电话。

　　「不好意思，我这就回去了」

　　「嗯，虽然觉得要珍惜与老同学的再会，可是、对不起，我果然还是很担心」

　　「我没事的啦，你来……」

　　我不知道怎么说明这家店的位置，打算走出去找找店名或者边上大楼的名字。但因为是刚刚才来的地方我完全不知道这里是哪，于是先挂断电话想回去问问美幸，路上遇见了和人。

　　「要回了？」

　　「啊，嗯。我姐夫说会来接我。」

　　「直接来这边吗？」

　　「虽说是这样，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啊。和君，我现在打电话，可以的话你能帮我说明下吗」

　　「我送你行吗？」

　　总觉得他会这么说的。可实际一听到这话，茉莉还是反应过度了。像是这辈子第一次被说这种话，脸颊变得彤红，脑中模拟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公寓，是在南中学后面那边对吧？跟我是一个方向，走吗？」

　　「诶……和君不继续喝了吗？」

　　「我要喝的话什么时候都行的」

　　晚风带走了脸上的灼热，甩开期待、隐隐得不安跟兴奋的妄想，点了点头。

　　回到包厢打了声招呼后，醉醺醺的一帮人都遗憾地向我道别。

　　「那再见啦，下次再联络」

　　「要回东京的时候喊我，我去送你」

　　「谢谢，回去前会找你再喝杯茶的」

　　「发邮件给我哦」

　　对美幸说了感谢跟道别的话，之后跟以前最喜欢的健挥了挥手。

　　「你要结了婚的话记得叫我哦」

　　「啊嗯，茉莉也是」

　　「我还早着呢！因为工作很开心」

　　「能聊以前的事，我很高兴，下次再来哦」

　　「我也是！那再见啦」

　　最后，「我喜欢你」这句话都没有说出口，但时隔许久，度过了十分充实的时光。

　　一出店门，和人就等在那里。

　　「可以吗？跟大家都不说一声」

　　「嗯，无所谓」

　　除了拼命摆出社交辞令、一个劲地撒谎的茉莉，和人就只跟健会好好的面对面说话。虽然他说什么时候都能来喝酒，但也就去同学会露过两次面，第一次还是被健强行拖着来的，这都是和人刚才自己说的。

　　跟在率先迈步的和人身后，茉莉斜着眼偷偷抬头看他。像是注意到了视线，和人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和人从小时候起就不和人成群结队。休息时间也很安静，班上跳箱跳的最高也不闹腾，一副悠然的样子。

　　「你在想我的事吗？」

　　「诶，没有啊！」

　　「可你一直在看着我啊」

　　「没看！」

　　慌张地别过头。

　　「茉莉酱还没有男朋友啊」

　　「为什么你能断定啊」

　　「总觉得就是那样的」

　　「很没礼貌啊！但确实没有也不会生气」

　　「你很可爱啊太可惜了」

　　「可爱？呜啊，好久都没人说过我可爱了！」

　　两人步调一致地走着，在卷帘门全部关闭的商店街的正中央回响着茉莉的声音，和人的笑声包围着她的声音。和人经常笑，开心地笑着的脸，带动着我也露出笑容。

　　「和君没有吗？」

　　「没有」

　　「你很可爱啊太可惜了」

　　回以同样的台词，傻了眼的和人低头看向茉莉，然后用那可爱的脸撒娇似的说道。

　　「我有意识到长了一张童颜脸啦」

　　「可你穿成这样就更加浪费啦，像是聚在街上的学生一样啊」

　　「被服装专业人士这么说是会伤心的」

　　和人耸了耸肩膀，茉莉慌道。

　　「但是比起变成大叔那样，一直看起来年轻比较好呢」

　　边露出亲切笑容边快语速地说道。明明不是专业的，却被说成是专业的，有些动摇了。

　　「茉莉酱变成熟了呢」

　　在无人的大街上回想着和人的声音。一边走一边温柔地微笑着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温柔，虽然没有被触摸却陷入了全身被包围的感觉。

　　脸上火辣辣的，说不出话，四周突然又被寂静包围。茉莉沉默是因为强烈意识到现在正处于「和男人两人独处」的情况，突然害羞起来，视线从和人身上移开。

　　目光转向向西边移动的淡淡的月牙，像是在小声嘲笑我一样。

　　从商店街前吹来的微暖的风缠绕在裙子的下摆，难为情地咬紧了嘴唇。关上的卷帘门被风吹响后，就像被很多人看到一样，害羞得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还没有意识到的东西的轮廓突然清晰可见。

　　和人回头的时候，心差点飞了起来。

　　「茉莉酱，明天有什么要紧事吗？」

　　用不让人警惕的声音问了我。

　　虽然和在吵闹的俱乐部中心叫嚣着「雷鬼（音乐）最棒了」的男生打扮得一样，但和人却不像他们那样粗野。和人的声音里，感觉不到别有用心。上次跟男人一起度过休息日是什么时候呢，约好见面，吃饭，看电影？还是去玩？和人是怎么度过的呢。茉莉想知道如果跟和人一起度过假日会是什么样。

　　「没什么要紧事」

　　「那，明天去玩吗？」

　　「干什么？」

　　「难得有机会要不去小学看看？」

　　像挥空了的击球手一样泄气了。虽然不是立马就去做那些妄想的事情，但这过于健全的提议还是有些奇怪。

　　「可以呀，去看看吧」

　　和人太过光明正大地表现出喜悦，已经开始期待明天了。

　　我喜欢你，有时想对谁这么说。

　　只要这样就有活着的实感。

　　被女孩子这么说也行，我喜欢你。

　　多么美好的一句话啊。

　　只要这样就能变得温柔。

　　我也试着对谁说说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