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连载30)

栏目:影视资讯  时间:2022-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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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心里明白,不需要详细的解释,读者肯定已经猜出,马德兰先生正是冉阿让。

  我们已经窥探过那颗良心的深处,此刻又可以窥探一番了。我们忍不住又激动又恐惧,因为窥探到的景象,比任何事情都更让人心惊肉跳。在精神的眼睛看来,人心比任何地方都更眩目,也更加黑暗;明亮的眼睛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那么可怕,那么复杂,那么神秘,那么深不可测。天空比海洋更宽阔;人心比天空更宽阔

  以人心为题赋诗,哪怕只描述一个人,哪怕只描述一个最低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史诗汇集成一部最终的史诗。人心是妄念、贪欲和图谋的混合,是锻造梦想的熔炉,是可耻的意念的沟壑,是诡诈的魔窟,是欲望的搏击场。在某种时刻,可以透过一个思考的人苍白的脸,观察隐藏在背后的秘密,观察其内心世界,观察其隐晦的事情。沉默的外表之下,有着荷马史诗中的那种巨人的搏斗,有着弥尔顿诗中的那种神龙蛇怪的混杂和一群群的鬼魂,有着但丁诗中的那种螺旋形的幻象。每人都承担着这种无极,虽然神秘莫测,但总是用它来衡量自己头脑的意愿和生活的行为。然而,到头来总是让人失望。

  有一天,但丁面对一道阴森可怕的门,该不该进去犹豫不决。现在,我们也对着一道门,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我们还是进去吧。

  经过小杰尔卫事件之后,冉阿让的情况大家已经了解了,只是还需要稍微需补充一点。我们看到,从那件事之后,冉阿让变了一个人。主教先生期望他做什么样的人,他就成了什么样的人。这不只是改变,而是重新做人。

  他将自己隐藏起来,卖掉了主教的银器,只保留两支烛台作为纪念。他从一个城市去往另一个城市,他穿越法国,来到了海滨蒙特伊,成了一个改革者,创造了前面所叙述的事业,成功地变成了难以捉摸又难以接近的人;他在海滨蒙特伊安定下来,欣慰的是在这里,他可以既追悔前半生,又可以用后半生来弥补。生活稳定,有了保障和希望,心中只有两个想法:一是隐姓埋名成为圣徒;二是远离世人而归依上帝。

  在他的脑袋里,这两个念头紧紧相连,已经形成一种意愿了。两个念头同样的强烈,同样的富有吸引力,支配着他的行动。平时两者同时进行,没有冲突,支配他的行为,把他引向隐居的生活,让他成为平易近人的人,两个念头都提醒他做一样的事情。然而,也有发生冲突的时候。大家还记得,一旦出现特殊情况,海滨蒙特伊所有人叫做马德兰先生的这个人,就毫不犹豫地进行取舍,肯为一个而牺牲另一个,舍生取义。因此,尽管他有所顾虑,尽管异常小心,但是还是保留了银烛台作为纪念,还是为主教服丧,还是会把过路的所有通烟囱的少年叫来问话,还是会打听法夫罗勒的家庭情况,还是会不理会沙威的暗示威胁,救了割风老头一命。我们注意到,他好像效法所有圣贤忠义之人,认为他首要的职责不是为自己。

  不过,应当指出,像这样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在这里,我们叙述过这个不幸者所经受的痛苦。支配他的两种念头,还从来没有展开如此激烈的争斗。当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内心就差不多明白了。他一直隐姓埋名,会如此离奇地被人提起,他感到非常恐惧,就像为自己命运的奇异恶兆所震慑一般。他在惊恐之中禁不住战抖,这预示着巨大的打击就要来了。他弯下腰,就像暴风雨要靠近一棵橡树,又像快要冲锋的一名士兵。他感到已经乌云密布,拿上就要雷电交加了。

  听见沙威讲述的时候,脑中首先浮出的念头就是跑去自首,自己入狱接受惩罚,将那个尚马秋救出来;这样一想就像剜肉一般心痛得不得了;接着,这种念头慢慢过去了,他心中暗想:“再等等!再看看吧!”他慷慨之心的最初的冲动,在英勇的行为面前后退了。

  这个人听了主教的训导之后,这么多年,痛改前非,以苦修苦行进行赎罪,有一个非常好的开始,即使面临危险的情况,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用同样的步调,走向天国所在的深渊。这自然是一种壮举。虽然是一种壮举,但是却没有这么做。我们必须如实叙述这颗心灵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最初占上风的,是保护自身的本能;他急忙收回自己的心,抑制自己的冲动。面对沙威这个大威胁,他于恐惧中毅然推迟一切决定,集中精力考虑该怎么办。他重新镇定下来,就像一名武士,重新又拿起盾牌。

  事情发生后。一整天他都处于内心思潮汹涌,外表沉静安详的状态之中;他只是采取了所谓的“万全的措施”。头脑中的冲突和混乱成为一团,看不清任何念头的形态,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只知道刚才受了一次重重的打击。

  他照例到芳汀的病榻旁,并出于善良的本能,探视的时间有所延长,他想他应该这样做,把她托付给护理的妇人,以备一旦他外出。他隐隐约约感到,也许自己要去一趟阿拉斯。虽然他还没有决定,但心想既然丝毫没有被怀疑,不妨亲自去看看那件案子的审判的情况,于是,他租了斯科弗莱尔的马车准备着。

  晚餐吃的不错,胃口很好。

  回到卧室,他开始默默思考。

  想想自己的处境,觉得太离奇了,离奇到了极点,以致在胡思乱想之中,不知受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不安情绪的促使,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过去插上房门,怕有什么东西闯进来。戒备严密,以防万一。

  过了一会儿,他吹灭了蜡烛,有光亮他觉得不自在。就像有人能看见他。

  有什么人,会有谁呢?

  唉!他要关在门外的人已经闯进来了;他不想让看见的人却已经看见了他。此人就是他的良心。

  不过,起初他还抱着幻想,以为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就安全了;以为插上门闩,谁也闯不进来了;以为吹灭了蜡烛,谁也看不见了。在黑暗中,他掌控着自己,双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头,开始思考。

  “我这是到了哪一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他人对我说什么了呢?”“我真的见到了沙威,他真的对我说那些话了吗?”“那个尚马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于我长得一样?”“怎么可能呢?”“昨天我还那么从容,没有想到会出事啊!”“昨天这个时候,我在做什么?”“这件事有什么蹊跷吗?”“最后会怎么收场呢?”“我该怎么办啊?”

  他就这样陷入困惑之中,头脑中各种念头像波涛一样流走,什么也保留不住,他双手抱住额头,想要拦住思绪却是枉然。

  他的意志和理智都乱了,想要理出个头绪,找到个解决的办法,结果一无所获,只有惊慌失措。

  他脑袋很烫,于是,去打开了窗户。天上不见一颗星星,他返回桌子旁继续坐着。

  一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这个时候,一些模糊的思路,在他头脑中渐渐成形,虽然还看不清楚全局,但是一些局部情形却像实物一样清晰了。

  他开始知道,这种局面,再怎么特殊,再怎么危急,也是他掌握着主动。

  然而,这只能让他更加的手足无措。

  到这个时候,他的做法,无非是掘了一个洞,用以隐姓埋名。这与他确定的苦修的宗教目的没有什么关系。在他独处,自我反省的时候,在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晚,他一直提心吊胆的就是忽然听人提起这个名字。

  他想那个名字出现,一切便结束了;这个名字重新出现之时,就是他的新生活幻灭之日,谁知道呢?也许是他的新灵魂在他的内心毁灭之日。只要一想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他就阵阵发冷。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对他说,时间一到,这个名字就会在他耳边响起,冉阿让这个丑陋的名字,会突然从黑夜里跳出来,直挺挺在他的面前,而刺眼的光就会在他头上照耀着,驱散包围着他的那些神秘;不过那个同时又说,这个名字并不会威胁他,这刺眼的光只能制造更加浓厚的幽暗,刺眼的光撕开的纱幕会更增加神秘,这场地震会让他的建筑更加坚固,而且,如果他愿意,这场变故之后,只能让他的一生更加清楚,更加神秘莫测。这位令人尊敬的马德兰绅士,在同冉阿让的幽灵对质之后,就会更加体面,更加从容,更加受人尊敬……如果有人对他这样讲,他肯定摇头否认,认为这完全是不可能的。然而,这一切恰恰成了可能,这些不可能的事情已经成了可能,上帝仁慈,允许这些荒唐事变成正经事!

  他继续胡乱想着,但是思路越来越清晰了,对自己的处境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他好像莫名其妙地睡了一觉,猛然醒来,发现自己在深夜里,站在下滑的深渊的边上,浑身发抖,已经回去不去了。在黑暗中,他看见一个陌生人,一个不认识的人,而命运把那人当做了他,要把他推下去。是他还是那个人,必须要有一个被推下去,如此深渊才能重合。

  他没有办法,只好顺其自然。

  事情已经全部清楚了,他承认,他在苦役场监狱的位置一直空着,一直等着他,躲也躲不掉,他抢了小杰尔卫的钱,就要被捕归案。那空位置等着他又吸引着他,直到他去占住为止,这就是命运,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继而,他又想到,在此时,他有了个替身,是一个叫尚马秋的家伙,此人有了这种厄运,而从今以后,他就附在尚马秋的身上去占据监狱的那个空位置。然后他以马德兰先生之名在人世间生活,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只要他不进行阻止,这块罪恶的石头就像墓石一样,一旦压在了尚马秋的头上,就永远再也揭不下来了。

  这种念头特别的强烈,又特别奇异,以致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阵难以描摹的冲动;这种来自良心上的蠕动,人一生只能经历两三次而已。心里由讽刺、喜悦和失落所构成的不明不白的情绪,全部翻滚起来,就像是心里的一阵狂笑。

  突然,他又点亮了蜡烛。

  “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自说自话,“我究竟怕什么呢?我又何必这么想呢?我现在没危险了。一切都结束了。原先有一扇虚掩的门,我的过去还能通过门缝,一下子闯进我的生活。而现在,这扇门没有缝了,永远没有缝了!沙威那个可怕的怪物,那条凶狠的猎狗,这么多年,一直搅得我不安生。他好像看穿了我,天啊!真的看穿了我,随处跟踪我,随时窥探我,现在他没有了线索,追到别的地方了,完全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他抓到了他认为的冉阿让,从此满意了,可以让我放心啦!说不定他还要离开这座城市呢!何况,出现这种事情,我根本没有参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然而,该怎么说呢!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呢?实话实说,此刻要是有人看见我,肯定以为我碰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呢!说到底,要是真有人遭殃的话,也绝对怪不到我的头上。这是上天的安排。这就是天意!难道上天的安排我有权打乱吗?现在我还希望什么呢?我管闲事做什么?这与我没一点关系。

  “怎么回事儿?我一点也不高兴!我还想要什么呢?多少年来我追求的目标,我每夜所做的梦,我祈祷的心愿,就是——安定。现在我拥有啦!这是上帝的意思。我一点也没有违背上帝的意思。上帝为什么这么做呢?为了让我继续我的事业,让我继续行善,有朝一日成为一个激励人心的伟大榜样。也为了让我苦修赎罪,弃恶行善,这样才能得到一点儿幸福!我实在不明白,那时候在怕什么,为什么不敢走进那位诚实的本堂神父的家中,像面对忏悔师那样,把一切告诉他,向他请教。我觉得很明显,他也会对我这样说。就这样吧,顺其自然!任凭仁慈上帝的安排!”

  他在心灵深处自己对自己说着,可以说,与此同时,也俯视着他本人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好吧,”他说道,“不想了。就这么决定啦!”然而,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恰恰相反,他阻止不了自己的思想,如同海水回到堤岸。对水手来说是潮流;对罪人来说是悔恨。人的灵魂一经上帝拨动,就像波涛澎湃的海洋。

  没有办法,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进行这种可悲的自言自语,说他不想说的事,听他不想听的话,屈服于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他说:好好想想吧!正如2000年前对另一个判刑的人说:赶紧走吧!

  先不要把话题先扯得太远,为了讲清楚,就需要一种必不可少的观察。

  人真的会自言自语;凡是有思维的人,都有过这种体验。甚至可以说,言语只有在人的心中,从思想到意识,再从意识到思想,才有不可言说神秘性。本章有时候用的“他说”、“他喊”等字眼,也只能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人在心中说话,在心中高喊,却不会打破表面的沉默。心中一阵喧闹,全身都在讲话,除了嘴之外。灵魂的真实的存在,并不因为其没有形体而减弱其真实性。

  就这样,他心中问自己到了哪一步了。他问自己“如此决定”怎么样。他让自己承认,他在头脑里所做的安排很残忍,“顺其自然,任凭仁慈上帝的安排”,这太可怕了。任凭命运和人的这种谬误进行下去,保持沉默,不加以阻挡。总之,什么也不做,就是做了什么!这是极端无耻而虚伪的行为!这是赤裸裸的犯罪,既卑鄙又阴险,既无耻又丑陋!

  8年来,这个不幸的人,第一次尝到坏的思想和行为的苦涩味道。

  他极其厌恶,吐了出来。

  他继续拷问自己,严厉地责问自己,所谓的“我的目标达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向自己表明一生确有目标。然而目标是什么呢?是隐姓埋名吗?是骗警察局吗?他所做的一切,难道就了这样的小事吗?难道没有另外的一个远大的、真正的目标吗?拯救灵魂而不是拯救躯体。恢复原本的诚实与善良。做一个有良知的人!难道这不是他一生最主要的、惟一的追求吗?难道这不是主教对他最主要的、惟一的叮嘱吗?把门关上,与自己的过去决绝?

  “然而,上帝啊!门如果没关上,他干一件卑鄙的事,就重又打开了这扇门!他就再次成了盗贼,而且是最凶恶的盗贼!盗取另一个人的生存、生活和安宁,盗取另一个人在阳光下的位置!他成了凶手!他在精神上杀害了一个可怜的人,那个人死了,而且是活受罪的死了,是人们所说的苦役场的暴尸而死!

  “反过来,他去自首。去救那个含冤的人,尽自己的职责,叫回原来的名字,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才是真正的复活,永远关闭那所地狱之门!看似重回地狱,实则远离地狱!应该这样做!如果不这样做,就等于什么也没有做!他就白过了一生,白白赎罪了,他就只能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正因为主教的故去而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他感到主教就在眼前,感到主教正在盯着他看,而从今往后,他会觉得受人尊敬的马德兰先生非常可恶,而苦役犯冉阿让反倒纯洁而值得尊敬。他觉得世人只看见他的面具,而主教却看见他的面孔;世人只看见他的生活,而主教却看见他的内心。

  “因此,必须赶往阿拉斯,解救那个‘冉阿让’,揭穿真的冉阿让。唉!这可是一种最大的牺牲,最惨不忍睹的胜利。必须跨越最后一步,必须如此。不幸的命运!只有回到世人眼中的屈辱位置,才能进入上天眼中的圣洁境地!

  “好吧,”他说,“就这么做吧!做该做的!解救那个人!”

  他高声说出这样的话,却一点也没觉得说话高声了。

  他拿起书,查看了一下,放整齐。他将穷困的小商人向他借债的一打票据,全部扔进炉火里烧掉了。接着,他写了一封信,封上。当时房间里如果有人,就会看到他在信封上这样写着:

  巴黎阿图瓦街 银行行长拉斐特先生启

  他从写字台的格子里,取出一个皮夹子,里面装着几张钞票和同年参加选举的证件。

  他一边极为深沉地想着事情,一边干着这些杂事。如果有人当场看见,肯定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能看见有时他嘴唇蠕动,有时抬起头,凝视墙上的某一点,就好像那正是他要搞清楚或询问的东西一样。

  写完给拉斐特先生的信,就连同皮夹放进衣兜里,又开始重新走来走去。

  他想的思路没有改变。他仍然清晰地看见:“去吧!说出你的名字!自首去吧!”这些字是用发光的字写出来的,在他眼前闪闪发亮,并追随着他的视线。

  同样,他也看见他的生活一直遵循的两个规则:为灵魂赎罪,隐姓埋名,这两个念头仿佛化为有形体,就在他的面前,而且差异很明显。他看出两者的差异,看出一个必然向善,另一个必然作恶;一个利人,另一个利己;一个说着“别人”,而另一个说着“我自己”;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幽暗。

  两者在搏斗,他也看见它们在搏斗。随着他的思索,两个念头也在他眼前成长,现在已经身躯巨大;他仿佛看见在他的内心,在我们前面所说的那个无极的天地里,在幽暗和微光之间,一位女神和一个女魔正在大战。

  虽然他的内心满是恐惧,但是他感到善念一定能胜。

  他感到他的良心和命运的又一次抉择时刻到了:主教标示着他新生的第一阶段,尚马秋则标示着第二阶段。大恐慌之后,又面临着大考验。

  刚平静了一会儿,这时候又渐渐冲动起来。脑袋里思绪万千,但是他的决心却更加地坚定。

  有一阵子,他对自己说,也许这事儿他处理的太急了,实际上,那个尚马秋不算什么,那家伙毕竟也偷了东西。

  接着,他又这样对自己说:他就算真的偷了几个苹果,顶多坐一个月的牢,离到苦役场还很远。况且,他偷没偷,谁知道呢?有证据吗?冉阿让这个名字落到他的头上,好像就不需要什么证据了。通常检察官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大家知道他是苦役犯,就认定他是小偷。

  过了一会儿,他又这样想:一旦他去自首了,他人考虑到他的英勇行为,他7年来的诚实生活,以及他为当地所做的一切,也许会免了他的罪。

  不过,这种假设很快就被他推翻了,他苦笑着想,他毕竟抢了小杰尔卫40苏,这就构成累犯罪;这案子肯定不会销了,而法律明文规定,这样的情况会判处终身服役。

  他抛开所有的幻想,渐渐远离尘世纷扰,想从别的地方找到安慰与力量。他对自己说必须那么做,那么未必就比逃避更加痛苦;如果他“顺其自然”,继续呆在海滨蒙特伊,那么,他所获得的声望和美名、钦佩和敬重、他的善举、他的仁爱之心、他的财富、他的人气、他的德行,都会被这一罪行所玷污。这些高尚的事与这件丑陋的事搀和在一起,会是什么味道!相反,如果他是在苦役场,在绞刑架下,戴着刑枷,戴着绿色囚帽,在望不见头的苦役中,在没有情理的屈辱中,进行自我牺牲,那么,就会让自己拥有圣洁的思想!

  最后,他对自己说,这是必经之路,这是命中注定,他不能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怎样,都要做出选择。或者表面是君子实际为小人,或者表面很肮脏实际内心很纯洁。

  思绪万千,在头脑中翻滚,但是他的勇气并没有消退,只是头脑有些累了,不由分说的地去想别的,想一些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

  大阳穴的脉搏猛烈地跳动,他不停地踱步。午夜的钟声,先后在教堂和市政厅响起。他各数了12下,并比较两者的声音。这时他想起几天前,他在五金商店看见一口古钟在出售,钟上铸有“罗曼城的安东尼·阿尔班”的名字。

  他身上有些冷,就生起了火,没有想到应该关上窗子。

  这个时候,他重新又陷入惊恐不安的状态,居然想不起午夜的钟声响起之前他在想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哦,对!”他自言自语道,“我已经决定去自首。”

  然后,他突然想起芳汀。

  “噢!”他叹道,“那个可怜的女人!”

  想到这里,一场新的危机又出现了。

  芳汀在他的思维里突然出现,就像出乎意料射进来的一束光线。他觉得周围立即全变了,禁不住喊道:

  “哎呦,不好!直到现在,我还是只想着自己的事情!在想自己是继续隐瞒还是投案自首,是隐藏自身还是拯救灵魂,做一个受人尊敬的人还是一个让人鄙视的官吏,当一个受人景仰的人还是一个下贱的苦役犯。我一直想的都是我,都是自己,只想着自己!但是,上帝啊,这根本就是自私的!只是自私的形式不同,但说到底还是自私的!我如果稍微替别人想一想会怎样呢?圣德的第一点就是要替别人着想。哦,考虑考虑吧。把我祛除,把我擦掉,把我放在脑后,那样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自首去呢?他们就逮捕我,放了那个尚马秋,我重新进入苦役场,这样的结果不错。然后呢?这里会怎样?噢!这个地区,有一座城市,有工厂、工业,有工人、男人和女人。还有老人和小孩,以及穷人!我创造了这些,我养活着他们。无论哪的烟囱冒烟,都是我往火里加的柴禾,往锅里放的肉啊;我给这里带来财富、流通和信贷;我没来之前,这里一无所有。在我的带领下,整个地方才复苏了,有了勃勃生机,这里繁荣富裕起来;没有了我,这里就没有了灵魂。我一走掉,就归于死寂了。

  “——还有那个女人,受那么多的苦,在坠落中也表现着高尚的品德。而她所有的不幸都是我无意中造成的!还有她的孩子,我原本想去接来,让她们母女见面!我让那女人受了那么多苦,难道不应该补偿一下吗?如果我走了,情况会怎样呢?那个女人会死掉,那个孩子会流落街头。如果我去自首,结果就会这样。

  “——如果我不去自首呢?想一下,我不去自首呢?”

  他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后,停顿了一下,一时间好像犹豫了,并感到害怕,不过没一会儿他平静了下来,对自己说:“我不去自首,那个人就要去苦役场,这肯定错不了。别管他了,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也偷了东西!我告诉自己他不是贼也没用,他就是偷了东西!至于我嘛,还是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再过10年,我能赚1000万,把这些钱都用在这里,自己一点不留,我留钱做什么?我挣钱不是为自己!大家都越来越有钱,工业越来越发展,加工厂和大工厂越建越多,所有的家庭都幸福快乐!

  “这个地方人口越来越;只有几户人家的地方,也会成为村落;没有人烟的地方,也会有人定居开荒种田;穷困消失的同时,放荡,卖淫,偷窃,杀人的各种恶行罪行也就消失了!而那位可怜的母亲也能够养育自己的孩子了!

  “这个地方的人越来越富有,都过上了体面的生活!想想这些吧,刚才我疯了,昏了头,是说要去自首吗?我应该谨慎点,不能太过心急。怎么?就因为我要做个崇高而慷慨的人吗?说白了,这就是欺骗人的把戏!就因为我只考虑自己,只想着自己。怎么?就为了一个人免遭惩罚,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也许他有点冤情,但是他就是个贼。显然不是个好人,为了救这样的一个人,整个地方就要倒霉!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要死在医院里!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街道上!就跟狗一样!哼!真是太残忍了!母亲就连再看孩子一眼都没有机会!孩子就连见一见自己母亲都不可能!而这一切,就只是为了救一个偷苹果的老混蛋。没有这次的事,也会因为别的事被押往苦役场的!就为了救一个罪犯,竟要牺牲这么多无辜的人;就是为了救一个活不了几年,坐牢不见得比住在自己的破屋里更苦的老乞丐,竟要牺牲本地全体民众,包括那母亲、妻子和孩子!

  “对了,还有那可怜的小珂赛特,现在,在这世上,她只有我了。此刻,她在德纳第家的破仓房里,一定冻得肌肤发青!那家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有的这些可怜的人,我难道就不管了!我只想着去自首!去做那愚蠢至极的事!做最坏的盘算。假如我在这件事上做错了,有一天良心受到的谴责,那么为了他人的利益,接受只涉及我自己的这种谴责,接受只让我自己的灵魂堕落的这一行为,那才是真正的牺牲自己,那才是真正的品德高尚。”

  他站起身,又开始走来走去。这次他感到比较满意。

  只有在黑暗的地下才能发现钻石,也只有在深思中才能发现真理。他在最黑暗的地方摸了很久。终于找到一颗钻石——一个真理。他把它握在手中凝视,只觉得眼花缭乱。

  “没错,”他想道,“就这样。这样才对,我有办法了。最后,总得坚持点儿什么。我已经决定了。随它去吧!再不犹豫了,再不退却了。虽然对我不利,但是对所有人有利。我现在是马德兰,今后仍然是马德兰,谁成了冉阿让谁倒霉!那不是我。我不认识那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现在,如果谁成了冉阿让,那他自己想办法去吧,不关我的事,那个带着厄运的名字在黑夜里游荡,如果停下来,压在谁的头上,那么谁就倒霉吧!”

  壁炉上有一面小镜子,他对着照了照,说道:“咦!主意已定,心也敞亮了!现在我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站住。

  “好啦!”他说道,“既然主意已定,不管结果怎样,也不能再犹豫了。我和冉阿让之间,还有些线连着,应当统统剪断。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些东西,有一些不会说话的物品可能成为证物,可能暴露我,干脆统统销毁。”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把小钥匙。

  在壁纸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有一个很难被察觉的锁孔。他把那把小钥匙插进锁孔李,打开了一个暗橱。暗橱恰好在墙角和壁炉台之间。里面藏着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裤、一条旧布袋,还有一根两端铁头的荆棍。1815年10月里,那些看见过冉阿让通过迪涅城的人,很容易判断出这些东西是属于谁的。

  他保留这些东西,就像保留两支银烛台一样,为了永远记住自己是怎么开始的。不过,从苦役监狱里带出的东西被他藏了起来,而从主教家拿走的两支银烛台却展示了出来。

  他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害怕插上的门会自动打开一样。继而,他一下子抱起所有的东西,动作很急促。这些破衣服、破布袋和木棍,他冒着危险,珍藏了很多年,现在他连看都不看一眼,一下子扔进炉火中。

  他关上了空了的暗橱,以后没什么用了,但是还是要小心点,于是,他推过去一件大家具,遮挡着暗橱的门。

  几秒钟后,全着了起来,一片晃动的红光照亮了整个房间和对面的墙壁。荆棍被烧得劈啪响,火星溅到屋子中间。

  那个布袋和里面装的破衣服都化成了灰,但是现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不用说,那是从通烟囱的少年那里抢来的40苏的银币。

  他并没有看那些东西是怎样着的,只是以同样步伐踱步。

  突然,他的目光落到炉台上的两支反射亮光的银烛台上。

  “对啊!”他想到,“冉阿让行为,那里面也有记录。那东西也应该烧毁。”

  炉火还很旺,他拿起两支银烛台一起扔进去,很快就能烧变形,成为难以辨认的条块。

  他俯下身子,烤了烤火,身子感到舒服。

  “好暖呀!”他说道。

  他用一支烛台拨着火。再过一分钟,两支烛台就要完全焚化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喊叫着:“冉阿让啊!冉阿让啊!”

  就像听见可怖的声音一样,感到毛骨悚然。

  “对,就这样做到底!”那声音说道,“把你做的事做到底!焚化这两支烛台!销毁这种纪念物!忘掉那位主教!忘掉一切!摧毁那个尚马秋!加油,不错啊。为你自己喝彩吧!就这样定了,注意已定,定死了。

  “至于那个人,那个老头儿,不知道别人打他什么主意。也许他没有一丝过错,并没有犯罪,唯一的罪过就是顶着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作为罪名压在了他头上,别人要把他当做你抓起来,被定罪,在屈辱和凄惨中过完余生!这非常不错。

  “至于你呢,还当你的正人君子,还当你的市长先生;继续受人尊敬,受人称赞;继续繁荣你的城市,救济那里的穷人,抚养那里的孤儿;继续过你快活的、清白的而受人称赞的生活;你在这里沐浴在快活的光明之中时,却有个人穿上你的红色囚衣,顶着你的名字,忍受你应该忍受的耻辱,拖着你的锁链服苦役!是啊!这样安排妙不可言!哼!你这个混蛋!”

  他的额头有汗流下来,眼睁睁地盯着烛台。这个时候,他的心里话还没有说完,继续说道:“冉阿让!你周围会有很多人,一片喧闹,大声说话,为你祝福,但是,有一个声音谁也听不见,那就是黑暗里对你的诅咒。好吧!你听着,不要脸的东西!所有的祝福还未到天上,就会摔下来,只有诅咒的声音,才能到达上帝那里!”

  这个声音来自他内心最黑暗的地方,开始的时候十分微弱,逐渐升高,而现在变得非常大声,他感觉这声音就在耳边,好像从他体内钻出来,到他体外讲话了。最后几句话,他听得十分清楚,不禁心中战栗,向四周看了看房间。

  “这里有人吗?”他失态地高声问道。

  随后,他傻笑了一下,说道:“我真糊涂啊!这里哪里会有人呢。”

  这里的确有个人,不过这个人用肉眼是看不到的。

  他将烛台放到壁炉上后,他又开始了单调而沉郁的脚步,睡在他下面房间的那个人被他从梦中惊醒。

  他这样走来走去,心情既轻松了一些,又更为烦躁了一些。人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往往会走来走去,以便朝可能碰到的东西要办法。走了一会儿,他又弄不清自己到哪一步了。

  之前他先后做出的两种决定,现在他同样恐惧后退了。两种念头都左右着他,他觉得都同样不好。真是捉弄人啊!偏偏碰到被人当做是自己的那个尚马秋!上天的安排,乍看上去似乎旨在巩固他的地位,实际上恰恰把他推上绝路!

  有一阵子,他畅想未来。自首啊,上帝啊!去自首!想到要离开一切东西,要恢复一切旧状,他心里就感到难过。必须与如此美好、纯洁而灿烂的生活告别,与大众的这种尊敬告别,与现在声誉和自由告别!再也不能去田野里散步,再也听不到5月里的鸟鸣,再也不能向小孩子施舍钱财了!再也感受不到注视他的那些温和的目光!

  他要离开他所建造的这座房子,这个小小的房间!此刻,他看什么都觉得赏心悦目。他再也不可以看这些书了,再也不可以伏在这张小白木桌上写字啦!他惟一的女仆,那个看门的老妇人,她再也不会每天早晨上楼给他送咖啡了。老天啊!取代这一切的是苦役,是刑枷,是红色囚衣,是脚镣,是疲倦,是黑黑的牢房,是睡行军床,是众所周知的残暴!

  到了他这样的年纪,又有了他这样的身份!他如果年轻还好办!而现在他年老了,却让随便什么人不礼貌地称呼“你”,让狱卒搜查全身,挨小狱吏的棍棒!光着脚穿着铁鞋,每天早晚都会伸出腿,让人检验脚镣是否扣牢!还要忍受外国人的参观,有人会向他们介绍说:“这一位就是很有名的冉阿让,他当过海滨蒙特伊的市长!”每到晚上,一身臭汗,疲惫不堪,绿色囚帽扣到眼睛上,两人一排从狱警的鞭子下过去,通过软梯爬到水上的牢房!噢!太悲惨了!难道命运也能像精明人那样阴险,也能像人心那样凶狠吗?

  无论他怎样做,总逃不过他思想深处的这种揪心的两难:回到地狱成为天使!或者留在天堂成为魔鬼!

  上帝啊!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烦恼中解脱出来,现在,烦恼又重回他的心里放肆了;思绪万千,心潮汹涌,处于说不明的状态,又迷乱又拘谨,就像人在绝望时那样。罗曼城这个名称,伴随他从前听过的一首歌的两句歌词,在脑海里反复出现。所谓罗曼城,是巴黎附近的一片小树林,每逢4月份,年轻的恋人纷纷去那里采摘丁香花。

  他的外形也像内心一样,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样子,如同大人让婴儿自己走路。

  有时候,他强打着精神与疲惫不堪搏斗。应该自首呢?还是应该沉默不言?对于这个问题,他绞尽了脑汁,现在又一次明确提出来。——结果,他还是什么也弄不清楚。他瞎想过程中所萌生的各种推理,又模糊起来,又摇曳不定起来,并且相继化为云烟。他感到无论做什么决定,他身上的一部分都必然死去,不可能幸免于难。他感到无论他向左还是向右,都要走进坟墓;他感到自己就剩最后一点气息,或者他的幸福,或者他的德行,马上就要死去。

  唉!他又陷入犹豫不决之中,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一点决断。

  这颗倒霉的灵魂,就这样在惶恐中苦苦挣扎着。距这个倒霉的人1800年前,那个把人类所有圣德和所有苦难集于一身的神秘者,正当橄榄树在太空疾风中瑟瑟发抖时,也对于推开那只可怕的杯子久久做不了决定。觉得那杯底布满灿烂的星辰,而杯沿则流淌着阴影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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