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的世界里满是饮食男女,人间烟火中有世人看不见的慈悲

栏目:影视资讯  时间:2022-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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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的传统文学中,最容易令人误读的书,大概就是《金瓶梅》。

  若说《金瓶梅》是一本“淫书”,估计很多文学大家、社会名流都要跳出来,怒斥“尔等何敢”、“竖子不学无术何至于此”……

  就连我们印象中,最是嫉恶如仇的鲁迅先生,也是《金瓶梅》的忠实拥趸,说其“无以至上”。

  更不必说,写尽了都市男女情爱的资深“金迷”张爱玲曾说过:

  “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

  就着张爱玲的话,如果说《金瓶梅》是一部写尽了人间欲望的书,物欲、情欲、生老病死、功名利禄、贪嗔痴怨……大概就比较客观和厚道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言:

  “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

  不过呢,我等普通凡人,逃不出世俗的约束,要说顶着他人异样的目光,在地铁上、咖啡馆等公共场合,打开一本《金瓶梅》还是需要不小的勇气。

  至今,儿时的记忆中,还残存着影视剧中,旧时军阀为了附庸风雅,在书房里苦读《金瓶梅》的段子,自那时起,就觉得这书大抵是不好的。

  所以,真正开始对《金瓶梅》的世界感兴趣,必然是得有一定阅历,至少懂得这世间并非是黑白分明,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坏人,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透过欲望横流的表面,看到的全书出现的300多个大大小小人物,原来就是芸芸众生的我们。

  古人云:“食色性也,君子好色不淫。”

  不管是肤浅地理解为欲望本能,还是理解为更高级的“美好万物”,古人的本意都在于第二句中,欣赏而不沉溺,克己而修身。

  然而,无奈的事实是怎样的呢?

  正如,我们爱说“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却又总是“规矩是死的而人是活的”,可见规矩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打破的。

  在《金瓶梅》的世界里,对于欲望的处理,真实得令人汗颜,食、色、性……均达到了“纵欲”的程度。因为这位兰陵笑笑生犹如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将生活的真相像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开给我们看。

  但是,我们容易忽略的是,在《金瓶梅》里,即使是最本能的欲望,吃这件事,也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重要。几乎,书中的每一回都少不了吃饭喝酒的大小宴席和饭局,甚至比男女之事要多得多。

  饮食男女,饮食男女,次序先后,还当真是错乱不得的。

  说到次序,就不得不提《金瓶梅》开篇中的第一个饭局。

  饭局里藏着的社交隐喻——孔方兄开路,三盏色媒人

  中国式饭局,饭局里的潜规则,首先就从饭局的座次开始,无外乎就是长幼、尊卑、地位的权衡。然而,就如前面所说的,“在朝序爵,在野序齿”的规矩总绕不过人情社交。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中,吴道观问兄弟十人“那位居长,那位居次”,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

  你看,饭局上的应伯爵是怎么说的:“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

  西门大官人最有钱,自然是老大,后面花子虚也是因为有钱,排在了老四。

  排好了座次,拜神焚纸,就开始卸开猪羊、料理鸡鱼果品,大碗大盘地摆了两桌,西门庆自然是坐了首席,好不风光。

  别说是《金瓶梅》的世界里,有钱即是老大,即使我们今天的社交文化里,金钱依然有魔力。

  只这一个饭局,我们看到的,是西门庆确定自己在整本书中江湖地位、威仪大哥的C位高光时刻,也有“帮闲”应伯爵作为全书枢纽人物、万金油、中间商的首次出场。

  关于座次排序的这番话,应伯爵说得格外圆滑,让西门庆拒绝不得还满心欢喜,评价他是个“本性又好又知趣、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十分停当”之人。

  同样是涉及座次的,出现在第三十一回《琴童儿藏壶构衅 西门庆开宴为欢》中,为着第一个儿子官哥儿满月,西门庆是大摆宴席,请的是:

  “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都监荆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上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

  这二位啊,就是西门庆的饭局中,不可或缺的应伯爵和谢希大,可算做“朋”。而西门庆所请的人,也涵盖了清河县的官员大户,以及自家亲眷吴大舅、二舅。

  不仅如此,席间,又杀来了两位老太监,因周守备一句“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冠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而被众人推上了首座。

  对于众人而言,在乎的是这份排场和面子,至于吃的什么也就是食烹异品、果献时新、酒过五巡、汤陈三献,也就是一笔带过了。

  负责采办的老太监抛开不谈,我们从第三方视角来看《金瓶梅》中的枢纽人物应伯爵,我们可以说西门庆和应伯爵是双方利用,甚至说应伯爵是掮客、寄生虫。

  但是西门庆能成为清河县的首富,若只知道吃喝玩乐是说不过去的,他如此热衷于各种局,是因为到处“撩妹”之外,这饭局酒局更是他建立自己庞大商业帝国的社交场,而应伯爵的知情识趣,也是因为他能“贩卖”给西门庆各种消息,帮他打通与下层、与方方面面的关系。

  既然,这饭局各有目的、五花八门、日夜不休,这饭局上充斥着高低贵贱、三教九流,“饭”在其次,关键是在“局”,比吃什么更重要的,是和什么人吃,以及饭局上的氛围要搞起来。

  所以,西门庆的饭局上,总少不了“帮闲”应伯爵、谢希大等人的阿谀奉承,也少不了女人们陪酒弹唱。一时间,嬉笑怒骂声声入耳,颜色段子津津有味。

  那些应伯爵所讲的,油腻腻的关于田鸡和螃蟹的段子,实际上,今天也从未杜绝于我们的饭局中。

  而饭局上的背景音乐,那些助兴的唱曲的,所唱的就是明朝时的流行歌曲,什么《山坡羊》、《锁南枝》、《玉环记》、《画眉序》……低俗露骨、文采斐然的鱼龙混杂,不过是图一乐,没人真当一回事。

  但曲子又层出不穷,《金瓶梅》似乎又格外地热衷于记录这些“靡靡之音”,大概就是那句“有需求就有市场”。

  正因为如此,被种种饭局所诱惑的,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金瓶梅》特别擅长的就是解构我们印象中的固有标签。

  三十六回中《翟管家寄书寻女子,蔡状元留饮借盘缠》拉开了西门庆与蔡状元结交的时间线,每一次离不开了的都是饭局。

  甚至,官场菜鸟蔡状元席间两次辞谢暗示,最后直接不顾脸面开口:

  “学生此去回乡省亲,路费缺少。”

  圆滑干练的西门庆是如何应对的,“不劳老先生吩咐。云峰尊命,一定谨领。”

  四两拨千斤地岔开话题,甚至良久不提这茬,为的就是留有颜面,不至于以后等蔡状元混成官场老手了,因为曾经的冒失而将西门庆怀恨在心。

  这饭局上,何曾吃的是饭啊,一时荣誉、荣华富贵甚至身家性命,都系在上面呢。

  后来,蔡状元一路官运亨通,升做了巡盐御史,也依然乐于继续当西门庆的座上宾。

  而西门庆呢,更是毕恭毕敬,出城五十里隆重迎接,又在在家里摆下大桌面的酒宴,盛情款待蔡状元和一同前来的宋御史,所费千两金银,连跟班的下人也沾了光,每人50瓶酒、500点心和100斤熟肉……

  曾经的蔡状元,如今的蔡御史,自然是满意的,西门庆不仅送上了

  “二十杠礼物:一张大桌席、两坛酒、两牵羊、两封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

  还有董娇儿、韩金钏两位美女陪着,最终目的是:

  “去岁因舍亲在边上纳过钱粮,坐派了些盐引,正派在贵制扬州支盐。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派就是爱厚。”

  这一切,都是两人的推杯换盏中,所完成的一场交易。

  所以,饭局就是西门庆的社交场、名利场,是他大展身手、问鼎清河首富、完成阶层跨越的捷径,他怎能不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呢?

  西门庆只是时代的一个缩影,对于当时的社会而言,吃吃喝喝就是日常、就是生活、就是饮食男女向往的可以触及的温暖和幸福。

  饭局里折射的人文风物——柴火猪头肉,江南糟鲥鱼

  《金瓶梅》中的美味佳肴,是带着世俗的吸引力的,最令人向往和回味的大概就是来旺媳妇宋慧莲所烧的猪头肉了。

  第二十三回《玉箫观风赛月房,金莲窃听藏春坞》,其中有这么一段:

  李瓶儿输了五钱银子。金莲使绣春儿叫将来兴儿来,把银子递与他,教他买一坛金华酒,一个猪首,连四只蹄子,吩咐:“送到后边厨房里,教来旺儿媳妇惠莲快烧了,拿到你三娘屋里,等着我们就去。”

  且看宋慧莲是怎么烧的猪头:

  起身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酱油并回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得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连姜蒜碟儿,教小厮儿用方盒拿到前边李瓶儿房里,旋打开金华酒筛来。

  这手艺好不好呢?众人都夸宋慧莲烧得猪头稀烂,宋慧莲得了意,还说自己若是用一根柴禾来烧,就要烧得脱了骨,其中的炫耀一眼可见。看得我们也是口水直流。

  《金瓶梅》中的美食是接地气的,看了就觉得熟悉,仿佛透过书页就能想象的出面前的那盘子猪头肉来。

  如果说猪头肉还算是平常,那么糟鲥鱼可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到的了。

  但是在西门庆家里,“长江三鲜之一的鲥鱼却常拿来宴请饭局。明朝万历年间,鲥鱼是南京应天府的贡品,西门庆府中能吃上鲥鱼,且不谈僭越与否,至少这很考验当时的物流业吧。

  春末,鲥鱼上市,得有靠谱的保险技术,还得靠着大运河的漕运,才能运到西门庆的家中,这得多大的手段和财力才支撑呢。

  应伯爵吃了西门庆送的两条鲥鱼,不由地自鸣得意:

  “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儿。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

  这就很意味深长了。

  至于,螃蟹宴,《金瓶梅》中的和《红楼梦》中的大有区别,第六十一回,常时节为答谢西门庆特意让妻子做了“螃蟹鲜”——

  “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煠、酱油醋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

  吴大舅尝了之后夸道:“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

  不仅好吃,还很别具匠心,蟹壳装蟹肉,用运用了多种烹饪手法,比起《红楼梦》中一蒸了事还要写诗,好像更接近我们现实的生活,哪有那么多附庸风雅,不过是一饱口腹之欲。

  饭局里弥漫的人间烟火——舌尖满足感,最抚凡人心

  李舒在《潘金莲的饺子》中,把她把对对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等人的慈悲,“都放在炖猪头里,放在酸笋鸡尖汤里,放在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里”。

  根据《金瓶梅饮食谱》的作者邵万宽、章国超统计,《金瓶梅》中的食品多达200多种;酒24种,“酒”字共出现2025次,大小饮酒场面247次;茶19种,“茶”字出现734次,饮茶场面234次。

  《金瓶梅》中的女人们,或许不完美,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女子,但是,她们是鲜活的、世俗的,至少,会做菜,而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温室花朵。比如,潘金莲会包肉水饺、李瓶儿会做葱花羊肉馅的扁食,王六儿会做韭菜猪肉饼。

  如今,我们说美食治愈,其实自己做一道菜,看着食材丛生的脱胎换骨,未必不是一种治愈。哪怕是再为人所诟病的潘金莲,大概也曾有过在无尽的等待中,依靠烹饪自我安慰的时光吧。

  正如,我们今天爱喝的奶茶,有层出不穷的口味,《金瓶梅》中的茶更是繁复到匪夷所思:香茶、胡桃松子泡茶、福仁泡茶、蜜饯金橙子泡茶、盐笋芝麻木樨泡茶、果仁泡茶、梅桂泼卤瓜仁泡茶、榛松泡茶、木樨青豆泡茶、土豆泡茶、芫荽芝麻茶……

  土豆、松子、芫荽也能入茶?好像这才是黑暗料理的鼻祖。

  至于茶余饭后的点心,果馅椒盐金饼、蒸酥果馅饼儿、梅桂菊花饼儿、黄韭乳饼、春不老蒸乳饼、裂破头高装肉包子、玉米面鹅油蒸饼儿、酥油松饼、玫瑰元宵饼、果馅团圆饼、衣梅、玫瑰八仙糕……

  好像比如今中西点房里的那些更诱人一些,腻人的香精味,哪里有这些纯天然、四季应鲜的小吃来得更合肠胃呢?

  现代人看着得了富贵病的不少,其实,因为食物的过度加工和过多的食品添加剂,导致吃我们吃饱了,但实际上细胞还是饥饿的。从这一点上,我们真不如古人幸福。

  至此,似乎终于明白了兰陵笑笑生,不厌其烦地描写每日吃吃喝喝的那些事了,因为他的洞察和慈悲都藏在了这些看似流水账的记述中。

  《金瓶梅》的世界里,人往往只看眼前,不问将来,眼前的男欢女爱、吃喝玩乐,就是像是能永远存在的,也就是他们能抓住的生命中的“稻草”。只是,正如食物会消化,《金瓶梅》中的是是非非、人来人往,到最后也是一片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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