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吉拉——让我有点儿羡慕印度文化的一个本不该弱势的弱势群体
在《进化的彩虹》中,Joan Roughgarden引用的一些当事人叙事显示,当MTF使用雌性激素或是FTM使用雄性激素之后,他们可能会有一种“一切都对了”的安静而美妙的感受。这些颇具共性的陈述显示,跨性别者在使用激素之前所体验到的焦虑虽然肯定有其社会原因,但可能还有生理原因——当一个MTF体内泛涌着雄性激素,她体验到的有可能是一种类似于“激素失调”或是更年期的一种长期的不适感。
所以这世界上的性别除了“男性”、“女性”之外还有MTF、FTM与中性,既然能扩展到这一步,或许再去深究的话,我们还能看到彩虹的更多的颜色,这种“每年多出一个亟待保护的群体”的分类方式或许可以有个头,但我想,达到这个“止境”的方式肯定不是设定两个或五个或十个确定的性别模板,而是,我们最终认识到,这世界上本不该有模版,个体成长的过程是个逐步“认识自我”的过程,社会的成长则是个逐步打碎模版、越来越包容的过程。
本页是《进化的彩虹》第十八章第三小节《海吉拉》。海吉拉在印度是个不被主流接纳的边缘群体,似乎是印度“落后”的标志,但在我看来,虽然生存空间狭小,但印度终究是让身在其中的跨性别者看到了一线希望——“就算过得不好,至少我能找到同类,我可以与同类一起经历苦难。”相对来说,我及我认识的许多人,包括真正的跨性别者,在其生命的前几十年中,真真实实地不了解这个概念,所以在面对自己或朋友的一些困惑时,无论如何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直到我们都读了这本书为止。在这之后,我才知道,关注跨性别者的人其实很多,相关书籍也很多,只可惜极少被翻译成中文。
当然,我知道我不是第一个做这事的人。同时,我也知道,对于一些人来说,我可能是使你们首次意识到自己的困扰还有其他解释的人。如果是那样,欢迎你与我分享你的感受,我会非常感激。
以下为原文。
印度的人口规模保证了其跨性别者的总数是巨大的,即使被认定为是跨性别者的人口比例很小。在超过十亿的总人口基础之上,印度有超过一百万跨性别者(千分之一)属于称为海吉拉的群体,这群体包含了不同宗教与种姓背景的人1。海吉拉由跨性别女性构成,其成员主要来自低种姓者以及贱民。
海吉拉生活的宗教方面主要是敬献大母神巴呼查拉玛塔(Bahuchara Mata,简称玛塔)。主要的海吉拉神庙位于吉吉拉特邦的艾哈迈达巴德附近,在印度东北部,孟买以北。该宗教主要是印度教的,但也有些伊斯兰教的成分。
当有男婴诞生时,海吉拉执行相关仪式;在婚姻仪式中他们代表玛塔提供祝福。随着印度的西方化,对这些仪式的需求开始下滑,越来越多的海吉拉被迫出售性服务甚至沦为乞者。海吉拉在努力打破这种恶性循环,其中一些最近经选举拥有了公职。2001年1月,《纽约时报》报道了拥有25万人口的石灰石矿镇卡特尼镇的新海吉拉镇长的事迹,以及当选印度各地其他职位的五名海吉拉2。《华尔街日报》三年前还报道了另一位海吉拉政治领袖的事迹3。
根据人类学家塞丽娜·南达的说法,海吉拉在全国被组织为七大有名的家族。每族都有一位称为纳依可(naik)长老,长老拥有对一个地理区域的管辖权,比如一个中等城市或是孟买之类的大城市的一个区。纳依可聚集成名为哲麻提(jamat)的长老会,起着地区理事会的作用。候选人正式成为海吉拉需要经过哲麻提的批准。候选海吉拉称为澈拉(chela)或门徒,由古鲁(guru,导师)来抚养并进行教导。为了成为海吉拉,候选人需要先追随一位古鲁,随后古鲁带她到哲麻提获得正式身份。澈拉将自己的收入交付古鲁并服从于她的权威。古鲁对澈拉的福利负责,还需要代其向哲麻提交纳入会费。古鲁通常与其澈拉们住在小型公社中,一般形成五人团体。偶尔会有海吉拉结婚并与丈夫一起生活。
海吉拉的外观各异,从能被误当成非海吉拉女性,到融合了俗艳女性衣饰与男性低沉而洪亮嗓音的混合式风格不等。海吉拉通常穿着女性服饰,包括文胸与首饰,留着女性风格的长发。她们拔除脸上的毛发来显得脸部更光滑。海吉拉像女人一样行走、站立、端坐,还会背着陶罐,这也是男性不做的事。海吉拉使用女性的名字、女性化的语言,包括女性化的措辞与语调。她们要求坐在公共场所占据女性席位,一些人还会在国家人口普查时要求被计为女性4。海吉拉也有可能将女性化的衣着与举止夸大到讽刺的程度,使用非女性化的粗鲁、辱骂性的语言及手势并抽烟,这些通常属于男性的“特权”。
海吉拉在印度社会处于边缘地位,并不被非海吉拉女性接受为自己的一员。他们被迫生活在传统的两性之外,而非形成独立性别。虽然印度人承认性别变异,但他们在社会上并不接受这种变异:“别说得好像我们会请他们进屋喝茶似的。5”印度教对海吉拉的态度很复杂。他们在婚礼上的祝福预示着丰产与富饶,但他们的诅咒有可能带来不育或其他不幸。海吉拉有可能会侮辱无法满足其钱财与礼物要求的家庭,开始可能是轻微的言语侮辱与嘲讽,之后是更强烈的辱骂,最终达到最可怕的冒犯:撩起裙子展示其生殖器区域6。这种勒索元素的存在使其精神贡献也打了折扣。海吉拉既是神圣的特殊存在,又是恐惧、虐待、嘲讽以及有时是怜悯的对象。
从塞丽娜·南达所描述的一个公社中,我们可以看出海吉拉的各种个人风貌7。主管的女性身高超过一米八,拥有经典的印度式美貌,以及浓密的、乌黑发亮的及腰长发。她穿着雪纺纱丽,戴着钻石耳坠、金项链与金手镯。另一位掌管公共浴室的海吉拉长得异常肥胖,外表很男性化,手臂多毛,腕上还有刺青。她不佩戴首饰,被形容为“大佛”。还有一位海吉拉非常年轻、貌美、有女人味,晚上与丈夫住在一起。
在南达采访的其他海吉拉中,有一位是35岁的堪拉德薇,她曾在基督教女修道院高中读到十一年级,因此能说流利的英语、印地语与泰米尔语。在孩提时代,堪拉德薇就拒绝穿裤子,而以腰布代之,这是类似于半身裙的用颜色亮丽的丝绸或棉布做成的传统服饰。她上学时使用眉笔与口红,回家前擦除。在11岁时,她与一位男孩体验了人生的首次性爱,之后与学校中的多名男教师约会。她的父母试图阻止她的女性化进程,其工作于罪案调查科的副督察父亲甚至安排了一位勤务兵来照看她。但是,海吉拉发现了堪拉德薇,邀请她加入。她同意了,动身去了孟买,从此成为性工作者。她的命运很凄惨,接受采访后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米拉是南达的另一位访谈对象,她42岁,是成功的海吉拉古鲁。她的穿着一丝不苟,举止保守,就像个“中产主妇”,虽然长着男性化的面孔,但其女性化性别认同异常强烈。在约四、五岁时,她假装自己是女孩,以摇曳的步态行走。她的父母允许她在眉心画上红点并身穿女孩的衣服。成年后,她开始使用雌激素来增重:“现在我看起来漂亮又有肉,就像女人一样。8”
米拉有丈夫,名字叫阿赫麦德。“如果我感到沮丧,眼里噙着泪,阿赫麦德就会问我,‘你为什么那么难过呀?你想要什么?发生了什么?’如果阿赫麦德感到不好,就算只是头痛,我也会整夜坐在他的身边照料他,给他按摩头、身体……他把我保护得太好了。如果任何人取笑我或是打扰我,他都会勃然大怒……他不在的时候,警察与顽童会打扰我,但只要他在,所有人就都沉默了……如果有任何人给我添堵,阿赫麦德会揍他们,将他们赶跑。对我来说,上帝与他是一体的。如果阿赫麦德离开我,投入另一位女子或海吉拉的怀抱,我会剃光头发烧死自己,就像殉夫的寡妇那样。”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米拉展示了她收养并正在照料的小婴儿。经过多年的激素使用,她的乳腺已经发育完全了。“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我丈夫一切平安,我的澈拉们平安,还有,上帝让我们拥有足够养活自己的钱。上帝是伟大的。”
然而,米拉能走到今天,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她之前曾与一位女性结婚,并因此成为一个女孩的父亲,之后为那个女儿安排了婚事。谈及这段往事,米拉显得闪烁其辞。她知道,就如堪拉德薇说的那样:“作为海吉拉,你不可以与女性有任何关系。9”
生于马来西亚的泰米尔家庭的苏希拉接受采访时是三十五岁。“从我最早的校园时光起,我就只与女孩坐在一起,”她回忆说10。她在十三岁时与一位渔民发生了关系,该渔民已婚,与其妻子、母亲与姐妹生活在一起。当苏希拉搬过去与他们共同生活时,她的父母从来没有来接她回家,因为她在眉心点了红点,还画了眼影。“我的家人不喜欢这样,”她解释说;他们认为这个“令人尴尬。”一段时间后,她主动回到家里,某天在电影院认识了一位海吉拉。那位海吉拉邀请她加入,说:“如果你与我们共同生活,就可以一直穿着纱丽了”。苏希拉加入了海吉拉,因为“我太厌恶自己家的房子了。”这开始了她与家庭间的互相拉扯。“回家吧,”他们会说。“我只愿意这样[穿成女人]回家。”“不行,我们是个有名望的大家族,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回家?”“那我不回去了。”尽管如此,当十天后她的姐妹生病,她还是回家了。“我的父亲与兄弟让我进入里屋,将衣服换成衬衫与腰布之后再出去见人。我对父亲说,‘如果你们为我身着纱丽而羞耻,我不想让你们难堪。让我离开吧,此时此刻。’”两天后,她永远地回到了海吉拉群体,偶尔作为性工作者讨生活。
苏希拉有了个丈夫,他是为某大型企业开车的婆罗门。她热情地谈论自己的丈夫,并为自己无法给丈夫一个孩子而担忧,她觉得这是他拥有“正常家庭生活”的必要条件。在之后一场随访中,她透露说自己成功地实现了政变。她将前夫收养成了儿子(!)并安排他与邻家的一个姐妹结婚,这个女孩穷困但是品行可敬且容貌姣好。新婚夫妇有了个儿子,这让苏希拉合法地成了祖母。
与此同时,苏希拉有了另一个丈夫。“我觉得我男人的魅力在于……他喜欢看我衣着体面的样子,干干净净的,头发上插着花儿,眉心有红点,穿着新衣服,保持屋里干净整洁,不说脏话……我会在他到家时准备好午餐。我打理他的屋子……你能看到,许多人愿意进来找我聊天……我现在很受尊重,与人们很聊得来,他们经常来与我闲坐。”虽然她曾是性工作者,但她可以说:“现在我有丈夫了,他是我唯一的男人……我现在过着体面女人的生活,有丈夫,有养子、媳妇还有孙子——还经营着一个家。”
目前讨论的三位海吉拉都以男性的方式出生、长大,但期待以女性的方式生活。堪拉德薇与苏希拉都被禁止在家里穿女装,米拉受到了许可,最终三人都加入了海吉拉群体,至少在某种程度上以女性的方式生活着。相比之下,萨利玛生来是中性人。萨利玛住大街的时候接受了采访,她睡在孟买的一个破烂的铺盖卷里。在这一点上,她甚至不是性工作者(“没有客人光顾我”),因为她看着太邋遢了,胡须三天没刮,手、脚与衣服都很脏11。她回忆说,“我出生时,父母都很难过……妈妈试图带我去看医生……爸爸去不同的地方祈祷、许愿,但都没有用……我的器官很小……医生说,‘不,它不会发育的,你们的孩子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如果我是女孩,他们会养育我,给我找个好人家;如果我是男孩,他们会让我接受良好的教育……但我对他们一点儿用都没有。”萨利玛接着解释说,“开始时,我只习惯穿女孩的衣服,像女孩那样做事……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男孩……爸妈给了我男孩的名字……我会告诉他们[教师]女孩的名字。”在学校里,教师不允许萨利玛与女孩们坐在一起。“由于这个原因,我不上学了。”
在萨利玛遇到海吉拉时,她的母亲说:“既然你生来如此,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吧,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你幸福就好。”所以萨利玛加入了海吉拉,之后“我内心的痛苦减轻了”。生活在其古鲁的羽翼之下时,萨利玛在海吉拉中受到了很好的对待。在她的古鲁辞世之后,她被排斥了。她曾经有过丈夫,但最终流落街头并悲惨地死去。
在这些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海吉拉并未提出新的、独特的性别概念。海吉拉是一个自然的第三性别,但不是任何人主动设计的结果。因为不被自己认同的性别群体接纳,他们最终成了第三性别。许多海吉拉,也许是大多数,早期的人生愿望都显然是过上传统的非海吉拉女性的生活。
海吉拉这个词通常被翻译为“不男不女”。她们有种被称为是涅槃或“手术”的性别重置手术,这种手术将生殖器塑造成男性与女性生殖器之间的某种状态。海吉拉还会被翻译成“尤纳”或“太监”。在上述提及的四人中,堪拉德薇与米拉都做了手术,苏希拉有此计划,萨利玛对此没有“需要”。
涅槃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仪式,这仪式让个体与自己的男性形式分离,在临界状态下逐渐康复,最后重生为“真正”的海吉拉,并因此受权成为玛塔的正式门徒。这手术由代妈(助产妇)来操作。拥有操作涅槃手术资格的米拉做了无数次这样的手术。具体来说,这手术用“两个快速的反方向对角斜切”去除阴茎与睾丸12。光是提及这一高度象征性的行为可能就已经让你感到不适了。
为什么海吉拉会同意涅槃呢?不仅同意,还要为此付费?堪拉德薇付给米拉“一大笔财产……27件纱丽,20件衬裙,27件衬衫,2件舞裙,一只大铁箱子,9枚石鼻环,还有200卢比。”展现了“不管是英国还是印度,没有任何政府能消除的”强烈意愿13。
人类学家贬低性的描述阻碍了人们对涅槃的理解。涅槃被称为是作为“宗教义务的一部分”来执行的“去势仪式”。据说,一位男性将其家里的全部珠宝献给了一位强势的女神,这个女神会将其配偶吞噬、枭首并阉割。据推测,“通过将生殖器敬献给女神,可以让[海吉拉]获得女神的福佑,从而免于死亡。”然而,报告声称,这一手术带来的可悲结果并不是死亡豁免,而是“残缺的生殖器”14。涅槃被解释成了原始人的非理性迷信。
根据他们自己的叙述,海吉拉其实并没有将生殖器当成贡品。生殖器不会被敬献在玛塔的祭坛上,而是被悄悄拿走,放在罐子里埋到树下。如果涅槃真是为了献祭,为什么要把阴茎与睾丸一起切除呢?如果只是为了向玛塔供奉男子气概的话,光有睾丸就够了——那是阉割的意义。将海吉拉的所行解释为其对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始神灵的非理性献祭,这否认了海吉拉的尊严与能动性,也贬低了她们所代表的人类多样性。
所以海吉拉为什么要经历涅槃呢?有可能说到底,海吉拉是理性的。我们来看看涅槃是否经得住成本/收益分析,这是理性分析的标准。成本很低。在海吉拉将其生殖器让渡给玛塔女神时,她并没放弃太多。对于生为男性但自我认同为女性的海吉拉来说,男性生殖器完全不算什么传家珍宝。堪拉德薇提到,她的男性器官疲软而无用,“对什么都没有好处。”类似的,在谈及手术前自己的状态时,一位年轻美貌的海吉拉舞者,拉克什米说,“我生来是个男人,但不是完美的男人。”正在等待手术的尼拉姆说,“我生来是男人,但我的男性器官无法正常工作。”手术前的海吉拉们并不将自己的生殖器视为资产,所以放弃不意味着任何损失。手术本身是最大的成本,包括付给代妈的重酬,以及六周的康复期的疼痛。手术本身不疼,像是“被小小地掐了一下”或是“被蚂蚁咬了一口”15。
好处很多:
1. 女性化的身体16。手术使得女性化进程更进一步,她们之前就已经开始身穿包括女装(包括衬垫文胸)、留女性风格的长发、通过拔除多余的毛发来使面容更为光滑、使用女性化语言并改成了女名。米拉解释说,“手术后我们更像女人了。”去除睾丸消除了睾酮的主要分泌腺,使得她们的身体轮廓变得更为女性化,对阴茎的去除使她们可以像女性那样排尿。海吉拉认为手术让自己更为美丽而非残缺。米拉提到,她曾经因为生病而在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深深折服于手术如何让我完美地‘成为女人’。只有让他们亲眼见证,他们才愿意相信海吉拉在将自己从男性变成女性过程中所展现出的伟大力量。”她对采访者补充说,“你必须为我的手术场所拍照,这样你们国家的人才会知晓海吉拉的力量与技艺。17”
2. 丈夫的期待。米拉提到,她的丈夫阿赫麦德曾对她说,“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让她去做手术。“所以那时我就去做手术了。”类似的,苏希拉说,“我的丈夫想让我做手术,那样我看起来会像其他人一样健康、漂亮。18”
3. 认证。涅槃为证明个体是海吉拉而非冒名顶替的异装者提供了证据。同侪压力也起到了影响。堪拉德薇承认,“我活了这么多年,如果我不把手术做了,这将是我的重大‘污点’。19”
4. 力量。涅槃赋予海吉拉以玛塔的权力,使之拥有以玛塔之名祝福他人的精神权威。异装男性是没有这样的精神力量的。如果他在新生儿诞生仪式或婚礼上跳舞并被揭穿,他将无法获得报酬,并被尴尬地驱离20。另外,在涅槃之后,海吉拉宣称要暴露其生殖器区域的威胁就更可信了,而在涅槃前,任何这种形式的威胁都会是危险的虚张声势。
那么,这就难怪为什么从英国到印度的所有政府都无法取消海吉拉的涅槃行为了。无论现在还是过去,这一行为在当地的文化背景下都是合理的。
有任何遗憾么?当然,但不是因为手术本身。在手术后,海吉拉将在社会权力结构中被重新定位,就算玛塔的祝福对之也无能为力。她不再是男人,所以也无法享有任何可能的男性权力。她再也无法切换到男性模式来摆脱困境。堪拉德薇说,“在手术前,就算大晚上出门,我们也毫无恐惧。但现在,想象我们如果遇到醉汉或是无赖;术后的我们开始害怕了……当地的无赖与恶霸会在晚上出来,敲门让我们起床,将其意志强加到我们身上。但无论如何,我们需要这样做。21”欢迎来到女性的世界。米拉没有这样的遗憾。她让阿赫麦德“保护”她。
因此,印度海吉拉的涅槃可能是理性的选择,是拥有跨性别身份的人让自己在当地环境中创造更好生活的一种方式。虽然涅槃被描述为宗教义务,但这种对宗教的诉求可能只是对真实缘由的一种掩饰。非跨性别者很少能够理解跨性别的动机,而跨性别者则开始依赖于这种社会传说。在西方社会,跨性别被叙述为医学传说;在印度,宗教传说显然占据了主导地位。
对于美洲原住民的双灵魂者来说,做外科技术的成本/收益分析与海吉拉就不同了。成本很高,因为没有好的科技基础,可能经受的身心痛苦与其风险都比海吉拉要高出许多,后者的涅槃仪式已经在几百年的历史中变得很完善了。收益也少很多。只有获得更为女性化的身体这一条似乎还有点儿吸引力。双灵魂女性的丈夫并不会每天絮絮叨叨要求她一定要做手术。美洲原住民对于同性性行为看得很开,双灵魂女性的伴侣知道自己在面临什么。他们也不用认证什么身体符号;双灵魂者通过其转变仪式已经获得认证了。最后,没有什么身体类型是宗教正确的。双灵魂者因其精神而非身体获得尊重。由于这些原因,外科手术对于美洲原住民来说不是理性的选择,也没人这样做。
美洲原住民的双灵魂者与海吉拉还有其他方面的差异。双灵魂者的转化仪式是由整个部族举行的,代表出柜者获得了广泛的承认。海吉拉的涅槃只在海吉拉小群体中进行,她们正式成为海吉拉的这种身份提升也没有获得更广泛的社会见证、承认与支持。双灵魂者可以放眼世界,在整个部落中创造更大的价值、造福更多的人,并立志在更大的世界获得成功。相比之下,海吉拉只能专注于内心,她们的生存状态取决于其利用更大的社区来勉强获取资源的能力。
双灵魂是个包容性的概念——这是男性与女性的结合体,不单是任何一个。海吉拉的概念是排除性的——既非男又非女,是排除二者之后的残余品,介于男女之间,但比任何一者都更被轻视。双灵魂者发挥了弥合差距、治愈、建设、创造的作用。海吉拉被放在威胁性的、展现缺失、彰显失能的位置上。印度人未能从海吉拉获得好处,而美洲原住民因为双灵魂者的存在而更加繁荣了。
双灵魂者的范畴比海吉拉的更为宽泛。海吉拉仅限于自我认同为女性的男性与中性者,但印度社会还存在许多其他性别差异的表达,这些人极少被描述,也更不被理解。
在印度南部,乔加帕斯与海吉拉的相似,都拥有男性的身体、身着女装、使用女性称谓、留着女性风格的长发、在公共场合通过对男性讲荤段子与调情来获得施舍、并在婚礼与新生男婴的庆祝仪式中表演22。他们追随的是耶拉玛(Yellamma)女神,耶拉玛被认为是海吉拉所信奉的变性女神巴胡恰拉姬(Bahucharaji)的姐妹。然而,与海吉拉不同的是,乔加帕斯不进行涅槃仪式,也从未被人当成是尤纳。
在印度北部,海吉拉与被称为绛卡斯、科蒂、夏纳斯等群体共同存在23。绛卡斯是一群身体为男性的人,他们的性别认同似乎是男性,但通常穿女装。这个群体是异性恋的。其中一些似乎是在等待时机成为海吉拉。一些人会在各种仪式上表演,与海吉拉竞争金钱报酬。还有一群叫科蒂的人就更复杂了,他们有妻有子,但同时还拥有一位男性情人。
尽管最近出现了一项针对女同性恋表达的从梵语文本到现状的历史学研究24,但有男性特征的女性目前还是一个罕有人至的研究领域。我听说有一群拥有女性伴侣的叫做马尔达纳奥拉托,或者男性化女性的人25。
现在,随着西化的进行,来自讲英语的上层阶级的人们开始自我认同为女同性恋、男同性恋与跨性别者。据说,海吉拉对于这些挪用其历史并将之归入西方范畴的做法深感不安,就像法属波利尼西亚的玛呼对于引自西方的性别与性范畴感受到冲突一样。
^ 此处对海吉拉叙述主要来自人类学家塞丽娜·南达(Serena Nanda)与语言学家基拉·哈尔(Kira Hall)的研究。参见:S. Nanda, 1999, Neither Man nor Woman: The Hijras of India, 2d ed., Wadsworth; L. Cohen, 1995, The pleasures of castration: The postoperative status of hijras, jankhas, and academics, pp. 276–304 in P. R. Abramsan and S. D. Pinkerton, eds., Sexual Nature, Sexual Cultur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K. Hall, 1995, Hijra/bijrin: Language and Gender Identity, Ph.D. diss., Department of Linguistic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K. Hall, 1997, “Go suck your husband’s sugarcane!”: Hijras and the use of sexual insult, pp. 430–60 in A. Livia and K. Hall, eds., Queerly Phrased: Language, Gender and Sexuali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and K. Hall, 2001, personal communication. See also photographs by Takeshi Ishikawa at http://home.interlink.or.jp/takeshii/index.htm.^ B. Bearnak, 2001, A pox on politicians: A eunuch you can trust, New York Times, Jan. 19.^ J. Karp, 1998, And she’s a eunuch: Ms. Nehru goes far in Indian politics: Lower than the untouchables, ‘hijras’ begin to change some popular prejudices, Wall Street Journal, Sept. 24.^ S. Nanda, 1999, Neither Man nor Woman, p. 17.^ 同上, p. 166.^ 同上, p. 6.^ 同上, p. 56.^ Quotations from Meera here and below from ibid., pp. 81, 78–79, 82.^ 同上, p. 63.^ Quotations from Sushila here and below from ibid., pp. 87, 95–96.^ 此处及下文对萨利玛的引用来源都与前一条相同。pp. 98–100.^ 同上, p. 28.^ 同上, pp. 66, 35.^ The pejorative remarks just cited are quoted by Nanda in ibid.; see pp. 35–37.^ All quotations here from ibid., see pp. 67, 15–16, 28.^ 原文此处为斜体。下同。^ Quotations from Meera from ibid., pp. 81, 156.^ Quotation from Meera from ibid., p. 81; from Sushila, ibid., p. 94.^ 同上, p. 67.^ 同上, p. 11.^ 同上, p. 69.^ 同上, p. 160.^ L. Cohen, 1995, The pleasures of castration: The postoperative status of hijras, jankhas, and academics, pp. 276–304 in P. R. Abramsan and S. D. Pinkerton, eds., Sexual Nature, Sexual Cultur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Kira Hall, 2001, personal communication; S. Nanda, 1999, Neither Man nor Woman, p. 11.^ G. Thadani, 1999, The politics of identities and languages: Lesbian desire in ancient and modern India, pp. 67–90 in Blackwood and Wieringa, eds., Female Desires, Same-Sex Relations and Transgender Practices across Cultures.^ Jordy Jones, 2001, 源于私下交流。破除“物竞天择”之迷信——译后感
2013版序与全书目录
2009版序
拒绝多元——首版导论及全书简介
第一章 性与多样性 (什么进化的主流是有性生殖而不是无性繁殖)
第二章 性与性别(该怎样定义雌雄与男女?)
第五章 双性别家庭1(为什么一夫一妻更多见于鸟类而非哺乳动物?)
第五章 双性别家庭2(为何性行为频率超出繁殖所需)
第十八章 双灵魂者、玛呼与海吉拉(1) (跨性别、同性恋与其他)
第十八章(2) 海吉拉——让我有点儿羡慕印度文化的一个弱势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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